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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婆

  您或许不相信我将要说的这个故事。您肯定觉得我是在说谎。以前有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个就发生在大正时代的东京。那时一出门就能看到往来的电车和汽车,屋里也有了电话。报纸上报道的多是罢工和妇女运动……在这样平常的一天,在东京大都市的某个角落,发生了一件只在坡[1]或者霍夫曼[2]的小说里才能看到的奇怪的事,有点让人毛骨悚然。我这样说您肯定不信。但是您要知道,就算东京街区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也无法让黑夜退去;就算人类发明的无线电和飞机征服了大自然,隐藏在大自然深处的奥秘也不可能全部知晓。同样的,在现代文明的大都市,那些在梦里出现的精灵,也可能在这个时空里展现魔幻的光怪陆离。您说是不是?您如果仔细观察,可能就会发现,那些奇异的超自然现象始终如花般在我们身边出现、隐没。

  举个例子。在一个冬日,您走在银座大街上,看见柏油马路上有很多碎纸,大概有二十多片,正被风吹着打旋儿。如果单单是这个,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如果您愿意试试,可以数数打旋儿的碎纸有几处。从新桥到京桥这段路,一定是左侧有三处,右侧有一处,而且全部是在十字路口附近。您说这是气流造成的,也没错。但您如果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碎纸中间都有一小张红纸——也许是广告,也许是印花纸,也许是火柴商标。不管那些碎纸都是什么,必然有一张红纸。那红纸就好像碎纸们的领导者,风来,就率先起舞。碎纸们仿佛听到了召唤,窃窃私语般从各处地面飞起。风停,纸也落,红纸也是率先飘落。看到这里,您是不是觉得很新奇,我反正挺震惊的。我这样观察过两三次飞舞的纸屑,做过这类观察之后,我自己觉察,平日里普通人眼睛看不清的蝙蝠之类的东西,我也隐约可辨了。

  不过,东京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并不只是街上的碎纸。大晚上乘坐电车也总是会遇到稀奇古怪的事。最好玩的是红色电车和蓝色电车[3],特别是它们驶过无人街区的时候。即使车站站台上没人,它们也必须停一下。您如果不相信我说的,晚上可以去看看。东京市内的动坂线和巢鸭线据说此类情况很多。四五天以前,我坐了红色电车,到达团子坂下这站时,明明站台无人,乘务员也例行公事地朝外喊:“有人上车吗?”那时我就坐在票台边,顺着乘务员的话望向窗外,只见外面星光熹微,月色朦胧,站台空空,路边人家也门窗关闭,大街上更是无人。我正纳闷,乘务员已经拉响车铃,重新启动车子了。我向后望去,空空的站台离得越来越远,但我却仿佛看见了人影在越离越远。这肯定是我眼花了。但那个乘务员为什么要在那个无人上车的站台停下呢?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好几个熟人都遇到过。难道是乘务员犯迷糊了?我的一个熟人就曾经质问过乘务员:“不是没人上车吗?你停下来干吗?”乘务员却回答:“我感觉有好多人上下车啊。”

  诸如此类的现象还有很多,比如炮兵工厂烟囱里冒出来的黑烟居然逆风飘动,尼古拉教堂的大钟半夜自己响,傍晚日本桥上出现了两辆同牌号的车,国技馆传出观众的喝彩声却空无一人……所谓“自然之夜的侧影”,如同飞蛾穿行,在东京繁华街巷不时出现。可以说,我所讲的故事跟您的现实生活很密切,并不是空穴来风。您已经大概了解了东京的夜晚藏着一些秘密,所以千万不要小看我要讲的事。如果您听完故事还觉得太玄乎,那不是故事本身的问题,可能是我讲的问题。我讲故事的水平跟坡和霍夫曼是没法比的。这个故事,是一两年前故事的主人公自己告诉我的。那是一个夏夜,他与我相对而坐,侃侃而谈他的遭遇。我至今难忘的是,当时的气氛阴森森的,有一股妖气。

  故事的主人公是出版商的儿子,住在日本桥附近,我们经常见面。平时他谈完工作就回家了。那天傍晚时分下起了雨,他本想等等雨停了再走,不知怎么的一直耽误。这个男子皮肤很白,眉清目秀,有点瘦。他端正坐在盆节[4]灯笼照耀下的走廊边上,聊着聊着就过了十点。他说有件事一直想说给我听,然后就开始讲起来,脸上带着忧虑。他讲的,就是我说的妖婆的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他那天穿着上等麻布做的褂子,肩上染着一抹淡墨色彩,面前放着一盘西瓜,讲的时候附耳向前,生怕别人听见。他头顶的那盏盆节灯笼是圆圆的,上有秋草的图案。乌压压的黑云散乱在他背后的远方天空上。

