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 The River Bend
夜猎的钟声惊醒了河湾里的碧奴,她在做死亡的梦,那片钟声把她从梦里拉了出来。碧奴在半人高的土坑里醒来,看见一小片低矮的星空,含蓄地盖住河湾,盖住水边的土坑,把死亡的所有细节也都盖住了。看上去星空固执地挽留着她的生命,她活着,生命变成奇迹,这奇迹却令人畏惧。碧奴的脸上凝结着几滴水珠,她知道那不是露水,是梦里流出的眼泪。那么多眼泪流出来,我怎么还不死?她记得母亲说过父亲为信桃君掉了一滴眼泪,在山顶上掉了一滴眼泪,走下山就丢了性命。她流了那么多眼泪,眼泪流出来三天了,早晨她预计自己会死于黑夜,黑夜来临她以为会死于黎明。她以为自己死了三天了,一抬眼,又看见了满天的星星!
碧奴站在她的坟里向河湾四处张望,钟声来自河那边的树林。月光遍地,水和杂草都泛出寒冷的白光,那个男孩正睡在坑边。碧奴叫不醒她的掘墓人,那男孩一定是累坏了,三天来他一直在等待碧奴死去,一边等一边挖坑,他说,你还活着呢,我怎么能埋你?你不是说桃村人一流眼泪就要死吗?我等你死呢,死了才能埋!我就怕你骗人,你要是骗我,我就白偷了这把锄头,白拿了这把铁锹啦!碧奴现在也迷惑了,不知道是她骗了男孩,还是桃村的女儿经骗了她。或许她的眼泪不值钱,流了就流了,流了也不算数,或许她的哀伤不算哀伤,她的苦楚不算苦楚,她满脸泪痕,谁也不稀罕看她!她等死等了三天了,等得人都憔悴了,还不死!她的死神也等得满腹怨气了,说死说死,就是不死。她看得出来,那男孩等得不耐烦了,他睡着了,鼻孔里还在轻蔑地喘气,他睡在土堆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把锄头。
碧奴叫不醒熟睡的男孩,在夜色中她又细细地打量白天选中的这个墓地,多好的地方,靠着水,靠着路,是河床下降形成的一片处女地,离那个可怕的乱坟冈很远,离繁华的百春台不远。男孩说这河湾里的新地以后迟早要纳入百春台的财产,那是以后,以后她已经落在地下了,她已经变成了葫芦。百春台的人忙忙碌碌,他们把河湾的洼地让给了泥鳅、芦花,还有碧奴。傍晚有一个大人物的黄帔车队从河湾经过,车上的人看见他们,不知怎么就停下来了。下来了几个人,众星捧月地搀扶着一个老官吏,朝他们走来。碧奴以为又是来撵人的,她以为河湾里也不能挖坑呢。那老官吏远远地开口问她了,大姐你开荒种什么?碧奴不敢告诉他,就随口说,开荒种葫芦!老官吏说,种葫芦不好,种棉花好,大姐你知不知道西边在打仗南边也在打仗,你种了棉花纺线织布,给前线将士做战袍,女子也要为国家做贡献呀!碧奴对他的口音和措辞都一知半解,等他们返回到路上,她问男孩那人是不是衡明君。男孩说,什么这人那人的,人家是钦差使!国王身边来的,连衡明君都怕他!碧奴说,我不管他从哪儿来,反正我也不搭他们的车,别拦我们挖坑就行。
河那边树林里的火把渐渐地映红了半边天空,风把人声、鹿鸣声和马嘶声都送到河湾里来了。碧奴不知道百春台出了什么事,她又去推那个男孩,男孩终于醒了,他从地上跳起来,听着远处鹿哨的召唤,射猎了!他半梦半醒地眺望着河那边的树林,说,是夜猎呀,夜猎!我还从来没赶上过夜猎,我不盖你的坟了,我回去做鹿人了!
孩子你走不得。碧奴说,姐姐说死就死了,说不定太阳出来我就死了,你一走谁给我坟上扔土呢?
