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春台 Hundred Springs Terrace
他们在天黑之前抵达了百春台。
月光下的百春台是一座奢华而明亮的孤岛,在秋夜凄凉的青云郡大地上,这孤岛高台飞檐,烛影摇曳,萦绕着弦乐丝竹之声,看上去像是最后一头狂欢的巨兽。驴车穿越了一片树林,来到水边。车夫勒缰停车,回头对碧奴说,下去,下去,拿你两个刀币,我带你往北走了二十里,你该下车了!
碧奴没有听见车夫的驱逐令,她一路上努力地闪避蒙面客的眼睛,还有他袍下飘起的神秘的麝香和薄荷的气味。驴车上的二十里路令她精疲力竭,蒙面客的眼睛在暗夜里有如一盏灯,扫视着四周,她恰恰是在他灯火般的目光下迷了路。蒙面客冰冷的仪态以及他袍下扶剑的手势,让碧奴回忆起她小时候在北山上遇见的一个黄甸人,那人掖着东西在山上走,桃村的孩子追着他打听,叔叔你袍子里掖了什么东西?那人笑了一下,袍子掀开来,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碧奴想起那个人头,便再也不敢看他的袍子了,在驴车的颠簸之中她觉得自己和一把剑一起在夜色中飘浮,她迷失了方向。
车夫粗鲁地踢了她一脚,你是聋了还是睡着了?到百春台啦,快给我下去,别让人看见!
下了驴车,脚下的地面仍然在波动,碧奴发现她有点站不稳,人就蹲下来了,蹲在一个陌生的梦境一样的地方。水把百春台和树林隔离开了,一条壕河锦带似的包围着百春台,对岸人影闪烁,一排豹徽灯笼迎风飘摇。铁链和辘轳声交叉地响起来,河上有一片巨大的黑影一闪,一座桥从半空中降落下来,那座半空降落的吊桥把碧奴吓了一跳。
碧奴仓皇间弯下了腰,头上的包裹跌落在地上了,她半蹲着拾掇包裹的时候看见驴车已经上了桥,便跳起来对车夫喊,大哥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你拿了我两个刀币,怎么就捎了我二十里地,大哥你得退一个刀币给我!
车夫和蒙面客都回过头,沉默的蒙面客仍然沉默着,只有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车夫骂了一声,说,看你样子傻,你倒是精明,拿你两个刀币,你还要我带你进百春台?也不瞪大眼睛看看,百春台是你能进去的地方?
碧奴屏着呼吸倾听河那边的声音,说,大哥你骗我呢,谁说女子不能过这桥,我听见女子的声音啦!
车夫先怒后笑,说道,那是卖笑的女子!你要去卖笑?看你的姿色,学点吹拉弹唱的,倒是有本钱,你再扔一个刀币过来,我把你引荐给乐房主事,让你进去卖笑去!
碧奴没来得及说什么,是那只青蛙在包裹里面焦灼地挣扎,青蛙从鞋子里跳出来,在碧奴的手背上停留了一个瞬间,留下一片反常的滚烫的热痕,然后它就跳出去了。从桃村到百春台,青蛙一直羞怯地躲在岂梁的鞋子里,可现在它大胆地跳出来了,碧奴惊愕地看见青蛙在月光下跳,跳,跳到了驴车上,从蒙面客躲闪的身体来看,青蛙是跳到他怀里去了。
别过去,他不是你儿子!碧奴突然明白了青蛙的心,她惊恐地叫喊起来,快回来,他不认识你,他不是你儿子!
碧奴对青蛙尖叫着,可惜她的制止已经迟了,蒙面客捉住了青蛙,她看见他的手轻轻地一挥,一个小小的黑影划出一道弧线,坠落到水里去了。
吊桥那面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是守夜人在催促驴车过桥。车夫的脚举了起来,甩响鞭绳,碧奴绝望之中去追驴车,她的手在慌乱中顺势一拉,抓住的恰好是蒙面客的腰带。在月光下,碧奴看清了她手里的是腰带,碧奴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松了一下又紧紧地抓紧了。慌乱中她对那男子叫了起来,那不是青蛙,是你母亲的魂灵呀,你会遭报应的,你把你母亲扔到水里去了!
蒙面客站了起来,袍飞之处冷光一闪,惶然之间,一把短剑已经断开了碧奴的手和腰带的纠缠,蒙面客拔剑割断了自己的腰带,他仍然像一块岩石耸立在车上,车夫暴怒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什么母亲?什么魂灵?车夫对碧奴吼道,你小心让他一剑穿了心,他是衡明君请来的大刀客,他的刀剑不认人,不认亲人,更不认鬼魂!
