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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洞 Seven-Li Gave

  芹素的家乡在七里洞。

  有人告诉他们,七里洞应该往东边走,在一片树林后面,看见了烟雾,就看见七里洞了。运棺车往东边走着走着,走过了那片树林。树林后面没有村庄,甚至路也没有了,只有一条河横亘在前面,河上架着一根独木桥。

  河边捕蚌的老翁不认识芹素,他让车夫退回去,从西边绕到七里洞去。车夫朝西边眺望着,说,怪了,西边也看不见烟雾,看不见个鬼村子呀!

  老翁指着天空说,河汊里雾气大,你哪里看得见七里洞的烟雾?那村子你更看不见,你不知道七里洞的意思吗?七里洞的人都住在洞里!

  运棺车从河汊的迷雾里绕出来,穿越了一片坟地和一片树林,终于发现了一个隐藏在地下的村庄。炊烟正从许多洞里袅袅升起,一些孩子的脑袋在洞口忽隐忽现,而在一个巨大的坑洞里,香火升腾,传来了许多人齐声诵祷的声音。

  车夫开始命令车上的两个人:到芹素的家了,快拍棺材,快哭,快哭起来!

  男孩拍了下棺材,看看碧奴,说,她是贤妻,贤妻都没哭呢,孝子怎么能先哭?

  车夫无掌瞪了一眼碧奴,看她憔悴的脸上表情漠然,知道这女子尽管泪如深海,哭声却是由她自己做主的:套在她脚上的链子已经解开了,他有信心管好她的脚,什么时候锁什么时候放,他说了算,她的眼泪和悲伤,却是他无法做主的。车夫这么想着,及时地放弃了对贤妻的要求,重点去整顿孝子的仪态。男孩咧着嘴笑,脸上明显是游戏的表情,这使车夫又急又恼:他还是用鞭子说话,一双灵巧的脚迅速勾起牛鞭,盘好了,啪的一声甩在男孩的脸上,男孩的脸颊上顿时起了一道清晰的红印,疼痛让男孩真的大声号哭起来。他一哭七里洞的无数洞口升起了人的脑袋,牛车上的人看见了七里洞人枯黄或者苍白的脸,从烟雾里零乱地浮现出来,他们有着细长的眼睛,高耸的颧骨,微微下塌的鼻梁。无论男女老少,头发都用一块麻布高高地束起来,头上好像顶了一个鸟窝。他们的容貌酷似芹素,可是从他们呆滞的眼神和抑郁的表情看,他们并不像芹素的亲人。

  地洞里的人大多把头露到洞外面,身体留在洞里,他们多为妇女和孩童,胆怯而好奇地向牛车这里张望着。最早走出来的是那些在香火坑里诵祷的男人,每个人的手里还拿着一株莜麦。牛车上的人被他们的目光谴责了好久,然后一个老人打破了沉默,他告诉车夫,他们唐突的到访把一个好日子破坏了,他们的哭声妨碍了莜麦经的诵祷,也许明年不会风调雨顺,也许七里洞人再也收不到这么好的莜麦了。

  我们不管莜麦的事!车夫无掌说,我们送芹素的棺木来了,谁是芹素家的人,快出来迎棺!

  没有人过来迎棺,看上去他们不认识芹素,对牛车上披麻戴孝的妇孺也不感兴趣,倒是那口奢华的棺木,引起了几个男子的好奇心。一个老人走过来摸了摸棺木上的黑漆,还用手指抠下了一点金粉,放到阳光下照了照。另一个麻脸男子拍了拍棺壁,埋头听里面的声音,听了一会儿说,是木头做的米柜吧,里面怎么睡了个人?

  车夫失望地嚷起来,不是米柜,是棺材,是芹素在里面呀!你们不记得芹素了?这女子和孩子,是芹素的妻儿,他们孝子贤妻送棺回家啦,谁是芹素家的人?谁是他老娘?你们倒是站出来嘛!

  几个老妇人爬出了地洞,远远地站着看热闹,她们都穿着蓑草衣,弯着腰,腿裸在外面,看上去像地里赶鸟的草人,她们嘴里也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叫着,不知道在议论什么。谁的儿子叫芹素?车夫喊了好几遍,老妇人们毫无反应,看来她们都不是芹素的老娘。车夫放弃了那几个老妇。你们来看看芹素的手,都来看!他招呼着七里洞的男人,一边示意男孩打开棺盖,是七里洞出去的芹素呀,你们不记得芹素的名字,总记得他的手吧?

