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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明君 The Nobles Of Heng-Ming

  钦差使扣留了门客芹素的棺木,那一行人守着个棺木滞留在百春台,不说要走,也不说要留,百春台上下人人心神不安。衡明君要公孙禽去打听,芹素已死,回乡的殡车早就套好,他们为什么扣着一具门客的尸首,让百春台陷入不仁不义之地。钦差使的回答让公孙禽倒吸一口凉气,他说,你们百春台有鬼,我要等死人开口,替我捉鬼!这深奥而锐利的要挟让人无法应对。公孙禽把钦差使的话传给衡明君,衡明君气得浑身发抖,说,去问问他,他到底要拿百春台怎么样?衡明君的气话公孙禽是不敢学舌的,他只是假借替死人焚香防腐的机会,密切注意钦差使的眼睛。公孙禽习惯了从别人的眼睛分析别人的心思,喜欢什么要什么,嘴上说不出口,眼睛会说出来。但钦差使的眼睛很多时候是看着房梁的,还有很多时候看着百春台的落日,他不可能要房梁,也不可能要落日。公孙禽不得不承认,那钦差使的紫金高冠不是白戴的,他的城府比海还深。公孙禽试图从谈天说地中窥探对方的欲望,可是钦差使永远哼哼哈哈地应对所有的话题,即使是在评价芹素悬梁自尽的死法时,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梁上君子死在梁上了,死得其所!

  门客们在多次争论过后排除了钦差使清心寡欲的说法,世上还没生出那样的人,生出那样的人,一定没屁眼!那钦差使扣着芹素的棺材,一定是要拿棺材交换什么,交换什么?就是不说,要让你猜!公孙禽他们猜不出来了,束手无策之际决定由侧面着手,拉拢钦差使身边的亲信。于是六个美貌而放荡的歌舞班女子出马西厅,对钦差使的心腹马弁进行了一种名叫六燕齐飞的服务。在极度的欢愉和疲劳之中,那个小马弁终于道出了天机,他说,你们这里的歌舞女子这么聪明,门客怎么那么笨?天下哪有不吃虫子的鸟?下等人要的东西都一样,不是女色就是钱财,我们这样的中等人,要的东西多一点,女色多一点,钱财多一点,可我们主人是上等人,要的东西不一样,他喜欢马棚里那三匹马呀!

  歌舞班女子从公孙禽那里得到了赏钱,却得不到他的笑脸。公孙禽万万没想到,钦差使索要的东西,恰好是主人最心爱的马!在国王下令禁养马匹的年月里,衡明君享受王公贵族特权,留下了三匹好马,那个讨厌的钦差使,偏偏只要那三匹雪山马!

  公孙禽愁眉苦脸地到衡明君帐前如实禀报,衡明君果然发怒,说,这狗日钦差欺人太甚,他不是跟我要马,是要我的心!让我用三匹雪山马换一个死人?亏他想得起来,他一根马鬃也别想拿到!他那么稀罕芹素,让他把芹素的尸首拉走,凭一个死人,我不怕他到国王那里告状!

  公孙禽小心地提醒主人,他手里不光一个芹素,还有那张地图呢。

  衡明君怒声道,一张地图随便他怎么画,也画不出我的罪名来,我就是多藏了一点黄金,多置了一点兵器,我没杀君之心,无叛国之意,一张地图我怕它个毬!

  公孙禽说,大人忘了,芹素说地图上还有好多字呢,那字怎么写的,谁也没看见,大人忘了,南边的林城君就是得罪了一个钦差,让一纸黑状送了命?我们不怕他的图,但那些字,不得不提防呀!