男孩肮脏的小脸上充满了憎恨的表情,他瞪着碧奴,突然用锄头挖起一堆土扔向碧奴,扔土扔土,我现在就扔!都怪你,口口声声要死了,就是不肯死!你耽误了我多少事,就给我一个掏耳朵的耳勺子!
孩子你别再埋怨我了,我也纳闷呢,怎么我就是这么个命?活不容易活,死也不容易死!碧奴抬头看着河湾的天空,说,我刚才还问天上的星星呢,怎么还不让我死?我梦见自己死了,梦了好几次了,一睁眼又看见星星!
男孩说,你懒,就会坐着等死!你不肯悬树,说吊死鬼吐舌头,死得难看;你不肯跳河,说溺死鬼的魂会在水上漂走,你非要死在土里嘛,土里是那么好死的吗?
碧奴说,孩子,我是葫芦,不死在土里怎么变回葫芦?
男孩突然怒吼起来,你不是葫芦,是屎壳郎,屎壳郎才钻在土里死!
男孩在夜色中奔跑而去,碧奴看见他敏捷地从横倒的锄头上跳过去,一会儿背影便消失了。碧奴拉不住男孩,便站在坑里看外面那把锄头,锄头在月色里闪烁着孤独的光,男孩一走就只有一把锄头陪着她了。她有点心寒,葫芦变的人就这么苦命吗,连死也这么难!男孩骂她懒,嫌她站在坑里等死,她从小到大哪里偷过懒?她是不知道一个人的命会苦成这样,连死也要勤快着死的!碧奴一赌气就爬出了坑。坑外的月光很冷,大风吹过岸边的芦苇。风吹乱了碧奴的头发,她低下头,看见地上拖曳着一条人影子,鬼魂是没有影子的,她还有影子,三天三夜了,她怎么还拖着自己的影子在河湾走?碧奴想起男孩提供的死亡的方法,悬树而死最快最省事,不要别人帮忙,只要一条布带。可碧奴不愿意把自己吊到树上去,她从小就见过吊死鬼,他们瞪眼吐舌的,死得那么吓人。第二种死法近在眼前,走到河水深处,让自己淹死,这也不难,走下去,让河水的大嘴吞下她就死成了,可她是一只葫芦,不是一条鱼呀,水也不是土,水到处流呀,她死在水里葫芦怎么办?葫芦秧子不发芽怎么办呢,葫芦秧钻不出土她变不回一只葫芦,变不回葫芦就没有了来生!碧奴看着月光下的河水,冷冷波动的河水让碧奴感到畏惧,水里没有她的来生,如果没有来生,她二十多年的苦都白吃了,泪都白流了,二十多年多少个日夜,每一个日夜都像这河水,白白流走了!
碧奴一只脚踩在河水里,另一只脚却在退缩,她的两只脚对水意见不一。僵持了一会儿,碧奴做了主,把水里的那只脚放回到了岸上。水里不行,死得再容易也不行!她好像是在劝慰她的脚,也好像在劝自己,迟早是要死的,还是死到土里去,土里安心。
河湾这边静悄悄的,远远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两声蛙鸣,她猜是那只青蛙在草丛里,碧奴站起来去寻找那只青蛙,沿着水边走了几步,又怀疑蛙鸣声是从路那边传来的,她嘀咕道,谁和你捉迷藏,去寻你儿子去,不稀罕你。她放弃了对青蛙的依恋。她们已经分道扬镳了,她们不再是同伴。如果真的是一只青蛙一个人就好了,可以做个好同伴,可惜她们是两个女子,隔了阴阳两重天,话说不到一起去,活人寻夫,死人寻子,她们同路不同心。
碧奴决定回到土里去,那个土坑在月光下像一个未完工的坟窖,也像一个简陋的家。坑里比外面温暖,没有风。她正要向坑里慢慢地滑下去,突然看见那只青蛙,青蛙正蹲在她的坟里,脑袋朝天倾听着。几天没见,青蛙干瘪了许多,盲眼里的白光看上去更加忧伤也更加绝望了。
出去,去寻你的儿子去!碧奴蹲下来对坑里的青蛙喊,出来吧,我对你再也不会那么好心了,我给岂梁扎好的包裹,让你钻进去了!我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坟,你又跑来蹲在里面!你个青蛙也来欺负人呢,那么小的青蛙,要占我这么大的坑!河湾地到处是烂泥地,哪儿不能埋你这只青蛙?你非要来赖在我的坑里!