  故事是这样的。我们暂且称呼主人公为新藏吧。他二十三岁那年去找了一个跳神的婆婆算命。去之前的六月上旬的一天,他和商业学校的一个同学一起去寿司店喝酒,那同学在附近开和服店。喝酒时,他跟同学吐露了心事,这位同学阿泰就建议他去找阿岛婆算算。这位神婆是两三年前从浅草搬过来的。她能掐会算,还会念咒,很是灵验。“你知道的,前几天鱼政店的老板娘跳河自杀了,可就是找不到尸体。从阿岛婆那里讨来护身符丢在河里,当天尸体就浮出来了,而且就在丢护身符的河桩那。正好赶上涨潮被停船的老板发现了。人们议论纷纷去报案。我正巧路过,那会儿看见警察已经去了。我从外围一看,老板娘的尸体被破席子盖着,露着泡肿的双脚,你猜脚上有什么?就是那道护身符。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新藏听到这里,也觉得惊出一身冷汗。涨潮时分的天色、河水中的桥桩、老板娘的尸体……好像一一浮现在眼前。但他表面还装得挺大胆,表示很有兴趣:“有意思,我也去找她算算。”“我帮你引荐?我前几天找她算过财运,算是认识了。”“那就拜托你了。”就这样,吃喝完,两人嘴里叼着牙签就出门了,梅雨间歇期的夕阳还有点晃眼,他们用草帽挡了,穿着单褂,就往阿岛婆的住处走去。

  该说说新藏的心事。他和家里一个叫阿敏的女佣相恋一年多了。但不知怎么回事,去年年底说是回家探亲的阿敏一去就再没回来。新藏一点没想到,照管阿敏的新藏的母亲也有点担心。他们多方打听还是没找到人。有人说阿敏去当护士了,有人说去给人当小妾了。谣传很多,但继续追问却说不清楚。新藏一开始是担心,后来有点生气,最近只是发呆郁闷。母亲看到他这个样子,隐约猜到了他和阿敏的关系,因此更加担心。于是带着儿子去看戏,去泡温泉,或替他父亲去应酬,想借此让新藏重新振作。那天,母亲表面上让他去查看零售店,其实是让他去玩,还给了他一些零花钱。正好同学阿泰在那边,他们就去寿司店喝酒了。

  因着这心事,新藏尽管有点醉了,但还是清楚记得自己要去找阿岛婆的目的。阿岛婆的住所不是很远,在第一道桥那左转,沿着河岸走到第二道桥那,再走百十来米,在泥瓦匠铺和杂货铺之间有一栋灰扑扑的格子门格子窗的屋子。这大概就是阿岛婆的家了。走到了门口,新藏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和阿敏的命运竟然取决于神婆的一句话,想到此,他的醉意即刻散了。阿岛婆的住所很不景气,低檐平矮,门口湿漉漉的,绿茸茸的青苔好像能长出蘑菇来。整个屋子藏在一棵大柳树的阴影里,那棵树在与杂货铺相邻的地方,很粗很茂盛,枝条把窗口都遮挡了,仿佛透着不一般的秘密。

  阿泰却不关心这些,他直冲着窗前走去,然后突然回头吓唬新藏:“好了,马上要见到婆婆了,你可别害怕哦!”新藏也笑着说:“我又不是小孩,能被一个老太太吓着?”阿泰听到这句话,有些不满地说:“不是看到婆婆被吓到,是有一位你想象不到的小美人儿,提前跟你说一声。”说完便去敲门,并大声喊着:“有人在吗?”门内传来沉闷的答应声:“来了。”开门的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低眉顺眼,小巧白净,鼻子很挺,头发很美,眼睛尤其有神……难怪阿泰让我别吓着,这样一张脸透着让人心疼的憔悴。她穿着蓝底白花单衣,系着红色花朵腰带,显得人更瘦更憔悴。阿泰见到来人开门,脱帽问道:“你母亲在吗?”姑娘无奈地说:“抱歉,母亲不在。”突然好像是不好意思,姑娘脸红了,她瞅了一眼窗外,轻喊一声“哎呀”就站了起来。附近地形比较乱,阿泰以为是有歹徒,回头一看,新藏不知道去哪里了。没等他转过头来,神婆的女儿跪在他的面前急急地说:“请你转告刚才那位同伴,千万别来了,不然有性命之忧。”听姑娘说完,阿泰有点发愣。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姑娘的请求:“好的,我一定转告。”随即慌忙去追赶新藏,追了五六十米才找到。