  衡明君沉默了好久,突然大叫一声,挖耳屎!一个殷勤的侍女拿了金耳勺出来,把衡明君的脑袋温柔地放在她的腿上。公孙禽了解他的主人,那说明主人要思考了,耳朵眼里微微的痛感对主人的大脑有好处,许多重大的决策都是他挖耳屎时做出的。一根金耳勺令衡明君镇定下来,公孙禽便选择这个时机,抖出了一个未及证实的小道消息,他说,这杨钦差不比以前来的赵钦差余钦差,他是国王身边的人,听说他回宫后就升任丞相了,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大人要留条后路,三匹雪山马不是换芹素那个死人,是换一条百春台的后路!

  衡明君在侍女的腿上哀叹了一声,皇亲国戚有什么用,堂堂七尺之躯有什么用,还要拍一个狗钦差的马屁!公孙禽赔着笑脸说,大人不是拍谁的马屁,是做一笔交易呀!公孙禽还想说什么,看见衡明君的脑袋从侍女腿上升了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的:给他,今天给他三匹雪山马,以后要他还我九匹汗血宝马!

  公孙禽吩咐人去准备一个大号的马笼,特意关照马笼四面要用木板封死,外观上必须看不出是一个马笼。情绪刚刚平定下来的衡明君又叫起来,你安的什么心,要把我的雪山马闷死呀!公孙禽解释道,不是我不心疼大人的马,只是那杨钦差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国王的禁马令路人皆知,他不敢明目张胆地把马牵回京城去,怕影响不好,他说要把马笼做成一个死囚犯的笼子,路上的老百姓就见怪不怪了。

  后来衡明君就沉浸在无边的哀伤中了,我的宝贝马呀,我的聚宝,我的江山,我的美女!他轮番呼喊着三匹雪山马的名字,脆弱的排泄系统又乱了套。仆人们手忙脚乱地取来夜壶和便盆,在一次大解三次小解之后,衡明君失去骏马的哀伤也排解了好多,人的精神好了许多。他说,可怜我那三匹雪山马,我不舍得骑它们,天天骑马人呀,那么好的马,没想到明天早晨就压在一个臭屁股下面了,今天我要夜猎,来人,准备弓箭马鞍,今天夜里不骑马人,我骑雪山马!

  那天夜里有人爬到高高的钟楼上,一片寂静中射猎的铜钟被訇然敲响,百春台射猎史上的第一次夜猎开始了。

  吊桥史无前例地迎着月光放下来,河两边的马人们首先从睡梦中被叫醒,马人们得到一个奇怪的命令,他们今夜不用披马鞍,今夜没人骑在他们背上,他们只要像野马一样到树林里飞奔。迷惘的马人们走出棚屋,看见门客们已经早早地举起火把,照亮了夜射的路,从百春台到吊桥,一路红色的火光。

  他们看见衡明君骑在那匹江山马上,他的脸在火光的映衬下,仍然残留着不可名状的悲伤。那养尊处优的江山马高大威风,它驮着衡明君肥胖的身体,果然像一片稳固的江山驮着悲伤的主人。江山马高昂着马头,向他们这些马人发出了示威般的嘶鸣,而聚宝马和美女马被马倌牵在手里。它们的马鬃在夜风中骄傲地飘扬,马蹄上的铁掌熠熠闪光,所有瞥向马人的美丽硕大的马眼,充满了真品对赝品天然的蔑视。

  马人们一时都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他们有的埋怨钦差使的来临打乱了所有的秩序,有的埋怨他们辛苦多年做了马人,今天还要尝试被箭射伤的滋味,有的马人肯吃苦,什么也不说,低头想象着野马奔跑的姿态和速度,一边活动腿脚一边还劝慰同伴,做野马不是很好吗?一样有赏钱,省得背上压着人了,跑起来更快更轻松嘛!

  他们以为自己能像野马一样奔跑的,可是等到吊桥上一声令下,所有的马人都发现,背上没有人的骑跨,加上夜幕的障碍,他们无法像马一样奔跑,更无法像一匹野马那样奔跑了。没有重压的奔跑令马人们很不适应,尽管他们跑得不慢,嘴里也模仿了马群的呼啸声,但不管是玉骢还是枣骝,再出色的马人都跑得踌躇不决装模作样的,他们甚至不再像一群马,更像是一群傻子在夜色火光中盲目地奔跑。

  有个门客对他们叫喊道,你们哪儿像野马?就像一帮傻子在瞎跑嘛!

