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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其他飞船排成一队,飞船外观的巨大差异仍旧令我震惊。我看向那些不断翻腾的小行星,发现它们靠得比我预想的要近,而且我们在穿过某几颗的时候相当勉强,或许它们是被拖到这里进行加工的。
等待指示的时候,另一艘飞船排进了队伍,和我只隔着几艘船。那是一架外表光滑的黑色舱罩克雷尔战机,就是我在岩屑星上对抗过、且总是载着克雷尔王牌的那种战机。
我的大脑立刻警惕起来。我身体僵硬,双手紧握操纵装置。在这队臃肿的太空梭里,那架战机仿佛一把出鞘的尖刀。
冷静,我告诉自己,有人开这种飞船来参加飞行员测试,不是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但我依旧紧张不安,不由自主地以眼角余光频频看向它。那东西是谁在驾驶?那个阴阳脸狄俄涅人?不,我看到他爬上了一艘普通的太空梭,而不是什么外观光滑的战机。事实上,我相当确定自己在任何发射台上都没见过这艘飞船。是谁……
我再次看向它的时候,从那艘飞船上感觉到了什么,就像是……轻柔而遥远的鸣响。我立刻明白了驾驶者的身份——那个人类也来了。
库纳和温契克进行着某种政治博弈,把我和布蕾德这样的赛托能力者当成棋子。然而,得知并确信布蕾德坐在那架战机里,我觉得更不安了。有个人类在驾驶克雷尔战机,这简直不对劲到了离谱的程度。
“感谢各位回应我们的召集。”温契克的嗓音在通用指导频道里响起,“提醒各位,为了这次操练,我们会去除飞船之间的无线电通信限制。许可1082–b,由我授权。所以如果你们觉得有必要,就可以互相联络。
“我们认可和赞许你们的勇气。在这场测试期间的任何时候,只要你们觉得自己的愤怒或攻击性超出了必要,可以通过关闭飞船动力并亮起紧急信号灯的方式退出竞争。我们的一艘飞船会来到这里,把你们拖回矿站。”
“他是认真的?”我轻声发问。我没有关掉静音开关,所以我的话只有M机器能听见。“如果我们在战斗操练中觉得自己‘过于有攻击性’,就应该选择退出?”
“也许和你不同,不是所有人都习惯把生活中的每件事变成竞赛。”M机器说。
“噢,拜托,”我说,“我也没那么夸张。”
“在我的记录里,你在兵营的某个晚上曾试图说服金玛琳来一场刷牙比赛。”
“那只是在玩闹而已,”我说,“而且那块牙斑不干掉可不行。”
温契克在通用频道里继续发言。“今天,我们要测试的不仅仅是你们的飞行技巧,还有你们在承受火力的情况下能否保持充分的镇定。”他说,“我恳请你们不要鲁莽!如果你们担心这场战斗的危险,请关闭动力,亮起紧急指示灯。但请注意,这会让我们不再将你们视为潜在的飞行员。祝好运。”通信结束了。我的接近传感器发了疯,几十艘无人飞船离开了那座矿业太空站的底面,开始朝我们拥来。见鬼!
在我的大脑认识到危险之前,我就开始了行动。我加速到3马格,迂回绕过较大的小行星,背脊贴向椅背。
在我身后,另外五百名种子选手几乎发了疯。他们朝四面八方散开,像极了一群藏身的石头被人翻开的昆虫。我庆幸直觉让我领先了一步,因为不少飞船因为无法协调飞行路线而发生了碰撞。幸运的是,我没发现什么严重的撞机情况,也没有看到爆炸。这些飞船都有护盾保护,而飞行员也算不上无能。但我也立刻明白,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从未在战场环境中飞行过。
无人机群云集在我们身后,运用了克雷尔人的正常攻击模式,也就是找出落单者,再运用数量优势压倒敌机。除了常规战术以外,克雷尔人不会和战友做像样的配合。他们不会结伴飞行或者组成僚机小组,也不会在战场上协调不同队伍去完成不同的使命。
我们一直好奇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并推测是岩屑星的外壳干扰了他们的通信。而现在,我进一步拉开了和其他飞船的距离,也不禁思索起来。我的同胞经受了持续不断的战斗锤炼,被迫让最优秀的飞行员参与永无休止、令人疲惫的求生之战。另一方面,至尊同盟拥有庞大的资源,而他们的无人机驾驶员不需要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我做了确认,发现自己能听到从“无处”发给那些无人机的指示。根据挑战军的研究,这类通信是在瞬间发生的,所以那些无人机的操纵者也许正是在岩屑星上和我们战斗的那些人。但至尊同盟真的可能只有一群无人机驾驶员吗?
