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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 State Highway

  初秋的洪水还奇迹般地滞留在鹿林县的土地上,太阳朗朗高照,照着鹿林县寂寥而寒伧的官道。路上杂草丛生,泥泞不堪,密布着来历不明的水流和土坑,运棺车刚上官道便遭遇了一个暗坑的伏击。随着榆木车轴的戛然断裂,运棺车突然分成了两半,两头青云牛努力地穿越了那个水坑,却把车轮和棺木留在了水坑里。碧奴和男孩都被掀下了车,他们从水里爬起来的时候,看见芹素的棺木一头已经滑入了水中,另一头也快要脱离牛车的羁绊了。

  车夫甩鞭狂抽他的牛,他说,衡明君给我的什么差使呀,人为难我,水为难我,路为难我,现在连你们牛也敢为难我,看我不抽死你们!

  碧奴说,大哥你别打牛,不怪牛,是棺材要跑!

  棺材又不长腿,怎么会跑?车夫嘴里抢白着碧奴,沮丧地注视着水中的棺材,芹素我日你亲娘!他突然骂了起来,芹素你就是个贱物,死了也那么贱,做了鬼魂还来为难我,给我的牛车下绊子!

  碧奴说,大哥,也不怪芹素的鬼魂为难你,太阳地里走了三天,再好的棺材再好的香草也没用。芹素在里面躺不住了,再不入地,香草盖不住气味,人要臭啦。

  他入不了地怨谁去?怨他自己!车夫冲碧奴嚷道,我给百春台送过十几口棺材了,从没送过这样的棺材,从没见过这样的死人,明明到了家门口,就是没人领!这芹素命贱呀,他不发臭谁发臭?

  车夫踩着水走过来,一只脚踏着棺材,他的脸色因为过度的疲惫和愤怒,看上去是青白色的,他说话的时候鼻孔里流出了一些液体,嘴角上挂着蠕动的泡沫。车夫开始一脚一脚地蹬踢棺材,你不肯走最好,是你自己从牛车上逃下来的,你自己要曝尸大路我也没办法,老天有眼,我辛辛苦苦把你送到了七里洞,我对衡明君有交代!车夫说,早知道你喜欢曝尸大路,还要什么衣锦还乡?还去什么七里洞?青云郡的官道比这儿的还宽呢,还没有这么多水,早知道你的棺材没人领,不出青云关我就可以把你扔下了,哪儿用吃这么多苦!

  看得出来,车夫下了决心,他开始压低车身,帮助那口逃跑的棺材更顺利地投奔水坑。碧奴不敢接近暴怒中的车夫,她对男孩说,你快劝劝他,别让他把芹素撂在这大路上,撂哪儿都行,千万不能撂在路上。

  男孩剥弄着腿上的泥浆,不耐烦地回答,你懂什么?是芹素要在路上,他等着哪个王公大人从官道上过,还要跟他们回去做门客呢!

  停哪儿都行,路上不行,路上不能停棺材的!碧奴说,那么大一口棺材挡着路,死人的魂入不了土,别人的车马也没法走了。

  没法走才好,芹素就喜欢这样,他自己走不了,也不让别人走!男孩在芹素的棺材上拍了一下,突然笑道,我总算遇上个比我命贱的人了:我忘了家在哪儿不算命贱,芹素家在七里洞,七里洞不接他的棺材,这才叫命贱,芹素的命比我还贱三分!

  再贱的命,也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扔在路上!碧奴忍不住上去抓车夫的袍袖,大哥你好事做到底吧,你手不方便,我们帮你把棺材卸到地里去,千万别卸在路上!

  车夫搡开了碧奴,沉重的黑漆棺木终于全部落入水中,发出一声巨响。三个人都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一时都怔在那里,看见那棺木一半在水里,一半翘在路上,就像一块飞来的黑色巨石,孤独地耸立在官道上。死者那颗骚动不安的灵魂似乎也安静下来了,他们几乎听见了积水嘶嘶地渗入木头的声音。无掌第一个缓过神来,他过来察看水中的棺木,用脚压了压棺盖,舒了一口气,说,还好,人没跳出来,这么好的棺材,他也不舍得跳出来。又压一压棺盖,说,这样一来也干脆,反正这死鬼自己也记不清家乡了,棺材停在哪儿,哪儿就算七里洞!芹素你别怨我不仁不义,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地方,这官道上的水坑,就是你的七里洞,明年开春我从这儿过,一定在这儿给你烧纸钱!

