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金苹果 Three Golden Apples
在圣园里，阿特拉斯去摘取那三个金苹果。
当他把手伸向第一个苹果时，他感到脚下的大地发出一阵低沉的声响。阿特拉斯紧靠着树干，稳住身体。树皮清凉如银，苹果坠落在他掌心犹如熔金。像是另有一人摘下了苹果，放到他的手里。他不安地环顾四周。没有人，只有凉夜。
阿特拉斯把果子放进口袋，去够第二个苹果，如此完美的苹果。这次他听到了一声叹息，如此清晰，他的胸口掠过一阵疼痛。他背部挨着树干，轻轻移动身体。一个苹果掉了下来，完美得不带任何印记，顺着他的身子滚落。他把苹果抓在手里。在他的掌心，一个微小的世界向他敞开了。
阿特拉斯久久地注视着它，似乎看到了果皮之内的大地，河流奔涌不息，从一地到另一地。爱在他心里生长起来，他带着笑容，满怀骄傲，可胸口又是一阵生命不能承受的痛楚。他想哭。他泪落如雨，泪水打湿了苹果。
此前，阿特拉斯从未有过感觉。他把自己从无休止的孤独里救赎出来的方式就是沉思。他自创数学谜题，以解题为乐。他画出日月星辰的轨迹。他努力去了解人类和神祇，并在内心建构出一部宏大的世界史。沉思把他从死亡边缘拯救出来，却让他丧失了感觉。在背负苍天之际，又有什么可去感觉的呢?——只有痛苦和重负。
注目着手里的微缩世界，他感到一种罕有的情感袭来。他甚至不敢去命名它。
赫拉克勒斯，他的力量里尚未揉入情感，却感到了一阵恐慌。他独自一人，没有火，没有光，没有炊烟的气息。没人听他的故事，没人陪他醉酒，也没人夸赞他。唯一陪伴他的就是在他脑袋边嗡嗡飞行的大黄蜂。这是一只有思想的黄蜂，嗡嗡不休地像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在圣园里，阿特拉斯放好了第二个苹果，伸手去采第三个。他脑边响起了一阵爆裂声。一道闪电锋利如锯，金黄如苹果，从最高的枝头削落第三个果子，猛地抛掷给他。阿特拉斯伸手去接，却倒在地上。苹果太沉重了，就像思想一样沉重。苹果就滚落在他身边，在那绿草地上，但他无论如何都拿不起来。
阿特拉斯惊呆了。他是大地之母盖娅的儿子，像她所有其他的儿子一样，每当他的身体与大地接触，他的力量就会成倍增长。他的弟弟安泰曾与赫拉克勒斯角力，经过一段很长的相持，安泰似乎已经稳操胜券——每次赫拉克勒斯把他摔到大地上，他都能获得新的力量，重新跳起来进行搏斗。
情急之下，眼看性命难保的赫拉克勒斯灵感忽现。他意识到必须把安泰高举过头顶，挤碎他的肋骨。这一招果然奏效。
但此刻，阿特拉斯在他自己的大地上，却无法捡起一个苹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使苹果滚了过来，滚到他的头边。他盯着这个苹果。
阿特拉斯的流放生涯教会了他全神贯注。他曾经奔波于这个世界，像人类一样忙碌，集会、建造、耕种、酿酒、贩酒，聚敛珠宝财富，与强者对话。阿特拉斯，他曾是一个强者。
一个强者不会去关注什么。他不需要这么做。其他人会为他关注一切。
而后，阿特拉斯，宇宙的孤独者，世界的背负者，学会了全神贯注，去关注每一种声音，每一声叹息。他能判断出暴风何时来临，地震何时发生。他能嗅到撞毁的星体燃烧发出的废气。他能捕捉到哪怕是最微小的声音——一个男人在床上辗转，一只鸟雀在预警土狼的危险。他听到岩石把生物变成化石;他听到树木倒地，人类正在伐尽森林。
此刻，他躺在大地上，面向青草。他听到了来自冥界之下地狱深渊的怒吼，亡灵在那里聚集，其中有他好几个兄弟。他们憎恨死亡，向往生命;他们挤在永恒的地狱里，渴望着时间。
从前，时间永远不够阿特拉斯去做他想做的一切。而今，他已经进入不朽之列，永生作为惩罚降临到他头上。永生——永远重复同一个个体，永远重复同样的劳作。
他谛听着。他听到一个女人把甲虫捣碎做成紫色染料的声音。她将永远重复这个动作——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那就是她的工作。每到夜幕降临，她将去吃喝玩乐，或者唱唱歌、见见朋友，她的生活就是如此，永无变化。她在意吗?阿特拉斯谛听着，听她是否会发出叹息。没有。她没有叹息。她一边捣着杵一边哼着歌，她的心思在别处，在她的爱人处，在她的孩子处，在美好的日子带来的愉悦处。
就在这一刻，他是否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与她对换?把整个世界交给她，再拿起她的杵和臼?