这点没人知道。至于现在,我旋转穿过小行星带,用光矛进行了几次迅速转向。“没有无人机在追赶我们,”M机器说,“我在扫描可能的伏兵。”
它比出现在这片战场上的任何东西都要快,反应也更灵敏。M机器的尺寸比我们的大多数挑战军战机要大,但它却是我们称之为“截击机”的型号。一种机动性极强的快速飞船,能够在战场上进行迅速行动和评估。
在家乡,我所属队伍的队友就肩负着不同的任务。举例来说,约尔延通常驾驶的是拉尔戈级,一种配备大型护盾和强大火力的重型战机;金玛琳驾驶的是狙击机,一种高度精准的小型战机,能在我或者约尔延吸引敌人注意时将他们一一击落。过去几个月的战斗是团队努力的结果,而我们的小队通常由六架截击机、两架重型战机和两架狙击机组成。
作为团队成员战斗了这么久以后,像这样独自参战感觉莫名的孤单。然而,这种心情却让我内疚。我并没有真正重视过自己拥有的东西,反而经常脱离部队,独自战斗。如果约尔延或者金玛琳能在这里陪伴我,我愿意放弃很多东西。
我强迫自己专心飞行。能在驾驶舱里做些训练是件好事。我把注意力放在驾驶上,感受着在后方嗡嗡作响的助推器,听着M机器用平静的声音对战场状况进行实时更新。这些是我了解的东西,至少这部分是我能做到的。
我回转机首,从小行星带中飞掠而过,而在下方,其他大部分飞船正在躲避无人机。我打算看清战场,试图决定测试究竟会如何进行。
“飞行指挥部,”我呼叫道,“这里是阿拉妮克,来自再度黎明星的飞行员。你们能具体说明这次测试的目标吗?”
“飞行员,你问目标?”有个陌生的嗓音回答道,“很简单,在三十标准分钟内存活。”
“是啊,但在这次操练里,怎样才算是‘死亡’?”我问,“护盾被击破?还是说你们用了漆弹代替实弹?”
“飞行员,”答复传来,“我想你误会我们了。”
在我的头顶,无人机开始射出大片炮火。附近有一艘掉队的飞船接连亮起闪光,护盾失效,然后船体爆炸了。在别的地方,零星的炮火引爆了小行星,强光迸射而出,随即被真空吞没。
“你们用的是实弹?”我问道,“在测试操练里用实弹?”
飞行指挥部没有回答。我的双手握紧着操纵装置,心脏也开始狂跳。突然间,这次战斗的性质彻底改变了。
“见鬼,”我说,“那些人有什么毛病?他们先是抱怨攻击性,然后又派出全副武装的无人机来对付一群训练不足的候选者?”
