17
我盯着他。印象中我好像从来没有仔细看过他的脸。他的眼珠是深色的,但在阳光照射下,其中一眼的虹膜似乎带着些许琥珀色和赭色;他颧骨位置的皮肤红了起来,上面的雀斑很淡,几乎看不见。他咬着嘴唇,我注意到他的牙齿有些不整齐,但十分白皙。然而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这么久以来,这么多个月以来,我们都在等他说出类似的话,而此刻他总算开口,我们的生活终于可以继续下去了。我低下了头,用脚踢着水井石壁上的一颗石头。灿烂阳光扎痛我的双眼,温暖的空气中飘着淡淡花香,像是放久的玫瑰水。
「好。」我说。
他持续用毫无遮掩的坦然眼神直视着我,让我不禁觉得他好像在等着其他的响应。
「你会不会……」我清清喉咙。「我们只是农夫,你的父母会不会——你的父亲——」
「他没办法阻止我的。我们可以秘密结婚,然后……」他的目光先是移开,之后又回到我的脸上。「我会照顾她,一切都会很好的。」
「那么……很好啊,」我说:「艾塔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点点头。我转身透过拱门看向残破的老旧走廊,阳光从垂着紫藤花的窗户斜斜洒落,在草地上照出明亮的绿色方块。我忽然感到一阵头痛。
「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我很高兴啊。」我逼着自己转头,对他挤出笑容。「我当然高兴,我们都很期待这一天。」
他并没有回以笑容。「是吗?」
「这是当然的啊。我是说……没错。」这是当然,听起来好像我们觊觎着他的财富。可是如果他很穷,爸妈绝对不会……我将指节压进拱门上的石缝,整个人靠上了拱门。「我会祝福你们今后过得幸福快乐。」
一片安静。一只鸽子在我头上的树丛中发出啼叫,声音宏亮如钟。
「就这样?没有真心的感动和喜悦?没有要为了表示友谊握个手?」
「我说了我很高兴。再说我也不是主角吧?等艾塔知道之后,她的反应一定可以弥补我的失礼。」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用鞋子来回蹭着石壁,井水表面舞动的阳光从下方照亮他的脸,让光影在他的眼底闪烁。「法莫,你是怎么回事?还是说,你觉得我可能会伤她的心?」
「不是。」我是真心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慢慢变得能够信任他。
「难道你还是很讨厌我?没关系的,你可以告诉我真相。」
「少蠢了。」
「不然是怎样?我真的很在乎她,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更用力地将指节扣进边缘锐利的石缝之中。等我再次缩回手时,便看见手上冒出了一颗颗细小的血珠。他说得没错,我是应该高兴,应该感到松一口气。艾塔总算能戴上以珍珠镶边的长面纱,住进塞津的房子,拥有女仆,还有达内,按着上述顺序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虽然内心深处晓得这并不公平,但我不在乎。
「问我干么?」我说:「去问我爸妈啊,去问艾塔。我怎么想很重要吗?」
「因为——」可是我没等他回答就穿越拱门,走进失去屋顶的高挑走廊,站在最远的一端尽可能慢慢呼吸,努力将注意力转向眼前的一切:墙面上垂坠的玫瑰、鹅卵石上的一大圈苔藓、低矮的野草……我突然察觉这块地是有人在照料的,这里其实是座花园,不是废墟。真有意思,亚契波爵士明明就任由城堡的其他部分渐渐荒芜。
「艾墨特,跟我说话,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你不想……」
「拜托不要娶她。」我双手掩面说道。
「好。」
我听见了自己说的话,但是却找不到半点道理。「抱歉。」我逼着自己将字句从疼痛难耐的喉咙中挤出来。「不对,你当然要娶她。我只是、这实在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说,真是太蠢了。我昨晚没怎么睡,只是这样。刚才的话当我没说吧,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拉住我的手,将我转过来面对他。
然后他吻了我。
六点的钟声敲响了。我知道钟声来自约二公里外的纽豪斯马厩,可是温暖的空气如此凝滞,让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护城河对岸传来的。没多久钟声便再度响起,又敲了六下,而时间彷佛暂停,我的内心从未感到如此平静。周遭的一切都静止着,唯有如镜的水面微颤,在鱼儿游动时显现一丝波纹。鸟儿不时引吭高歌,随即又再度陷入静默。太阳隐没在山坡上的树梢后方,天空却依旧明亮。这是白昼最长的一日,还要等好几个钟头天才会黑。
