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强风吹入烟囱,发出了飒飒声响。雨势突然转为滂沱大雨,不久后风便逐渐静止,雨水也慢慢不再滴落。在冬季夜晚的笼罩下,房内似乎比先前更昏暗了,看起来鄙陋而狭小,而且摇摇欲坠。
父亲走过我身边,我闻到他身上有肥皂和丝绸的味道。那个当下,我以为他会伸手触碰奈儿,或者在她身旁凌乱的床铺上坐下。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站到我的面前,选了一个可以同时观察我们两人的位置。
奈儿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向了父亲。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会被怪罪的一定是她。我闭上了双眼,却彷佛依然能看见她的面容。
「告诉她啊。」父亲用轻柔的声调重复。小时候,他每次打完我都会变得特别温柔,让人觉得被痛打也值得。「没关系的,路西安。别因为我而停下,告诉她我做了什么。」
「我——」然而我的声音背叛了我。我艰难地吞咽着,几乎能尝到舌根上的煤烟味和酒味。
「拜托,达内先生,我没有……路西安先生想进来,他才来一会儿而已。我发誓,先生!」
「别担心,奈儿。路西安,你愈早开口,这件事就可以愈早结束。」
我不晓得他在玩什么把戏,但是总隐隐觉得自己一定会输。
「奈儿。」我逼自己看向她,可是她却咬着下唇,没有抬眼看我。她知道,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这是我跟父亲之间的角力。「听我说,今天下午,有个装帧师来帮你……装帧。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是,先生,不是那样的。我洗了地板,然后整个人就突然开始发抖——」
「显然你不记得了,因为你的记忆已经遭到抹除。」
「可是——」她停了下来。我希望这是因为她愿意相信我。她咬着嘴角的干皮,接着开始用手去剥。她的眼神依旧死死地盯着地板,手指则不断撕扯着皮肤上的碎屑。她身后那面墙壁上的灰泥也正在剥落,就像她的嘴唇一样满是粗糙的疙瘩。
「而你忘记的那些事跟我父亲有关……」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他与我靠得有多近。
「继续说,路西安。」
我清清喉咙。「我父亲……」但我却说不出其余的话。这感觉就像恶心想吐,最后却只能干呕。
此时他坐到了奈儿身旁。奈儿抬头望着他,像是觉得他能把她从我手上救走。他微笑着,拨开她脸上的一撮头发。她的嘴唇正在渗血,一滴血犹如暗红花瓣般沾在下唇。「奈儿,我占有了你。」他的语气无比温柔。「我每天夜里都来这个地方对你为所欲为——不只这里,还有避暑小屋、我的书房、黎瑟的房间……而且我什么都做,你曾经哭着求我停手。」他丝毫未动,只是将目光转向我,与我对上了视线。「奈儿,我可怜的宝贝……还有什么是我没对你做过的呢?」
一片寂静。
她没有动,眼神仍注视着他的脸。
「啊,奈儿……你在生我的气吗?你都想起来了吗?」
她皱眉。「想起什么?」
有人发出了声音……是我。父亲没有看我,嘴角却微微抽动。「奈儿,我的小可爱,」他说:「就是我对你做的那些伤害啊,我害你流了血。不然第一次的时候呢?你总会记得第一次吧?要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你吗?你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觉得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我说,这都是你自找的,而你点点头,泪流满面,然后——」