碧奴跌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小截腰带,借着月光可以看见织锦腰带上的豹子图纹,一片黑色的痕迹很蹊跷地粘在上面,碧奴现在肯定了,那是一摊血迹。
驴车过桥后,对岸一阵忙碌,吊桥沉重地升起来,从河上消失了,壕河恢复了它的防范之心,把碧奴一个人隔绝在岸边。对面的灯影中已经空无一人,唯有炼丹炉里还闪烁着红色的火苗,司炉火工偶尔从墙后出来,往炉膛里填入柴禾。碧奴手执一截蒙面客的腰带站在河边,看见对面的百春台浸泡在月光下,像一头巨兽,夜空中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味,也许是炼丹的气味,也许只是巨兽嘴里的呼吸。
碧奴沿着河边走,寻找她的青蛙。月光下的壕河水波粼粼,水面上依稀可见一叶浮萍,驮着一个小小的黑影向着百春台游去,留下一串链状的波纹,一定是那只青蛙。那只寻子的青蛙,碧奴是再也喊不回来了。河对岸的棚屋里传来许多年轻男子的喧哗声,他们都可能是那黑衣妇人的儿子,可是谁认得出一个变成了青蛙的母亲呢,谁愿意做一只青蛙的儿子呢?碧奴在河边等了一会儿,她知道青蛙不会回头了,那可怜的亡魂闻到了儿子的气味,她便失去了唯一的旅伴,剩下的路,她要一个人走了。
青蛙一走,包裹清静了,岂梁的鞋子也空了。碧奴在水里把岂梁的鞋子洗干净,然后她在水面上照了照自己的面孔,月光下的水面平静如镜,可这么大的镜面也映不出她的脸,她的脸消失在水光里了。她看不见自己,刹那间碧奴不记得自己的脸是什么样子了。她努力地回忆自己的模样,结果看见的是木筏上那山地女子憔悴苍老的脸,那张脸上一片泪光,眼睛充满了不祥的荫翳。碧奴跪在水边抚摸自己的眼睛,她记得自己的眼睛是明亮而美丽的,可是她的眼睛不记得她的手指了,它们利用睫毛躲闪着手指的抚摸,她抚摸自己的鼻子,桃村的女子们都羡慕她长了一个小巧玲珑的葱鼻,可是鼻子也用冷淡的态度拒绝了她的抚摸,还流出了一点鼻涕,恶作剧地粘在她的手指上。她蘸了一滴河水涂在皴裂的嘴唇上,她记得岂梁最爱她的嘴唇,说她的嘴唇是红的,也是甜的。可是两片嘴唇也居然死死地抿紧了,拒绝那滴水的滋润。它们都在意气用事,它们在责怪碧奴,为了一个万岂梁,你辜负了一切,甚至辜负了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嘴唇,辜负了自己的美貌。碧奴最后抓住了自己蓬乱的发髻,发髻不悲不喜,以一层黏涩的灰土迎接主人的手指,提醒她一路上头发里盛了多少泪,盛了那么多泪了,碧奴你该把头发洗一洗了。
碧奴不记得自己是否哭过了,摸到了头发她才摸到了泪。她突然想起来离开桃村之后还从没洗过头发,就拔下髻簪,把一头乌发浸泡在水里了。她的脸贴着水,贴得那么近,还是看不见自己的脸。河里的小鱼都来了,它们从未遇见在月下梳妆的女子,以为在水中浮荡的是一丛新鲜的水草,小鱼在水下热情地啄着碧奴的长发。碧奴知道那是一群小鱼,她想看见水下的小鱼,但岂梁的脸突然从水面下跃出来了,然后她感觉到了岂梁灵巧的手指,它们藏在水下,耐心地揉搓她的头发。她忘记了自己的模样,但岂梁是不可遗忘的。她记得岂梁的脸在九棵桑树下面尽是阳光,开朗而热忱,在黑暗中则酷似一个孩子,稚气腼腆,带着一点点预知未来的忧伤。她记得他的手,他的手白天侍弄农具和桑树,粗糙而有力,夜里归来,她的身体便成了那九棵桑树,更甜蜜的采摘开始了。鲁莽时你拍那手,那手会变得灵巧,那手倦怠时你拍打它,它便会复活,更加热情更加奔放。碧奴思念岂梁的手,也思念岂梁的嘴唇和牙齿,思念他的粘了黄泥的脚趾,思念他的时而蛮横时而脆弱的私处,那是她的第二个秘密的太阳,黑夜里照样升起,一丝一缕地照亮她荒凉的身体。她记得岂梁的身体在黑夜里也能散发出灼热的阳光,这牢固的记忆最终也照亮了异乡黑暗的天空,照亮了通往北方的路。碧奴最后从水边站起来,向北面张望,看见的是一片树林,唯一一条通往北方的路,藏在那片树林里。
