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城 Five-Grain City
他们说走过平原再看见山，就看见大燕岭了。碧奴不知道这平原这么大，怎么也走不到头。碧奴走过了好多人烟稠密的城阙，她记不住那些地方的名字，而五谷城的名字她怎么也忘不了，通往北方的官道到了五谷城外，再也走不过去了。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郡兵，他们在路上组成一堵黑压压的人墙，见人撵人，见车撵车，碧奴也被他们撵下了官道。
是官道封路了，国王要从五谷城过。所有的赶路人像羊群一样被撵到了五谷城里。五谷城里盛传国王的人马早就来到了平羊郡地界，他的巡视日程根据天象和星辰的运行而变幻莫测，巡视的路线则追溯着一条传说中的运河南下。传说中黄金楼船造好的日子，也是运河通航的日子。可平羊郡人人都知道，南方三郡联合奉献的黄金楼船已经运抵京城，北方四郡负责的运河还没有开凿，不知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欺骗了国王，一个画师凭空画出了长达七丈的运河风光图，那画卷上的新运河百舟竞发，帆樯林立，运河两岸风光旖旎，人畜两旺，国王被他的江山美景深深地打动了。一个奇怪的消息传遍了平羊郡，消息称国王的人马带着那幅运河图出发南下，他们拖着一条黄金楼船在平羊郡地界寻找运河的码头，已经寻找了很多天了。
五谷城的城门前无数人在谈论受骗的国王，谈论那幅运河美图，谈论那条由九百个能工巧匠联手制造的楼船。有人从靠近京城的地方来，说国王的人马浩浩荡荡，最炫目的就是那条黄金楼船，说那楼船在国王的车辇里像一条巨龙，它追随国王向南方游来，所过之处，风起云涌，遍地金光。有个小孩子在人群里高声说，没有运河，楼船不能下水的，这么走下去，国王迟早会发现有人骗他，欺骗国王，要杀头的!城门前的人都回头看着那个小孩，啧嘴道，连小孩子都知道的后果，怎么那些官大人会不知道?怕是另有隐情呀!还有个男孩以他的想象招徕别人注意的目光，他说，运河也不一定是在地上的，国王的运河凭什么给你们看见?它挖在地下，在地下流，那黄金楼船，在地下开!那男孩的奇谈引起了大人们的哄笑，有人指指自己的脑门，用眼神、手势和自己的脑门来示意一个更可怕的谣言，国王的脑子最近出了点问题!人堆里立刻有人提醒他，说，你别以为用手戳自己脑门就没事，你管住你的舌头，还要管住自己的手，小心让捕吏看见你的手，乱比画，也要杀头的!
碧奴听见了流民们谈论的国事，她听不懂。她看见好多人在朝城门上张望，她也朝城门看了一眼，第一眼没看清楚，说，那一溜东西是什么?是瓜呀，挂得那么高?旁边一个老汉笑着说，是瓜吗?瓜还能吃呢，你再看一眼!碧奴再看一眼，突然尖叫一声，她挥起袍袖蒙眼睛，袍袖中途坠落，人已经栽倒在那老汉怀里了。那老汉扶着个陌生女子，不知如何是好，就把她放在地上了，众人都盯着他，盯得他有点羞恼，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乡下女子!他愤愤地嘟囔着拂袖而去，这么大个女子了，连人头也没见过!