「住嘴——拜托住嘴!」我差点被自己说的话呛得窒息。
「既然我都告诉你了,你也该想起来了吧?奈儿?你有在听吗?」
她眨眨眼。「对不起,先生。」
「我刚刚跟你说什么?」
她的嘴唇微张,一颗颗血珠从嘴角滚落,而她立刻拭去,在下巴留下一道粗宽的红色血痕。她的视线左右游移。「先生,我很抱歉,我现在不太舒服,东西都看不太清楚……如果您懂……我是真的很努力要专心,我——」
「跟着我说一遍,奈儿。『达内先生占有了——』」
「住嘴!」我总算挤出全身的力气放声嘶吼,但让我喊出声的不是他说的话,而是她的表情:呆滞、畏惧,迫切想要理解。我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没事的,奈儿,他只是在开你玩笑,不要担心。」她迅速眨了下眼,泪水滑落面颊,破皮的嘴唇又开始渗血。我们恍若正将她撕裂。
「那是当然,」父亲起身。「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你就会好起来了。噢,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麻烦帮我把书房地毯上的污渍清干净,不然我会让库克扣你工资。」
她艰难地吸着鼻子,鼻水声清晰可闻。「遵命,先生。谢谢你,先生。」
「那就没事了。路西安,跟我来。」
站起身时,我感到一阵晕眩,头痛得像是有个漩涡在头颅中旋转。站好,别吐出来。父亲领着我踏出房门,下楼时则紧紧跟在我身后,我能感觉到他的呼息喷在我的后颈上。当我们走到我的房间门口,他轻轻拍了下我的肩膀。「去我书房,路西安。」
我握着门把的手顿时僵住,掌心因汗水而感到微微刺痒。屋内十分宁静,雨声在地毯和窗帘的包围下变得朦胧,感觉彷佛我和父亲是世上硕果仅存的两个人。
我并没有回头看他,而是直接从走廊下楼。穿越门厅时,父亲的脚步声听起来就像是我脚步的回音。我瞥见自己映在蕨类植栽后方那面镜子里的倒影,而在黯淡的煤气灯光照耀下,完全能看出我到了父亲的年纪时将和他有多么相像。
书房的门微微敞开,而壁炉的炉火则早已熄灭。他今晚根本就没打算回书房。他要去找奈儿。
进去后,父亲关上了门,接着便坐上扶手椅,眼皮半阖地注视着我。我走向另一张椅子,他却用手指在半空中画了条线,像是正拭去玻璃窗上的污渍。「我没叫你坐。」
我很庆幸他这么说了。能够憎恨他是天大的礼物。我将两手插在口袋,站在原地,逼自己露出笑容。我强撑着这副傲慢的姿态,彷佛这么做就能拯救自己。
「我亲爱的儿子,」他说:「也许你可以说明一下,刚才你上去那里究竟有什么意图。」他指向了天花板,模样像是刚刚只是在谈论天气。
我没办法继续笑下去了。我不知道他怎么还有办法笑得出来。我想要做什么难道还不够清楚吗?「我想警告她,想警告奈儿,免得悲剧重演。」
他对我轻轻笑了一下。希西莉给他看自己的水彩画时,他脸上就会浮现这个表情:略带宠溺,但显然觉得有些无趣。「啊,你那高尚的情操。又有同情心、感情又细腻,还有那股急于保护娇弱女性的男子气概……」
「至少比你有同情心。」
「噢,路西安。」他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才能看清你自己?谁想得到我的儿子竟然那么害怕真相?你展现出来的骑士精神跟奈儿完全无关。」
「我只是想——」
「不对。」他弹了一下手指,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你只是想激怒我,仅此而已。你其实跟我一样邪恶——甚至更糟,因为至少我还算诚实。只要能引起我的注意,你根本不在乎会对这可怜的女孩造成多少伤害。」他拾起一旁桌上的玻璃酒杯,斜着杯子欣赏杯柄上舞动的光线。一小片透明酒膜沾在深色的酒渣上。「然而你却不愿看清自己真正的样子。」
