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死经 Of Death
公孙禽带着百里乔和一批门客来到西厅的窗下,看见被缚的芹素正凭窗眺望,监视芹素的是钦差使的两个随从,他们嘴里呵斥着什么,对芹素推推搡搡的。为了防止他用脱身术挣脱捆绑,两个人在绳子的一端拴了块石头,可是石头也不能阻挡芹素矫健的身手,公孙禽看见他们在东边把芹素的头按下去,一会儿那脑袋就从西边坚强地浮起来了。芹素的下颌枕在窗栏上,向河那边的方向张望。
门客们问,芹素芹素,你在看什么?
芹素说,看那只青蛙呢,不该来的时候它来了,该来的时候又不见了。是我家瞎眼奶奶变的青蛙,它不在水田里好好待着,跑来跟我要饭吃!我还要找你们算账呢,是谁把我的瞎眼奶奶放进百春台的?我走神失手,你们也有责任!
门客说,芹素你堂堂男子汉,怎么拉不出屎来怪茅坑呢?害我们找了一早晨青蛙,还把屎盆往别人头上扣!守台的兄弟也很辛苦,怎么看得住一只青蛙?青蛙是从河里游过来的,谁看得住它?你惹了祸,不会要找一只青蛙问罪吧?
青蛙一来,人也要来了,我们老家的青蛙会给人引路。芹素说,你们看河那边,是不是我娘来了,是不是我娘在替我挖坑。
门客回头,看见河湾那边确实有一个女子荷锄的身影,女子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身影,两个人在水边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干什么,千里眼门客说,芹素你看花眼了,那女子比你还年轻呢,怎么是你娘?
芹素说,那你们去替我问问她,她是不是我娘替我找来的媳妇?
千里眼说,什么媳妇?那是个疯女子呀,她寻死觅活,要把自己的坟挖在衡明君的树林里,让我给撵跑了。
门客们齐声笑起来,芹素把个疯女子当媳妇呢,芹素你从小就出来偷,哪里娶得到媳妇?谁给你这个梁上君子做媳妇?芹素芹素你死到临头了,还在做桃花梦。
芹素说,那你们看那个小孩,是个男孩吧,他一定是我儿子。
千里眼笑得弯下了腰,芹素你比那女子还疯呢,那是个小鹿人嘛,你没娶上媳妇,怎么有儿子,儿子从你屁眼里拉出来的?
门客们哄堂大笑,钦差使派守西厅的随从用一把木槌在墙上敲,对着下面的人大喊道:禁止喧哗,禁止说笑,他是死囚,你们不能和他说话,更不能跟他说笑,等会儿我们大人回来,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下面的门客说,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怎么不能说话?怎么不能笑?等会儿我们还唱呢。公孙禽提醒门客们注意百春台人的风度礼仪,给兄弟们送来一壶酒,喝几口解解乏吧!他对上面喊着,让人把一只篮子用竹竿挑上了西厅,监守大叫一声,不得贿赂,我们不喝你们的酒!公孙禽说,喝几口吧,我们的酒喝不醉!上面的人很快看清楚了,酒壶里盛的不是酒,是满满一壶刀币,他们迅速把壶拿走了,篮子送了下来,于是木槌敲墙的声音也停下来了。
百里乔开始清嗓子,他的手里捧着一只碗,碗里盛满苦艾草泡的水。他从人堆里挤出来,低头喝了一口水,然后把碗放在地上,拜了天拜了地,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也一一拜过,突然一声,劝死经开篇高亢的颤音犹如晴空霹雳,在所有人的头上炸响,下面的人打着冷战都从百里乔身边逃开了。窗口的芹素却不为所动,竟然狂笑起来,他说,好呀,给我唱劝死经来了!我知道你们这么多人跑来,就没安好心。你们还不如那鬼钦差,他还让我活几天呢,你们却要我马上就死。
百里乔唱道,偷牛的贼人呀,天不容你,地不容你,你偷了我家的牛,太阳晒死你,河水淹死你,你走不到家门口,一块土疙瘩会绊死你!
芹素冷笑道,我爷爷那辈人才偷牛,我什么都偷过,就是不偷牛,对我唱劝死经没用,劝不死我。
百里乔也意识到自己不能生搬硬套,他眨巴着眼睛,即兴修改了劝死经的经文,继续唱,芹素芹素你惹人恨,夏天的风不吹你,冬天的风吹死你,东村的女子不看你,西边的鬼魂缠上你,你生不如死,不如去死!
芹素说,放屁,我芹素投奔百春台时,顶风冒雪走了三天三夜,我会让风吹死?我怕鬼魂拉我?哪个鬼魂拉我,我把他抓到火堆上烤了吃。
百里乔的诵经声中开始带着火气了,芹素芹素,养你三年,用你一夜,你偷张地图也鸡飞蛋打,你恩将仇报,生不如死,不如去死。
芹素说,告诉你们多少次了,怪那只青蛙让我分神呀。我是在这里吃了三年闲饭,你让我把三年的酒饭再吐出来还给衡明君呀?