  马人们都努力地把身体弯下来,往树林里跑,后面又有人尖声批评,弯腰有什么用,现在是一群驼背在瞎跑了!又有个门客嚷道,你们现在不像驼背了,像群狗夺食,你们这么跑是要去吃屎呀?

  衡明君在雪山马上搭好了弓,但由于马人扮演的野马跑得太虚假,人不像人,马不像马,他始终是引而不发,衡明君突然就怒吼起来,一群贱人,不骑他们的背,他们还就不会跑了!鹿人呢,让他们来,我不射野马了,射鹿!

  静候在树林里的鹿人发出了一片感激的欢呼声,也许是头一次,他们在马人面前扬眉吐气了。鹿人们戴上他们的鹿角,安上他们的鹿尾,几乎以一种炫耀的姿态从马人们身边跳过去,跳过去。有一个鹿人还趁机发泄以前的积怨,对着马人枣骝骂了一句:笨蛋,你神气什么?你们不驮人就不会跑,你们马人哪点比我们鹿人强?

  树林里火光人影闪烁,卑微的鹿人们在自己的树林里头一次有了主人的自豪感,他们带着一种翻身的喜悦跳,带着一种改变命运的梦想跳,带着热情和一颗感恩之心跳,有的像灰鹿,有的像麋鹿,有的像梅花鹿,勇敢的大小司马鹿兄弟甚至故意地跑到衡明君的马前,逗引他的追猎。强烈的刺激让衡明君亢奋地尖声叫好,他的榆木箭镞像一阵呼啸的风声穿透了树林,满满的箭袋一会儿就空了,他的江山马在疯狂地驰骋后也显示了一点疲态。衡明君摸到了马的汗,就喊了一声,江山累了,换马!

  原来垂头丧气坐在地上的一群马人,闻声都站了起来。玉骢来了精神,几个箭步冲到衡明君的马前,弯下腰背说,大人你好几天没骑我了,请上马吧。

  你是雪山马吗?你只是个马人!衡明君用马鞭把玉骢赶走了,说,我说过了,今天不骑马人,你们我可以骑一辈子,我的三匹雪山马,今天不骑明天就没得骑了,我要好好骑一下,一匹一匹骑!

  马倌牵过来聚宝马,把衡明君扶上马背。美人马一腔醋意无处发泄,尥蹶子踢了雪骢一蹄。趁着派人回去取箭的间隙,门客们开始以火把引导,在树林四处检查夜猎的第一批成果。他们手执一枚朱印,拉起那些中箭倒地的鹿人,先看屁股,再看别处,并在中箭部位旁边盖上一个豹徽。中箭的鹿人大多是在屁股上留下了豹徽朱印,这引发了门客们的一片欢呼,他们都知道衡明君的仁慈,他不喜欢射出人命,为了孩子的安全考虑,他让人制造了专用的榆木箭,而且他对自己的箭法也提出了苛刻要求,射到孩子们的屁股,才是他认可的好箭,否则就是他说的臭箭。所以门客们在盖印的时候偶尔夹杂着几声争议,这不是大腿,是这孩子屁股太小了,屁股下来一点点,还算屁股,是好箭!

  回弓箭房取箭的门客带来一个令人扫兴的消息,说榆木箭都用光了,只有铁箭了。他们提着几个箭袋,里面金属撞击的声音让衡明君骂起来,你们把铁箭拿来做什么?你们要我用真箭射那些孩子吗?

  几个取箭的门客说,看大人射得开心,怕大人不尽兴,拿来以防万一的。

  我是没尽兴,三匹雪山马我才骑了一匹,怎么木箭就用完了?是谁去箭房订的箭?订那么点木箭,哄孩子玩呢,还是替我省钱?

