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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关 Qing-Yun Pass

  正午时分,运棺车来到了青云关下,一面迎风飘扬的白色豹徽旗透露了棺材的来历。从百春台到青云关,二十多里的路途并不遥远,但是那两头牛,三个人,还有一口新漆的棺木,看上去已经是风尘仆仆了。

  关下的车马行人乱作一团,还有一群鹅不知道是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它们盘踞在草垛和磨盘上,冷冷观望着四处杂乱的风景。正是封关的时间,守关的关兵们忙着驱赶一个贩盐的骡队,盐贩子怨天尤人,抱怨他们的骡队被活活分成了两截。十七头骡子,走了八头骡,怎么剩下的九头骡子就过不了关呢?关兵说,不是我们把你们的骡队分成两截的,是沙漏分的,上面要我们看着沙漏封关,沙漏满了就封,一秒钟也不能耽搁!盐贩子们不敢骂人,都望着城楼上的沙漏,咒骂起沙漏来:有的骂沙漏势利;有的干脆质疑沙漏的作用,说凭什么要用沙子来确定时间,用水用土,一定比沙漏公道;还有一个盐贩子很冲动地跳起来,骂头顶上面的沙漏是个婊子货,卖×还卖得那么高!一群人和骡子乱糟糟地堵在关门口,吵得正热闹呢,车夫无掌的脚鞭响起来了,两头青云牛闻鞭而动,驮着一口黑漆鎏金的棺木闯入了骡子的队伍。骡子们不知是被气势汹汹的青云牛吓的,还是害怕那口棺木,一下就四散跑开了。盐贩子们看见了牛车上的白色豹徽旗,一边追着骡子一边说,百春台欺负人欺负惯了,现在连棺材也跑出来欺负人啦!

  守关的关兵看见用脚赶车的人来了,就知道衡明君的车夫无掌来了。他们认识无掌,无掌的怀里永远揣着一张衡明君的豹徽路条,封不封关,无掌的车都是可以过关的,但那口棺材,还有陪棺的陌生女子和男孩,他们不认识。那女子看上去伤心过度,她伏在棺盖上,乱发盖住了她的脸;男孩则显得与悲伤无关,他东张西望地坐在棺材上,还晃着双腿。

  是芹素死了?前几天还看见他在蓝草涧的酒馆喝酒呢,喝了一坛酒,吃了好多肉!几个关兵围着棺材,不相信芹素已经躺在里面。一个关兵很沮丧地说,他在酒馆里还跟我借了一个刀币呢,说借我一个还我两个,这下好了,那一个也讨不回来了,他娘的,这是存心赖账呢。

  那言语无意中伤害了车夫无掌的自尊,他冷笑起来。你是狗眼看人低呢,芹素好歹是百春台的门客,拿一条命来赖你两个刀币的账?哪儿有这么下贱的命!

  另一个关兵对无掌的说法不以为然,小偷做了门客,大不了就是个小偷门客嘛!他说,我看芹素进了你们百春台,最大的长进就是学会了借钱!他以前从来都是偷的,什么都偷,我们邓将军的龙头宝剑他也敢偷,偷了献给衡明君,去做见面礼!

  牵扯到百春台主人的名誉,无掌的表情就显得严峻起来。这位兄弟,以后说话掂量一下再说,芹素敢献那宝剑,我们衡明君大人也不收那不干不净的礼呀!无掌傲慢地用脚捅了捅那关兵,说,那宝剑不是还给你们邓将军了吗?再说了,我们大人什么宝剑没有?连国王都送了一把龙头梅花剑给他,是金柄的,刺到了血,剑上的梅花就开,别看你们执刀弄枪,剑上开梅花的宝剑,恐怕你们听都没听说过呢?

  关兵们遭到了奚落,满腔怒火不便发作,就对无掌说,我们不管剑上开梅花还是杏花,我们是守关的,只管开闸封关查验路人,上面有令,非常时期王公贵族的车马过关,也要一视同仁,严加查验。

  无掌说,验吧验吧,一口棺材,一个死人,看看你们能不能把死人验成活人!