  官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马经过,牛车卸下了棺木以后,两头青云牛显得轻松了许多,它们在路边啃着枯草,等待着车夫把残破的牛车套在身上。车夫忙了半天,终于放弃了那堆车榖和木轮,他哀叹一声,说,不行,我没有手还是不行,脚能赶车,修车还要靠手。他对着青云郡的方向叹了口气,都是让芹素害的,我赶着车出来,骑着牛回去,衡明君大人不知道怎么罚我呢,他罚我也应该,还有看热闹的人,他们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

  分道扬镳的时刻来了,来得那么仓促。男孩看不出他的处境,他拿着那面白豹徽旗往牛背上爬,被车夫缴下旗帜撵下来了。车夫说,你个傻孩子,我都不一定能回百春台了,你还想回去?你以为我带你们出来过家家的?衡明君大人把你给芹素做了儿子,我不忍心把你丢在七里洞,可百春台的树林,你是再也不能回去啦!

  男孩的小脸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抱住车夫的腿,不哭,也不闹。车夫蹬了几下没有蹬开他的手,就拖着男孩往碧奴这边走。各奔东西吧,他对碧奴说,我把你们也撂在这儿了,撂在这儿比撂七里洞好,这孩子,你愿意带就带,不愿意就把他当一头鹿,随便放了吧。

  碧奴上去拉那个男孩,拉不开,手上被男孩咬了一口。碧奴按住手对车夫说,大哥你还有两头牛,你骑一头,还有一头牛,就捎这孩子一段路吧。

  捎一段路捎一段路,你倒是会做好人!怎么不问问他,捎哪儿去?哪儿都不行,这傻孩子,他不记得家呀!车夫低下头看着男孩,愠怒地喊,你还缠着我?东南西北,你倒是说个方向出来,让我把你捎到哪儿去?捎给石头,还是捎给鹿?

  男孩突然松开了车夫的腿,他跑到一块车板那里坐下,抹着眼睛里的泪水,赌气道,哪儿也不去了,我就坐在这里,等盐贩子的车队来!

  这地方又穷又偏僻的,就怕盐贩子都不从这儿过呀。碧奴把男孩往车夫那儿拉,怎么也拉不起来,她就站在那里往北方张望,说,孩子你要没地方去,就跟上我,去大燕岭吧!

  男孩受辱般地叫起来,傻瓜才去大燕岭,你是傻瓜,我不是,死也不去大燕岭!

  这支奇特的送棺队伍终究还是匆匆散了,车夫和两头牛在暮色中蹒跚而去,把碧奴和男孩留在了鹿林县的官道上。一只信天翁从远处飞过来,在官道上空盘旋了一会儿,落在了芹素的棺木上。碧奴站起来去驱赶信天翁,那鸟不怕人,它沉着地在棺木上拉下一摊鸟粪,然后飞走了。黑漆棺木一半没入水中,一半裸露在秋天的夕阳中,昨天还尽显奢华的棺材,现在落满黄色的泥浆,看起来萎靡了许多,也显出些许苍老。他们听不见里面鬼魂的声音,也不知道它对自己的处境有何打算。鬼魂也许做不了棺材的主,碧奴决定做棺材的主。她要把棺材从水坑里推出来,再从官道上推到路坡下去。

  可是碧奴怎么也推不动棺材,那棺材就像一块巨石长在水里了。孩子,你来帮帮我,她招呼着那个男孩,芹素再不好,也是父母亲养的人,我们不能让他的棺材停在路上。

  他不是父母亲养的。男孩说,他还不如我呢,什么七里洞,什么老父老娘兄弟姐妹,都是瞎编的,他也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人!

  就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人,也不能曝尸大路!人生一世,谁也管不了生,生下来像一把草,像一只鸡一只鸭,你没办法,是爹娘的事,是前生的事,可再苦命的人也能管住死呀,死要死得好一点,怎么也得死在土里!碧奴说,孩子,你快来帮我一把,芹素这么躺在路上,来世不是变成一块土疙瘩,就是变成一块小石子,躺在路上任人踩任人踢呀!

  我才不推。男孩轻蔑地说,傻瓜才相信你的话,你就会说什么来世,要来世干什么?我活这一世就够了,下辈子哪个蠢女子胆敢生我出来,我怎么也要想法钻回她肚子里去,就是不出来!

  柏木棺材沾了水就更沉重了,碧奴一个人踩在水里推棺材,人弯成一把弓,她的袍子全部被水浸湿了,无论她怎么用尽力气,棺木还是固执地不肯移动一寸,她听见从棺木深处传来一些窃窃的声音,仿佛是感激的话语,也仿佛是辱骂的脏话,碧奴分辨不清那含糊的声音,她一着急就拍着棺木叫起来,芹素,你别在里面瞎嘀咕,你倒是帮我一把呀!