也有好心人过来拍碧奴的脸，鼓励她睁开眼睛，你是良家妇女，怕什么人头?刺客和强盗才怕人头呢。几个好心人热情地捉住碧奴的手，强迫她睁开眼睛，快把眼睛睁开来，睁开来再看一眼，以后就敢看了，看人头不会变瞎子的，看看人头对你有好处，以后说话做事情就小心啦!有个身宽体壮的妇人挤过来掐碧奴的人中，掐了几下把人掐醒了。那妇人把碧奴的头从地上扶起来，靠在她硕大的胸口上，向碧奴耐心地指点挂在城墙上示众的那排人头，一一介绍起人头的罪名来，介绍得声情并茂。她说挂在最高处的人头属于两个过路客，他们投宿在南门的客栈里，本来已经搜了身过了城门关的，可是他们吝啬，不肯给客栈的伙计赏钱，结果客栈的伙计夜里翻他们的东西，发现他们的褡裢缝了夹层，夹层里藏着刀!那妇女认为两个过路客死得不冤枉，不仅是官府，老百姓看见那褡裢，也都断定他们是潜入五谷城的刺客，伺机刺杀国王。其余几个就有点冤枉，都是管不住舌头惹的祸，一个货郎死于自己的舌头，是因为他当众散布国王已经疯癫的谣言。另一个诉讼成癖的老汉以为自己能说会道，骑着驴子准备去拜访国王，告郡守的状，没走到城外就被官兵拿下了。官兵说，我们把你接回去给你嘴里安个金舌头，你再去找国王告状!还有个女子的人头昨天还在，今天不巧，刚刚换掉，你看不见了。她是我街坊邻居呀，卖豆腐的张四娘!她算个账偏个秤比谁都精明，就是管不住嘴巴，听到什么就传什么。谁是奸臣谁是贼子我们老百姓怎么敢乱传呢?这耳朵听了，那耳朵就出去了。那张四娘不，到哪儿都要显出她来，一个妇道人家呀，也不认识个谁，就在城门口指名道姓地骂这个大臣骂那个丞相，这下好了，官府的寒大人路过城门，正好听见，说他倒要看看哪个长舌妇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造起朝廷的谣来了。她是舌头太长才管不住的吧，我来替她管!这位大姐你猜猜，寒大人怎么管张四娘的舌头的?
碧奴惊愕地瞪着那妇女，下意识地抿紧嘴藏起自己的舌头，过了一会儿她憋不住气，嘴又张开了，说，割舌头!大嫂你不是吓我吧?说几句闲话还能把舌头说丢了?我们桃村那儿不让流眼泪，不流眼泪没什么，我们习惯了，不让人说闲话可怎么办?岂不人人都成活哑巴了?
不是不让你说闲话，看是什么闲话!那妇女皱起了眉头，你这闲话就不好，什么活哑巴死哑巴的?官府听见了，说不定又要问你的罪，反正要管住自己的舌头，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不说!
碧奴注意了她的舌头，发现那妇人说话时嘴唇翻得飞快，舌头却深藏不露。碧奴有点羡慕地说，大嫂你在这里住久了，知道怎么管舌头，我是去大燕岭现在被困在这儿的，不知道这五谷城的规矩，不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呀!
那妇人蓦然有点紧张，她向旁边的人群扫视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丝警惕的表情，然后她让碧奴吐出舌头，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你的舌头，不算长，但也不算短!妇人匆匆地对碧奴的舌头做出了评定，又压低声音问碧奴，这大姐平时是不是爱说话呀?碧奴说，有时候喜欢说，有时候不喜欢。妇人又问，你一个人出门在外，知不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知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碧奴茫然地摇了摇头。那妇人斜着眼睛，慈祥地看着她，突然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袋说，你应该买点我的聪明药，吃了聪明药，保证你学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你的舌头就不会给你惹祸啦。
碧奴看见那小布袋里装着一些黄绿色的药粉，她几乎用手指蘸到了药粉，看看那妇人敏捷地收拢了布袋。知道她的意思，药是要花钱买的，碧奴就缩回手，叹了口气说，大姐，再好的聪明药，我也没钱买呀。
那妇女讪讪地收起了她的小布袋，不买就不买，省了钱丢了命就不值得了。她抽身往人群里走，边走边说，像我们这样的女子，本来聪明不聪明也派不上用场，我是看你一脸晦气，可怜你才卖药给你，别人要我的药，我还不一定卖给她呢。
城楼上的大铜钟敲响了，是催促人们进城的钟声。城门外的人流开始骚动，涌向不同的城门洞，钟声令人心慌，也使懒散的人群一下振奋起来，喧闹声中有妇人尖声呼喊着儿女的名字，纷乱的人流沿着城墙奔跑，除了孩子，再也没人抬头关注城墙上悬挂的人头。人群一堆堆地分了三六九等，碧奴不知道她应该跟着哪一堆，就去跟住了一批衣衫褴褛的流民。到了城门口，这支队伍又散开了，男人排在大门洞口，女人和孩子则排到了小门洞那边，碧奴就跟住女人和孩子，往小门洞那儿走。一个郡兵朝着碧奴跑来，他打量着碧奴身上那件发黑的丧服，说，你家里死了什么人?丧服怎么会这么脏?碧奴正要说话，突然想起来要管好自己的舌头，就朝北方的方向指了指，什么也没回答。郡兵认为她刚刚守了新寡，他对碧奴的盘问是围绕着死人展开的，你男人怎么死的?是打家劫舍让官府杀了头，还是夏天时候染了瘟疫死的?还是戍边死在边疆了?碧奴知道说实话会惹来麻烦，又不知道该怎么撒谎，干脆就咬着舌头不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北方。你男人死在北方了?你是哑巴?怎么又来了一个哑巴?他端详着碧奴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怀疑，见鬼了，今天官道上怎么下来这么多哑巴?给我到西边去，哑巴，瞎子，瘸子，病人，外国人，都到西侧门去接受检查!