  关兵们涌上去围住运棺车,男孩跳下了棺材,那女子却怎么也拉不下车。她木然地坐在那里,任凭他们怎么拉扯,人和棺材似乎紧紧地粘在一起了,关兵们撩开她的丧袍才发现了奥秘,女子的一只脚被锁在棺材环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关兵们大叫起来,这女子什么人?怎么把她锁在棺材扣上?

  什么人?亏你们问得出来!车夫无掌说,芹素的媳妇才锁在芹素的棺材上!

  关兵们狐疑地打量着碧奴,看见一张苍白浮肿的脸,额头上布满青瘀和血痕,眼睛哭肿了,状如核桃,泪水仍然从一线眼缝里顽强地流出来,看上去她的神智并不清楚。她张大嘴向关兵们说着什么,但是只发出了一丝丝含糊的气声,细若游丝。

  无掌,这女子在说什么?关兵们听不清碧奴的声音,回头对车夫喊,这女子,看上去不对劲呀!

  难道人家死了丈夫,还要对你们抛媚眼吗?她是伤心过度,人有点糊涂啦。

  那她的额头怎么撞成这样?是撞棺材了吧?

  你们大惊小怪干什么?没见过烈女哭棺呀?烈女哭棺,都要撞棺材的!车夫不耐烦地过来,整理了一下碧奴脚上的镣铐,把她往旁边推了推,给关兵们腾出了更宽松的地方。他说,你们别管她了,她的事情你们也管不了,赶紧查你们的棺材吧!

  关兵们丢下碧奴,准备检查棺材,由于谁都怕掀芹素的棺盖招了晦气,几个人互相推诿起来,无掌坐在牛车前面冷笑,说,掀个棺材盖子也不敢?幸亏你们就守个关,要是派你们去打外寇,我们早就亡国了!也不知道关兵们是否听见了他的嘀咕。他们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棺木来,敲打声明显越来越野蛮。别敲了,再敲惹恼了芹素,看他的鬼魂怎么报复你们,把你们家祖坟里的尸骨全偷光!无掌威胁着关兵们,回头对那个男孩喊叫起来,你还在那里傻跳干什么?你已经不是鹿人啦!你个不肖子,就这么看着人家敲你爹的魂!快来把棺盖打开,让他们看看你爹的脸,他们要是不认识脸,就让他们看他的手腕,他的手,人人都认识!

  男孩过来顺从地拉开了沉重的棺盖。棺木里果然躺着一个人,死人的脸上蒙着白绢,男孩蹲下来,鼓起腮帮吹那块白绢,吹不开白绢,他就用手了。他的小手在死者的脸部犹豫了一下,又跳过去,直接把死者的镶锦袖沿卷了起来。你们来看他的手嘛,左手一个贼字,是他在平羊郡做贼的纪念,右手这是个盗字,是造币局的人给他刻的,他的屁股上还有两个黑字呢,是小时候偷东西让邻居刻上去的!男孩如数家珍地嚷嚷着,一个盗字,一个贼字,你们看清楚了?如果要看他屁股上的字,还要给他脱衣服,给死人脱衣服很难的,我一个人脱不了,你们要看他屁股上的字,就自己动手!

  关兵们看见那双手便确认了芹素的身份,他们对死者屁股上的字不感兴趣,断然拒绝了男孩的邀请。几个人窃窃议论着芹素突然死亡的原因,议论与实情有出入,男孩便大声地纠正他们,你们知道什么?衡明君从来不杀门客,钦差大人也不杀别人的门客,芹素死在百春台,是他偷东西失手,让人当场抓住了,他是自己羞死的!

  关兵们说,好,好,他是自己羞死的,我们不如你知道,谁让你做了贼儿子呢?

  青云关的查验程序规定,凡是遇到棺木,需要小心夹层,殉葬品不得使用铜铁兵器,所以一个关兵钻到牛车肚子下,隔着车板,用刀头从下面捅了几下,说,多好的柏木料子,二十年也不会烂,这么好的棺材给芹素睡,可惜了!其余人围住了棺木,用矛枪在死者身边挑着那些泥俑,给了他这么多女俑呀,第一层已经三宫六院的了,第二层的只好做丫环了!他们不无嫉妒地嚷嚷起来,你们主人倒是不拘一格揽人才呢,收个小偷做门客,死就死了,随便找个地方就埋了,怎么还要用三头牛拉到平羊郡去,还带了这么多泥俑!有个关兵敌不过好奇心,用矛挑开了蒙在死者脸上的白绢,死者神秘的面纱也一下被挑开了,一张年轻的脸,双眼满足地紧闭着,面颊上荡漾着一丝微笑,芹素的遗容比他们印象中的那张脸矜持了许多,也高贵了许多,石棺里弥漫着一股浓香。芹素一身锦绣地躺在香草和松果里,躺在虚荣和繁华里,散发着令人陌生的典雅气息。关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说,做百春台的门客是不错呀,这个芹素,他死了倒比活着神气了,身上也香了许多。