“我想,”M机器说,“也许至尊同盟不是特别友善。”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精妙推论的?”我说着,“哼”了一声,用光矛回转动作旋转机身,绕过一颗小行星。三架克雷尔无人机在上方蜂拥着穿过小行星带,朝我飞来。
冷静,我告诫自己,你知道该怎么做。我凭本能行动,稍稍加快速度,同时判断那些无人机的攻击策略。两架继续尾随我,而另一架加快速度,切向右侧,试图绕到我的前方。
我没靠赛托感应去确认无人机收到的指示,而是以普通方式驾驶,毕竟我不想卖弄自己的本事。我切向侧面,用光矛刺中一颗小行星,以它为轴心旋转,在恰当的时刻释放,朝那些无人机倒飞而去,但我没有开火。我们交错而过的时候,我再次回转机身,追向它们。
这让我飞行在它们后方。换成平时,我的工作就是把这两架敌机驱赶到方便金玛琳击落的位置,但今天,我需要自己动手。我开始朝无人机开火,但它们分散开来,朝不同的方向飞去。我挑选了其中一架,追了上去。
“我在追踪另外两架。”M机器说,“它们在朝这边折返,但穿过小行星带的速度很慢。”
我点点头,把几乎全部的注意力放在追赶那架无人机上。它向下俯冲,而我早有预料,以平行轨迹跟在后方。我等待它再次转向,在恰当的时刻,我发射光矛,刺中了敌机。在它将我拖离路线之前,我迅速将光矛的另一头射入了附近的一颗小行星。
结果,敌机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被拴在了一颗小行星上。它转向的时候,光矛拖着它偏离了路线,随后撞在那颗小行星上,爆散成一团火花。希望你正看着这一幕,库纳,我这么想着,露出满足的笑容。
“干得漂亮,”M机器说,“最近的敌人在你的八点方向。在接近传感显示屏上以高亮显示。”
我听从它的建议,做出一连串机动动作,进入小行星更为密集的区域。庞大的岩石在太空中翻腾,影子在飞船的泛光灯下舞动。M机器贴心地把接近显示屏调成三维全息投影模式,显示出小行星带的等比缩小图,并且会随着我的转向而旋转。
我成功来到另一架克雷尔战机后方,但绕向外圈的第三架战机也跟上了我。毁灭炮火从我身边掠过,击碎了岩石,令碎片在虚空中飞散,残骸敲打在我的护盾上。
“启动合成听觉指示器。”M机器话音刚落,太空的沉寂便被咔嗒声和爆炸声所取代,这种再现出来的声音会让我想起大气层内的战斗。我接受了这一切:看到的小行星带、感受到的爆炸、屏幕上冰冷的读数,以及我自己雷鸣般的心跳。我咧嘴笑了。
这才是生活的意义。
我旋转着穿过小行星带,放弃了追逐,让两架无人机咬住我的尾巴。我带领它们玩起了一场绕圈游戏,闪躲,使用光矛,保持在它们前方不远处。爆炸的残骸在我周围如雨点般落下。这是真正的战斗,我利用自己的技术来对抗那些在安全的藏身处操纵无人机的驾驶员。
来自战场其他部分的爆炸让我确信,狄俄涅人和克雷尔人对于他们认为地位低下的生命漠不关心。的确,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似乎会给护盾失效的飞船投降的机会,很多人也正是这么做的。但事实上,很多人在失去护盾前就放弃了。
然而,使用实弹的时候很难做到那么精准,几艘倒霉的飞船就在护盾刚刚失效时被流弹击中了,没有投降的机会。另一些则顽固地继续战斗,但寡不敌众,又有技术差距。他们没有得到怜悯。
尾随我的敌机射出一道光束,炸毁了我前方的一颗小行星,残骸四下飞散。我咕哝一声,绕过另一颗小行星,避开残骸。我转向的时候,重力容闪烁起来,我的座椅旋转,将重力导向后方,但突然的旋转仍旧将我脸上的皮肤向后推挤。
“当心点,”M机器说,“我今天可不想被炸毁。我才刚开始相信自己是活着的。要是突然变回去,那可太倒霉了。”
“我在努力。”我说完,龇着牙笑了笑,随后结束旋转,导正方向,而那些无人机匆忙跟上。
“你觉得我能学会撒谎吗?”M机器说,“我是指真正的谎话。如果可以的话,你觉得我能证明自己是智人吗?”