他欺骗了自己。刚才，他为减去身上的巨大重负而哭泣，可这不是真的。他还是阿特拉斯。他还是宇宙之王，万物之奇迹。
这就是对他的狡猾的惩罚——它恰好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他凝视着那个苹果。他第一次想到，也许他本人正是这一惩罚的同谋。他为何要去反抗神祇?他拥有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他梦想的全部，他曾拥有王国，他还拥有权柄。没错，是神祇们煽动雅典人反抗亚特兰蒂斯人，可战争又能给他带来什么?他那些美丽的城市和港口全部沉入海底。他的宫殿沦为鱼群的装饰。再没有一个地方，能像他的世界那么完美。
为何他不能判定自己生活的界限?为何一旦他判定，他又如此痛恨这界限?
永远如此：界限，以及欲望。
在赫拉克勒斯的全部生命里，还从来没有这般惊慌过。他愿意接受一切挑战，唯独没有任何挑战性的挑战除外。他通过战斗自我了解。他通过敌人为自己定位。当他投入搏斗时，他能感受到肌肉用力隆起、血液涌向全身。而此刻，除了世界之重，他失去了其他所有感觉。阿特拉斯说对了，它对他而言太沉重了，他无法承受这重负。他无法承受这缓慢旋转的世界带来的全部孤独。
在圣园里，阿特拉斯发觉有人来了。赫拉戴着面纱，站在她的树下。
“阿特拉斯，”赫拉说，“你怎么躺在那儿了?”
“你是来惩罚我的吗?”阿特拉斯问她。
“捡起那苹果!”赫拉对他发出指令。
“我捡不了。”阿特拉斯为自己滑稽荒谬的处境苦笑了起来。
“阿特拉斯，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这是你的树。是我母亲盖娅赠送给你的。”
“你可知大地之母最伟大的礼物是什么?”
“关于过去和未来的知识。”阿特拉斯回答。
大地异常古老，万物的知识都储藏于此——她保存着自时间开端之后所有事件的全部记录。对于时间之前的时间，她缄口不语，或者说，她的语言无人能解。而对于时间之中发生过的一切，她所记录的秘密代码正被逐渐破译。她的泥层和熔岩都在传递着过去的信息。
对于未来，她一再言说，但无人倾听。
“你已经摘下的苹果，分别代表你的过去和未来。”赫拉说。
阿特拉斯惊恐万状。他的未来正在他手指的指尖处，却沉重得无法挪移。
“第三个苹果代表现在，”赫拉说，“由你的过去绵延而来，并指向你的未来。它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阿特拉斯，这取决于你。”
“为什么赫拉克勒斯自己不来拿这果子?”
“赫拉克勒斯曾从我这里偷走过一次。他不可能再故伎重施了。”
“那你为什么要派百眼巨龙拉冬驻守此树?”
“每一个人，一旦摘取了树上的果子，就会成为神祇，像神一样洞察过去、未来和现在。”
“听起来这会是人类的福祉。”
“不，这恰好是对人类的诅咒。”赫拉说，“拿到了预知未来的果子，人类仍会生活在愚妄之中，因为这种洞察恰好会摧毁他们。人类的每一项发现，很快都将反噬自身。你的兄弟普罗米修斯不惜为人间盗火，而人类用这一馈赠做了什么呢?他们用来焚烧、摧毁彼此的庄稼和房屋。喀戎(喀戎是一个半人半马的肯陶洛斯族人，智慧博学，以足智多谋和医术高超而著称。他以放弃永生换取了普罗米修斯的自由，喀戎也是赫拉克勒斯的老师，后被赫拉克勒斯不慎以毒箭误中致死。) 教给你们医术，你们用这一馈赠又做了什么?——毒药。阿瑞斯(古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给了你们武器，但你们除了用它自相残杀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即使你，阿特拉斯，身为一个半神半人，摧毁了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你宁愿毁坏地里的粮食也不愿让它被别人收割，你宁愿凿沉自己的船只也胜过让它落入仇敌之手。”
“是神祇们在我们中间发动战争的。”阿特拉斯反驳道。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自己撇清吗?难道不正是你配合了神祇们的工作吗?”
“你为什么要这样跟我说话?!”
“我想帮你作出选择。”
“我别无选择。”
“这就是当你在神祇们之间发动战争时说过的话。”
“我的确别无选择。这就是命运。没有人能逃避自己的命运。”
“阿特拉斯，你再看看这棵树。”
阿特拉斯侧转身子，望着那棵树。树木闪烁发光，他看不清那些果实。
“你选择了其中三个苹果。这是偶然和意外吗?”
“可那时树上只有三个苹果……”
阿特拉斯疑惑不解。他曾经见过这棵树上果实满枝，就像现在这样;可当他伸手去采摘苹果之际，树上只剩下三个苹果，他别无选择。
“这不是魔法，阿特拉斯。你看到的并不是树本身。你对世界的变化视而不见。这个苹果代表的所有过去都是你自己的，所有未来、所有现在也都是你自己的。你本来可以作出别的选择，但你没有。”
“我的未来非得如此沉重吗?”
赫拉回答：“那是你的现在。阿特拉斯，你的未来将日渐残酷，但并非不可改变。”
“我该如何逃离我的命运?”
“你必须选择你的命数。”
心思恶毒的赫拉蓦然消失，把阿特拉斯独自留在原地。他轻轻地把苹果拿到了手里。他忘了赫拉究竟对他说了什么，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认真聆听过。现在，他必须回到赫拉克勒斯那里，而他唯一的计划就是说服那个英雄继续多支撑一会儿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