  男孩盖上了棺盖就跳开了,他像一头鹿一样跳到墙边,发现土墙上架着一把云梯,就爬到梯上去了。他坐在云梯上晃悠着腿,看贩盐的骡队从他身边经过,对一个贩子炫耀道,我们有衡明君的路条,我们能过青云关,你们过不了的!那盐贩子没好气,回头骂道,你这孩子不是人养的,死了亲爹还咧着嘴傻笑,你过大年呢?没心没肺的东西,还不如我们的骡子!

  那快乐的男孩引起了关兵的议论,一个关兵疑惑地说,这孩子是怪呢,不像是死了亲爹的样子,你们看他多开心!另一个关兵说,他刚刚还去揪那女子的头发数落她呢,哪里像什么母子嘛,倒像一对冤家!大家都注视着云梯上的男孩,各自的阅历使关兵们对男孩的身份做出了不同的判断,有一个关兵认为男孩的笑脸是正常的,而且他坦率地承认自己就是在父亲葬礼上忍不住笑,让长辈撵出家门的。大多数人附和他,相信他是芹素的儿子,说他不伤心才对,贼人的儿子讲的是贼道,哪来的孝道?他要伤心就不是芹素的儿子了,看那孩子贼头贼脑能爬能攀的,以后一定也是个梁上君子!

  他们后来都把目光集中在那女子身上了。那女子一身缟素地坐在棺材旁边,人比黄花瘦,闪着一圈湿润的光。不知道她是怎么哭的,眼睛哭坏了,勉强保留了一条缝,对着阳光无法睁开,她的喉咙也哭坏了,他们听见她嘴里持续地发出一声声嘶哑的呼喊,却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们三心二意地观察着那女子,听见运棺车上訇然一声巨响,那女子的额角已经撞在棺棱上了。

  一个关兵冲过去架住了碧奴,他的手上脸上溅到了碧奴的泪,他的耳朵也被一滴巨大的泪珠所唤醒,那女子所有含糊的嘶喊声都变得清晰起来。这女子怎么回事?她说她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怎么会跑到芹素的棺材车上来披麻戴孝的?那关兵用长矛指着碧奴,向无掌喊起来,她说她丈夫从来没偷过别人一棵草,这女子不是芹素的媳妇,无掌你带了个什么人出关?

  是芹素的媳妇!车夫无掌嘴里嚼咽着干粮,大声反问道,你怀疑是我媳妇?当我傻瓜乌龟王八蛋了?谁会让自己媳妇为别人披麻戴孝?

  也不是你媳妇,也不是芹素的媳妇,她自己说了,是桃村万家的媳妇!

  什么桃村,什么万家?她是伤心过度,脑子坏了,你们怎么相信她的鬼话!

  一直居高临下的车夫无掌这时不得不中止他的午餐,他把一个面饼夹在胳膊肘里,人从车上跳下来,向碧奴那边愤怒地跑了几步,看关兵们都瞪着他,脚步又放慢了,他对他们说,芹素的媳妇三天不肯吃东西了,让她吃个面饼,等她缓过来就不说胡话了。

  那关兵一把揪着碧奴的袍子,不肯松手,更不肯离开,说要看着她吃面饼。车夫无掌说,你看着她她怎么肯吃?她是贞妇,平时吃东西都躲着人的,何况人家守头丧,本来不肯吃东西,你们看着她,她死也不肯吃的!

