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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春台最早以马人闻名于世。

  青云郡的王公贵族中盛行骑射之风,这优雅高贵的习俗流传多年。遭遇了梨花年间的三年战事,数万匹良种青云白马跟随征战的将士驰骋疆场,而西南边疆狼烟未沉,北方的长城工事又在召唤所有幸存的马匹,无论是骏马还是病马老马,都随北上筑城的人流而去。从未有过的马荒,严禁私养马匹的非常戒令,使王公贵族骑射的习俗几成无米之炊,贺兰台、涌金台、芳草台的主人纷纷告别弓弩。只有百春台主人衡明君是个例外,台内三百门客都知道主人对骑射异乎寻常地热爱,不骑射毋宁死。随着马棚里的好马一匹匹地离开,主人面色憔悴,而在门客们敏锐的目光里,他的臀部比面孔更憔悴。门客们习惯了为主人排忧解难,针对马的替代物,他们群策群力,创造和思考的热情像潮水一样在百春台蔓延,以人为马的发明应运而生。

  于是骑射这本古老的书翻开了历史上最华丽的篇章。百春台以人为马的创举令人耳目一新,不仅在青云郡,七郡十八县的王公贵族纷纷群起效仿,这种顾全大局的节俭风气受到了朝廷的美誉,国王体恤下情,宣布各地马人列入免征徭役的名单。消息传出,城乡各地的青年男子都开始为一门新兴的职业而竞争,掀起了一场疯狂的负重奔跑的热潮。他们在山岭之上驮着石块奔跑,他们在树林里驮着圆木奔跑,他们在家门口驮着年迈无用的祖父母奔跑,他们练习马的步伐、马的呼吸,甚至马的嘶鸣之声,像马一样奔跑,甚至比马跑得更快。跑到青云郡的百春台去,跑到北方的贺兰台和芳草台去,跑到南方的涌金台去,去做四大王公的马人,成了所有青年男子的梦想。

  骑人射猎的新风尚风靡各地的贵族圈子,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但是新生事物的发展多少会遇到些阻碍。各地的森林山坡每天箭镞不断,野外大量的鹿、麂、野兔和黄羊从丘陵地带迁徙到了高山上,飞禽不知去向,骑射之娱很快陷入新的困境。骑手枉有射月之功,马人们枉有追风之速,猎物绝迹,他们也只好空手而归,眼看主人衡明君愁眉不展,百春台的三百门客掀起了新一轮探索发明的热潮。一个名叫公孙禽的门客有一天在蓝草涧人市上发现一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他在树下跑,树上的孩子用草镳射他,四处飞来的草镳使那个男孩跳着奔跑起来,跑得像一头鹿!天资过人的公孙禽眼前一亮,他买下了那个男孩。在去往百春台的路上,那男孩尾随着公孙禽,他胆怯地打听自己的未来,大人,你把我买去做马人吗?你要不要骑在我身上试试?公孙禽直率地说,孩子,你的鸡巴毛还没长出来呢,怎么做马人?你不是马人,是鹿人!

  鹿人们大多是未及弱冠的男孩子,作为野鹿和黄羊的替代品,他们的待遇与马人不同,但其严格的选才过程,还有长时间与鹿为伍的训练,与马人相比并不轻松。公孙禽挑选鹿人第一挑他们的腿,腿的优劣以鹿腿为标准;第二考察他们跳跃的高度和耐力,结果那些长了瘦长腿的孩子得到了青睐。由于青云郡北部尤其是蓝草涧人市聚集着大批无家可归的孩子,给公孙禽的鹿人计划提供了方便,他把一群筛选来的流浪男孩带进萧条的鹿棚,让他们暂时放弃对马的模仿,做马人的理想也搁置在一边。公孙禽给小鹿人的口号是:马人的事业先从鹿人开始!那些男孩们被说服了,心甘情愿改学了鹿跳。他们没有让公孙禽失望,八九岁的年龄,灵巧的骨骼和天然的弹跳能力,使他们对鹿的模仿天衣无缝,相对于青年男子的马奔,小男孩们的鹿跳无疑更加出色更加逼真。公孙禽有一天在高台上手指河那边的树林,让其他门客看那儿的鹿影,没有人发现树林里的鹿影其实是人影,所有门客都大喜过望,欢呼道,回来这么多鹿啊,赶紧通报衡明君!