我试着唤来那片灰雾,却毫无作用。我依旧身在父亲的书房。那些油画、家具和艺术品的轮廓过于清晰,几乎扎痛了我的双眼。我凝视着地毯上犹如大陆板块的呕吐物,看起来恍若一张不存在的世界地图。
父亲边折着指关节边起身。「我想我们就不必再多说了。你也亲眼看见了,尝试解除装帧根本不会有效,以后就别再这么做了吧。我相信你也不想再自讨苦吃。」
他走到我面前。因为我稍微比他高些,便垂下了视线,然后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赏了我一个响亮的巴掌。
我一时失去了平衡。虽然我的神智仍清晰敏锐,膝盖却不禁虚软,整个人跌向一旁。我早该料到的,早该做好准备。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彷佛都慢了下来,地毯像是船的甲板一样倾斜,接着我的下巴便撞上了桌缘。然而撞击彷若闪电结束后才降临的雷声,等我整个人趴在地上时才感觉到。令人眼花撩乱的黑雪笼罩着我,让我无法呼吸,视线也变得模糊。我真是太蠢了。
「路西安?好孩子,站起来吧,趴在地上是没用的,你这蠢孩子。」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抹了抹我的脖子和耳朵,旋即看见一条染红的手帕被拿开。我看着父亲的脸孔,而他则将我拽了起来,让我倚着桌脚坐在桌边。「路西安,你得控制一下酒量,怎么才轻轻拍了下脸就跌倒了呢。坐好别动,让我瞧瞧。乖孩子。」
「对不起。」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他能爱我。
「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感觉好点了没?很好。」他把手帕揉成一团,扔到地上。那条有着黑白斑点的手帕就这么静静躺在地毯上,能看见他名字的首字母刺绣上沾了血迹。他站起身时,膝盖发出喀哒声响,让他不禁闷哼了下,最后朝我伸出了手。我突然觉得好疲惫,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个瞬间,我深信父亲与这只拉我一把、温暖而坚定的手并无不同。「上床睡觉吧,儿子。」
我步向书房门口,感觉脑袋嗡嗡作响,得集中精神才有办法开门。
他再坐回去时,扶手椅发出了犹如叹息的声响。「你什么时候会再跟欧孟德小姐见面?」
「我们约了下周二喝下午茶。」
「那你睡觉前最好去一趟厨房,拿块牛排冰镇一下瘀青。」他轻笑一声。「要是她看见你这副流氓样,恐怕会取消婚礼。」
五天后,我在办公室里工作——或者该说试图要工作。我面前有份总分类账、好几堆账单及邮件,整个办公桌面都被淹没了。但是我却无法集中思绪。父亲难得派我来检查这些重要文件,而不只是看看价目表和进口商名册。有个下级职员控诉上级收取贿赂,他的上级则称这名员工挪用公款。我反复读着那份指控,好似读到第三次它的字面意义就会改变一样。我抬眼看向有着蕨类图腾的壁纸,阴影让深浅交错的蓝色叶片变成了银色和紫色。窗外的天空灰蒙一片,让整个室内都笼罩在仿若哀悼的阴影中。时钟持续走着,发出精巧而低沉的滴答声。我的头依然阵阵发痛,不过至少眼睛的浮肿已经消退了。
门外有辆马车戛然停下,紧接着传来踩过碎石子的脚步声。一会儿后,门铃响起,我听见贝蒂仓皇失措地冲下楼梯,经过办公室大门。有人惊呼了一声,接着是一阵哗啦水声和物品碰撞的哐啷声。「你这笨母猪,跪在那里干什么?好了好了,还不快点拖干净。」她嘶声说道。我记得稍早曾见到奈儿在刷门厅地砖。我忍不住皱起眉,用手按揉着头皮,继续盯着眼前爬满纸页、难以辨识的墨水字迹。
我起身望向窗外。那是德哈维兰的马车,侧边车板上有一枚精致的盾徽:一本俗丽而花俏的紫金色书本,两只张牙舞爪的狮子各据左右。有片褐色树叶正黏在车板的涂漆上。马车的轮子镀了金,不过显然避震功能不佳,因为德哈维兰只要必须离开塞津都会改搭驿马车或邮车。我曾听见父亲对着德哈维兰称赞这辆马车,说这真是他的「高级代步工具」。