  男孩不帮她,鬼魂也不帮她,碧奴推不动棺材,后来就放弃了。她走到路下的荒地里,撅了一根树枝,对男孩说,孩子,你挖墓坑挖得多好,我们来给芹素挖一个吧,等男人们从这儿路过,看见挖好的坑就知道了,男人力气大,他们会把芹素的棺材搬到坑里来的。

  你自己的坑都下不去,还惦记挖别人的坑!男孩冷笑了一声,指着天空的暮色说,你还是别管芹素的闲事了,赶紧上路吧,你没听说鹿林出强盗?再不走,小心路上遇见强盗!

  我的包裹没了,身上就这一件丧袍,碧奴扯起她身上的白袍看了看,说,不怕,我不怕强盗了。

  你是个女子呀,没东西抢,强盗还可以抢你的身子!

  男孩的威胁终于对碧奴产生了作用。她三步两步走上来,眺望着官道四周空阔阴沉的旷野,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恐慌之色。是该走了,芹素的棺材,只好留给哪个好心人了。碧奴说着去拉男孩起身,男孩却甩开了她的手,朝她嚷道,你是聋子呀?我告诉你了,我不去大燕岭!

  我知道你不去大燕岭,不去大燕岭也不能坐在这里的,一眼都望不见个人影子。碧奴说,孩子,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这里,我们得走到个热闹的地方再分手。

  现在就分手,傻瓜才跟你走呢!男孩向碧奴翻了个白眼,你自己都管不了,还来管我!我就坐在这里,我等盐贩子的车队来!

  孩子,你要跟盐贩子去贩盐?那不是孩子干的行当,他们跋山涉水的,也是糊个肚子,不会带一个孩子走的!

  盐贩子不要我,我就等货郎,货郎来了,我就有吃有穿了。

  孩子,你要把自己卖给货郎?货郎收旧货卖新货,不做人口买卖的!

  我才不卖人!卖人也不卖自己,我有好旧货卖,卖什么不告诉你!男孩突然卖了个关子,他的眼睛里有一团秘密的火焰燃烧着,灼热的目光游移着,躲闪着什么,绕了几圈,最后还是泄露了秘密。男孩的目光终于无法克制地落在芹素的棺木上。告诉你也不怕,我卖芹素的棺材!他用手比画着元宝的形状,声音猛然高亢起来,我卖棺材!百春台的人说了,芹素的棺材值一个金锭!

  碧奴吓了一跳,随后她惊叫起来,也不知道是被孩子吓的,还是被自己的尖叫声刺痛了耳朵,碧奴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你捂耳朵干什么?我卖芹素的棺材,又不卖你耳朵!男孩说着想起什么,挖着鼻孔观察着碧奴惊恐的表情,他说,你们妇人就会大惊小怪!要是觉得吃亏,你也拿一份,把芹素的寿袍扒下来带走,你丈夫不是没冬衣穿吗?芹素的寿袍都是绫罗绸缎,正好给你男人捎去!

  碧奴不捂耳朵了,她脸色发白,一只手捂着胸口,用另一只手指着天,她还记得提醒男孩天的存在,可是过度的惊怵使她忘记了天的威严是什么,忘了天对人的惩戒是什么。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手指着天空,一边往后退缩,她倒退着走路,离男孩越来越远。

  你指着天干什么?天上什么也没有,连鸟也没有!男孩说,你嫌死人穿过的衣服脏?拿到水边洗一洗,不就跟新的一样?我告诉你,你不要那衣服自然有人要,我拿到当铺去,起码换回一大堆刀币!

  她看见男孩向棺木走过去,他像一头鹿一样纵身跳到他庞大的财产上去,熟练地把棺盖移开了一点点,来呀,快来,你还装什么好人!他朝碧奴嚷嚷起来,人还没臭,现在不扒,以后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碧奴就是这时候开始狂奔的。跑出去很远了,看见路边出现了几片圆形的窝棚,看见了窝棚边农人的地锅,看见锅边的一条狗一只鸡,她才记起来这是人间。碧奴回头向官道张望,浓稠的暮色已经盖住了那个水坑,水坑闪烁着一缕脆弱的光,照亮棺材的一角,芹素的棺木看上去像一块黑色岩石,被无情的群山抛弃在空寂的官道上。平原上落日轻轻摇晃,借着最后一点温暖的光线,碧奴看见远处有一头小鹿的影子。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望,望见的还是一头鹿,男孩的身影消失了,是一头鹿,一头鹿正站在芹素的棺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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