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之蜂 Thought-Wasp
他们在星辰的微光下同吃,并展开了这场谈话。
“老兄,我们为什么要干这些事?”
“干哪些事?”
“你在这里力撑苍天,而我浪费了十二年的时间去抓巨蛇、偷果子。唯一有点意思的事情就是去追逐亚马逊女王希波吕忒,可在我俘虏她之后,她对我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独立的女性总是这样。我也不知道哪种女人更好——是整天在你耳边抱怨不休的独立女性,还是那些对你过度关心的卑贱妇人?”
“希波吕忒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我把她杀了。”
“我以前见过她一面……”
“那真是对不住,老兄……”
他们的对话出现了片刻停顿。阿特拉斯沉默了。赫拉克勒斯继续喝着装在另一个皮囊里的酒。他宁愿不去思考任何问题。思想像一只大黄蜂,围绕着他的脑袋嗡嗡飞行。
“阿特拉斯,我想说的可以归结为一句话——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阿特拉斯回答。
“这正是问题所在。”赫拉克勒斯说,“总是有一个‘为什么’,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或者在那儿……”他敲着自己脑袋的一侧,试图压扁正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思想。
阿特拉斯来了一段长篇大论:
“像我这样躬下身子支撑这个世界,就能听到人们的全部生活,听到他们患得患失,质疑各自的命运,而我知道得越多,就越没有意义。我听到他们计划明天的生活,却在当晚就一命呜呼;我听到一个女人呻吟着分娩,而孩子生下来却是死胎;我听到被俘的男人惊恐万状,却立时得到了自由;我听到一个商人从海上满载而回,却在回家的路上被洗劫一空,什么都没有剩下。没有为什么。这就是神的意志,这就是人的命运。”
“可我是世上最强大的男人。”赫拉克勒斯突然宣称说。
“除了我之外。”阿特拉斯插言道。
“可我却得不到自由……”赫拉克勒斯继续着自己的思路。
“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自由’。”阿特拉斯再次打断了他,“自由是一个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虚假王国。”
“对我来说,自由即家乡。”赫拉克勒斯说,“家乡就是你想抵达之处。”
赫拉克勒斯试图摆脱自己的阴暗情绪,回到了“强大”这个话题。
“阿特拉斯,你居然认为你比我更强大?你能在你的阳具上摆平非洲吗?”
阿特拉斯不由得笑了。这对地球真是一场灾难,大地立刻起了一阵深深的震颤。
赫拉克勒斯已经掏出了自己的雄性器官,并猛烈地用力促使它直立起来。
“快,快把它给我拿过来!让整个大陆都在我的胯下噼啪作响……”
阿特拉斯说:“你已经喝醉了。”
“今天下午我见到了赫拉。这个不知餍足的贪婪女人。你知道银河的传说吧?那你就该听说过,我从她那里吸吮了乳汁之后,是如何把她的奶水喷溅成银河的。其实,那根本不是奶水,而是这玩意儿——当然像她这种女人是不会跟任何人说实话的。”
赫拉克勒斯快到顶点了。“到时候,这玩意儿会给喜马拉雅或是阿尔卑斯披覆一层积雪吧。对不对,老弟?”
他向后仰倒,播射出一簇星子来。
“好了,阿特拉斯,现在到你啦。”
“我腾不出手来。”
“我可以帮你的忙,反正我们都——”
“不行,我太累了。”
“阿特拉斯,你说话可真像个女人。”
“那你倒是来背负这个世界试试看!”