「艾墨特?」
我打量四周,看见达内正站在半塌的门口。他的衬衫扣子都扣错了,下襬变得一边低一边高。我张开嘴巴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露出了微笑。
「你还好吗?」
「还好。」
「那好。」他指指我身旁的草地。「介意我坐下吗?」
「不会。」他转过身,我的心脏一阵紧缩。「我说我不介意。」
他迟疑了下才坐到我身旁,我忍不住瞄了他一眼。此时的这份平静,上头似乎还覆盖着一些别的什么,感觉就像自己正坐在某个陌生人身边,像是我不认识这个达内——这个声音、这张毫无掩饰的坦然面孔。但我明明认识,我对这个达内的认识甚至远远超过另一个。这就是我一直以来认识的他,自从第一眼就认识的那个人。我缩起双膝,紧紧抱在胸前,努力抵挡一路窜下脊椎的寒意。
「你会冷吗?」
「天气变凉了。」
「到阳光下会比较温暖。」
「这里很好。」我们相视笑了下,又别开了脸。
一会儿后,他又问道:「你饿了吗?」
「不饿。你呢?」
「我也不是很饿。」
又是一阵无语。点点突然狂吠起来,然后发出呜咽。我们不由得望向墙上的缝隙。「是青蛙,」达内说:「幸好把牠绑起来了。」
「真的。」
一只野鸽用困倦的叫声呼喊配偶时,我们的眼前正好有条鱼从水中跃起,又落了回去,在绿水之上残留飞箭般的明亮轨迹。我试图唤回不久前心中空无一物的宁静,却再也找不回来了。只要有他坐在我身旁就不可能。
「听我说,艾墨特。」
「怎样?」这话没头没脑地冲口而出,语气恍若责难。我们看着彼此,两个人都僵住了。
「我想让你知道,」他说得小心翼翼,彷佛正念着听写测验的题目。「如果你想假装这一切都没发生……」
我发现指甲缝里卡着泥土,开始专心地把泥沙挖出来。「这是你想要的吗?」
「由你决定。」
「我问的是你想要怎么样。」我本来不打算看他,却还是忍不住。「你不用担心我的感受,达内。农人的欲望向来粗俗又原始,他们很容易满足的。」
「够了!」他彷佛要挡开什么攻击似的挥动一手。「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是说——」
「——说你想逃跑,说这一切没有任何意义。」我竟然就这么大声说出来了,我不禁恨起了自己。
「少蠢了。」他望着我的眼睛,我则咬紧牙关,也努力回瞪他。如果我让他看出我真正的感受,那就会成为对我最大的羞辱。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泄漏了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失败了。他的表情瞬间亮起,露出了一个大而灿烂的释怀笑容。「所以说你也不想那样,对吧?」他说:「很好,因为我也不想。」
我觉得像是有一口气哽在喉咙,然后随着无声的一震,我的内心有个东西崩解了,像个数年前就裂了,却不知何故仍保持原形的陶罐,一直到某个人轻轻一推,才碎裂一地。我也笑了起来。
过了许久,他伸手用指节轻抚着我的脸颊。那动作使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一如这个午后他的一举一动。
之后——是仲夏节的白日渐渐转为黑夜的时候吗?在我们如醉汉般踉跄着走回家,在夜幕中的十字路口吻别时?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一吻,大胆、无畏,而且令人窒息。我们对彼此的渴望是如此浓烈,不想就这么轻易松手,甚至在彼此身上留下瘀痕。又或者是另一个之后?是在隔晚,我悄悄潜入夏夜与他私会时?时间都模糊了,变得犹如蜂蜜般浓稠。仲夏夜后,艾塔仍在生闷气的那几日像是融在了一块儿,耀眼而令人难忘。一切都没有变,或者该说一切都改变了:日子照样过着,只是满溢着甜蜜,既平凡却又极为不平凡。我工作时他会来帮我,打着赤膊一起工作,两人都浑身热汗。当我们稍作休息,享用着妈为我们准备的姜汁汽水时,他喝得太急,险些呛到,然后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抬头看着我咧嘴一笑。之后、之后、数不清的之后……某一天的薄暮时分——又或是夜暮?还是黎明?在那之前或之后?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达内牵起我,手指与我交缠。一会儿后,我在星空下亲吻他的额头,心跳不禁加速。真好笑,我们明明什么都做过了,我还是忍不住担心他会躲开我。他从墙上的阴影处摘下一朵玫瑰,塞进我的翻领扣眼。在我因为刺痛而皱眉时,他便弯身舔去荆棘在我身上刮出的小小血痕。在某个炎热的傍晚(那是不是艾塔原谅他前,我们共度的最后一天呢?)我们偷到了一个钟头的时间,在废墟中私会。他转过头,以一种前所未有、令我浑身轻颤的温柔嗓音说:「也许现在你可以叫我路西安了。」