西侧门里排队的人不多，她的前面站着一个卖糖人的黑袍男子，那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高大魁伟。碧奴觉得奇怪，自从春天开始征召男丁去北方之后，路途上这样年轻力壮的男人已经绝迹。人家都去了长城去了万年宫，人家都在做牛做马，他怎么能走来走去地卖糖人呢?碧奴趋步绕到他前面，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男子坦然地转过脸来，这位大姐，你要买个糖人吗?
碧奴看见了那男子憔悴而年轻的脸，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像鹰一样冷静，带着莫名的威慑。她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突然记起来一个人，她记得这个人的眼睛，是车夫无掌在蓝草涧迎候的那个门客。那蒙面门客的身影也是这么高大，眼睛也是这么寒冷。她还记得那个蒙面的门客黑袍上散发的麝香和甘草混杂的气味。现在风从城门里穿过，拂起男子的袍角，碧奴又闻到了那股奇特的气味。
碧奴正要说话，忽然记起那卖聪明药的妇人的告诫，就用袍袖把嘴遮住，用手指捅了捅卖糖人的男子。那男子再次回过头来，眼神里已经充满了厌恶。
这位大姐，你不买糖人就别捅我，看看你还穿着个丧服呢，没见过你这么轻佻的女子!
碧奴让他说得涨红了脸，瞪着前面的背影，怎么看也是牛车上那个男子，为什么到五谷城来卖糖人呢?我不认识你才不会捅你!碧奴忍不住，该说还是要说，大哥你是百春台的门客呀，怎么到这儿卖起糖人来了?她说，我捅你是要跟你打听个人呢，那用脚赶车的车夫大哥，他回到百春台了吗?
什么用脚赶车用手赶车?我不认识什么赶车的，也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大哥!我的眼睛可灵了，别说是人，就是头顶上飞过的鸟，今年飞去，明年再飞回来，我也认得出来，大哥，你也是要去大燕岭吧?不去大燕岭也不会从这五谷城过!碧奴说，走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遇见个熟人呀，大哥你是去大燕岭吧，等国王走了，我们搭个伴一起走，路上好有个照应。
我不去什么大燕岭，也没法照应你。我是个瘸子，你有两条腿，我只剩下一条腿，一条腿的人怎么能照应两条腿的人?那男子冷冷地注视着碧奴，突然掀开袍子，说，让你先看我的腿，看看就知道了，我只有一条腿，我要是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让我到西侧门来排队进城?
碧奴疑惑地弯下腰，发现他的黑袍下面果然空空荡荡的，果然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只有一截，用布绑好了悬在半空中。你有两条腿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你从蓝草涧的山上下来，跑得比马还快呢。碧奴忍不住抓着那半截腿察看，嘴里惊讶地说，我从蓝草涧过来，也就半个月，好好的你怎么把一条腿弄没了呢?
没见过你这么轻佻的女子!人贱手也贱，男人的腿，你也敢随便抓?
碧奴的手被什么东西突然打了一下，是那男子用糖人架子打她的手，她抬起头，注意到那男子冰冷的眼睛里已经露出了仇恨的火焰，他说，给我管住自己的手，管住自己的舌头!我告诉你五谷城里很乱，杀一个荡妇，比踩死一只苍蝇更容易!
