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对莫里乌莫来说,同时身为两人是种令人不适的体验。左半边会主张说,莫里乌莫没有经历过任何不寻常的事;右半边则会指出,各自独立的两半以及继承的那些记忆非常清楚那种体验有多奇特。
两个心灵同时思考,却会混合过去的记忆和经历。从双亲只各取一部分,就像一锅用人格与记忆炖煮的汤,他们的本能会不时相互对抗。今天早些时候,莫里乌莫伸手想要挠头,但两只手却在同时尝试这么做。在那之前,莫里乌莫只是弄掉了一只碟子,当他听到一声响亮的“砰”的时候,又同时尝试躲在掩体后和冲过去帮忙。
在两个半边准备好分离并重组以后,这种不一致的状况也更严重了。莫里乌莫走向起草舱,途中穿过两排家族成员的队伍:左性在一排,右性在另一排,无性别者可以自行选择排在哪一边。他们伸出适当的那只手,拂过穿过昏暗房间的莫里乌莫伸出的双手。
莫里乌莫本该还有两个半月的时间,但像那样离开太空部队以后……好吧,他们做出了提早进行的决定。这份草图不对头,莫里乌莫的双亲和家族都同意这点,是时候再试一次了。
每个人都说,那种感觉和道别不一样,莫里乌莫也不该视为对他的拒绝。重新起草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也保证在这过程中没有痛楚。可谁又能把这视为拒绝之外的表示呢?
攻击性太强了,一位祖辈说过,这会困扰他的一生。
他选择去钻研与狄俄涅人非常不相配的事业,一位长辈说过,这样是肯定不会幸福的。
正是那两位亲戚朝莫里乌莫深情地抿起嘴唇,又触碰他的手,仿佛是在为旅行前的他送别。起草舱就像一张大床,只是中央是挖空的。它用传统木材塑造,内侧打磨得十分光滑,等莫里乌莫爬进去以后,它的盖子便会固定,然后某种营养液就会注入其中,为结茧和重新起草的过程提供助力。
他最年长的祖辈努米伽在他们走向起草舱的时候握住了他的双手。“你做得很好,莫里乌莫。”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我没能证明自己的价值?”
“你的工作不是证明自己的价值。你要做的只是存在,让我们看到可能性。来吧,是你自己回到我们身边,并且同意有必要继续生育过程的。”
莫里乌莫的左手几乎自行做出了代表确认的手势。他回来了。在其他人前去战斗的时候,他离开了码头。他逃跑了,因为……因为他不安到没法继续下去。抵挡探究者是一回事,可要击落别的飞行员?这个念头让莫里乌莫惊恐不已。
反正你也会吓到不敢和探究者对抗,一部分的他——或许是他的双亲之一——这么想道,对狄俄涅人的社会来说攻击性太强。又疑神疑鬼到没法战斗。重新起草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的选择,另一部分的他心想。
莫里乌莫踉跄了一下,独立的两部分大脑造成了迷失感。努米伽扶着他坐在起草舱的侧面,深红紫色的皮肤仿佛在烛光里闪闪发亮。
“开始了,”努米伽说,“是时候了。”
“我不想去。”
“不会痛的,”努米伽保证说,“出来的仍然会是你,只是经过重新起草,只是个不一样的你。”
“如果我想保持这样呢?”
努米伽拍拍他的手。“我们几乎全都经历过几次起草,莫里乌莫,我们也都承受下来了。等你再次出来的时候,只会好奇自己当初为何会不安。”
莫里乌莫点点头,将双脚挪进了起草舱,然后他的动作停下了。“等我重新出来的时候,还会记得这几个月的事吗?”
“依稀记得,”努米伽说,“就像梦的片段。”
“那我的朋友们呢?我会记得他们的脸吗?”
努米伽轻轻地将他推入舱内。是时候了。莫里乌莫的两个半边正在散开,两个心灵正在分离,他的人格……逐渐稀薄,难……以……思考……
房间突然摇晃不止。莫里乌莫抓住起草舱的边缘,低声惊呼。周围的其他人撞成一团,大声呼喊或是发出嘶嘶声。随着震颤继续,人们纷纷倒地,直到它最终停止。
刚才发生了什么?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平台,但什么样的冲击能大到晃动整个“星景”?