「我以为我是这么叫的。」
「不是,你一直叫我达内,这让我觉得……很怪。」他露出灿笑。「每次听到你一句话里同时出现『达内』和『请』,都给我这种感觉。」
「闭嘴,达——路西安。」我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肋骨。他笑了出来。「艾塔怎么办?她一定会发现的,还会追问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直呼对方名字的。」
「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我不由得坐直。「我们不能告诉她——」
「当然不能,你这傻瓜。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撑起身体,转过来看着我的脸。「这件事谁都不能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
「好吧,那你就继续叫我达内吧。」他站起身离去。
我想张开嘴说:「你又不是什么领主,路西安。」但一阵闷响及时阻止了我。他正一次又一次地用拳头捶着石拱门。我慢慢起身走向他,心脏狂跳着,然后轻轻将双手放在他肩上,等着他将我推开或是转换话题。可是他没有。
「路西安,」我说:「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好恨现在这样,我真的恨死了这样。」
「我知道。」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微微往后靠,我则垂下头,额头抵着他的后脑杓。他的头发闻起来尽是青草和夏日泥土的气息。
一会儿后他笑了,但笑声苦涩,像是倒抽一口气那样。他将手探进口袋,拿出某样东西递往身旁,让我接过。那个小东西正闪闪发光。
「这是什么?」
「订婚戒指,我在塞津买的。」
我不禁咬牙,一时真想把他推开,一把将戒指扔进护城河。然而最后我还是接过戒指,在指间翻看。那是一枚样式简单的银戒,镶嵌着一颗深色宝石,能看见一道道随着光芒或闪烁或消失的暗影,极为美丽。「艾塔想要的是有红宝石和珍珠的金色花环。」
「我知道。」他转过来与我对望,再次笑了出来。这次他是真的笑了。「你也知道艾塔,她给提示从来不会害羞的。」
「那为什么——」
「收下吧。」
「什么?我?为什么?」
「反正我也不会把它送给艾塔,不是吗?」
「你可以拿去典当,或是拿去店里退换,这价值一定——」
「戴在脖子上吧,拜托你。」他合起我的手掌并慢慢握紧,直到戒指陷入我的掌心。「我会再帮你买条链子之类的。」
「好吧。」虽然依旧不太理解,我还是这么说道。「我可以用靴子的鞋带。」
他慢慢晃到护城河畔,一只脚踏入水中。我将戒指微微倾斜,观察着宝石的色泽变化:翠鸟蓝、紫色、青苔色……
「等等,」我说:「如果你早就知道艾塔想要的是别的……」
「我顺从自己的心意。」他说话的同时并未转身。
「你的意思是……」我不禁顿住。虽然只能微微看见他的侧脸,但我看得出他正在微笑。「你早就知道,」我慢慢地说道:「你早就知道了,所以这本来就是要买给我的。」
「是早就希望才对。」
「你这心机重又自大的混蛋,你早就计划好了。」
「嘿,」他说:「只要你是对的就不能算是自大。」
我一把抓住他,他则试图把我绊倒,但随即被我拉得失去平衡。我们扭打成一团,差点就掉进了护城河。我能感觉到他大笑时的阵阵颤动,彷佛能一路传到我的骨髓之中。「你少那么理所当然了,」我说:「我可不是你的仆人。」我一边说着也一边大笑。然而笑声随即停下,我们隔着一小段距离凝望着对方。
「我不会的,」他说:「我答应你,我永远不会。」
当艾塔表示下回愿意听路西安道歉时,是否能从我的表情看出异状?我希望没有,然而在一切天翻地覆之时她很难不起疑。尤其是艾塔对我了如指掌,有时我甚至会纳闷她怎么可能没注意到,我体内的每一丝肌肉与肌腱都恍如新生……当她说「至少他没有强迫我和他发生关系」时,我不得不别过脸。我本来可能会笑出来,现在则可能会忍不住流泪。我们又回到了往常的距离,我再也不能碰触他,也不能喊他路西安。我不敢看他,担心她从我的表情读出蛛丝马迹。我无法忍受,却不得不忍受。