西侧门里的人都回过头来了，他们打量碧奴的眼神很暧昧，有个女乞丐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日子再艰难，妇道还是要守的呀，你们看她丧袍还没脱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勾引男人!前面有一对貌似哑巴的男女回头斜睨着碧奴，用手语愤怒地交流着，一起咒骂她，下流的女子，母狗发情还知道挑个地方，她都不挑!碧奴羞出了眼泪，他们都把她当什么人了!人群团结一致的目光让她很害怕，她后悔没听那卖聪明药的妇人，到了五谷城，是不可以随便说话的，说了三句话就被别人当成了那种女人!碧奴又羞又气，她想按照桃村的方式朝那些人啐三口的，无奈没有那份勇气，最后她干脆举起袖子掩好自己的嘴，一猫腰，将自己的身体藏到人堆里去了。
城楼上的钟声停了，进城的人流更急切地向城门洞涌动着。碧奴心有余悸地看着众人的背影。人流向前动了一步，她也跟着迈一步。现在她不敢靠近那神秘的瘸腿男子了，隔着几个人的脑袋和肩膀，看得见那男子的糖人架，架上的小糖人在半空中快乐地晃动，也只有那些彩色的小糖人、仙女神鬼和散财童子，向碧奴送来一个个僵硬的微笑。
城门洞里飘散着人体和衣物行囊散发的酸臭味，有人在这里那里咳嗽，干咳或者爽快地吐出了痰。碧奴身后歪歪斜斜地站着一个患痨病的男人，那人明显受到了公众舆论的影响，判定碧奴是个放荡的女子，因此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的手摸到碧奴的袍子里去了。第一次碧奴没有叫，她打掉了那只手，裹紧袍子往前站了一步，但那男子的身体很快又贴上来了，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和一个隐秘的软组织，一起上来紧紧地贴着碧奴的臀部。碧奴这次尖叫起来，把那男人推到了一边，西侧门的人群都回过头来，轻蔑地看着碧奴，碧奴想告诉他们什么，嘴动了几下，眼泪涌出来了，她就用袍袖蒙住了眼睛。那男子倒不避讳什么，义愤地指着碧奴，你们看这女子，刚刚还在做婊子，这会儿又给大家立牌坊呢，我咳嗽咳得这样，能怎么她?不小心碰她一下，她倒鬼叫起来，还他妈的流眼泪呢!
人群骚动了一会儿，响起一个貌似公正的声音，花香招蜜蜂，鱼臭招苍蝇，男的女的，都不是好东西!那痨病患者没有得到舆论的支持，突然愤怒起来，你不是不愿意排在我前面吗，我知道你要排哪儿去，走，你滚到他身边去!虽然患着病，毕竟是个男人，那痨病患者双手扣住碧奴的腰部，人拉成一把弓，用着蛮力推碧奴。碧奴怎么也甩不开他的手，人像一只轮子一样被推出去了，踩到了好多人的脚。有人不计较，有人却伸过手来打她，嚷道，你往哪里踩?几个男人咯咯地笑得很兴奋，说，推，推，好好推，别看这痨病鬼半死不活的样子，见了女子，力气这么大!碧奴一路踉跄一路挣扎，手挥到了好多人的脸上，众人为了避免碰撞和误伤，干脆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于是碧奴像一只轮子一样滚到了卖糖人的男子身边。
那卖糖人的男子原先站着不动，看见碧奴撞过来，人拔地而起，单腿一跳就轻盈地躲开了碧奴。碧奴跌坐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众人看她手指着那痨病患者，嘴唇在动，最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只是听见一种清脆的哭泣声响起来了，像一个婴儿的哭声!有人好奇地鉴别碧奴的哭声，说，这女子哪儿来的?这么大个女子，哭起来像一个婴儿!有人被碧奴哭动了恻隐之心，上去拉扯碧奴：哭不得，哭不得，进城门不能哭的，这是五谷城一百年的老规矩!碧奴甩开了所有的手，固执地坐在地上，坐在地上哭，哭得泪水四溅。好多上去拉扯她的人都以手遮面跳开了，说，这女子哪儿来的?一定是水里来的，哭得像下雨呀，把我袍子都打湿了!碧奴的哭声把城门口的守卫引来了，几个守卫一路跑过来一路嚷着，谁在哭?是谁在城门口哭?活得不耐烦了!忙于躲闪的人群都指着碧奴，说，快管管这女子，受了点委屈哭成这样，哭得像下雨!守卫打量着碧奴身上的丧袍，看见那丧袍的袍角已经浸在一潭泪水里了。他们把她从地上一把拉起来了，说，哪来的女子这么大的胆?你不在坟上哭，跑到城门口来哭?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五谷城的规矩，城门不沾人的泪，在城门口哭犯的是死罪!你这么大个人竟然不知道?