百里乔再也唱不下去了,他跳起来对着窗口的芹素啐了一口,芹素你没有廉耻,枉为平羊郡血性男儿,你不忠不义,不配活,只配死!
芹素嚷道,住嘴,这百春台三百门客谁有廉耻?我是脸皮厚,脸皮厚才混到三年闲饭,你们有人混吃十年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你们怎么不去死?
公孙禽和百里乔都估计到芹素对劝死经有一定的抵抗能力,但他们没有料到芹素有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百里乔唱得口干舌燥,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他气呼呼地对公孙禽说,对这种没有廉耻的人,不能用口,只能用手!公孙禽勉励他不要泄气,他说衡明君说不用手就万万不可用手,他还帮助百里乔回忆鹿林县人劝一个盗墓贼去死的漫长过程,那劝死经不是念了七天七夜吗?他说,给一个没有廉耻的人念诵劝死经要有耐心,有时候需要七天七夜,有时候七天七夜也没用,劝说芹素这样的人去死,也许需要一年,你喝口水歇口气,从头再来。
可是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在高处烽火台上望风的人用旗语告诉这边,出外游览的钦差使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他们必须赶在钦差使返回之前完成这个使命。
公孙禽动员所有的门客模仿百里乔,跟随他一起念劝死经。门客们便用各自含糊不清的语言加入了诵经的声浪中,杂乱的诵经声引起了芹素的讥笑,他在上面说,你们这么念劝死经,我就是死了,也是被你们笑死的,不是被你们念死的。
下面有一个门客高声喊道,不管你怎么死,反正你要死!
人们注意到钦差使手下的两个随从,他们起初一直像局外人似的,毫不掩饰对劝死经的轻蔑之情,渐渐地那两个人被铿锵响亮的诵经声所蛊惑,一个泪流满面,嘴里不停地喊,我无耻,我无耻!另一个痛苦得用头撞墙,一边撞一边念:生不如死,不如去死。
当事人芹素却不为所动,四面楚歌中,他被缚的身体反而更加灵巧轻盈。芹素拖着一块石头在窗边跳来跳去,示威似的对外面的门客们喊:我芹素生下来就是小偷,哪来的廉耻之心?要杀要剐随你们便,对我念劝死经,没用!再念下去你们都死了,我芹素还活着!
公孙禽对芹素的嚣张和傲慢感到很恼怒。也许是世风日下了,他的父亲当年在鹿林郡乡下用了半天就劝死了一个偷看他母亲沐浴的光棍汉,而他的祖父祖母甚至把一个过路的女子劝死了,那女子拔了他家地里一把青蒜。他不相信劝死经念不死一个人,只是对芹素不灵验而已。如果时间允许,如果召集更多的人来,每个人都有百里乔那么高亢动听的嗓音,念它七七四十九天,三个芹素捆在一起,也会一个个地念死他,可惜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才了。
烽火台上的旗帜挥得越来越频繁,钦差使已经在返回百春台的路上,芹素死得越快越好。也许让芹素去死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还是要谈判,可是公孙禽忽然倒了嗓,发不出声音了,他拉拉百里乔的袖子,让他停止诵经。然后他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块方正的土地,地里画了房子,房子周围还画了几只鸡鸭,门客们便喊起来,芹素快来看,给你一块地,还给你大房子,还有鸡和鸭养呢!
芹素探出脑袋朝地上看了看,嘿嘿笑起来,说,公孙先生呀,亏你想得出来,给我一块地,让我去死,我死了房子给谁住?地给谁种?鸡鸭给谁养?
公孙禽把树枝掰断,抓了短的一截继续在地上画,这次他画了一堆刀币和元宝,堆得像一座山那么高。画了一会儿,他抬头瞥见芹素讽刺的眼神,就把山头上的几个元宝擦去,画了一壶酒。他觉得芹素的表情在鼓励他,就又在酒壶旁边画了一盘肉一碗鱼,门客们都清楚地看见芹素的喉结抽搐了一下,他咽口水了!芹素咽了好几次口水,突然转过脸去,说,狗眼看人低,把我看成什么可怜人了,只要不死,凭我这身本事,到哪儿混不到一壶酒喝,到哪儿能饿着我?
门客们愤愤地嚷起来,芹素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吃了衡明君三年闲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号称郡内第一偷,可一张地图你都偷不来,让人捉到了贼手,衡明君让你自己死,是给你天大的面子,公孙先生许你这么多东西,你怎么就不领情,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
大力士此时走到一棵老树旁,挑选了最粗壮的树枝,他向芹素举起了他的胳膊,示意他注意:芹素你看着,我怎么让你脑袋搬家!他把胳膊向树枝一挥,只听见咯嚓一声,树枝应声落下。在众门客的欢呼声中百里穿杨的神箭手也把背上的弓弩拉了下来,他一边搭弓一边问芹素,芹素,你要我射你的眼睛,还是要我射你的鼻子?