青蛙不肯出来,看上去它是决心在一个坑里终止苦难的旅程了。碧奴不知道青蛙是为了独占她的坟坑,还是准备和她结伴死在一起。不管哪个动机,碧奴都不能接受。她拍手跺脚地威胁青蛙,青蛙无动于衷。碧奴没有办法把青蛙撵出来,犟脾气也上来了,她拉过那把锄头,往坑口上一搭,发誓道,你不上来我就不下去,看谁犟得过谁,就当我挖了一口旱井,谁也别在这里安顿!
青蛙在坑里一动不动,盲眼里的一滴泪在暗处闪着微黄的光。碧奴扭头,不去看它的眼睛。悲伤在这个夜晚失去了力量,不流眼泪的女子早已经流干了眼泪,盲眼青蛙的眼泪则成了别人的累赘,她们的眼泪再也打动不了对方。昔日的旅伴在河湾里开始了漫长的对峙,一种敌对的气氛使河湾的空气令人窒息,月光下的河水也在紧张地喘息。河那边树林里的火炬渐渐熄灭了,射猎的声音一点点沉在了水里,河湾旁边的土路上则隐隐地响起了木轮吱吱扭扭的滚动声。
那运棺的牛车终于出现在土路上,在一群晃动的人影中,碧奴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赶车的车夫无掌斜着身体,像一把弓倚在车架上,用脚夹着缰绳,站在车上的是那个男孩。归来的掘墓人看上去是得胜凯旋了,他向碧奴挥着手里的一支箭,远远地报告着一个噩梦般的消息,他说,别死,快从坑里出来,我把你卖了,你现在是芹素的媳妇啦!
碧奴起初并没有听清男孩在喊什么,她还迎上去问呢,谁把谁卖了?她迎着那口黑沉沉的棺材朝牛车走,走了几步醒过来了,谁会白白地送那么大一口棺材给她?是别人的棺材!于是她往后退着走,退了一步反而看清了那男孩身上穿的新袍子,是一件白色的丧袍。她正要问男孩谁给他穿上了丧袍,那牛车上跳下来几个彪形大汉,像豹子一样朝她冲过来了,刹那间她明白过来,是别人死了,是她被卖了!那个男孩,他把她卖给了一个死人!
就像老鹰抓小鸡一样,百春台的几个门客很轻松地把碧奴架上了运棺车,碧奴在他们手里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身上渗出一片一片的水来,他们看见她瞪着夜空,嘴里重复着一句话,下去了就好了,下去了就好了!门客们问男孩,她嘴里嘀咕什么?下去下去的,下哪儿去?男孩站在车上指着河滩上的坑,说,土里,她后悔没早点下到土里去!一个门客说,下到土里也得把她掘出来,死了进棺殉葬,活着哭棺送灵,死活都跑不掉的!另一个门客一直被袍子上的水迹困扰着,嘴里喊道,这女子怕是投过水了,身上这么多水!男孩说,你们小心,那不是水,是她的泪,这女子是个泪人!门客们都笑起来,说,是泪人呀?怪不得芹素选了她,泪人给死人哭棺,正好!他们一边甩着手上奇怪的水珠子,一边手忙脚乱地替她穿戴起来:碧奴的秋袍外面套上了一件白色的丧袍,蓬乱的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三角帽,一条白带子缠到她腰上后,零乱的白袍看上去就熨帖多了。几个门客仔细地打量一番丧服加身的碧奴,都说她穿丧袍特别合身,那精疲力竭的悲伤表情,也和她新寡的身份非常匹配。穿戴告一段落,他们开始忙着在棺材上钉一个铁环,那边的人把铁环钉好,这边碧奴脚上的链子也绑好了,链子锁在铁环里,咯噔一声,碧奴的脚就被一口棺材铐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