  那处是荒芜的石头河岸。除了夕阳中的电杆,没有别的。新藏呆呆地站在那里,有点垂头丧气,双手抱臂,看着地面。阿泰追上来,喘着气说:“你怎么回事,我说你别被吓着,你倒把我吓一跳,你怎么着那个小美人了……”新藏有点激动,跌跌撞撞走向下一道桥,嘴里念叨着:“我当然认识她,我告诉你,她就是阿敏!”阿泰又被吓了一跳。新藏想找阿岛婆找阿敏,原来阿敏是阿岛婆的女儿。阿泰不想再被惊吓了,赶紧把阿敏的话转达给新藏。新藏一开始静静听着,听着听着就狐疑又愤怒:“她叫我别去找她,这我可以理解,可去了就没命了?简直太荒唐了,岂有此理。”阿泰只是传话,而且跑出来得急,也说不出到新藏心坎上的安慰话。新藏更不想说话了,走得更快。不一会儿,他们又来到了寿司店。新藏突然转过身来,对阿泰遗憾地说:“我真该跟她见见。”“那就再去一趟呗。”阿泰无所谓地说。这话无疑鼓励了新藏。两人又待了一会儿,新藏告别了阿泰,自己到酒馆里喝了两三壶酒。天完全黑了的时候,他冲出酒馆,借着酒气,直奔阿敏家——也就是阿岛婆的家。

  那天晚上漆黑无光,空气很闷热,偶尔才有一丝凉风,是梅雨季节常见的天气。新藏心里憋着话,一心想见到阿敏。高大的垂柳矗立在漆黑的夜空下,小屋的格子窗里透出朦胧的光。新藏顾不上感受小屋的阴森,直接拉开门大喊:“有人吗?”阿敏在里面已经知道谁来了,颤抖含混地轻轻应答。一会儿,门开了,阿敏手撑在地上,带着隔壁房间的灯光出现了。她好像刚哭过,身形更加憔悴。新藏却酒足饭饱,他冷冷地对阿敏说:“你母亲在吗?我想请她给我算算,可以吗?你去通报一下。”他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全然不管阿敏的痛苦表情。阿敏快崩溃了,轻轻地应声:“是。”泪水悄悄咽进肚子里。新藏不耐烦又要催促的时候,隔壁传来阿岛婆怪异的嗓音,好像蛤蟆哼哼,又像从鼻子里发出来似的:“谁啊?外面那个,进来吧,别客气。”“外面那个?”新藏一听这称呼,更来气了,暗暗想着整治一下这幽禁阿敏的罪魁祸首。新藏怒气冲冲地脱去单衣,又把帽子扣在阿敏的手上,走进隔壁屋。阿敏阻拦不住,可怜地靠在门边。她顾不上新藏的衣服和帽子,眼泪汪汪地双手合十祈祷。

  走进屋里,新藏大咧咧地坐下并打量房间。房间很破,陈旧发黑。正面六尺见方的木地板的上方墙上挂着婆娑罗大神的挂轴。下面是供台,神镜一面,供酒两壶,三四扎红黄蓝纸剪成的小钱币。这个屋子离河道很近,依稀能听见水声。木地板右边有个衣柜,上面放着一些礼品,如点心盒、汽水、糖袋、盒装鸡蛋等。阿岛婆穿着黑色的无领衣衫盘坐在柜子旁,身形肥大的她几乎占满了整个铺席。她短发,塌鼻梁,嘴巴很大,脸色青紫,睫毛很少,闭着双眼,浮肿的双手交叉着。她说话的声音像蛤蟆哼哼,再看这身形,更像一个不一般的蛤蟆怪变成人形在喷毒气。看到这副光景,新藏内心惊了一下,即使有电灯也还是觉得很暗。