德哈维兰,这人肯定是来收钱的。我用指甲轻敲着玻璃,看着外头枝叶稀疏的树木,然而却没有真的看进眼底。城镇上空乌黑一片,还掺杂着几丝工厂黑烟,看起来像是随时可能下雨。我听见前门打开、贝蒂说话的声音,接着是朝父亲书房走去的脚步声在门厅中回荡。我不禁屏住了气息。可是却没人叫唤奈儿,只听见水桶哐当作响,接下来就听见她转至另一块地板的刷洗声。
我倚在墙边,强迫自己不去听书房传来的动静。壁炉上方挂了一幅水中妖精的油画,画中处处点缀着莲花和百合,而肌肤晶莹剔透、眼眸翠绿的她们则像是正呼唤着我。我曾经为之着迷,后来才明白真正的肌肤不可能拥有象牙一般的无瑕完美。楼梯转角处那幅以明暗法绘制的酒神画作也一样。我曾在夜里闭眼想象,想象着他的嘴唇、轮廓分明的胴体,以及画中湿润发亮的葡萄。如今我却为此懊恼不已。在我答应婚事后,父亲眼底闪着光芒,说要把这幅酒神画像移至我们的新房,当作结婚礼物送我。他多少清楚……他当然晓得了。除了这种敏锐度外父亲一无是处。他知道学校里其他男孩的事,也知道城里娼妓的事。我婉拒了。新婚当晚我可不想冒出什么意外或小惊喜,只要有一瞬的情热欲望,还有几分钟的喘息与碰撞就行了。我想我可以应付,就算对象是荷诺.欧孟德也无妨。但我不希望被油画里的那双眼睛注视,那结实而美好的胸膛、肩膀、腹部,彷如煞有介事地承诺了一些超出情欲的事物。妖精静静凝视着我,肌肤有如孩童般滑嫩。我转过头不去看她们,又回到办公桌前。
我坐下来,勉强读了职员邮件上的一行文字。门外,德哈维兰的车夫正爬下驾驶座,点了一根烟。烟雾飘过树枝,犹如一条缓缓向上绕开的绷带。我起身走进门厅,来到父亲的书房门前。奈儿已退至尽头的那扇门,留下打扫过的黑白地砖静静闪耀。她抬头看着我,眼底略有迟疑,似乎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起身行屈膝礼。我对她点了点头,她便又继续低头刷地。
一年前的我恐怕会很瞧不起偷听的人,此刻我却侧耳贴着门,屏住了呼吸。我的心脏狂跳,在耳中如警钟般大响。可是隔着厚实的房门,他们的说话声听起来全都朦胧不清。唯一可以清楚听见的,只有奈儿将刷子浸入水桶和拿出时水洒出的声音。
「先生,借过。」我回过身。贝蒂正端着一只托盘,盘上摆放着一组粉红色的茶具。她伸手越过我,径自拉开了房门,而我立即退开,却已经太迟。父亲正站在桌旁,凝神端详某样物品,而贝蒂进门时他正巧抬起头,发现了我。
「啊,路西安。」他的口吻像是等了我很久。「快点进来。德哈维兰,想必你已经见过小犬了吧。」
「当然、当然。」德哈维兰立刻起身,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十分柔滑,像块香皂。「达内少爷。」
父亲指指一张椅子,我便坐了下来。我能感觉到热血涌上,脸颊有些刺痒,而眼睛上方渐消的瘀青也阵阵抽痛。贝蒂把茶具摆在壁炉边的矮桌上。她只送来了两个茶杯,却没人请她再多送一个来。我们默不作声地等她摆好茶杯,壁炉台上的银钵里插着温室玫瑰,左右则分别陈设着陶瓷长耳猎犬。那束玫瑰硕大而紊乱,花瓣是近似深紫的暗红。
贝蒂退出了书房。父亲大步走向矮桌,为自己倒了些茶,却没为另一个茶杯沏茶。接着他悠哉地回到原本站的位置,继续读着桌上的书。那是一本蓝色的布面小书,看起来十分朴素。「海伦。」他注视著书脊。「当然了,我还真没想过……还真的是海伦小姐,真是特别。」
「达内先生,我很抱歉,我的学徒没经过我同意就这么指示了,如果您想要,我可以请加工师傅重做……」
「不,不了,我还满喜欢的。你瞧,路西安。」他高高举起那本书,朝我展示书脊上的银色字体。「『海伦.泰勒小姐』,这名字让她听起来像是什么重要人物,对吧?」
我向前倾身,往另一个茶杯里沏茶。德哈维兰挪动了下,好像希望我能把茶杯递给他,但我只是盯着他,然后啜了口茶。这是红茶,而且相当苦涩。