  棺盖被打开后,里面浓烈的香草味让好多七里洞人打了喷嚏。没有粮食,里面果然睡了个死人!一个麻脸男子踮着脚尖朝棺材里张望,说,这死人是香的!

  不是死人香,是香草的气味香!男孩抓起一把香草教育着七里洞人,他忘记了哭泣的任务,炫耀和卖弄的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你们别挤,别挤,来看芹素的手!男孩吆喝着,一只手熟练地撩开死者的袖卷,说,看他左手的字,看,再看他右手的字!

  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么多七里洞人,老老少少,没有一个识字的。有一个貌似睿智的长者挤上来,好奇地瞪着死者手腕上的字,问男孩,他手上画的是一匹马还是一条鱼?

  男孩忍不住笑起来,什么马呀鱼呀,是两个字!

  长者说,我知道是字,问你是什么字呢!

  男孩叫起来,这两个字也不认识?左手是个盗字,右手是个贼字嘛。

  围着棺材的人们纷纷向后退了一步,盗,贼,盗,贼,什么意思?他是个盗贼?是盗贼!那德高望重的长者首先反应过来,他气得面孔泛红白须乱颤,上来一把抓住了车夫的袍带,你怎么敢把一个盗贼的棺材往七里洞送?我们七里洞穷出了名,可我们祖祖辈辈男不为盗女不为娼,我们这里不出盗贼!

  车夫有点慌乱,情急之下用他的胳膊在死者脸上扫了一下,把那块蒙面白绢扫掉了。芹素家的人死光了?车夫跳到车上叫起来,他老娘是不是死了?他爹娘死光了,兄弟姐妹不会死光呀,他兄弟姐妹死光了还有本家亲戚呢,怎么就没人来认认他?这是芹素,是你们七里洞出去的人,好好看看他的脸吧,你们谁是芹素亲戚,行行好,快把棺材接下来吧!

  他们涌上来研究死者的脸,死者的脸上有一种安详的抵达故乡的表情,而围观者的神情充满了轻蔑和敌意。他们说,一个盗贼穿得这么富贵有什么用?都是偷来的!他们说,陪葬那么多泥俑,都是女子,怪不得他死了还合不拢嘴,这人多下流呀!一个孩子趁乱穿过大人们的胯裆,小手伸进棺木里,拿了个泥俑,被车夫一脚踩住了。死人不要,泥俑也别要!车夫突然发作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凶恶地瞪着七里洞人,说,我辛辛苦苦把芹素送回来,从青云郡送到这儿,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们连一壶酒也不请我喝,没有酒喝也就算了,你们连一句好话都不说,连个接棺的人都没有,狗都不咬自家人,你们七里洞怎么这样对待芹素呢?你们狗眼看人低,芹素好歹也是百春台的门客,你们还瞧不起他呢,看看人家的棺材,你们一村人的家当加起来,也不抵这一口棺材!

  看起来七里洞人对车夫的话至多一知半解,有个披麻布片的瘸腿男人一直热情地打量碧奴。他走过来,眼睛瞟着碧奴,嘴里对车夫说话,这位大人犯不着生那么大的气,我们穷乡僻壤,人命不如狗命旺,就是一个活人离家十几年也没人认得出。何况是个死人,何况他还是个盗贼!

  你是芹素的哥哥?还是他的本家兄弟?车夫说,你一定是他本家兄弟,同祖同宗的,你把棺材接下来吧。

  棺材我不要,那么大一口棺材,埋到地下去要找人帮忙呢,我替你把活人接下来行不行?瘸腿男人捅了捅车夫,说,那寡妇正好给我做媳妇,男孩给我做儿子。

  车夫明白过来,气得冷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们脑子都不好呢,我瞎眼了,你比谁都聪明呢,不接死人接活人,白捡媳妇白捡儿子来了?做梦去吧。

  又有个黄脸的中年女子过来拉车夫的衣袖,轻声道,大哥呀,我一个妇道人家要了棺材也没办法下葬,那女子一定吃得多,我养不起,能不能就把男孩子接下来?去年我男人让拉了差役,儿子也在河里淹死了,让男孩子跟我回家,给我做儿子去。

  男孩听见了黄脸妇人的话,车夫没来得及说什么,男孩受辱般地跳起来,啐了妇人一脸,你也做梦去!他说,也不看看我是什么人,让我给你做儿子?天天钻在洞里,天天吃莜麦面,还不如给老鼠做儿子!