  门客们不敢开口,都用眼睛去瞟公孙禽,其中含意很清楚,订制多少木箭是他的事,不是我们的错。公孙禽对他们的目光很恼火,将一个门客朝树林里推了一把,你们眼睛往哪儿看?站在这里看我干什么?快去把木箭一支支找回来!

  那门客回嘴道,现在是夜里,地上树上都看不清楚,让我们怎么把箭找回来?

  公孙禽怒声道,你手里的火把干什么用的?你的狗眼珠子看不见,火把什么都看得见!

  还有一个门客小声地嘟囔,大人何必对一帮小孩那么仁慈,本来就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用真箭就用真箭了,射到几个有什么关系?

  公孙禽一转身就赏了他一记耳光,他说,你放屁也不挑个好时候,竟然敢给大人做主,衡明君世代礼仪道德之家,什么时候做过此等不仁不义的事情?你不怕真箭就把袍子脱了,把你的屁股撅起来,让衡明君先射你一箭,热热身!

  门客们有的开怀大笑,有的心里也想使用真箭,见状不敢发表意见了,纷纷举高了火把去树林里拾木箭。公孙禽看衡明君一脸不悦,便走过去向他抖开了一轴竹简,指着上面的记录道,大人今天射得高兴,平时三袋箭就够了,今天五袋木箭都用光了,大人你知道吗,今天射到了十六个鹿屁股呀!

  这时候鹿人们那边开始出现了一阵骚动,那群男孩也许是被衡明君的仁慈所感动,也许是出于自愿,也许是为了在那群失败的马人面前彻底争得上风,他们突然开始用一片混乱而感人的声音向衡明君表决心了:用真箭!用真箭,我们不怕真箭!胆小鬼才怕真箭,大人大人,我们鹿人愿意为你效劳!

  衡明君完全被鹿人们的忠诚打动了,他一手按着新送来的沉重的箭袋,一只手慈祥地举起来向他们挥舞着,他克制着激动的心情,说,好,好,好!公孙先生,快把孩子们的豪言壮语也记到竹简上去!

  公孙禽吩咐人打开随身携带的笔墨竹简,说,一定要记下的,大人请放心,大人对四方百姓的恩情,百姓对大人的感恩戴德之心,我会汇编成册,收在东厅大箱子内,日后一定会有用的。

  树林里突然静了一下,猛然响起一个门客的惊叫,打起来了,马人和鹿人打起来了!

  让衡明君和公孙禽始料不及的是马人们糟糕的表现。他们在鹿人的压力下出现了集体性的失态,仗着年龄和体格的优势,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对鹿人的核心人物首先发动了袭击。枣骝第一个动手,他冲过去一把揪下将军鹿的鹿角,又对准枢密鹿踢了一脚,嘴里骂道,让你们臭显摆,你们这帮小屁孩,敢来抢我们的饭碗!

  公孙禽高呼着马人们的名字让他们住手,可是精力旺盛的马人还在追逐四处逃散的鹿人。马人怀着仇恨对鹿人拳打脚踢,面饼鹿逃到树上,玉骢在下面摇树,竟然把那孩子从树上摇下来,一脚踩在地上。衡明君射猎多年,马人和鹿人各跑各路也形成了规矩,这种混乱的失去秩序的场面让他感到震惊,震惊之后是无法压抑的怒火,射!射!衡明君涨红了脸,命令身边的门客都举起弓箭,你们也射,射铁箭,射死人算我的!

  急风暴雨般的响箭射出去,树林里先是一片尖叫,所有的鹿人和马人都应声奔跑起来。由于那箭雨声带着急促的催命的节奏,他们奔跑的节奏也比平时疯狂了许多,在火把的映衬下,所有的鹿人看上去都像一头亡命的鹿,所有的马人都变成了一匹驰骋如风的野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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