「我得好好赞美你一下,德哈维兰,」父亲继续说道:「这文字实在是……太优美了,跟你平常的风格迥异,就连字迹没那么华丽了。哪天你真得好好告诉我,为什么有些装帧师的作品会比其他人的更令人赞叹。」德哈维兰露出一个面无血色的微笑,但没有接口。「你这学徒前途无量,真可惜他病了。」
「达内先生,我得再次向您道歉。他原本的师傅刚过世不到两周,所以他才来我的装帧所不久。要是我知道他是个弱不禁风的……」
「不,不。」父亲像是挥苍蝇般打发掉他的道歉。他走到我面前,将那本书递给我。「路西安,你不这么觉得吗?路西安啊,」他又对着德哈维兰说:「他其实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个鉴赏家——或者该说等他累积了更多经验,一定能变成鉴赏家的。」
「这种敏锐度通常都会遗传到的,」德哈维兰说:「加上他还能阅读您的藏书,肯定和别人都不一样。」
我吞了口口水,接过那本书。书的重量出乎预料地轻,我差点没能拿稳。我随意翻开书页,用拇指和食指搓着页纸,又抬起头注视着银钵中挤成一团的玫瑰。「很美。」我说。
「我想这本应该是二十几尼吧。」父亲开了一张支票,递给德哈维兰。德哈维兰用女人般的纤细手指将支票收进皮夹。
「谢谢您,达内先生。我得再次致上最诚挚的歉意,我的学徒绝对不会再——」
我说:「他还好吗?」
他们同时看向我,父亲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我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杯子碰上茶碟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我原本想站起来,最后却换成跷着脚往后坐,然后偏着头,用探询的眼神看向德哈维兰。「就是你的学徒,他好点没?」
「请相信我,我真的感到万分羞愧。」他紧抓着皮夹。「如果地毯上的污渍清不掉……」
「好,知道了。」我说:「所以他好点了吗?」
「真的,当初要是我稍微知道他的性子——」
「我现在非常想知道他的状况,德哈维兰,不是他的品行。」
房内陷入片刻沉默。父亲啜了口茶,放下茶杯时脸上荡开一抹浅笑。
德哈维兰说:「噢,我懂了。啊……他发了一场高烧——我可以保证没什么传染力。不过他精神错乱了好几天,医师收了高达六先令又两便士的钱,很难想象吧?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或许他在工作坊里能派得上用场吧。您真是个大好人,竟然主动询问他的状况,达内少爷。」
「确实,」父亲说:「你的代理师傅身体微恙,路西安也受到了牵连,这让他不太高兴。」
「这一定相当令人困扰。」
德哈维兰将医疗费记得一毛不差,却不曾提起艾墨特.法莫的名字。我把奈儿的书搁在一旁,走到壁炉台前,伸出一指轻抚着玫瑰。玫瑰的触感犹如丝绸般柔软,让我几乎感觉不到它的轮廓。
「希望……呃,希望您的脸——」德哈维兰瞥见父亲的脸色,便突然住了嘴,然后慌张地摸出手帕,小心翼翼地遮着嘴咳了一声。
「不,」我说:「不是的,这是几天前发生的意外。」
「那就好,如果跟他有关的话,就真的太让人惶恐了……不好意思,希望我这样提起这件事没有太鲁莽。」
「别担心。」父亲说,他也走到了壁炉台前,站在我身旁,低头闻着玫瑰的香气。「路西安看起来确实是一副刚在酒吧和人打过架的模样,可是错的是他。」他用拇指揉着我的额际,彷佛那块瘀青不过是墨渍。「没什么大不了的。年轻人嘛,难免不小心喝得太多,这就是人生。德哈维兰,你同意吗?尤其是再十天就要结婚的年轻人?」