树林深处搭满了零乱的草棚,黑漆漆高高矮矮的一大片,都在风中颤索,夜风吹来了混杂着人畜便溺的臭味,还有什么人疲惫的鼾声。只有一座草棚檐下挂了一盏马灯,碧奴不知道那是不是路人们说的衡明君的马棚。她借着马灯暗淡的光晕朝棚子里张望,偌大的棚子里空空荡荡的,三匹白马站在食槽前嚼食着夜草,银白色的马鬃在黑暗中闪着高贵的湿润的光芒。碧奴去推马棚的栅门,栅门后一个黑影一闪,一个冰凉的铁物不轻不重地落在她的手上,竟然是一把镰钩。惊骇之下,她看清楚是一个赤裸上身的老马倌,佝偻着腰埋伏在暗处,就是他用镰钩压住了她的手。
告诉过你们了,谁也不准进马棚,再来把你当偷马贼论处。老马倌把镰钩放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画了一下,恶声恶气地说,偷百春台的白马,要杀头的!
碧奴申辩道,我不是偷马贼,我是从这儿路过的!
这是衡明君的林子,不是官道,谁批准你从这儿路过的?老马倌瞪着眼睛说,路过这儿的人,十有八九是刺客,小心官府把你抓去,抓去杀头!
我不是刺客,我从桃村来。碧奴借着马灯的光竭力辨认着老马倌的脸,她说,听口音你老人家是北山人呀,你认识桃村的万岂梁吗,我是万岂梁的妻子!
什么北山,什么万岂梁?套近乎也没用,我不能让你进马棚,白露节气到了,这三匹马要去京城送百春丹的,要是马有个闪失,我的头也保不住!老马倌说着话,眼睛里露出了好奇之色,他的身子从栅门上探出来,用镰勾试探了一下碧奴头上的包裹:谅你也没刀没剑,深更半夜的,你一个女子跑到树林里来干什么?
碧奴说,老人家,不是我想往树林里跑呀,是你这树林挡我的路!我要往北去,不穿过这树林怎么能往北走呢?
别人都往南走,你怎么要往北去?北边的路,男人都不敢走,你个妇道人家怎么敢走?老马倌举起松明火把照着碧奴的脸,怀疑地打量着她。看你模样倒是俊俏的,还带着包裹,也不知道你是人还是鬼?都说赶夜路的俊俏女子,十有八九是个鬼,我老眼昏花弄不清楚了。他若有所思地嘟囔道,我老了,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就当你是人吧,我劝你赶紧找个地方过夜去,我这马棚是不留客的,羊舍猪圈你千万别去,气味不好,羊倌猪倌人也下流,女人女鬼都不放过的,你还是到鹿棚去,鹿棚里的那些孩子没爹没娘,可他们差不多变成鹿了,也不能对你个女子怎么样!
碧奴只好往鹿棚那里去。鹿棚外面有个起夜的男孩在撒尿。他睡眼惺忪,一边撒尿一边抓挠着自己的肚子。碧奴站在暗处,一眼看见那男孩脖子上挂了一只小葫芦,发髻上长出两根奇怪的鹿角,更令她惊讶的是男孩的夜尿像溪流寻海似的追着她的脚,她往左边躲不掉,右边也躲不掉,一道清亮的水流长了眼睛似的,准确地追逐着她的脚。碧奴不敢惊动男孩,就捂着嘴退到了草垛后。可她的影子还是让男孩发现了,男孩惊叫了一声,一个女鬼!草垛里藏了个女鬼!
碧奴躲在草垛后对那男孩说,我不是女鬼,我从桃村来,是人,不是鬼!她没来得及再表白什么,鹿棚里已经涌出来一群男孩子,甚至还有两头大胆的母鹿,他们瞪着眼睛观察草垛的动静,有个孩子喊起来,拿火把来,鬼最怕火光!另一个孩子说,小心失火,衡明君收拾你,去拿棍子,大家拿棍子打鬼!