芹素一闪就不见了,在里面喊,射吧,你有本事就一箭双雕,一箭射到我的眼睛不算本事,射到眼睛还要射到鼻子!
公孙禽见门客们都有点冲动,冲动于事无补,他让门客们安静下来,说服工作还是由他的树枝来做。门客们看见他在地上熟练地画了个人,是一个裸女,谁也没料到不近女色的公孙禽有这手绝活,他画的裸女如此生动如此逼真,那么宽大的臀,那么圆那么挺的乳房,双腿之间虽只寥寥几笔,却是画龙点睛,那女子几乎要从地上站起来了。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完美的裸女,不知不觉的,好多人的脑袋都向着一个焦点聚拢,久久不肯散去。然后他们听见芹素在上面叫了起来,闪开闪开,你们挡住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门客们梦醒般地散开,把观赏裸女的最好角度留给芹素,他们说,芹素芹素,这下你动心了吧,你长这么大,偷了这么多年,什么都偷,鲜灵灵的女子你偷不到手!看看这光屁股的女子,多漂亮!让你睡一宿,死了也赚了!
很明显芹素是动了心,他僵立在窗前看地上的裸女,时而目光如炬,时而忸忸怩怩。门客们从来没见过羞涩的芹素,一个画在地上的裸女,出人意料地俘虏了芹素的心。寡廉鲜耻的芹素,忘恩负义的芹素,贪生怕死的芹素,现在他脸红了,他沉浸在一个灿烂细腻的想象中,这美妙的想象逼迫他投降,比什么都有效。他们注意到芹素瘦削的脸上一片红潮,红潮退去以后又变得苍白如纸,他说,这是哪儿的女子?不会是歌舞班里的女子吧,歌舞班的女子,再漂亮我也不要。
他们从芹素的眼睛里看见了胜利的曙光,便趁热打铁地追问,芹素芹素,你要什么样的女子?
芹素沉默着,抬头朝烽火台上的旗帜看,他哀叹一声,说,你们还是在哄我,那旗帜打得越来越急,什么样的女子我都没时间睡她了。芹素的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泪,他说,你们都小看我了,我其实不怕死,我是怕这么不明不白死了,我乡下的老娘也会气死,她还做着儿子衣锦还乡的梦呢,我离家的时候答应我娘,混出个人样就回家,我要带一个好媳妇回去给她做饭,带一堆儿女回家去给她梳头倒尿桶,现在好了,我是可以回家去守着我娘了,可惜回去的是一口棺材!
门客中有人说,给你一口好棺材,你要石头的也行,要柏木的也行,衡明君给我们门客打棺材,从来不省钱的!
一口好棺材打发不了我。芹素的脸贴在窗边擦眼泪,他说,没那么便宜的事,我芹素活着不能衣锦还乡,死了一定要风光一场,风光给乡亲们看,给我老娘一个交代!
你要怎么风光呢?门客们焦急地仰望着芹素,问,你要吹鼓手吹吹打打把你送回平羊郡?那就为难人了,你不是不知道,蓝草涧那边村子里的吹鼓手全部拉了差去修长城了。要不纸人纸马多一点?纸很贵的,不过贵也不怕,你要多少我们给你扎多少。
纸人纸马打发不了我,我要活人,会哭会说的活人!我要活人给我哭棺送棺!
这又为难人了!孝子贤妻你都没有,谁去给你哭棺送棺呢?门客们都撇着嘴,左右为难起来,他们说,你为难我们就是为难衡明君嘛。衡明君大人说了,要让你死得体面,他要把最好的一套织锦寿衣给你穿呢,棺材你也放心,保证是一口大柏木棺材,可是芹素你也别过分,门客毕竟是门客,丧礼排场也不好太大,否则又让别人抓了百春台的把柄,说衡明君的闲话!
我不要排场,只要两个活人!芹素叫起来,叫了一句声音突然梗住了,眼泪又涌了出来。他羞于让门客们发现他的泪,就把脑袋拧过去,歪着头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暗淡的眼睛有点亮了,目光变得倔强,下面的门客们窃窃私语着,追溯他的目光。最后大家的脑袋也都拧过去了,所有人的视线穿越壕河的河水,落在对岸的河湾那一侧。
你们看见河边那两个人吗?一个女子,一个男孩,去把他们买下来!芹素说,那个女子,让她做我媳妇,那个男孩,就算我儿子了,给他们穿上最好的丧服,把他们弄到我的运棺车上,一起运回鹿林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