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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显得异常眼熟,又给人以极其陌生之感。她有淡紫色的皮肤,苍白的头发,脸颊上有骨白色的赘生物,排列在眼睛下方。但除了外星特征以外,她那件紧身飞行夹克下是明显的女性线条。她几乎就像我们的一员。
我很吃惊,从没想到过会有这么……像人类的外星人。我一直觉得他们大部分都像克雷尔人,是那种外形怪异、比起人类反而和石头有更多共同点的生物。
我不由得入迷地盯着那张精灵似的脸,直到我注意到破碎的控制面板和她左腹处的焦黑痕迹,某种比人类血液颜色更深的液体打湿了那儿。面板显然爆炸了,其中一块碎片刺穿了她。
我匆忙寻找驾驶舱的手动开关,但它不在我以为的位置。这说得通,因为这可是外星工程学的产物。但如果这艘飞船外部没有某种开关,就太违背常理了。我在驾驶舱周围摸索,寻找碰锁的时候,金玛琳爬到了我旁边。看到那位外星女子,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圣徒和星辰啊,”她抚摸着舱罩,轻声道,“她很美,简直……简直就像某个老故事里的魔鬼……”
“她受伤了,”我说,“帮我找到……”
我停了口,因为我发现它就在舱罩后部。那是个小小的面板,我将它掀开,找到了一只把手。我向外猛拉,舱罩便伴随着嘶嘶声解封了。
“斯潘莎,这太蠢了。”金玛琳说,“我们不知道她呼吸的是哪种空气,而且我们可能会让自己暴露于外星细菌或者……我也说不好。不该打开它的理由起码有一百种。”
她说得对。飘出来的空气闻起来的确有点怪,带着花香却又辛辣刺鼻,而以我的经验,这两种气味应该没法混合才对。但我爬上前去,因为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便把手伸进舱内,感受那个外星女子颈部的脉搏。那种空气似乎没有伤害我。
我感受到了轻微又不规律的脉搏,可谁又知道对她来说的正常标准是多少呢?
那女人的双眼突然翕动着睁开,而我身体僵硬,对上她紫色的双眸。那双眼睛与人类相似到怪异的程度,令我震惊不已。
她用平静的语气开了口,那种外星语言带着我分辨不出的辅音。优雅,转瞬即逝,就像风吹动书页的沙沙声,听起来莫名地熟悉。
“我不明白,”她再次开口的时候,我说,“我……”
见鬼,她嘴唇上的黑色液体肯定是血。我匆忙在裤子的外袋里摸索应急绷带。“撑住!”我说,不过金玛琳抢先一步,把她那份塞进了我的手里。
我把身体探向驾驶舱的更深处,用破碎的控制面板支撑身体,将绷带贴上那个女人的身侧。“帮手这就来,”我说,“他们正在派……”
“人类。”那女人说。
我愣住了。她说的是英语。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反应,于是轻敲衣领上那枚小巧的别针。等她重新用那种虚幻的语言开口时,那个装置做了翻译。
“真正的人类。”她说着,笑了笑,鲜血从唇角流下,“所以是真的,你们仍然存在。”
“只要撑住就好。”我说着,努力给她的身侧止血。
她抬起手臂,颤抖着抚摸了我的脸。她的手指上满是鲜血,沾湿了我的脸颊。金玛琳低声祷告,我则留在那儿,半个身体在舱内,半个身体在舱外,看着那个外星女子的眼睛。
“我们曾是盟友,”她说,“他们说你们都是怪物。但我觉得……没什么能比他们更像怪物……而且如果有人能战斗……也会是被他们禁锢的那些人……那种几乎击败过他们的可怕存在……”
“我不明白。”我说。
“我敞开了自我,寻找了你们很久。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听到你,听到你的呼唤。别相信……他们的谎言,别相信……他们虚假的和平。”
“谁?”我说。她这些话太含糊了。“哪儿?”