她是在寻死呢!那痨病病人此时已经钻到了人堆里，他在人堆里高声说，五谷城的好风水，一定被她哭破了，这女子，犯了杀头之罪啦!
人群一下子肃穆起来，每个人都凝视着守兵们，紧张地等待着什么。守兵们是在交头接耳地商量，却不知道商量出了什么结果，终于有一个年轻的守兵持矛过来了，他围着碧奴兜了几个圈，人群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闪亮的矛尖上了。要当场杀头了，要杀头了!有熟悉杀头场面的人在小声地挑剔守兵手中的兵器，怎么用矛挑?不是都用鬼头刀的嘛!还有个妇人颤声叮嘱着自己的孩子，乖一点，乖，别凑那么近，别让血溅到你的衣服上!
渐渐地人群里发出了各种疑惑不解的声音，咦，不像是要杀头!不杀了吧?不杀啦，又不杀啦!那个年轻守卫的举动出乎旁观者的预料，他只是用矛尖挑开了碧奴掩面的袍袖，饶有兴趣地研究着那女子的一张泪脸，哭，哭出来呀，我们让你哭个够!听不出来他是在逗弄碧奴，还是真的在催促她。人们看见他用食指在那女子脸上蘸了蘸，然后他盯着自己的食指叫起来：看这眼泪，这么大，像珍珠一样呀，一滴滴能站在手指头上的!旁边的守兵说，别光顾着看，泪珠子再大，味道不行有什么用?赶紧尝尝她的眼泪什么味道吧!那年轻的守卫轰走了几个大胆的孩子，腼腆地背过身去，将蘸过泪水的食指塞到嘴里：哒，哒，哒哒哒。听得见他用舌头吮咂手指的声音，那声音响亮而具有丰富的节律。众人不解其意，一双双眼睛盯着品尝眼泪的守卫，嘴里惊呼起来：怎么吃起眼泪来了?这是干什么?难道那女子的眼泪是什么山珍海味吗?那年轻的守卫品尝得非常专心，过了一会儿他紧张的舌头停止了工作，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眼睛里闪出了亢奋的光芒，好泪!他突然欣喜若狂地叫起来，好泪呀!不那么咸，咸里带甜，甜里带酸，有一点儿苦，还有一点辣，肯定是五谷城最好的眼泪!旁边的守卫们一片雀跃，一个军吏打扮的人热烈地鼓着掌，上去拍着那年轻人的肩膀，称赞道，好，你没白在药铺里混，找到五谷城最好的眼泪，都靠了你的舌头!
那天五谷城的守卫们一反常态，他们陶醉于一个女子泪水的滋味，脸上流露出邀功请赏前的得意表情，路人们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杀头戏刚刚拉开帷幕，什么都没开始，戏就匆匆地散了，这让城门口的人们难免感到一丝失落。有人追着守兵们询问其中的奥秘，怎么啦?为什么饶了这女子?今天是国王的什么好日子，是大赦天下吗?守兵们不便细说，只是暗示这女子命大。有人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她命那么大呢?凭了什么本事?守兵不耐烦了，突然叫道，凭她的眼泪珠子大，凭她的眼泪有五种味道!这又不是什么高兴事，你们也来眼红!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哭泣的碧奴拖曳着一道银色的泪光，被守兵们架出了城门洞。排在前面的人看见他们把碧奴架到一堆劈柴前，让她和一辆运柴的独轮车站在一起，前面便有人自作聪明地叫起来，还是难逃一死呀，要把这女子当柴火烧啦!后面的人一阵骚乱，大家都跳起来看那独轮车，独轮车里堆满了劈修过的柴火，每一捆柴火上都用红漆写着“詹府”两个字，有人说，啊呀，原来要把她送到詹刺史府上去!推车的车夫也穿着詹府的褐色家袍，看上去他与守兵们意见不合，斜眼看着碧奴，抓耳挠腮地发牢骚，说，你们当兵的就会眉毛胡子一把抓，送泪人归送泪人，送柴火归送柴火，应该分开的。这么小的车子，又拉柴火又拉人，挤不下呀!一个守兵就上去把一车柴火都倾倒出来，嘴里骂那个车夫，詹大人是白喂饱你的肚子了，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好的眼泪，你个奴才竟敢作怪!我问你，是你的柴火重要还是詹刺史的药炉重要?那车夫一时语塞，嗫嚅道，泪人归药膳房管，我是柴房的，柴房就管柴火呀!另一个守兵走过来用一片柴火敲了敲车夫的头顶，你就管柴火，脑袋瓜也成了柴火!你没听说你们詹大人的药炉子里泪汤快干了?一个送柴火的倒跟我们打起官腔来?让你连人带柴一起推，你就给我一起推走!