隔天我简直对他恨之入骨。他表现得轻松自若,每个微笑都只为了艾塔一人,每个笑话都是为她而说,每个望向她的眼角余光都令她红着脸低下头。我觉得心脏像是时钟发条一般愈转愈紧,而且发条弹簧已经濒临断裂。那天,我们驾车去找石匠,看他们有没有刻错字的碑石可以让我们用来替换制酪场的架子。我们三人并肩坐在一起,他和艾塔不断嬉闹调情,一副已经订婚似的模样。虽然我不断想着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来就好了,但我心知肚明,要是错过与他近距离相处的机会,一定只会觉得更加难受——即使他一次也没有与我对上视线也无所谓。我们将最后一块石板搬上马车后方时,他抬头往上瞥了一眼,我还以为他在看我,随后却见他扶艾塔上车,还拿大理石上雕刻的字句逗弄她,问她会不会把每一块奶油标上「准备赴死」之类的文字。难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想吗?还是说,他是想让我知道我不过是他的玩物?有一次,我们停下马车让艾塔找个树丛小解时,他把手放上了我的后颈,我想转头看他,他却用手指压进我的皮肉,牢牢固定住我,不让我转过头。而我的每一条神经都像是紧紧连接在他与我肌肤相碰的位置上。由于艾塔仍待在听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我们只能像这样静静坐着,直到她捧着一束花回来,努力维持她其实并不需要小便的假象。
当晚我吃不下也睡不着,趁着夜半时分溜出房间。我非见到他不可。如果他不在十字路口等我,我就一路走到纽豪斯。我步出卧房并关上了门,走道立刻陷入一片漆黑。我一手摸索着墙面前进,能清楚地听见手指擦过灰泥墙每一处凹凸起伏时发出的窸窣声;同时另一手拎着靴子,赤脚踩在木地板上走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然而,当我经过艾塔的房间时,她却轻轻喊道:「艾墨特?是你吗?」
我被吓得差点跌倒,花了点时间才缓过气来。「我想要去看看点点。」
艾塔很快便拉开了房门,由此可见她刚才应该没有躺在床上。她在月光下成为一道剪影,脸孔掩在阴影之中。「牠还好吗?你听见什么了吗?」
「没有,没什么事。快回去睡吧,小毛头。」
「那你坐在旁边陪我。我睡不着。」
我紧咬着牙。如果再不去见路西安,我恐怕会发疯。但是艾塔没睡着,一定会竖直了耳朵听我有没有回到房间,我不能冒险。我任由她拉着我走进盈满月光的房间,室内的一切都像被洗褪了颜色,她被子上的爱心荆棘花纹变成黑白单色,垂在窗边的常春藤则黑炭似地闪闪发亮。眼前的画面感觉起来好陌生,就像是正从一面镜子观看整个房间。
艾塔爬回床上躺着,我则坐在她身旁,等她入睡。但我可以从她的呼吸声听出她一直没有睡着。她的手掌湿湿的,不肯放开我。我努力不去想上回别人的汗水沾在我身上是什么情况。
「阿墨?」
「快睡。」
她把枕头拍松,接着翻过身。有那么一刻,整个房间一片静默。然后她边叹气边坐了起来,背抵着墙。「我没办法,我不想睡。艾墨特……」
「怎么了?」
「你觉得路西安爱我吗?」
我像根被拨动的琴弦那样全身抽了一下,但接着我缓缓地无声吐气,试着让每一丝肌肉慢慢放松。我的心跳剧烈,心跳声恐怕大得连艾塔都能听见。「别说傻话了。」
她挪动了下,双眼在微弱的月光中显得幽暗。我本以为艾塔会出言抗议,她却只是绞着手指,问道:「这为什么是傻话?」
「因为他——因为你……」我不禁停下,耸了耸肩。
她轻轻笑了起来。「算了。」她仍带着些许笑意地说道,同时缩起了双脚,双手抱着膝盖。「他每天都到我们家来,艾墨特,他早就可以直接把点点带走,然后一去不回,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我清了清喉咙。「他可能只是无聊吧。」
「不是,我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艾墨特。我就是知道。」她俯身抓住我的手腕。即使我不这么想,却依然有些被打动。「这除非是你亲身经历过,不然是不会明白的。但这天总是会来的,阿墨。」她深吸一口气。「我第一次见到路西安时……世界全变了样。我已经等了一辈子,现在再也不可能回到原状了。」
我没有答腔。外头有什么东西发出了沙沙声,在院子里扑腾。
艾塔没再说话,依旧牢牢抓着我的手腕。我倒回椅子,闭上眼睛,尽量什么都不要想。月光洒了一地,而随着我每多看一眼,周遭事物的阴影便逐渐愈来愈低、愈来愈长。我一边等着艾塔放手,一边打起了盹,不过到最后我似乎比她先睡着了,因为等我醒来,天色已经大亮,我们都睡过了头。我听见乳牛在屋外骚动的声音,于是没叫醒艾塔,径自溜出房间帮乳牛挤奶。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自己想要独处。我在制酪场倒出牛奶、给锅子做标记,接着又去照顾其他动物。我因为心中的沮丧与不安感到难受。我们伤透了艾塔的心,我们两人都是,只是此刻的她还被蒙在鼓里。她和路西安相处的每一天,都以为他很爱她……而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痛苦地期待着他的一句话或一个眼神,却终无所获……但这不是我的错,这不公平。一定会有个能够简单利落地摆脱她的方法……我绞尽了脑汁,并试图不去理会在胃中翻搅的羞愧。这样的痛苦我连一天也无法再忍受了。