“那儿,”她继续抚摸我的脸颊,低声说着,“‘星景’。”我感受到了话语之外的某种东西,一股仿佛撞击一般击打我头脑的巨大力道。它让我头晕目眩。
她的手垂了下去。她的双眼闭上,我担心她死去了,但在大脑承受的古怪冲击下,我很难正常思考。
“圣徒和星辰在上。”金玛琳重复了一遍,“斯潘莎?”她再次检查那个女人的脉搏。“没死,只是昏迷了。见鬼,希望那支部队带上了医疗人员。”
我麻木地伸出手,取下那个外星人领口的小别针,就是能翻译语言的那一枚。它的形状就像风格化的星星,或者是光芒四射的太阳。最后那部分是怎么回事?它就像是钻进了我的大脑里,恳求我去这个……叫“星景”的地方。
我在心底清楚,这个女人和我一样,不仅仅是个赛托能力者,还同样在困惑中寻找着答案。她希望在她潜入我大脑的那个地方找到答案。
我……我可以去那儿,我恍然大悟。不知为何,我知道如果自己想去,就能用她放进我头脑里的坐标直接传送到那个位置。
我仰起身子,看着挑战军的那三架运输机用蓝色的大型上升环优雅地降落在这艘飞船旁边。另外七架战机陪同前来,那是冲天小队的其他成员,他们紧急起飞是为了支援我,不过其实没这个必要。
我爬下那艘外星飞船,退到M机器那边,而人们在那艘外星飞船周围忙碌起来。我把翻译别针塞进口袋,爬上M机器的机翼。拜托活下去,我对着那个受伤的外星人想,我需要知道你是什么人。
“唔,”M机器说,“有意思,有意思。她来自一颗不属于至尊同盟的偏远小行星。看起来至尊同盟最近向她的同胞发送了信息,要求飞行员加入他们的太空部队。这位飞行员就是应那个要求而来的,她被派去参加至尊军的选拔。”
我眨了眨眼,匆忙走到M机器敞开的驾驶舱边。“什么?”我问它,“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嗯?噢,我侵入了她的船载电脑。很不幸,那台机器不怎么先进。我还指望发现另一个人工智能,这样我们就能一起抱怨有机物了。那肯定会是一段快乐时光,对吧?”
“快乐时光!”末日虫在我座椅的扶手上说。
我钻进驾驶舱。“你真的这么做了?”我问。
“抱怨有机物?对,这很简单。你知道你每天会褪下多少死掉的细胞吗?你那些小小的垃圾都散落在我的驾驶舱里。”
“M机器,认真点。你侵入了她的电脑?”
“噢!没错。就像我说的,它不算特别先进。我弄到了关于她的行星、人民、文化和历史的全部资料。你想知道什么?他们的星球在上一场战争中和人类势力结过盟,哪怕他们的许多政客声称当时与人类结盟是武力侵占的后果。他们的不少文化也受到了人类文明的显著影响,比方说,她和你们的语言就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她叫什么名字?”我轻声发问,看向她的飞船。看着医疗人员在驾驶舱周围忙碌的样子,我不禁期待她能存活下来。
“乌戴尔的阿拉妮克,”它说着,把她的名字念作“阿–拉–妮克”,“她的飞行日志说她正在前往至尊同盟最大的外太空贸易站的路上,但她没去那儿。她似乎不知怎么发现了我们的位置,于是改道来了这儿。噢!斯潘莎,她和你一样是个赛托能力者!她是同胞里唯一能使用这种能力的人。”
我靠向椅背,感觉大脑发麻。
M机器没能察觉这让我有多心烦,仍旧说个不停。“没错,她的日志做了加密,不过被我破解了。她希望在至尊同盟找到关于自己力量的答案,但她的同胞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这跟他们实行统治的方式有关。”
我能感觉到她打算去的地方……我心想。那些坐标烙印在我的大脑里,但它们正像濒死的引擎那样正在消退,并断断续续地失去力量。我可以跳跃,我可以到那里去,但前提是我得尽快行动。
我犹豫不决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然后我在驾驶舱里站起身来,呼唤了约尔延,后者已经爬下飞船,看着那些医疗人员。