城门口的流民们看见碧奴被拉出来，推进去，人和柴火几次三番地调整，最终碧奴是坐在独轮车里面了，准确地说，不是坐，是堆在柴火里了，他们只看见碧奴的脸和肩膀一侧露在外面。她仰面哭泣着，身体被柴火捆淹没了，泪水雨点般地洒在柴火上，令人不由得担心那些柴火进了灶膛是否还能正常燃烧。柴车走了很久，人们才知道那女子不是推去做柴火的，她不仅幸免于难，而且进詹府做事去了!去詹府做什么事?去哭，去做泪人，原来詹府急需人的眼泪熬药!众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不得他们不信，一个与詹府药膳房过从甚密的药贩一一道出了原委：原来刺史府中最近笼罩着病魔的阴云，刺史的老母亲言氏不小心让一根鸡毛潜入嘴里，喉管奇痒难忍，导致终日咳嗽，咯出了血，请遍城内名医，那些丹心圣手也没取出一根该死的鸡毛;刺史最宠爱的小公子早晨出门，遇到一阵风，那一阵风竟然把小公子的嘴巴吹歪了!刺史家众多的妻妾女眷也受到了小病小灾的眷顾，美貌的大多得了花斑癣、银屑病，斑癣偏偏长在脸上;勤劳能干的大多得了嗜睡症，白天黑夜赖在床榻上。詹刺史从松林寺请来了一个归隐的长寿宫御医，御医认为府中邪气太盛，关键还要补气扶气。他给病人们留下的药方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那熬药的汤水却出奇，不准用水，要五味泪汤，要人的眼泪，苦的泪、咸的泪、甜的泪，还要酸的泪、辣的泪!詹刺史曾经以为请来的御医是在捉弄他，但是看那老人仙风道骨、德高望重的样子，又想起他曾经为三代国王治疗过多种疑难杂症，就不敢不从了。詹刺史在五谷城一手遮天，但再大的权势和再多的金钱也买不来那么多的眼泪，只好下令五谷城官兵，在全城范围内搜寻善哭的女子作为泪人，向詹府的药炉提供泪水。由于时间紧迫，官兵们无法仔细考查泪人们的品行道德和眼泪的品质，他们一味地在人群中筛选悲伤的面孔，不免走眼。有人急于向刺史表示忠心，错抓了一个整天垂泪不止的疯女子去刺史府中，结果那疯女子的眼泪是带有鱼腥味的，不合五味泪汤的标准不说，还坏了好好的一炉泪汤!刺史大发雷霆，各部门都从中吸取了教训，向刺史大人发誓，一定要抓到五谷城最伤心的女子，把最大滴的眼泪和味道最好的眼泪奉献给他的药炉。
这一天，城门口的官兵们幸运地发现了碧奴的眼泪，而流民们有的半信半疑地议论着眼泪的药用价值，有的干脆蘸了一滴自己的眼泪，举着手指到处追逐那个尝泪的年轻守兵，他们的毛遂自荐统统遭到了拒绝。独轮车一走，城楼上高高的三角旗临风飞舞起来，旗兵在向四方的角楼发送一种深奥的旗语，城门下有个老人年轻时候恰好做过旗兵，他把那旗语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抓到了最伤心的女子!最大最好的眼泪已经在送往詹府的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