  大多数七里洞人围绕着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边商议着什么,一边回头打量远方来的运棺车,有人注视运棺车上的人,有人注视着两头青云牛,也有一直对棺木的容积放心不下的,跑过来用手掌丈量它的长度和高度,最后对那边的人群说,放三担莜麦面,没问题!

  他们向车夫隆重地宣布了老人们的决定,棺木留在七里洞,可以储存粮食,免遭霉烂,芹素的妻儿,愿留愿走,悉听尊便,唯有死者芹素是不受欢迎的。你可以把他带回去,可以把他下葬在任何地方,七里洞虽然贫穷,礼仪道德却是头等大事,一个盗贼,无论他是不是七里洞人,无论他从哪里回来,就是从国王身边回来,也没用,七里洞绝不容纳一个盗贼之墓!

  车夫在盛怒中不免出言不逊,他冷笑道,什么狗屁地方,贫贱还贫贱出光荣来了?你们不留死人,什么也别想留,最多给你们留几道车辙印罢了!

  牛车来得不容易,走得却干脆,车夫啪的一鞭,活人、死人、牛和棺材说走就走了。七里洞之旅结束得如此仓促,完全出乎一车人的意料。车夫一路骂骂咧咧,他尤其不能容忍的是牛车还没离开,七里洞人便纷纷跳回香火坑去了,坑里又响起了嘤嘤嗡嗡的莜麦经的诵祷声。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他们倒会诵经!自己的亲人也不要,一心只要莜麦丰收!车夫咬牙切齿地诅咒道:明年先闹水灾,再闹旱灾,闹完旱灾再闹蝗灾,让他们丰收个狗屁!

  碧奴回头看着烟雾中的七里洞,她受惊的眼神渐渐变得迷惘。从桃村到七里洞,她头一次在路途上品尝了别人的悲伤。所有悲伤的滋味都是苦的,冷的。碧奴心里对死者充满了歉疚之情,她用手去轻轻拍打棺木,安抚里面的死者:芹素芹素你别伤心,不是你家人不认你,不是他们不要你的棺材,是你离家太久,没人记得你了。

  黑漆棺材沉默不语,芹素的灵魂在里面沙沙地呻吟。

  碧奴说,芹素芹素你千万别伤心,七里洞不收你,不收就不收,天下黄土哪儿不埋人?你反正有一口好棺材了,我们再找个向阳的好地方,给你做一个最吉祥的坟!

  黑漆棺材听不进别人的安慰。一个悲伤的灵魂不能自制,开始在牛车上酝酿一场巨大的风暴。碧奴心有灵犀,是她首先注意到棺木反常的躁动,在牛车自然的晃动中,那沉重的棺木正一点点背叛牛车的方向,悄悄地向后滑动。碧奴听见了棺材里的风暴,她在慌乱中用肩膀顶住了滑动的棺材。芹素芹素你别那么伤心,不是你家,回去也没用!她说,也许这不是七里洞,也许赶车的大哥走错道了呢。

  你在跟死人说话?车夫回头瞪着碧奴,谁走错道了?我赶车这么多年了,从来就没走错过道,要错也不是路的错,错的是人!不是七里洞那些人的错,就是芹素那死鬼的错,他光惦记别人的家了,惦记别人家的金银财宝,自己的家乡也不记得啦!

  运棺车返回了河边,河汊里仍然浓雾弥漫,独木桥下的老人还在雾中捕蚌。车夫气呼呼地把牛车赶到桥下,似乎一切都是老人指路指出来的错误。老人向他们举起背上的篓子,问他们要不要买几只河蚌,那车夫没好气,说,我们还要卖东西呢,卖这口棺材,你要不要?

  他们在牛车上最后一次眺望七里洞,那片贫瘠荒凉的土地已经被浓雾吞噬了,芹素的家乡看上去若有若无,一次奇异的旅程也在雾中结束了。两头牛和三个人带着一口无人认领的棺木,又回到了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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