“约尔延!”我喊道,“我需要你立刻过来,劝我打消某个极其愚蠢的念头。”
他转头看向我,接着跑上前来,伴随着突如其来的恐慌表情,奋力爬上M机器的机翼。我不知道自己该感谢他的迅速反应,还是为他如此重视我做蠢事的威胁而羞愧。
“怎么了,斯苹?”他说着,走到我的驾驶舱边。
“那个外星人把坐标放进了我的脑子里。”我匆忙解释说,“她本来要去参加至尊同盟的太空部队选拔,因为他们正在招募人员,她想确认他们是否知道赛托能力者的事,但我刚刚意识到,这是实施罗奇那个计划的完美机会。如果我伪装成她的样子过去,就不会像模仿克雷尔人那么奇怪了。M机器弄到了她的完整日志和行星数据库,所以我可以取代她。你应该阻止我,我是说真的,我正打算这么做呢,因为那些坐标就要从我的大脑里蒸发了。”
我的滔滔不绝让他连连眨眼。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他问。
“我也不确定,”我说着,逐渐变淡的印象让我焦虑不已,“不太长。五分钟?也许吧?没错,我的直觉也在劝我立刻出发,所以我才需要你劝我打消念头!”
“好吧,我们考虑一下。”
“我们没有考虑的时间了!”
“你说过我们有五分钟的。五分钟的考虑总好过没有。”他小心翼翼地把头盔放到机翼上,仿佛变回了从前那个循规蹈矩到让人受不了的老顽固,“罗奇的计划是让你模仿克雷尔人飞行员,潜入他们在岩屑星附近的太空站?”
“对,但科布不认为我们能模仿克雷尔人。”
“那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能模仿这个外星人?”
“她来自一颗偏远落后的星球,”M机器插嘴道,“那儿不是至尊同盟的正式成员。至尊同盟里没人见过她这个物种,所以斯潘莎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显得突兀。”
“她也许会在他们眼里显得很人类。”约尔延说。
“这也没问题,”我说,“因为阿拉妮克——那是她的名字——来自一颗不久前和人类结过盟的星球。”
“的确,”M机器说,“他们进行过很多文化交流。”
“你不会说至尊同盟的语言。”约尔延说。
我犹豫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那个外星人的翻译别针。医疗人员为她接上了一台呼吸装置,正小心翼翼地将她运出飞船。我不禁为她担忧起来,尽管我和她只是初次见面。
我仍旧能感觉到她对我头脑的碰触,还有她的恳求。在我的脑海里,有个逐渐褪色的箭头指向群星。
我拿起别针给约尔延看。“我想,我应该能让这枚别针替我翻译。”
“确认,”M机器说,“我可以把它设置为以英语输出,让你可以听懂他们说的话。”
“好吧,这算是个开始。”约尔延说,“那你能用全息影像模仿那艘飞船吗?”
“我需要对它进行扫描。”
“好吧,我猜我们没时间——”
“完成。”M机器说。它切换成模仿那艘外星飞船的样子,比先前的克雷尔飞船要好太多了。M机器和阿拉妮克的飞船在形状和尺寸上相似得多。
约尔延点点头。
“你觉得我应该去。”我对他说,“见鬼,你居然觉得我应该这么干!”
“我觉得我们应该考虑全部选项,然后再做出决定。还剩多少时间?”
“不多了!一两分钟吧!我的大脑里又没有时钟什么的。那种感觉正在褪色,而且速度很快。”
“M机器,你能让她看起来像那个外星人吗?”
“如果她戴上手镯的话。”它说。
我匆忙从仪表板取下手镯,然后扣上。
“说来也巧,”M机器说,“我们的医生刚好完成了对她的体征扫描,所以……成了。”
我的双手变成了淡紫色,因为它用阿拉妮克的全息影像覆盖了我的脸和皮肤。M机器甚至把我的飞行服改成了她的式样,而且模仿得非常完美。
我盯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看向约尔延。
“见鬼,”他轻声说,“这太离奇了。好吧。所以计划是什么?”