路西安骑着马抵达时,轻轻松松就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一副前一晚睡得又香又甜的样子。而艾塔只穿着裤袜到处乱窜,手上抓着一只靴子,嚷嚷着说:「路西安,我马上就来!」然后大吼道:「阿墨!我另一只靴子上哪去了?昨天还在这里的呀!」
「可能是被某只狗叼走了。」我望着她蹦跳着在不同房间穿进穿出。「不用穿鞋,我要去检查一下休耕田是不是可以松土了。就算你像个小乞丐,达内也不会在意。」
「等我!我一定可以找到靴子。」
「那你找到再跟上来。」我下楼时,她正弯下腰检查床底。不过她找不到的,那只靴子在阁楼,藏在最后一排苹果箱后面。我若无其事地瞥向路西安。「她找不到靴子,应该会耗上一段时间,我们先走吧?」
「好吧。」他拉高嗓门说:「艾塔,晚点见!」然后我们同时转过身,小跑步冲向栅门,争着第一个打开门闩,手肘撞在一起。栅门一在身后关上,我们就立刻全速冲刺,像孩子般咯咯笑着。「这样也太坏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的确。你想回去吗?」
「不想。」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加速狂奔。点点跟在我们背后跑着,像是所有人正在赛跑似兴奋吠叫。
接着我们冲进拱廊,来到废墟最幽闭、最隐密的角落。在这里,我们总算能触碰彼此。许久许久,除了他紧贴着我的嘴唇、双手与肌肤外,其余一切一概不存在。
之后,当我们终于冷静下来时,他忽然问道:「你之前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因为你一副……领主的模样。」
他放声大笑起来。他仰躺着,用手臂遮在脸上挡住阳光,最后,他将头转到一边注视我的双眼,仍咧着嘴笑。「抱歉,我只是从没听过有人说这两个字时口气这么不屑。」
「你懂我的意思,你站在那里——」我懒得动,只是抬了下肩膀示意庭院的方向。「一副这里是你的地盘的样子。」
「这里确实是我的地盘啊。呃,差不多算是吧。」
我撑起身体,背靠着墙。我的腿边有一朵雏菊,于是我摘下一片片花瓣,学艾塔玩起那个有点喜欢、很喜欢、超喜欢、疯狂喜欢的游戏。「你祖父骗了我的祖父才抢到这块地,」我说:「你知道吗?你说我去『盗猎』的森林……以前本来是我们的,是你的祖父聘了几名律师,一口咬定这里一直以来都是属于纽豪斯的一部分。」
待在外头的点点突然发出一阵狂吠,我们不禁稍微分开一些。我开始摸索着衬衫扣子,但很快地点点又安静了下来。路西安往后仰头,躺回了地上。「是青蛙。」他说:「我不知道这件事。」
「然后你立即掳获了艾塔的芳心,像是拥有所谓的初夜权4一样,更别说我一回家就看见我爸对你鞠躬哈腰的样子。」
「那是因为我刚救了艾塔一命!」
「我明明也在啊,就算你不在那里我也能救得了她。」
「要是我不在,」路西安说:「她就不会跳进冰里。」
「你知道了?」
「她告诉我的。」
我用拇指压碎光秃的雏菊花蕊。艾塔啊,她还以为自己有多成熟世故,结果居然把这种事告诉他了。
「她不该这么做。」
「艾墨特……」他向我伸出手,但我一动也不动。「你应该知道我不会伤害她的,对吧?」
「你觉得要是她发现了这一切,我们会怎么样呢?」
「你明明知道我是认真的。只要你一句话,」他轻轻地说:「我就娶她。」
我抹着脸,彷佛脸上有道能够擦去的污痕。
他翻过身,注视着黏在墙底的厚实青苔。正好有只蚂蚁爬过有青苔的那块壁石,他便伸出手指,让那只蚂蚁爬过指节。
「当我秘书的事你可以重新考虑吗?先别管薪水的事了,就把那些钱当作艾塔的嫁妆吧。」
我没有回答。他用手肘撑起身体,将蚂蚁掸到草地上。
「拜托你,艾墨特,考虑一下吧。我知道你一定能胜任——毕竟你有那些农人的狡猾本能——好啦,好啦!」他任由我玩笑似地将他压倒在地,举起一手顺过我的头发,眼神却不与我对视。「今晚来纽豪斯跟我过夜吧。你回家时可以告诉你的父母,我想找你来面试这个职位。」
我放开他。
「什么?」
「一晚就好,或者几晚吧。拜托,我会写信向他们解释的。」
「我不能去,你知道我不能去的。我还有工作,要是我不在……」
「你也没有那么重要吧。」
我坐起身。此时太阳已经高挂天空,时间比我以为的更晚。「路西安,那是农场,工作是不等人的。」
「艾塔先前不是也病了好几周吗?农场几天没有你不会有事的。拜托啦,艾墨特。」
我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扣着衬衫扣子。「我得走了。」
他捉住我的手腕。「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明明同时跟你和艾塔在一起,却得假装我眼里只有她。」