「那是当然、当然的。请容我致上祝贺。」德哈维兰微微向前低下头,模样像是鞠了个躬。「说到这里……」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然后掏出名片递给我。那张浓郁奶油色的名片上有着浮凸的花环,以及他姓名的首字母「d」和「H」。我翻到背面。德哈维兰,S.F.B.,塞津爱德内街十二号。我知道爱德内街上,其中一户挂着低调黄铜门牌的优雅宅邸正是妓院。「如果你需要我的服务……」
「我吗?」
「虽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有不少年轻爱侣认为婚前走一趟装帧所是非常受用的事——当然,我是指分别来。」他笑了笑,歪着头说:「您也知道,婚前装帧真的很受欢迎,尤其是对于婚后想从零开始的年轻男子。毕竟善意的谎言可能会成为累赘,因此还是在无需隐瞒或毫无悔恨的情况下展开新生活比较好。」
我望向父亲,他摘下了银钵中的一朵玫瑰,夹在指间转着。然后他对上了我的视线,轻轻地微笑。
我说:「不用了,谢谢。」
「我们有塞津最安全的藏书库,就在里昂父子公司。我们的储藏费率也非常公道。」他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向了父亲。「我有一长串名声显赫的客户名单,他们的书永远不会见光,因为我们会将真正的装帧书跟交易书完全分开来处理。」
「那是自然。」父亲边说边拔起手中那朵玫瑰的一片花瓣,让它坠落在地毯上,像道细小伤口那样躺在那里。「毕竟我们都心知肚明,书中主角倘若依然在世,贩卖真正的装帧书可是违法行为。我亲爱的德哈维兰,我可以拍胸脯告诉你,这里绝对没有人,」他用充满暗示的威吓口吻说出那几个字:「胆敢犯法。」
「当然了,但仍有某些个案属于灰色地带。」
「我就不用了,」我说:「谢谢。」
德哈维兰先支吾了一阵才点点头。「要是您改变心意……您有我的地址。或者要是欧孟德小姐有不同意见,到时我也很欢迎,荣幸之至。」他朝我倾身,低声说道:「我保证可以安排您悄悄阅读她的书,这又是婚前装帧的另一个好处了。不过,一般来说也不是谁都能获得这种优待。」
我别过脸,房内只剩炉火的低语与父亲剥着玫瑰花瓣的窸窣声。
「那好吧,」德哈维兰说:「我得先走一步了,我和冯德亚赫太太约好要共进午餐。达内先生,感谢您宝贵的时间。要是您改变心意,」他再次转头对我说道:「我随时任您差遣。祝两位有个美好的上午。」
「你也是。」父亲说。
离开后,他顺手带上了房门。我觉得口中极度干渴,舌头则尝到一股酸味,便往陈列着酒瓶的餐具柜走去。
「现在不行,路西安。」
我停下脚步,将手插进口袋,能感觉到德哈维兰的名片边角戳着拇指。「如果已经没事,」我说:「我得回去工作了。」
「你非回去不可吗?」他的语气带着些许揶揄,好像我还只是个小孩似的。他将拔光了花瓣的花梗扔进炉火之中。「我们亲爱的德哈维兰还真是有所不知,对吧?唯有值得信赖的装帧师才有价值。」他慢慢走至窗前,望着德哈维兰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离车道。「交易装帧是一回事,而德哈维兰也确实拥有执照,不过偶尔有一本没盖章的书……又有谁会在意呢?只要有莱特沃斯爵士这种收藏家作他的客户……」父亲漫不经心地轻敲着窗户玻璃。屋外有只鸟儿受到惊吓,拍着翅膀飞走。「不过他从没说过要让我看真正的装帧书。如果他对我提出这种……」
「奈儿的书不是真正的装帧书吗?」
「别装傻了,儿子,我说的是付费客户,跟我们同样身分的人。」
「有头有脸的人物?」
「正是。」他冲着我微笑。「要是医师开始出卖病人的秘密,你觉得会怎样呢?」
这个问题悬在半空,我过了一会儿才领悟他没打算接着说下去。他望着那辆马车穿过大门驶离,门上的铸铁字母「D」又哐啷一声晃回原处。他打了个呵欠,拾起奈儿的书翻了起来。我想离开,但一股不祥的预感却让我待在原地,注视着他。
就在他翻过一页时,某样东西从书页间滑落地面。
那是个轻薄廉价的信封,上头的墨字已渐渐褪为褐色:路西安.达内先生。字迹谨慎又整齐,像是日校学生的手写字体。父亲与我几乎同时注意到这封信,一瞬间时间彷如静止。