“没时间思考计划了!”
“概括流程的时间还是有的。你要代替这个外星人跑去进行招募的太空站,然后声称自己就是她,要参加敌军的选拔……等等,他们为什么要招募新飞行员?多半是为了增强兵力来和我们战斗,对吧?”
“对。”我说。这样说得通。
“这也许对我们有利。如果你去了那儿,就能收集关于他们行动的重要情报。你可以试着偷走一台超推进器,或者拍几张引擎的照片给我们的工程师,接着就传送回这儿。你觉得单凭自己回得来吗?”
我皱起眉头。“我不知道。我的力量……不怎么稳定。但阿拉妮克的日志里说,她要去至尊同盟那边,因为她希望通过他们了解自己的力量。”
“所以你要么弄清楚这件事,要么就想方设法偷走一台超推进器,然后用偷来的技术带你自己和M机器回来。”
“对。”他这么一概括,听起来就成了不可能办到的事。但我抬头看向群星,感觉心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听起来很疯狂,”我告诉他,“但约尔延,我觉得我非去不可。我必须试试看。”
我低下头,对上他的目光,他正站在驾驶舱边的机翼上。他出乎我意料地点点头。“我同意。”
“真的?”
“斯苹,你有时会很轻率,甚至是莽撞,但我已经和你一起飞行将近一年了,我相信你的直觉。”
“我的直觉总会让我惹上麻烦。”
他伸出手,按在我的侧脸上。“你给我们解决的麻烦比你惹上的数量要多得多,斯潘莎。见鬼,我不知道这样的行动是否正确,但我知道我们的同胞正深陷危机。我们口头上乐观,但指挥层清楚事实。我们必须设法让自己也用上超推进器,否则我们就死定了。”
我将手掌盖住他的手。我头脑里的信息逐渐黯淡。剩下的时间要按秒算了。
“你能办到吗?”他问我,“你的直觉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我轻声说,然后用上战士的力量,更坚定地重复道,“是的。我能办到,约尔延。我会给我们弄到一台超推进器,再带它回来。我保证。”
“那就去吧。我相信你。”
我突然意识到,这才是我需要的。不是他的许可,也不是他的赞同。我需要他的信任。
在那冲动的一刻,我从驾驶舱里探出身子,抓住他的飞行服,拉着他俯下身,以便亲吻他。我们多半还没做好准备,现在也多半不是时候,但我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好吧,见鬼。他刚刚才鼓励过我,让我相信本能。
感觉如此美妙。他回吻着我的时候,一股仿佛电流的力量经由他涌入了我的身体,而我胸中的烈火又让它以更猛烈的势头流了回去。我尽可能长久地品味那个吻,然后抽身退开。
“我应该跟你一起去。”他说。
“很不幸,”M机器说,“我们只有一副便携式接收器。你立刻就会被识别为人类。”
约尔延“哼”了一声。“反正总得有人去和科布说明。”
“他会发火的……”我说。
“他会理解的。我们面对有限的时间和情报做出了最佳的选择。圣徒保佑,我觉得我们必须试试看。去吧。”
我盯着他的双眼看了片刻,然后转过头去,坐回驾驶舱里。
约尔延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接着摇摇头,拿起头盔,跳下了M机器的机翼。他退向后方,而其他人始终盯着那艘外星飞船,对刚才的煽情时刻浑然不觉。
“我对刚才发生在你们之间的事表示困惑。”M机器说,“我记得你向我强调过好几次,你对约尔延没有恋爱方面的倾向。”
“我说了谎。”我说着,努力把握住那个外星人嵌入我大脑的强烈感受。它就快消失了,但感觉仍旧像是指向天空的一只箭头。就在它眼看要彻底消失的时候,我猛拽了一下。
“赛托超推进器可用,”M机器说,“居然……”
我们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