  车夫无掌把碧奴的脸按在棺盖上,胳膊肘一松,那面饼落在棺材盖上。碧奴的脸被强行贴在一张面饼上了。

  吃,给我吃,吃了你就不说胡话了!车夫怒吼道。

  男孩这时候跑过来,眼巴巴地瞪着面饼:她不吃的,她一心把自己饿死!男孩说着手悄悄地伸到棺盖上去了,他没有拿到面饼,反而嗷地尖叫起来,他的手被车夫踩在棺盖上了。

  你想吃?你也不是东西,看个半死不活的人也看不住!尽给我惹祸,还想吃面饼?吃个毬去!

  男孩说,你不兴这么诬赖人的,要不是我在一边看着她,她早就撞死在棺材上了。

  车夫松开了他的脚,示意男孩捡起面饼,不是让你吃!他警告男孩道,喂你娘吃,我看着呢,你不许嘴馋,她不吃就把饼撕碎,一块块塞给她吃!

  关兵们看着那男孩,他带着怨气撕那张沾了烂泥的饼,粗暴地往那女子嘴里塞,委屈得快要哭了。你不吃他非要逼你吃,我饿成这样他不给我吃!他突然抓住那女子的头发摇了摇,你别死了,不到七里洞你不准死,你死了连累我,他们要找我算账的!

  他们看见那女子顽强地把嘴里的饼吐出来,她对着男孩不停地喊着什么,听起来那男孩有一个非常古怪的名字:下去,下去。

  下不去了!男孩把碧奴吐出来的饼又塞回去,他说,上了这牛车,你就下不去了!我现在不管你的死,他们让我管你活呢。你要是想死,到了七里洞再死,到了七里洞,你是死是活都不关我屁事啦!

  关兵们注意到男孩对碧奴不同寻常的冷酷态度,他们说,肯定不是母子,就是母狼生一头小狼出来,也不是这个样子!有人便凑到男孩面前,问,这女子是你娘吗,你娘那么年轻,什么时候生出的你,你从她什么地方出来的?

  男孩避开了关兵们晦涩而猥亵的询问,他指着墙上的石头和黄泥,没好气地嚷,你们都是爹娘生出来的,我不是,我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

  关兵们先是哄堂大笑,然后警觉起来,你娘是石头,那女子就不是你娘!他们逼问男孩,她不是你娘,芹素也不是你爹,你连爹娘都没有,不能出关,快下来!

  有人去拉拽男孩,男孩不肯下来,扔下碧奴跳到了棺盖上,眼睛看着远处的茅厕缸,那车夫正蹲在缸上,男孩指着车夫说,我是鹿人!谁是我爹谁是我娘,我管不着,谁是我爹我娘,你们去问他!

  关兵们面面相觑的,听见后面的盐贩子鼓动了其他路人,一齐在高声抗议,我们盯着呢,看你们怎么守关?盐不能过关,人不能过关,棺材倒可以过!该拦的不拦,不该拦的都给你们拦下了!关兵们感到了某种莫名的压力,他们商量了一会儿,最后擅自把三头牛调转了身。他们一边拉着沉重的运棺车转向,一边对无掌喊,这是什么殡车呀,除了死人是真的,三个大活人,倒有两个来路不明!无掌你也别白费唾沫了,这女子该是谁的媳妇就是谁的媳妇,这孩子该是谁儿子就是谁儿子,你一张嘴再怎么能说会道,也不能给他们换了主,你的牛车我们暂时扣下,你们能不能出关,恐怕要去请示邓将军了。

  不准动我的牛车!你们怎么敢动百春台的牛车?车夫无掌没来得及系好他的袍带就跑来了。他用小臂猛烈地拍打着胸膛,衡明君的路条在这儿呢,我揣着它赶车走遍七郡十八县,从来没谁敢拦我的牛车,青云关的大门楼都是衡明君出钱砌的呀,你们怎么敢拦我的牛车?

  我们知道你有路条,我们什么时候拦你的牛车了?衡明君的路条是你和牛车的路条,那女子的路条在哪里?孩子的路条在哪里?那女子身份不明,还有这孩子,他说他是石头缝的孩子,我们怎么能放他们过关呢?那么多人看着呢,放他们过去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你们是要我回去给他们开路条?车夫无掌眨巴着眼睛,突然说,那芹素要不要开路条,棺材要不要开路条?还有车上的轮子要不要开,这面白虎旗要不要路条?