男孩们把碧奴逼上了梁山。她顶着包裹从草垛后钻出来,脸上的笑容中慌乱多于恳切:你们这些孩子,谁听说过顶着包裹赶路的鬼呀?我不是鬼,我从桃村来,到大燕岭去,我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呀!
一个孩子用一种世故的声调说,谁是万岂梁?衡明君的门客我都认识,没有万岂梁!
另一个孩子貌似聪慧,尖声问,你怎么证明你不是鬼?我听见你走路带着风声!
碧奴说,那是我的袍子的声音,我风餐露宿的,瘦得厉害,我的袍子变得又肥又大,一走路风就灌进来了。
那个颈上挂着小葫芦的男孩一直好奇地盯着碧奴的包裹,他说,女鬼也有顶着包裹赶路的,包裹里装的是死人的骨头,你说你不是鬼,把你的包裹扔过来,让我们看看,里面有没有死人骨头!
那个建议获得了男孩们的一致赞成,他们说,快,快,把包裹扔过来!
碧奴向后退,一边摇头,一边更紧地抱着她的包裹。她慌张的态度引起了男孩们更大的好奇心。一个男孩大叫一声,搜!搜她的包裹!话音刚落几条黑影已经跳过来,他们像小鹿一样跳过来——在他们模仿鹿跳的动作中明显存在着竞争,看谁的鹿跳更逼真。碧奴闻到了鹿的气味,情急之下她高喊了一声,我的包裹里有毒蟾!他们停了下来,就像鹿听见哨音停在那里,与碧奴对峙着。很明显他们知道毒蟾的威胁。骗人,你不是女巫怎么会养毒蟾?碧奴说,我是女巫!一个男孩带着受骗的愤怒,对同伴们说,她一会儿是鬼魂,一会儿是良家妇女,一会儿又变成女巫,分明在骗人!另一个男孩仍然要证据,说,你说你有毒蟾,就把毒蟾叫出来,我们不怕它!碧奴说,我不骗你们,我的毒蟾刚刚跑到河里去了,它去百春台寻儿子去了。
碧奴迷失在自己的表白里。她越是诚恳越是慌张,东张西望,前言不搭后语。男孩们识破了她的脆弱,他们突然发出一阵整齐的幽幽的鹿鸣声,双手搭在额前两侧,像一群鹿似的向她跳过来,准确地说是向她的包裹跳过来了。尽管是一群瘦弱的男孩,他们还是轻松地从碧奴怀里夺下了包裹。那庄严而神秘的包裹被一些小手粗鲁地打开后,显得寒怆而低贱,五个深藏不露的刀币冲破了冬袍的暗袋,陨石般地散落在泥地上,引起了男孩们的一片狂叫。碧奴看见岂梁的冬袍犹如惊鸟仓皇地飞到半空,又落下来,被好多手轻易地俘获了,有人在争抢袖子,有人在争抢衣角。岂梁的棉帻被一个男孩戴在头上,马上又被另一个男孩摘下,戴在了自己的头上。岂梁的腰带被一个男孩挥舞着,发出狂乱的噼啪之声。
碧奴尖叫起来,在凄厉的尖叫声中她看见树梢上的星空在摇晃,除了尖叫,她想不起任何语言了。在尖叫声中碧奴的目光追逐着岂梁的冬袍,那袍子在男孩们的手中飞来飞去,她的魂魄也跳出她的身体,追着男孩们的手飞来飞去,而她的身体在下沉,膝盖不知不觉地跪在泥泞的地上。她向一群孩子下跪,跪了没用,他们干脆从她肩膀上从她头上跳过去了,碧奴撑着膝盖努力地站了起来,站起来也没用,她追不到那些鹿一样善跑的孩子。男孩们光裸的腿在树林里跳跃,他们陶醉在一场掠夺的竞争中,充满了狂欢的喜悦。碧奴用尽力气去抱住一个男孩的腿,你们不能抢我的包裹,你们会天打雷劈的!可是她的声音被淹没了,她怀里的那条腿卖了个关子,让碧奴抱了一下,然后那男孩嘿嘿一笑,炫耀似的一蹬腿跳了出去,像一头鹿跳过障碍消失在黑暗中。碧奴看不见她的包裹了,只看见头顶的星空在摇晃,林子里的一大片黑暗也在摇晃。她向着那片黑暗俯下身祈求,是向天祈求还是向地祈求,是向孩子们祈求还是向岂梁祈求,她还没有选择好——她还没有听见自己祈求的声音,人便轻盈地躺下去了,躺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