“告诉你,我明天就会这么做。我会像一头海豹似的,用我的鼻子顶着天。”赫拉克勒斯说完就开始打鼾了。
“晚安,赫拉克勒斯。”
阿特拉斯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赫拉克勒斯的鼾声像炸雷般传递到他身子下面的世界。阿特拉斯凝视着——如同往常一样,凝视着无穷无尽的虚空,期望自己能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哪怕只有短暂的片刻。
清晨来临,赫拉克勒斯实现承诺的时刻到了。这可是一个难题:赫拉克勒斯如何才能从阿特拉斯那里接过整个宇宙而不致倾覆。他们经过一番商讨,找到了解决办法:赫拉克勒斯像一条交尾的蛇一样爬贴到阿特拉斯的背上,然后用自己的双肩撑住世界。
交接工作十分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神祇们在床上翻身的时候,震落了一颗流星(大约像一个镇子大小) ,它冲向地球,并沉没在西西里岛附近。
阿特拉斯感到从身上卸下了一副极为沉重的负担。他转身向赫拉克勒斯道谢,发现他面孔涨得通红,像一只红石榴;他的肌肉被力量绷紧,硬得像石头。
“适应了就会越来越轻松的。”阿特拉斯安慰他。
“快去帮我摘苹果。”这是赫拉克勒斯唯一能够挣扎着说出来的话。
阿特拉斯揉了揉双腿和后背。他已经遗忘了直立的滋味。他伸了个懒腰,把胳膊拉开,两手伸过头顶,每个关节都在咯咯作响。阿特拉斯享受着背脊和斜方肌的彻底放松。他穿过天空,像踢石头似的踢着星星。他从云里走了下来,就像一个男人从雾里走下石阶。阿特拉斯回到了大地上。他的体态均衡俊美,包含着丰富的个性。他寻找着他的圣园。
他找到了它。
当阿特拉斯推开花园那座沉重斑驳的木门之后,一直高涨的情绪不免有些失落。那些连岁月都没能摧毁的东西,却被赫拉克勒斯和百眼巨龙拉冬共同摧毁了。圣花园里,大地已成焦土,被拉冬喷出的毒涎火焰烧得一片狼藉。圣园围墙成了断壁颓垣,这是赫拉克勒斯大力踢毁的杰作。墙边原来种了一排整齐的杏树树篱,而现在,那些钟形玻璃罩、那些支架、那些树桩和那些金属丝网全部都被毁坏了。剩下的果实都成了野果子,被虫子啮咬,被飞鸟啄食。那肥美的土地,是他曾经翻耕过、平整过的土地,现在长满了纠结不清的芒草。而他那间小房子,屋顶已被洞穿。
这座被毁的圣园似乎隐喻着在阿特拉斯的生活里,一切重要之物都已全部丧失。他的女儿,他的平安和宁静,他自己的思想,他的自由,还有,他的骄傲。阿特拉斯怒不可遏,抓起一把锈迹斑斑的钩镰,用皮革做的腰带把它擦亮,再用石头把它磨光。他开始清理这座荒芜的花园。
傍晚,阿特拉斯已经清理出一大堆枯枝和废物。他把它们统统堆在一旁,像一个火葬的柴堆。阿特拉斯把它们点燃,火焰高高腾起;连赫拉克勒斯都能感觉到脖子发烫,想弄明白阿特拉斯到底在折腾什么。浓烟滚滚而上,众神得知这不是燔祭的烟火,感觉受到了冒犯。而宙斯本人决定要干涉一番。他蹑手蹑脚地走进花园,把自己乔装成一个披着驴皮、长得又老又丑的苦力。
“赫斯珀里德斯花园的主人阿特拉斯,是你回来了吗?”
“你是谁?”阿特拉斯一边问一边往火堆里扔进一堆荨麻。
“我叫帕尔西墨纽斯。我是个小人物,身无长物,没什么可以跟你分享的东西,不过我倒很愿意帮助你。”
“你能给我什么帮助?”
“我可以给你一个忠告——宙斯为你定下让你负天的惩罚,他一定会把它坚持到底的。”
“你好像很了解宙斯嘛。”阿特拉斯说。
“我是一个非常严谨的人。”
“大部分平庸的男人都如此自称,这给他们的行为找到了借口。”
“那么,你又如何给自己的行为找到借口呢?”
“你可以告诉全能的宙斯,他的私生子赫拉克勒斯正替我背负苍天呢。”
宙斯对此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赫拉曾经到过花园。像所有女人一样,赫拉总是对丈夫守口如瓶,不愿泄露自己的私事。
“可赫拉克勒斯已经担当了对他的惩罚。”
“他能力强大,足够担当起我和他的全部惩罚,至少一时半刻不成问题。另外,他开始尝试着去思考问题了。”
宙斯大吃一惊。要知道,真正的英雄从不思想。
“赫拉克勒斯在思考什么问题?”
