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路可走 No Way Out
赫拉克勒斯睡着了。
他梦见了某个孤零的日子里某个孤零的片段。一个声音在某处被拨动,发出回响,而后消逝。他梦见自己,是百眼巨龙拉冬身上鳞片有如钟声般的和鸣,是九头蛇怪希德拉嘶嘶呼出的气息,是阿耳忒弥斯牝鹿奔跑的蹄音,是家畜发出的叫唤,是厄律曼托斯野猪的G弦,是狄俄墨得斯牝马的长啸,是斯廷法罗斯怪鸟歌剧式的花腔,是涅墨亚雄狮的低吼,是克里特公牛的咆哮,是穿过奥革吉斯牛圈的河流的喧哗,是三头恶犬刻耳柏洛斯的呜咽,是一个垂死妇人的临终叹息。
而后他又变成了他本人。他撕扯着自己的血肉之躯,仿佛那是一件可以脱下来的衬衣。他是他自身痛苦之声音。
赫拉克勒斯醒了过来,汗水涔涔而下。可他无法抬手哪怕擦擦眉毛。他目光散漫地看着面前的宇宙,星空寂静安谧。他想,如果他朝着整个宇宙大声呼喊,会有谁在?会有谁给他一个回应?
世界阒然无声——不,天地之间仍然留有唯一的一点儿声音,可那正是他所憎恨的。那就是一直在他耳边回响的“嗡嗡”“嗡嗡”声。
“阿特拉斯!”他绝望地呼叫,“阿特拉斯!”这声音落在地球上,化为群山之上的雷声。
“别大喊大叫啦!”阿特拉斯说,“我听得见。”
他来了。他高大挺拔,面带笑容,就站在赫拉克勒斯面前。因卸去了一切重负而欢欣自由。赫拉克勒斯嫉妒得都快灼烧起来了。
“你拿到苹果了?”赫拉克勒斯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静自若。
阿特拉斯把手伸进袋里,拿出了三个金苹果——它们依然闪耀着奇异的光芒。他说:“赫拉克勒斯,我会帮你把它们送到欧律斯透斯国王手里。”
“老兄,不必麻烦你啦,”赫拉克勒斯说,“你已经圆满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一点儿都不麻烦。”阿特拉斯回答。
“你不会光为了送这几个苹果,就千里迢迢地跑一趟吧?”
“也许还可以顺便去看看我的几个女儿。”阿特拉斯说。
(“该死的地狱呀,”赫拉克勒斯暗想,“他那几个女儿永远都不会让他离开的……”)
“你不会是已经累了吧?”阿特拉斯探问道。
“累?老兄,这怎么可能!我热爱这份工作,它能改变一下我的生活。这根本不在话下。”
“那就好,”阿特拉斯说,“我马上就走。你还有什么要吩咐我的?”
赫拉克勒斯感到焦灼不安。如果他大惊小怪地表达出来,也许反而会让阿特拉斯拔腿就走,他日后就不可能独自卸下这世界的重负,而要被阿特拉斯永远困在这里了。
“既然你问起来,我想,我倒是希望能在头上加块软垫,减轻一点儿负担。这该死的瑞士!”
阿特拉斯问:“瑞士怎么了?”
“是那些山脉,老兄。它们粘在我的后颈窝上了。”
阿特拉斯是个心地善良的人,他不想看到赫拉克勒斯受伤。他从装着自己全部财产的口袋里摸索出一把厚厚的羊毛,把它们做成一个软垫。他向赫拉克勒斯俯身而下,在他背上寻找着合适的位置放下垫子。
“老兄,马塔角峰!”
“怎么了?”阿特拉斯问。
“你根本没法把垫子放在马塔角峰下面。我看不如这样,你先替我撑住几秒钟,我自己把垫子放在肩上,我们再各就各位。哦,注意别把苹果压烂了……”
阿特拉斯毫不疑心地点头答应,弯下身子,把三个金苹果放在整个宇宙的基石上。他轻巧地把苍天从赫拉克勒斯身上移开,扛到自己的头顶。
赫拉克勒斯飞快地捡起了三个金苹果。
“老兄,你最好让自己扛得舒服一点儿。我不会再回来了。”
阿持拉斯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着赫拉克勒斯那张兴高采烈的面孔,意识到自己竟被他的诡计欺骗了。老谋深算的赫拉克勒斯也许没什么大脑,却足够狡诈。
阿特拉斯无计可施。他怒不可遏地想把整个宇宙掷向赫拉克勒斯,碾碎他的肉体,取消全部时间,让这个故事重新开始。
“好啦,阿特拉斯,你会自得其乐的。”赫拉克勒斯安慰着他。
阿特拉斯缓缓地将苍穹移到自己的双肩上,就像不敢让杯里溅出一滴牛奶那么小心翼翼。阿特拉斯又屈身在这重负之下了。看他把一切完成得如此优雅、如此轻而易举,还有某种特别的近乎爱情的温柔,赫拉克勒斯甚至在刹那之间感到羞惭。只要能够获得自由,即使必须让整个世界灰飞烟灭他也不会手软。现在,阿特拉斯完全可以那么做,完全可以毁灭整个世界,但他没有。赫拉克勒斯对他产生了一种敬重之情,对他的处境却无能为力。
“再见了,阿特拉斯,”赫拉克勒斯向他道别,“谢谢你了……”
赫拉克勒斯转身离开。他腰间系着雄狮兽皮,手里摆动着橄榄木棒,褡裢里装着那三个金苹果。他分开星斗,辟出道路,开始穿越时光的隧道。阿特拉斯看到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随着赫拉克勒斯的身影一同消失。如今,他的生命里再也没有区分、再也没有边界了。他已经一无所有,而一无所有不就是他曾经的梦想吗?
但是为什么,一无所有也会这么沉重,沉重得如同一无所有?
他转过头,片刻之间,他看不到背上扛着的整个宇宙了。或许,他背负的正是他自身,巨大而又沉重的自身,小我阿特拉斯绝望地举起那个世界之王阿特拉斯。
这一幻觉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