  芹素是死人了,不用路条。关兵们并不理睬车夫言语中的讽刺,冷静地阐述着他们的理由:无掌你说话不要意气用事,棺材轮子什么的不是兵器也不是活物,也不要路条,那两个是人,就不一样了,不是我们刁难你,你自己也听见的,一个说她不是芹素的媳妇,一个说他不是芹素的儿子,都属于身份不详,身份不详者没有路条,统统不能过关!

  少给我提什么身份,那女子什么身份由得了她?那孩子说他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你们也信?他们到底是谁的妻子谁的儿子,他们自己说了不算,衡明君说了算!你们管个青云关也管不好,竟敢来管我们百春台的事?车夫无掌的声音因为过度激愤而失控,听上去像一个女子的尖叫:一帮蠢材,跟你们说什么也没用,狗屁不通,你们难道要我赶着牛车去见你们邓将军吗?

  车夫耀武扬威的态度激怒了关兵,他们说,无掌你替百春台赶个牛车多了不起呀,见我们邓将军,你也配?

  我是不配,看来为了个妇孺之事,还要让我们大人亲自出马了?!车夫无掌已经气恼至极,他数落完关兵,一腔怒火烧向了碧奴那一侧。他朝碧奴挥舞着两只树枝般的手臂,听见了吗,你身份不详,身份不详就是刺客!你个疯女子害人呢,腿脚锁在棺材上还要刺杀谁?他看见男孩若无其事躲在一边抠鼻孔,冲上去踹了他一脚,带着你还不如带一头鹿,你们两颗扫帚星串在一起害我,带着你们,百春台的牛车也没用,白虎徽印也没用,衡明君的路条也不管用啦,为了你们,衡明君要出马来通关呢!为了你们我只好斗胆去见邓将军了,我要去问问他,我们百春台哪儿得罪了将军大人?哪儿得罪了,衡明君一定会在哪儿赔礼!

  关兵们听出来车夫无掌的伎俩越来越恶毒了。他们纷纷阻止无掌道,那是你说的,我们没说!我们什么时候说过百春台得罪了关上?我们的胆子是人胆,不是豹子胆,我们不敢要衡明君来赔礼!你别故意把我们往浑水缸里扔,我们在这里也是卖苦力挣个军饷,上边怎么说我们怎么守关,无掌你要体谅我们嘛。

  这就对了,你们卖苦力用两只手,多轻巧,我卖苦力用两只脚呀,我用脚混个门客饭吃,容易吗?衡明君给我这送棺材的差使,我无掌要是连口棺材都送不出青云关,怎么有脸回百春台?兄弟们,你们怎么就不肯体谅一下我呢?

  我们怎么不体谅你?看见你来了,知道你拿路条不方便,我们都不看你的路条呀!只是世道险恶,人心不测,国王下了平羊郡啦,上面命令紧,凡是身份可疑的人,老弱妇孺一律严查不怠。你车上那女子寻死觅活的,不怕死的人最要提防,现在也有女子做刺客的,你听说了吗,南松台的一个女织工,前几天差点用织梭刺死了郎阁君!

  她都锁在棺材上了,总不能拖着棺材去行刺吧?她也不是织工,哪来的什么织梭?

  关兵说,你锁得了她的脚锁不了她的心!没有织梭她还有舌头吧?无掌你听说没有,柴房章老大从人市上买了个山地女子,图便宜买了个没身份的,结果带回家头一夜,舌头让那女子咬下来啦!

  车夫听得有点心惊,说,兄弟,你不会让我把她的牙齿也锁起来吧?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给你提个醒呢,那关兵连连摆手,瞥一眼站在棺材上的男孩,说:看那孩子,还真像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人心没长好,倒也不怕他,最多是偷个什么东西,谅他也做不出什么大事,看你们百春台的面子,我们通融一下,放他过关。那女子疑点多,不细细地查过,不能这么放她过关!