  不过,他早有心理准备,铿锵有力地说:“我想请阿婆帮我看看姻缘。”阿岛婆好像没听清,努力睁开眼睛,单手附耳问道:“什么姻缘?”然后又嘻嘻笑着用那怪异的嗓音说:“您想找女人吗?”新藏憋着火:“是的,所以来找您。要不然谁会来这种……”他有样学样地哼笑了回去。阿岛婆却态度自然,挥挥手笑着打断新藏说:“我刚才不会说话,您别生气啊。”然后换了口气,认真地问新藏:“您多大年纪了?”“我二十三岁,属鸡的。”“女方呢?”“十七岁。”“属兔的啊。”“出生年月是……”“行了,我只要知道年龄就行。”说完,她开始掐指算,那动作好像在数星星。一会儿,她抬起眼皮对新藏说:“不行,大凶!大凶!”她说得很骇人,然后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定论似的话:“要是在一起,两人中有一个就会有性命之忧。”新藏越听越生气,看来就是这老太婆在背后乱说,说我的姻缘危及生命。他实在憋不住火了,借着酒气打了个酒嗝大声嚷叫起来:“大凶怕什么!男人一旦有了意中人,怕什么死!烧死、砍死、淹死,都无所谓。”阿岛婆听着新藏的嚷嚷,略带讥笑地说:“那,男人死了,女人怎么办?反过来说,女人先死了,男人不是也很痛苦吗?”老婆子,你休想动阿敏一根手指头。新藏内心想着,瞪着阿岛婆继续说:“两人同生共死!”面对激动愤怒的新藏,阿岛婆不动声色地反唇相讥:“男人啊!”新藏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就好像,他在向对方下战书一样,不寒而栗。阿岛婆看出了新藏的害怕,猛地扯了一下黑色的衣服,语调嗲嗲地说:“不管怎样,人算不如天算!你不要不自量力了!”然后翻着白眼双手附耳说:“听听!真实例子就在眼前!你没听见有人在叹气吗?”新藏不禁细心倾听,除了隔壁阿敏的动静外,他什么都没听到。阿岛婆眼珠骨碌碌转,好像在仔细辨听,说:“你真没听到吗?有一个跟你一样的年轻男子在河边石岸上叹气呢!”阿岛婆说着往前跪行了几步,随之而来的是她身上的怪味,还有她身后越来越大的影子。房间里的一切,门、隔扇、酒壶、神镜、衣柜、坐垫,仿佛都沾上了阴森森的妖气,变得奇形怪状。“那年轻人跟你一样色迷心窍,我是被婆娑罗大神附身的,你如果不听我的话,大神将立刻降罪于你,你也会像那个年轻人一样即刻殒命。你好好听听吧。”阿岛婆的话好像神谕一样,带着嗡嗡的声响从四面八方涌入新藏的耳中。恰在此刻,门外河边真的传来有人跳河挣扎的响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新藏已被吓坏了,坐都坐不住了,更不用说威胁阿岛婆的话更是说不完整了。他甚至把阿敏都忘了,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

  回到自己家里,第二天一起床就看到报纸上说昨晚竖川有人跳河自杀。仔细看下去,报上说那人是龟泽町木桶匠的儿子,因为失恋,在第一道桥和第二道桥的石岸边跳河了。这件事对新藏的冲击实在太大,以致他突然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三天都下不了地。躺着心里也乱糟糟的,还是在想着阿敏。现在看来,阿敏不是移情别恋。她突然消失又不让新藏去她家,都是阿岛婆的缘故。他无法再怀疑阿敏,另一方面又疑虑重重:自己和阿岛婆无仇无怨,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再说阿敏和这样能指挥人跳河的神婆一起住,没准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赤身绑在婆娑罗大神的祭台上烧死。想到这,新藏躺不住了。第四天一起床就去找阿泰商量对策。正好这时候阿泰打电话过来,说的也是阿敏的事。原来阿敏昨晚去找阿泰,请求说一定要见到新藏。她不方便直接给新藏打电话,只好请阿泰转告。新藏也想见阿敏,握紧电话急急问道:“她说在哪里见面?”阿泰却开始卖关子:“这个嘛……”停顿了一下才说,“这个腼腆的姑娘跟我才见了两三回,昨晚来我家,估计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也很感动,和她商量了你们俩怎么见面。她跟阿岛婆撒谎说去洗澡,这样就能出门了。要是去河对面的话,有点远,没别的去处,就来我家二楼吧。她不好意思麻烦我,有些不肯。我觉得她这样客气也没什么,就问她有没有想好的地方。她红着脸小声说请你明天傍晚到河岸边见面。真是好有情调啊。”阿泰好像忍不住想笑,新藏却笑不出来,他急急地确认:“是在石岸边见面吗?”阿泰说:“是啊,我没别的办法,就这样定了。六点到七点钟。你们谈完,你来我家一趟。”新藏答应并道谢着挂了电话。现在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真是难熬啊,有如隔三秋的感觉。他找了点事做来打发时间,拨了拨算盘,对了点账,吩咐下送中元礼的事。但仍然无法掩盖焦急的情绪,控制不住总想看挂钟上的时间。