  使用鹿人的好处很快就体现出来了,他们招之即来,来之能跳,狩猎的地点时间也完全可以掌控,即使下雨天也不妨碍衡明君的兴致,加上那些鹿人大多年幼,只求果腹,不享受门客薪俸,也不会增加台上的开支。鹿人制度一出,引起了各地新一波的仿效热潮,当然各台的门客也不甘心总是拾人弃慧,他们结合自己主人的爱好和地理环境,创造了更复杂更奇特的射猎篇章。其中人们谈论最多的是贺兰台主人阳泰君养的野猪人。阳泰君热爱打野猪,他的门客中有好多人肥胖如猪,食量惊人,而贺兰台训练野猪人的方法也别具一格,人们说那些野猪人每天只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吃,另一件事就是在山坡上练习滚坡。百春台的门客带着讥讽的口气议论贺兰台野猪人的滚坡训练,他们说阳泰君年事已高,视力衰退,他已经打不到奔跑的猎物,也只能打几只滚坡的野猪了。

  这年秋天,百春台意外地迎接了一辆来自长寿宫的黄帔马车,南巡的国王仍然在传说中南巡,不见其影,钦差使的车辇却在官道上长驱直入,直奔百春台而来。一个黄衣宫吏拍马来到壕河边,举起钦差使的旗帜,通告国王的嘉奖黄诏送抵百春台。刹那间百春台里一片哗然,三百门客如同群鸟乱飞,飞到他们的主人身边,黑压压地在河边跪成一片。沙尘满篷的黄帔马车停在吊桥下等待放桥的时候,两个桥工不知怎么惹的祸,他们无论如何也放不下桥来了。衡明君在轳车和铁索尖利绝望的碰撞声中勉强保持了镇定,而门客们则开始窃窃私语,以占卦术闻名的门客子康注意到晴朗的天空里飘来了几朵乌云,他提醒衡明君看那几朵云,衡明君却拒绝了他的好意,他说,不用看天,我的心里已经飘满了乌云!

  钦差使疲惫的脸上除了倨傲之色,还有一丝难以琢磨的微笑。衡明君跪接黄诏的时候清晰地听见那钦差使打了一个饱嗝,很明显他们已经用过午餐,钦差使不吃百春台的饭,是在路上吃的!衡明君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不祥的预感得到了更不祥的印证,谁也没有料到国王嘉奖的内容:国王的黄诏上什么字迹也没有,偌大的诏书上只留下了半个金印!在门客们焦虑的目光下,衡明君强颜欢笑,他虔诚地阅读一纸空诏,还有半个金印,谢过大恩之后,命令下人燃放烟花,杀鸡宰猪,而钦差使的人马,被三百个恭敬的门客夹道迎进了百春台。

  那面孔苍白神情阴鸷的钦差使让所有人都感到了不安,每个人都看见他一手带来了鲜花,一手却捏着毒药。门客们分批分时去试探了钦差使的兴趣爱好,钦差使对美酒和女色无动于衷,而金银珠宝也不能打动他,衡明君见多识广,他知道京城官吏时兴豢养男宠,便猜想他一定好男色,结果又落了空,那钦差使非等闲之辈,女色不爱,男色也没用!衡明君派出的一个貌如潘安的少年,三更天衣袖含香地进入西厅,四更天就捂着下体哭出西厅来了。守在西厅下的门客把他带到衡明君面前,他还捂着那地方哭哭啼啼,告状道,钦差使也不好男色,不仅不好,而且嫉妒别人唇红齿白,差点拧断了他的命根!

  钦差使像一个幽灵般地出现在所有不该出现的地方,他多次闯入河边马人们居住的棚屋,对马人的来历追根究底,他对马人们跑得如何漠不关心,却特别考察了他们使用兵器的能力。他长时间地观察衡明君的炼丹炉,甚至想从炉工嘴里套出配方的秘密。他对吊桥的升降原理很好奇,缠住桥工,打破砂锅问到底,而对遍布于百春台各处的地窖、暗室和夹墙,钦差使更是表现出一种疯狂的兴趣。他用一根从长寿宫里带出来的檀木龙杖,在这里敲几下,到那里捅几下,百春台在他制造的种种回音里显得深不可测,处处暗藏了机关。

  衡明君对钦差使充满了戒备之心,怀疑他担负某项不可告人的险恶的使命。他派出了平时看管树林的千里眼门客,日夜监视钦差使入住的西厅,可是西厅的窗子很快蒙上了厚厚的帷幕。千里眼非常惭愧地来禀报,他目前的功夫只能穿透白纱,还不能穿透那么厚的紫色帷幕,衡明君对门客仁慈,也没有责怪千里眼,只是婉转地提醒他,你是三百门客中唯一靠眼睛吃饭的,如果只能穿透白纱恐怕不行,还要加强眼睛的本领。西厅悬挂的厚厚的帷幕让衡明君茶饭不香,他隐隐觉得帷幕遮盖的是磨刀霍霍的阴谋。门客们自然地要为主人献计献策,鸡鸣之徒三更先生第一个站起来,说,不让他们睡好觉,我二更天就让方圆百里的鸡都叫起来,吵死他们,让他们睡不好觉!门客们平日最不屑三更先生的那点本事,这时群起攻之,你除了会学鸡叫,还有没有别的能耐了,那么早把他们吵醒有什么好处?让他们三更天就起来密谋整治我们百春台?三更先生坐下后,箭术高强百里穿杨的门客射月先生拍案而起,不就是个狗屁钦差吗,再大的客人也是客,他居然敢在西厅挂帷幕,不把我们百春台的规矩当规矩呢,看我一排箭把那些尿布片子打成个马蜂窝!射月先生是衡明君最宠爱的门客之一,他犯牛脾气,别人就不好当面顶撞。大家看着衡明君,让他批评射月先生,衡明君一杯酒泼到了射月先生的脸上,让他不得冲动,他说,你那排箭要射出去就真的射了马蜂窝了,他是国王的人,只能智取,不得动枪动箭!