  车夫无掌毕竟见多识广,别人给了台阶,他准确地踩上去,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他看了看男孩,威胁他说,以后再在关口上胡说八道,我就真的把你塞回到石头缝里,塞回你石头老娘的肚子里去。在关兵们的哈哈大笑声中,他又把目光对准了碧奴,叹着气说,这个疯女子,她的心是不在车上,你们要查就查吧,查查她的心在什么地方。

  关兵们踊跃地冲上了运棺车,几只手同时上来把碧奴架住,一二三,他们默契地喊着口令,碧奴一下就贴在棺材上了,不能动弹,有个关兵忍受不了她嘶哑的叫喊,就从棺材下拉了一把干草塞在她嘴里,一边正色地向碧奴宣布查身的规则:不准吐口水,不准夹腿,不准弯腰,听见了吗,你要配合我们!

  他们熟练而细致地把手探入了碧奴的秋袍内,一个关兵嫌弃地皱起眉头,袍子上这么脏,头上一股汗酸味,没见过这么不爱干净的女子!另一个关兵侧重检查碧奴的乳房,要看看乳房里有没有私藏利器,还有一只手带着邪恶的热情越过了碧奴的腰带,探到了最隐秘的区域。刹那间他们听见了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碧奴身上的泪泉这时候喷涌而出,喷涌而出了,所有关兵们的脸都被打湿了。他们惊讶地看着碧奴,看着自己的手,手过处,一片片温热的水珠从那女子身上飞溅起来,溅起来打在关兵们的头盔上、铠甲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关兵们搜身无数,从来没遇见这么柔弱的身体,这么柔弱的身体储藏了这么多的泪水,那泪水喷泉一样地喷出来,溅在他们的手上,有点像火,有点像冰。他们纷纷跳下牛车,满脸惶惑地甩着手上的泪,有人向车夫无掌喊起来,你过来看呀,你带的什么女子?她不是一个女子,是一口喷泉!

  无掌没来得及说什么,是那男孩幸灾乐祸地叫起来,我告诉你们她是泪人,你们偏不听!快把你们的盾牌举起来,快挡住她的眼泪!男孩在棺盖上亢奋地跑来跑去,指挥关兵举起他们的盾牌,都把盾牌举起来!她会泪咒,她的眼泪溅到你们眼睛里,你们也会哭个不停!

  起初没人听从男孩的命令,他们只是纳闷那女子的眼泪为什么会飞会溅,一个个下意识地用盾牌防护自己的胸部。很快他们醒悟过来,泪的袭击与箭支的飞袭是有区别的。一个年长的关兵首先舍弃了身体的防护,举起铁盾保护住自己的脸部。快把铁盾举起来,护住脸!那关兵焦急地向同伴们叫道,她的眼泪是滚烫的,飞到我的眼睛里来了,我眼睛疼死了!另外一个关兵应声把铁盾举到了脸部,也飞到我眼睛里了,我眼睛酸,酸得受不了啦!七八个慌乱的关兵刹那间都醒悟过来,他们本能地排成一队,一边高举起铁盾,一边往后撤退。有人在莫名的恐惧中做出了妥协,一边打开关门一边对着车夫无掌喊道:我们再也不敢管你们百春台的车马了,运口棺材还有泪箭保驾!你们赶紧过关去,小心别让邓将军看见!

  封关的时候,邓将军正在青云峰的棋石边与人对弈,他是个一心可以二用的好将军,借着青云峰的高势,他看得见关门内千车停缰,独有一辆运棺车脱颖而出,缓缓出了青云关,邓将军输了棋,心情郁闷,传守关吏上山问罪。守关吏上得山来仍然惊魂未定,吞吞吐吐地禀报说关兵们遇到一个奇女子的泪箭袭击,邓将军再三追问遭遇什么新箭袭击,守关吏还是一口咬定,泪箭,是泪箭!将军大呼荒谬,吩咐手下鞭笞惩戒妖言者。那小吏在解衣袒胸的时候看见自己的盾牌,仿佛看见一根救命稻草。他把自己的后背和臀部奉献给将军的皮鞭,那面盾牌则呈献给将军的眼睛。邓将军果然注意到了盾牌,那昨天刚刚发放的盾牌上,数滴珍珠状的水迹欲滴还留。将军自己用鞋底擦了,擦不干,他的随从用布擦用手擦了,一样是徒劳,邓将军最后把盾牌举起来,小心地让太阳照,太阳照着那几滴水痕,照干了盾牌,但水痕消失的地方,已经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锈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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