我不禁望向他,又别开了目光。我们头顶上的紫藤花丛中不知有什么东西在乱窜,让几片边缘枯褐的乳白色花瓣飘了下来。野鸽在河水对岸鸣叫,声音慵懒而愉悦。我还听见绵羊的叫声与敲响的钟声自远方传来。
「好吧。」我说。尽管不情愿,我仍任由他将我拉了过去,最后躺在他身边。
他咧嘴一笑。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瞬间的他。他因为阳光而瞇起了眼睛,有片草叶正黏在他的额际。
「我知道你之前为什么讨厌我了,」他说:「因为你想要我,而你害怕这样的自己。」
路西安在纽豪斯的房间位于主屋顶楼,空间狭小,天花板倾斜,只有一座小小的铁制壁炉,还有一扇平开窗,望出去就是露台和下方的城堡废墟。「这里以前是女仆的卧室,」我正好奇地东张西望时,他说:「我只想离我叔叔愈远愈好。」我不由得望向房门口,他却靠在墙上,双臂撑在我的头两侧,将我整个人圈住,笑着说道:「没事的,他都睡在奖杯陈列室,因为痛风的关系,他不喜欢楼梯。再说他总是让自己喝得烂醉如泥,所以你要发出什么声音都可以。」
「我为什么要发出声音?」他倾身咬了我的耳朵。我不禁笑了出来,但随即便感觉到一口气哽在喉中,必须全心专注才能呼吸,否则我就会立刻窒息。
时光时而延展为永恒,时而浓缩成片刻。随着愉悦而来的痉挛、天花板的日光、他深陷入我肩膀的指尖、昏沉的光影、比我们历经更多岁月的陈年葡萄酒浓烈的气味。他送的戒指链子挂在颈上的重量。他趴在我身上,衔起那枚戒指,然后吻了我。我能感觉到金属摩擦牙齿的触感,尝到咸味、宝石、他的唾液。在夜半时分听见自马厩传来的钟声而惊醒,看着他坐在窗沿,月光照出他的剪影。月亮悬在花格窗外头,恍若包覆在网中的一颗珍珠。我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恍若新生,我像个陌生人,我是属于路西安的。
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从不知道有这个可能。当我在早上醒来,就只是这么躺着,几乎要被这难以置信的感受淹没,接着便像遭遇船难的人那样抓紧了床沿。我应该在家里工作,可是那感觉就像是另一个人,不再是我自己的人生。无论我在不在农场,工作都能完成。然而,能像这样静静躺着、聆听鸟叫,心知肚明自己是在逃避责任,却一点也不在乎,简直太奢侈了。时候不早了,太阳悄悄从床铺一侧爬上皱巴巴的床单和路西安的腿。他的睡姿像是被抛到床上,一手遮着头,手腕的血管在皮肤底下透出青蓝。睡梦中的他轮廓似乎更柔和,嘴唇也似乎更宽阔。我看着他许久,想象着他幼年和老年的模样。最后,我不得不起床,一部分是因为看着他所感受到的幸福近乎于疼痛,一部分是因为我得去小便。
我在夏日密实的静谧中沿着走廊悄声前进,每当木地板发出嘎吱声响,总让我不禁皱起了脸。但我不敢擅自打开任何一扇门,以免撞见管家,或者更糟——撞见路西安的叔叔。最后,我走上一道狭窄阶梯,打开最上方的一扇窗,对着底下的花圃解放。我以为自己知道怎么走回路西安的房间,可是我已经跑得太远,失去了方向感。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条昏暗的长廊,两侧都是紧闭的房门,而且每扇门都长得一模一样,毫无特色可言,让人不由得焦躁起来。最后,我尽可能谨慎而缓慢地推开一扇门,希望能瞥见一扇窗以及窗外的世界,这样至少能认出自己在房屋的哪一侧。可是,当我从门边偷偷看进房内时,却发现这份小心根本是多余的。那不过是一间有着斜天花板的储藏室,尽头则是一扇布满灰尘的窗户,窗户俯瞰着马车道,后方则是森林。被太阳晒热的灰尘气味扑鼻而来,令人感觉温暖得像是在洗热水澡。
我打了个呵欠,走进储藏室。里头摆着好几口箱子和一些老旧家具零件,排放得密密实实,难以通行。有个长方形物品斜倚在墙上,上头盖着一块肮脏的天鹅绒布。我将绒布扯了下来,发现底下是一幅肖像画,画中的女人肤色苍白、有着深色眼珠和一头长鬈发,她看起来无精打采,虚弱地立于一片花海前方,而画框下则写着一行文字:伊丽莎白.莎森.达内。这是路西安的母亲吗?不对,这张肖像画年代久远,肯定是他的祖母。我凑近了些,想从她的五官看出他的神韵。奇怪的是,她的眼神中有着一股空洞的哀愁,全然不见他的聪明伶俐。但说不定额头形状有点像……我退后一步想看个仔细,却笨手笨脚地撞上锡制行李箱。这时正好有什么搔得我鼻子发痒,害我不但打了个喷嚏,还不慎往行李箱上坐下,险些压碎了装着蝴蝶标本的玻璃匣。
正前方还有另一口箱子,我便顺手将箱子拉过来打开。
是书。