“你这个长得像一头蠢驴的家伙,倒什么事都想打听——你到底想干什么?”阿特拉斯开始怀疑这个来访者的真实身份,“如果值得的话,我倒可以告诉你——赫拉克勒斯开始思考他自己的存在。是的,赫拉克勒斯,就是这个全身都带着石头出生的人——甚至连耳朵眼儿里都是石头的人,昨晚问我,他为什么要服从神祇的号令。我觉得这个问题挺愚蠢的,甚至连问题都算不上。不过,这可是赫拉克勒斯问出的第一个还算是个问题的问题——以前他最多不过就是问问‘该走哪条路’或者‘你结婚了没有’这类的话。”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宙斯问道。
“我没有回答。既然问题本身并不存在,那么同样也不可能存在答案。没有人能对诸神询问为什么。”
听完这番议论之后,宙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毫不怀疑,就算赫拉克勒斯现在有了思想,随后便会消失殆尽。他唯一害怕的是阿特拉斯的反应,他担心阿特拉斯会认真思考赫拉克勒斯这一盲目问题背后的本质。
“阿特拉斯,你的答复非常得体。我相信,宙斯本人将会盘查你这次小小的擅离职守。”
“我更相信宙斯对此一无所知。”
“或许你是对的。有些问题根本就没必要去问。如果我被人问起,‘阿特拉斯现在在哪儿呢?’我会这样回答:‘他就在他该在的地方。’”
宙斯说完,从他所坐的土墩上起身,向阿特拉斯鞠了一躬,离开了花园。不一会儿,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阿特拉斯双手撑住墙,探出头去,探看这位来访者的去路。可对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细小的金粉印迹。
“这家伙肯定就是宙斯。”阿特拉斯思忖着,某种莫名的感觉袭来,搅乱了他的心境,但他无法说出其所以然。
此刻,赫拉克勒斯怏怏不乐。世界比他想象的更为沉重。他的力量强于行动而非忍耐。他更热衷于激烈而短暂的战斗,然后美餐一顿,睡个好觉。他的身体像阿特拉斯一样强壮,但他的天性却远不及他。就这点而言,他被赫拉不幸言中——赫拉克勒斯的强大力量只是他软弱内心的一层保护色而已。
没人会不自量力地跟他争辩——除非对方拥有两倍的身高、两倍的体重、两倍的脾气暴躁和三倍的狂妄自大。正因为如此,从来没人跟赫拉克勒斯争辩,否则就有可能被他碾为齑粉。所以,赫拉克勒斯一贯正确。如果他把自己的双轮战车拿去修理,那么,他会得到这样的礼遇:“马上就好,赫拉克勒斯先生。我们一点儿都不忙,我们现在就动手……”实际上,外面众多马车正排着吓人的长队,可能要等到车轴朽坏才能轮上,而赫拉克勒斯的战车却受到特殊待遇,立即被带到了这条长龙的最前面。
修理厂为他免费修补车轮、清理战车。赫拉克勒斯早就把马车厢当成了垃圾箱,里面塞满了被他扔掉的葡萄酒囊,还有以前清理过无数次的、已经在里面做巢的斑鸠。
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修理厂是不会介意的。
赫拉克勒斯坐在干草垛上,看着美丽的宁芙仙子画成的风光图画。在那边,战车正得到修整,重新修复各项功能,重新变得美轮美奂。不时有人过来向他索要签名,他就用一块骨头把自己的名字草草地涂鸦在蜡板上。他从来不需要为任何东西买单,如果有人胆敢向他挑战,他就把那人灭掉。他的生活就这么简单。他一直就是这么个简单的大孩子。
女人跟木头一样,都是等着被劈开并将带给他温暖之物。他乐此不疲:分开女人的两腿,让自己深入进去。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拒绝过他。这就是他的魅力。
可这只不过是他的说法而已。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拒绝过他,是因为拒绝过他的女人早就没了命,没法开口说话了。希波吕忒几乎逃过了这一死亡的宿命,但最后还是功败垂成。当他站在她枯萎的身体面前时,竟然感到了一丝怜悯之情。他已经追逐了整整一年的是她,还是阿耳忒弥斯(阿耳忒弥斯是狩猎女神和月神,也是处女之神。亚马逊女战士终身信奉阿耳忒弥斯女神。) 的牝鹿?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他只记得那是一场无比漫长而精疲力竭的追逐,希波吕忒是唯一一个能把他抛在后面的女人。她原本是能够逃脱的,但赫拉克勒斯请来了一群帮手——他的朋友们埋伏在山头,希波吕忒终于落到了赫拉克勒斯手里。
他站在她的面前,汗水滴落在她的脸上。他想温柔地抱着她,把自己的食物拿出来跟她分享。他甚至动了娶她的念头。他一边摇晃着棍棒一边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她回答说,终身不嫁是每一个亚马逊女人的信条。在赫拉克勒斯听来,这些话十分愚蠢,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跟其他女人一样,永远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适合自己的东西。他犹豫片刻,然后就像一个凡人敲碎沙漠里的仙人掌那样,动手敲碎了她的头骨。
鲜血涌到了他的脚边,漫过了脚背。在他的脚趾下,似乎某样东西在那里凝固成型了——那是一个被染成红色的小小印记。富人们从小偷手里收回自己失盗的财产时,就会在财物上烙刻那种印记。
可怜的赫拉克勒斯。赫拉的奶水和希波吕忒的血液。一个已经被抵押给女人们的男人。
赫拉克勒斯突然产生了一个十分不快的念头:假如阿特拉斯一去不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