外面的街道上响起了尖叫声。莫里乌莫的亲戚们慌乱地爬起身,拉开了门口的帘布。他们打开门,让阳光倾泻进昏暗的小房间里。
莫里乌莫全身发抖,几乎无法控制四肢,就这么爬出了起草舱。他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莫里乌莫撑着起草舱旁边的设备,费力地站直身子,又蹒跚地走向正门,他的许多亲戚正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地仰望高处。
有颗行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星景”旁边。那是个尘埃包裹的黑暗物体,可怕的线条从它黑色的中央射出。尘埃底部闪耀着深红色的光,就像喷出的岩浆。它隐现于“星景”上方,如此壮观,如此出人意料,莫里乌莫的两个头脑同时昏沉起来。它怎么会出现在那儿,始终遮蔽着地平线、平静而深邃的太空?
那是个探究者!他的一个头脑颤抖起来,快跑!
逃啊!另一个头脑尖叫道。
在莫里乌莫周围,亲戚们四散奔逃,可谁又能逃得过?片刻过后,站在那栋建筑前方的就只剩下了莫里乌莫。莫里乌莫的头脑仍在恐慌,但他没有放任自流。两颗大脑缓缓放松下来,重新结合为一。
这持续不了太久,但莫里乌莫暂时抬起头来,露出了牙齿。
库纳抓住阳台的栏杆,努力理解探究者的可怕景象。
“我们失败了,”他低声说,“他摧毁了岩屑星。现在他把它带来这儿,想炫耀自己的力量。”
他周围的气味突然转为暴怒,就像是潮湿的泥土。“真是一场灾难,”泽金说,“你说……我不相信……库纳,温契克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
库纳的手指做了个表示无助的动作,仍旧盯着这幅骇人的景象。那东西的骇人规模让人难以判断,但库纳能感觉到它正在靠近、接近这座城市。
“他要毁掉我们。”库纳反应过来,“高阶部长还在这儿出席会议。温契克要毁灭至尊同盟政府,只留下他自己。”
“不,”泽金说着,散发出香料受热的气味,“就算是他,也没那么冷酷无情。他犯了错,库纳。温契克召唤了它,却没能像预想中那样控制它。它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来到这里的。”
没错,库纳立刻意识到了事实。温契克想成为人们眼中的英雄,他是不会毁灭“星景”的。这不仅仅是个错误,这是最高等级的灾难。同样的愚行曾经导致了人类的没落。
飞船开始在恐慌中加速驶离,而库纳祝愿他们的速度够快,这样也许其中一部分能够逃脱。
但他的祝愿并不管用。“星景”在劫难逃,库纳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负有相当的责任。如果他们俩没在多年前共同探讨组建防御部队的可能性,温契克还会决定走这条路吗?
余烬从探究者上发射出来,砸上“星景”周围的护盾,发出惊人的爆炸声。护盾很快就会失效。
空气变成了腐烂水果的酸味,那代表泽金的悲伤和痛苦。
“去吧,”库纳低声说,“你的速度够快,也许还来得及逃脱。”
“我们……我们会阻止事态恶化的,库纳。”泽金保证说,“我们会阻止温契克,清理他的烂摊子。”
“去吧。”
泽金离开了。费格蒙特人能在空气乃至真空中迅速移动。他们都知道,单凭这点,泽金也许就能及时追上某架私人飞船,然后飞到护盾外,用超光速跳跃离开。
然而,一个上了年纪的狄俄涅人……库纳还能做点什么有用的事?比如播放一段最后的影像,揭发温契克?给那些逃跑的人以勇气?他还来得及做这种事吗?
库纳抓住栏杆,眺望那个探究者。那东西包裹在自身的帷幕中,散发自身的光辉,带着某种骇人的美感。库纳几乎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位神灵面前,一位毁灭之神。
某种不协调之物终于吸引了库纳的注意力,那是恐怖之中难以置信的事。
一小队战机出现在护盾外,正径直飞向探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