“M机器,现在真的不是讨论存在危机的好时间。请你集中精神。”
“别担心。我的多任务处理程序允许我同时办到这两件事。”
我绕过另一颗小行星,然后是又一颗,将自己——甚至是M机器先进的重力容——逼迫到了极限。作为回报,尾随我的其中一架敌机撞上了某颗小行星。
“要知道,你们人类很幸运,因为至尊同盟禁止使用先进的人工智能。”M机器说,“机器的反应时间比你们血肉之躯快得多,你们低劣的生物大脑永远无法超越它们。”它犹豫片刻,又说:“这也不代表人类在任何方面都比机器低劣。呃,你们的确在……呃……挑选眼镜方面比我有品位。”
“你又不戴眼镜。”我说,“等等,我也不戴眼镜。”
“我只是想弄清怎么撒谎,不行吗?这可没有你们吹得那么轻松。”
我转过身,来到小行星带之中的一大片空隙,那是没有碰撞危险的开阔位置。在这儿,那些相对顽固的准飞行员仍然在混乱的战场中奋力挣扎,毁灭炮火照亮了缓缓移动的小行星。
“一加一,”M机器说,“是二。”
我能想象那些飞行员的恐慌。我在初次战斗中也体会过一部分,那时我训练不足,又为周围的毁灭与混乱而困惑,只能用本能和仅有的通过训练得到的能力来对抗。
“一加一,”M机器说,“是……呃……二。”
就像他们承诺的那样,无人机不会再理睬那些开始闪烁紧急指示灯的飞船,但我能想象被迫这么做会有多伤心。这辈子都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社会里长大,根本没有好好战斗的机会,然后得到了那么几个绝佳的展示机会,却又失去了它。
“一加一,”M机器说,“是……斯……不,二。我说不出来。也许我可以重写自己来——”
“不!”我说。
咔嗒,它答道,咔嗒咔嗒咔嗒咔嗒。
真棒。还有一架跟在我后面,对吧?我扫视接近显示器,想知道能不能在战斗中甩掉敌人。的确,等我进入小行星更密集的地带以后,就没有敌机跟着我了。
我甩掉了那条尾巴,有点不习惯。克雷尔人会尝试孤立某架战机,尤其是在对方技艺出众的时候。搜寻和摧毁敌方赛托能力者是他们接收到的指令之一。
但在今天,他们似乎接到了另一种指令:搜寻最弱小的猎物。我从小行星带的上部飞掠而过的时候,没有别的无人机来追赶我。其实我注意到好几架明显避开了我,而且……好吧,这或许是种好战术。没必要浪费资源去考验一位明显具备技术的飞行员。
看到一艘太空梭在护盾失效后爆炸的时候,我的心拧成了一团。对方给了它投降的机会,但在恐慌中,它的飞行员控制失误,撞上了一颗小行星。可怜的家伙。
我扫视战场,盯上了另一艘脱离大部队的飞船。这架大型战机有长长的前部机身,看起来几乎像是炮筒。作为战机这艘飞船速度很慢,但也配备了多门毁灭炮,明显是一艘战舰。
也许正因为它的缓慢,才吸引了大量的克雷尔人。无人机在它周围打转和开火,耗损着它的护盾。它基本已经无力回天,却拒绝放弃。我有过这种经历,拒绝承认自己的落败,因为败北就代表梦想的终结……
“我回来了!”M机器说,“我错过了什么?”
“我们要重新进入战场,”我说着,转弯飞向那架不幸的战机,“撑住。”
“我没有手可以‘撑住’,”它说,“我们干吗还要回去?看起来大部分敌机都当我们不存在了。”
“我知道。”我说。
“这次是限时生存测试。”M机器说,“如果我们想尽可能提高成功概率,就该留在后方,避免引起注意。所以干吗不这么做呢?”
“因为有时候,一加一等于三。”说完,我加入了那片混战,开始接近那架奋力抵抗的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