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石心肠 Heart of Flint
我下楼梯时考虑着自己的选择。欧律克勒亚告诉我是奥德修斯杀了求婚人时我佯装不信。也许此人是个冒名顶替的,我告诉她——二十年过去了,我怎知奥德修斯现在的相貌?我也想知道我在他眼里的模样。他扬帆远去时我还非常年轻,如今我已是个主妇。他岂不会失望?
我决定让他等待:我自己等得够长了。我也需要时间来完全掩饰我对那十二个年轻女仆惨遭绞刑的真实情感。
因此当我步入大厅并看见他坐在那儿时,我一言未发。忒勒马科斯当即就坐不住了,几乎立刻数落起我没有给他父亲应有的欢迎。铁石心肠,他轻蔑地说我。我看得出他心中本有一幅玫瑰色的画面:他俩并肩对着我,两个成年男子,两只看护鸡舍的公鸡。我当然是望子成龙的——他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他做一位成功的政治领袖或战士或任何他想扮演的角色——可眼下我希望再来一场特洛伊战争,好让我把他打发得远远的。刚长了几根胡须的男孩子会让人极为生厌。
不过我倒是很支持儿子去想我的心已硬如磐石。这会打消奥德修斯的疑虑,使他相信我没有随随便便向每个声称是他的人投怀送抱。所以我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说自己一下无法接受,这个肮脏不堪、满身血污的流浪汉竟和我那二十年前身着华服扬帆出海的如意郎君是同一人。
奥德修斯咧嘴笑了——他盼的就是那种又惊又喜的场面,其中我会说“原来一直都是你啊!装得太像了!”并搂住他的脖子。然后他便去洗那个早就该洗的澡。当他穿着干净的衣服、散发着远比从前更好闻的气味重新出现时,我禁不住最后一次将他捉弄了一番。我令欧律克勒亚将床搬出奥德修斯的卧室,准备容留这个陌生人过夜。你们该还记得那张床的一根柱子是用一棵仍长在地里的树雕出来的。除奥德修斯、我自己和我从斯巴达带来的女仆阿克托丽斯外绝无人知,而后者早就不在人世了。
奥德修斯立刻发起了脾气,他以为有人砍断了他的宝贝床柱。到此时我才变得柔和,并把终于认出他的一套举动做了出来。我流下了满足的泪水,拥抱他,宣布他通过了床柱测验,我现在已信服了。
就这样我们上了这张床,我们初次成婚时正是在这张床上度过了多少快乐时光,然后海伦突发奇想和帕里斯私奔了,燃起了熊熊战火,也给我的家带来了巨大的伤痛。我很庆幸现在光线很暗,阴影多少遮去了我们憔悴的容颜。
“我们再也不是雏儿了。”我说。
“我们还是,还是呢。”奥德修斯说。
又过了一会儿,在从彼此那儿获得满足后,我们又重操讲故事的旧习。奥德修斯将他的游历和遭遇的困境尽数说给我听——都是比较堂皇的说法,关于和怪物与女神周旋的,而不是和旅店老板及妓女打交道的比较龌龊的部分。他讲了许多他编造的谎言、为自己起的假名字——告诉独眼巨人他名叫“无人”是这些诡计中最聪明的一个,尽管他因到处吹嘘反而坏了事——还有他为自己杜撰的虚假生活经历,以更好地掩盖他的身份和意图。轮到我时,我就讲了求婚人的故事,我在莱耳忒斯的寿衣上耍的花招,我如何暗中怂恿求婚人,以及我如何颇有技巧地误导他们,把他们弄得七荤八素,并从中挑拨离间的。
然后他告诉我他是多么想我,即便在众女神雪白的胳膊的簇拥下他心中也充满了对我的渴念;我则诉说了在等他返家的二十年间我流了多少泪水,我对忠贞的执守是那么长久,而对于他这张有着令人叫绝的柱子的床,我根本就没有动过在上面与别的男人睡觉并由此泄露其天机的念头。
我们两个——从我们供认的情况来看——都是技艺高超而不知羞耻的骗子,且历来声誉卓著。我们俩竟还能相信对方的片言只语,这真是奇迹。
可我们信了。
或者说我们是这样告诉对方的。
奥德修斯回来没多久又要出门了。他说,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想与我分开,但他必须得再次去历险。预言家提瑞西阿斯的鬼魂曾告诉他,要净化自己就要手持船桨深入内地,在那儿人们会误以为那是扬谷用的风车扇子。唯其如此他才能洗刷掉自己所沾染的求婚人的血,从而避免他们的幽灵以及家人前来寻仇,并平息海神波塞冬的愤怒,后者仍然在为奥德修斯弄瞎他儿子独眼巨人的眼睛而怨恨不已。
这个理由很说得通。不过,他讲的一切都很说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