我差点一把推开箱子。毕竟,现在我已经知道书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了,便不敢轻易触碰书本,就像它们是某种脏东西似的。不过坏事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至少此时此刻,在这暖和而静谧的阁楼,路西安正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呼大睡,我是不会有事的。我拾起搁在最上面的那本书,翻开了书页。这本书并不像记忆中那本在觉醒市集买到的书,阅读时并未出现令人头晕目眩的恶心感,书页的文字不过是……单纯的文字。那时是我人生之中的二月,我仍年幼无知,恍若冰霜般苍白显眼的童稚痕迹依然残留在身上,属于少女年华的花蕊则尚未绽放,而初次与男性接触让我的处子纯真留下了瘀伤。我继续往下翻,文字全都平淡无奇,偶尔则引经据典,一下子提到维纳斯,一下子又换成普利亚波斯5。他那雄壮威武的武器并非对准我愉悦花园的门扉,而是更世俗的领域……我不禁笑了出来。
「你在做什么?」
我转过身,看见路西安衣衫不整地半倚在门口,发丝垂落脸庞。他穿着我的衬衫,只扣了一颗钮扣。他正微笑着朝我走来,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放松。我还以为他要亲我,但他却在一瞬间全身僵住。
「那是什么?」
「书,我刚刚找到的,但这不是——这没有——」
「我真不敢相信你真的读了这种东西。」他从我手中把书抽走,手势像是打算把书扔到角落,但是又忽然停了下来,转而翻开书页。「喔。」
「怎么了?」
「我想这应该是假的。是本小说。一定是因为这样才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收藏在我爸的……你看。」他把书在我面前打开,指著书封内侧印在花纹衬纸上的商标。「这不可能是索尔利的真品。首先,他们把『夫人』写成了『夫人』。」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是索尔利夫人啊?一百年前首屈一指的情色装帧师。等等,还是你要问的是小说?」他带着一丝嘲弄语气说道。「那不是真的书,是人写出来的,就像杂志,不是真人真事或真实记忆,只是编造出来的东西……算了。」他阖上书、摇着头,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这么单纯。」
「没人跟我说过,我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当然了,毕竟你父母这么单纯。别担心,这样满可爱的。」
「去死啦,达内。」
「不是,我是认真的,我喜欢这样,」他倾身,嘴唇贴着我的面颊,喃喃地说道:「而且我是指所有方面。没看过书、不曾跟女生——或男生——上床,除了我以外。」我打算往他的脑门打一记时,他灿烂地笑着闪了过去,随即逮住我的手,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忽然消失不见。我们望着彼此。
楼下传来一阵模糊的敲门声。他侧耳倾听。「刚刚有人敲门吗?」
「我不确定,但是你的管家不会去应门吗?」剎那间,夏日密实的静谧似乎变得不堪一击,但我连一秒都不想让外面的世界进来干扰我们。
「如果你说的是厨子……她只有晚上会来。」
「那你叔叔呢?」
「很难说,我想我得下楼一趟。」他站起身,开始扣起衬衫钮扣。
「是吗?」我伸出手,一一将他刚扣好的扣子解开。「可是要是有人不让你穿衣服呢?说不定你应该这样下楼。」
「艾墨特,这不好笑,」可是他却笑了:「也许是面包师傅派来的小弟。」
「我们就饿着吧,我不在乎。」然而敲门声却愈来愈急促,然后戛然而止。「你瞧?问题解决了。」
「好吧。」他坐了回去,任凭我将衬衫拉过他的头脱下。我看见几滴汗水积在他锁骨的凹陷处。然而就在我俯身之时,他用微乎其微的动作闪过我的嘴唇。
「怎么了?」
「那本书,」他说:「你怎么晓得那是假书?你知道对吧?」
「我不知道,只是……那本书不知怎么不会令我着迷。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但是令人刮目相看。我爸一定会很喜欢你。」他眼底闪过一丝带着讽刺的冷光,让我浑身不自在。「你真是个谜,艾墨特,如此纯真,却又……」
「可以别再提那该死的单纯了吗?」
「好好好。」他咧嘴一笑。「只要你愿意让我把那份单纯毁掉就好。」
敲响四下的钟声从马厩传来时,我们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真不敢相信我们刚在我祖母面前做了那种事。」路西安说。我跟着他爬出我们在箱子间挪出的空位,然后轻手轻脚地经过奖杯陈列室下楼,踏进光线昏暗的大厨房。在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冷掉的派饼、罐装肉、葡萄酒蛋糕时,我才真正体会到我们真的好一段时间都没吃任何东西了。最后,厨房餐桌一片狼籍,到处都是碎屑残骸和甜酸酱的痕迹,可是就在我开始动手整理时,路西安摇摇头说:「放着吧,毕竟这是她的工作。」