  门客芹素此时离开了酒席,像一只壁虎一样无声地攀柱而上,最后将身体倒挂在梁上,用自己的身体和怀才不遇的眼神提醒大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呀,你们怎么忘了百春台养了一个梁上君子!

  一个倒挂在梁上的身体终于令众人的眼睛一亮,梁上君子芹素是最好的人选!公孙禽等一批智囊纷纷涌到衡明君身边,带着一半内疚一半逢迎的口气夸赞他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门客引进制度:之前,他们还对芹素的门客身份有抵触情绪呢,认为堂堂百春台养着个小偷做门客,不免让人耻笑,也容易引来不必要的猜疑。这一刻他们尽释前嫌,在衡明君的建议下,大家举杯向着梁上君子芹素,敬了一杯。

  第二夜好多门客躲在暗处,观看了芹素飞檐走壁潜入西厅的过程,他们惊讶地发现芹素在平地上走路脚步拖沓懒散,到了墙上梁上却是健步如飞,刹眼之间,那芹素已经隐身在西厅鬼鬼祟祟的灯光中了。

  可惜芹素毕竟是芹素,他习惯入室偷点什么,这次不允许他偷,让他看,让他听,他反而在钦差使的房间里迷失了方向,把一件好事弄得一波三折。

  钦差使的房内有一种奇怪的香料味,让人想打喷嚏。芹素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打出那个喷嚏。他发现钦差使与随行的小马弁两人头靠着头,在灯下铺开一卷丝帛,用朱砂粉在丝帛上绘了一张花哨而复杂的地图。芹素急于向衡明君禀报地图之事,就脱身从东厅那里下了屋顶,直接到了衡明君的帐前。

  衡明君帐内有几个歌舞班的女子,有的一丝不挂,有的只在上身挂了一个花肚兜,她们或卧或坐,一个持箫的美女则坐在衡明君的腿弯里,那些女子玉体横陈的样子不免让芹素心有旁骛,所以衡明君询问地图的内容时,芹素一问三不知,偶尔清醒一下也是答非所问,衡明君有点气恼,没见过女子?你鼻孔里还拉风箱呢,我就见不得你们这副没出息的下流模样!他用一把拂尘将芹素顶出去很远,说,我怎么关照你的,让你看清楚了听清楚了再回来,你看见一张地图就回来了,地图上到底画的什么,看清楚了再来告诉我!

  于是芹素从东厅的屋顶上返回了西厅,他返回的那几分钟里,下面望风的人注意到钦差使的房间内有人影一闪,灯光忽然暗下去了,他们觉得异常,向着上面举了举蓝灯,可是芹素不理会蓝灯的警告,下面的人看见他的黑影在房顶上停了一下,然后果断地沉了下去。

  这次返回酿成了大错,首先是一只青蛙让芹素感到心神不安,他是在西厅黑暗的回廊上遇见那只奇怪的青蛙的。芹素轻风般的脚步声能安全通过人的耳朵,却不能蒙蔽一只青蛙,他的潜入引起了青蛙的注意。芹素没有料到青蛙对他的追逐如此热情,如此固执,他从来没见过一只追逐人的青蛙。他沿着回廊奔向钦差的房间,看见那青蛙尾随而来,它的眼睛似乎是瞎的,芹素向青蛙摆手,还做出一些投掷的姿势威胁它。青蛙置之不理,它只是追寻着芹素的脚步努力跳跃着,一对蛙眼在夜幕里闪着两圈微弱的白光。芹素怀疑是自己身上的什么气味牵引着讨厌的青蛙,他忍不住闻了闻自己的身体,可他并没有从自己身上闻到昆虫和死鱼烂虾的气味。

  一只青蛙让梁上君子芹素的心蒙上了莫名的阴影。他攀上房梁,从空中看见钦差使已经吹了灯,人已在床榻上躺下,那张画了地图的丝帛铺展在微暗的月光下,像一片脆薄而神秘的宝藏。他顺着房梁潜入房间时,隐隐听到了外面的一声蛙鸣,一声蛙鸣唤起了芹素孩提时代遥远的记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梁上掉下来的,只看见眼前突然灯火通明,那狡猾的钦差使从帘幕后面出来了,床上假寐的马弁也跳起来了,有人从床肚子底下钻了出来,他们发出了得意的笑声和喊叫,打小偷,打,打!钦差使挥起檀木龙杖,一杖就把芹素打晕了。

  守候在西厅下面的门客听见了芹素最后怨恨的叫声,哪来的青蛙?是谁把青蛙放进来了?门客们知道上面出了意外,但是再聪明的人也听不懂芹素的怨恨,他们不知道窃取地图之事与一只青蛙会有什么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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