我冲了过去,他却早我一步,轻轻将那只单薄信封从我面前挪开,扬起眉头打量着这封信。「我敢说这恐怕是装帧师偷渡进来的一封神秘情书……可怜的欧孟德小姐一定不会喜欢这样的。」
我挣扎起身,耳中的心跳声犹如击鼓。信封上的字迹跟奈儿那本书上的相同,但是艾墨特.法莫究竟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完全不晓得那是什么。」
「那你应该不介意我留着吧。」
我说:「那是给我的。」
他用拇指指甲轻轻弹了弹信封,那声音令我不禁咬紧了牙。「冷静,路西安,」他说:「我只是好奇。」
「请还给我。」
他伸长了手,一边微笑一边翻转着那封信。「亲爱的儿子,如果你非要过这种放荡的生活——我敢说你就是这样的人,毕竟你是我儿子——好歹也有点分寸行不行?如果你玩过了头……安排装帧可是很费事的,更别说所费不赀。」
我不愿意伸手去抢,只能深吸一口气。「我才不会让自己接受装帧,我没那么懦弱,也那么不坦诚。」
「我想你似乎是没听懂我的意思,」父亲微微偏着头,表情似笑非笑,似乎感到了一丝兴味。「我绝对不会鼓励你接受装帧……不过你的观点让我觉得很有意思。我还以为你是瞧不起我,不是奈儿。」
「奈儿是别无选择,然而那些自己选择接受装帧的人……」说到这里,我突然安静了下来。
「怎么样?」
我吞了口口水。只要低下头,我就能看见艾墨特.法莫在地毯上留下的呕吐痕迹,以及那座让他的记忆化为灰烬的壁炉。我能看见他干呕时拚命挣扎的模样,还有泪湿的脸庞。「我不会这么做,只是这样而已。」我说。
「这样啊,」父亲说:「那么我希望你能不辜负对自己的高度评价。」他像在玩牌似的弹了下信封一角,彷佛随时都能把信变不见——也许塞进衣袖,也许藏进虚空。
「父亲,」我说:「我能不能——」尽管万般不愿,我仍像个乞丐般伸出了手。
他将一只手指滑进了信封打算撕开。他想当着我的面读这封信。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在那一瞬间,我彷佛清楚地看见了法莫将书烧毁前的模样:英俊,有些不善交际,头发散在脸上;身上的衬衫太小,最上面的钮扣没有扣好;当我说他是仆人时一脸想揍我一顿的表情。
我从父亲手里抢走那封信,趁他反应不及时冲向壁炉,一把推开栅栏并将信封丢进火焰之中。信封闪动着白光,没入一团团金黄火焰中,一接触到火舌立刻化为烈焰,最后卷成一小块灰色薄片。我的心底不禁燃起了一小簇胜利之光。我总算反败为胜了。可是随后周遭的死寂又回到耳中,使我感到一阵反胃。他一定会让我付出惨痛代价,我会后悔的。
他瞇起双眼,然而最后却只是走过我身旁,拾起拨火棒拨弄火焰,看着往上窜动的火花。「明智之举,」他总算开口:「我想你终究会发现……光是想要满足一个人就十分困难了。」
我不会妄想他原谅我,也知道对我的惩罚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才降临。「我最好回去工作了。」
「瞧你就只会说这句话。」他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比向门口,像是担心我不知道门在哪里似的。
我走到门口,回头瞄了一眼壁炉。无论艾墨特.法莫想要告诉我什么——是为了毁掉地毯而道歉也好,或为了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而致歉也罢,那封信都已经烧得一点也不剩了。毕竟,除了表示歉意外他还有什么好说?所以我根本不该产生现在这种感受,不该觉得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间灰暗的牢房,而我刚才亲手烧毁了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