「可是——」换作在家里,要是我敢就这么离开厨房,妈绝对会杀了我。
路西安拾起最后一小块派饼。「走吧。」他满口的食物。「我不想被人看见我们在这里。」接着他便步出厨房。我迟疑了下,还是迅速地把餐盘迭好搁进水槽,草草擦了擦桌面,然后才快步跟了出去。
等我追上他,他已站在门厅的窗座前读着某个东西。他抬起头。「抱歉,」他说:「艾墨特,真的很抱歉。」
我的心抽了一下,像是一条绳索末端被人猛地一拽。「怎么了?」
「没什么,你不用怕,只是我父亲捎来了讯息。」他手中拿着一张蓝色的信纸朝我晃了下。「我得去一趟塞津。」
「现在吗?有那么紧急吗?」
「真的很抱歉。」
「你可以假装没收到信,毕竟信件有时会寄丢啊。」
「艾墨特,你不晓得他这个人。」他缓缓弯下身,捡起刚才拆封后掉在地毯上的蓝色信封。「要是我不听话,他会想尽办法让我感到后悔莫及。」
「拜托,路西安,你连偷娶艾塔都不怕了,对他的电报视而不见有什么好怕的?」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还是你之前那么说只是在骗我?」
「不!当然不是。」他没有看我,只是把信纸卷成一根扎实的纸棒。「可是我——也许我的确没有考虑太多……很抱歉,我就是个胆小鬼。」
「他没那么可怕吧,而且你母亲一定……」
「你根本不了解他!他——他做了很多事情。」他反复折起那张纸,直到信纸变成小小一方蓝色。「我母亲只能任他为所欲为,眼不见为净,总好过每次都得被他抹去记忆。」
一阵沉默。我注视着他,他绷紧了脸,变回了以往那副漠然神情。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从来不提起自己的家人。
我说:「那你最好快点走了。」
「艾墨特——我真的很抱歉。」
「我也要回家了,但先让我去找靴子。」
「你不用现在就回去的。」
「你要我帮你打包吗?」看见他皱起了眉,让我感到十分满意。我转身奔上楼,砰砰登上一道又一道的楼梯,旋即抵达他位于顶楼的闷热小卧室,房内充斥着汗水和我们喝酒留下的气味。内心一部分的我很想留下,凝视着这张凌乱的床、小小的壁炉、窗外的景致,直到这一切深深烙印在记忆里,永不磨灭。但我仍一把捞起靴子,在身后关上了门。
回到大厅时,路西安正站在窗边眺望屋外。他回过头,脸上没有笑容。「我一回来就会立刻去找你。」
「好。」
「好好照顾点点。」
「好。」
我们陷入沉默。我朝他踏出一步,同一时间,他也往我的方向靠来,结果两人没站稳,差点撞在一起。我用双手捧起了他的脸,然后我们以恍若能让地球停止转动的态势亲吻,彷佛我俩既是敌人,也是恋人,彷佛今后再也无法相见。
我知道自己有话想说,却逼着自己把那句话吞下,接着一语不发地离开他身边。
我回到家时后院空无一人,犹如一幅农场画般静静晾在阳光之下,谷仓里没人在帮翻草机上润滑油,也没人打扫猪舍。当我打开门时,冰冰和灰灰好像想要些什么似的朝我狂吠。看见牠们的狗碗空荡荡的,我便重新在碗里注满了水,接着也喂点点喝些水,再就着水泵用冰水洗着脸和脖子。我的头好痛,眼睛也因为疲倦而发痒,但如果我动作快一点,就能补上我漏掉没做的工作,那么也许就不会有人在意我昨晚的缺席。我想起某次艾弗烈没请假就旷职两天时爸的反应,胃部不适地一阵翻搅。不过当时正好时值干草制备期,他却跑到塞津的贫民区喝得酩酊大醉。我只是在别人屋檐下过了一夜,现在已回到了家中,准备开工。
我走到谷仓取出草耙。然而这片死寂实在凝重得不寻常,让我不禁贴着猪舍墙壁侧耳倾听。这感觉就像是有人生病,周遭散发着一种有如困在水底、沉闷而凝滞的氛围。我穿过后院、走进屋里,发现家里也一样。我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感觉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似乎在墙面之间回荡。接着,我听见有人压低声音说话,于是旋过了脚跟。那声音是从客厅传来的。太奇怪了,除非有客人,否则平常不会有人在那里。客厅的门微微敞开,我悄悄走上前,往里头一瞥。
妈正垂着头坐在长椅上,爸则站在壁炉旁。
我推开门。妈抬起头看见了我。她正在哭。
「艾墨特。」爸说。我发现他也泪流满面。
4. 初夜权(droit du seigneur)。中世纪时,领主拥有得到中下阶级女性初夜的权利。
5. 普利亚波斯(Priapus),希腊神话中的生殖之神,酒神与爱神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