  就这样难耐地度过了半下午,终于在将近五点的时候,新藏出门了。此时已是斜阳夕照。哪知此后就开始连连出现怪事。小伙计替新藏摆好木屐,新藏穿上刚从新刷漆的书刊亭广告牌后面向马路上迈出一步,两只蝴蝶就与他的帽子擦肩而过。看着像大凤蝶,翅膀泛着荧荧的青光。他并没太在意。两只蝴蝶朝夕阳翩然而去。他看了一眼,跳上刚好停下的电车。在中途换车的时候,那两只蝴蝶又出现在他帽子前。他没看出来这两只跟前两只是相同的,于是还是不在意。离见面的时刻还有一段时间,他准备先吃个晚饭,于是走进一家看着很干净的叫“薮”的荞面馆。他不想失态,所以没有喝酒。可是又觉得胸口有点闷,所以喝了点凉麦茶,这才感觉好点。外面的光线已经暗下来,他悄悄撩开门帘来到外面,有点鬼鬼祟祟的样子。这时,同样的蝴蝶又出现了,飞到了新藏的鼻尖。泛着青光的翅膀扇动着,似乎将夜间的空气剪出了乌鸦的形状,新藏倒吸一口凉气,觉得自己肯定是产生了幻觉。他不得不停下来,这时蝴蝶却好像变小了,双双飞向夜幕中。连续几次看到这样的蝴蝶,新藏不免有些心惊。我会不会也在石岸边投河自杀?想到此,他有点犹豫。但是他更担心将要见面的阿敏。于是他重新鼓足勇气,走过院门前,毫不在意夜色中恍如蝙蝠的人影,直奔见面地点。

  经过这一番折腾,在岸边等阿敏的时候,新藏已经没了好心情。他比在店里那会儿还要焦躁,一会儿摆摆帽子,一会儿看看袖子里的怀表,一看还不到一个小时。阿敏还没来。他不由得向阿岛婆家的方向踱了几十米。路的右手边有一家澡堂,门口摆着大大的彩绘仙桃,上方一块唐风招牌上写着“根治百病桃叶汤”。阿敏撒谎出来洗澡的澡堂就是这里吧?——这时,刚好有人挑开门帘走出来,正是阿敏。她还是穿着之前见到的那身衣服:蓝底白花单衣,系着红色花朵腰带。因着刚洗过澡的缘故,脸色更显光鲜亮丽。梳着银杏发髻,乌发润泽,还能看到梳子印。胸前捧着湿汗巾和皂盒,不安的眼神左顾右盼。她一眼就看到了新藏,饱含忧虑的眼睛微微弯了弯,随即轻快地跑到新藏面前,说:“您等很久了吧。”“没有,就一会儿,倒是你,出来一次不容易吧?”说着二人就向岸边走去。阿敏看上去有些慌张,总向后望。新藏故意讥讽说:“你怎么了?后面有人跟踪你?”阿敏被说得脸红了,不安地说:“非常感谢您特意来看我——多谢光临。”这话一说,连带着新藏也开始不安起来。他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敏苦笑着说:“要是被人看到就惨了。我和你都会倒霉的。”她只说了这两句。不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约好的地点。岸边暗处有个石狮子,从石狮子前面到河边,那里有很多从船上卸下来的石料。到了这里,阿敏终于不再紧张,停下了脚步。新藏小心翼翼地跟着走过来。这里被石狮子挡着,不会被街上的人发现。他一屁股坐在了石料上,也不管上面的湿气,催阿敏快点回答刚才的问题:“为什么总说我会倒大霉,我会有性命之忧呢?”阿敏望着暗青色的河水,默默祈祷了一会儿,然后回头望着新藏笑着说:“到了这里就没事了。”新藏愣愣地看着阿敏。阿敏坐在新藏旁边,小声地叙述起来。看上去好像他们遇到了很强的对手,不好好筹谋,就会马上招来杀身之祸。

  外人都以为阿敏是阿岛婆的女儿,其实是外甥女。阿敏的父亲继承祖业成了神社里的木匠,曾经对女儿说:“阿岛婆很不一般。光看她的两肋就知道了,长着鱼鳞呢!”他见到阿岛婆总是避如蛇蝎,要么赶紧点火驱赶,要么撒盐辟邪。世事难料,父亲去世之后,母亲的外甥女成了阿岛婆的养女,那女孩同阿敏一起长大,体弱多病。就这样两家成了亲戚,有了往来。没过一两年,阿敏的母亲也去世了。阿敏没有舅舅,没人照管她,所以出了百日,阿敏就去了新藏家帮工。按说自此就和阿岛婆断了来往,后来怎么又到了阿岛婆家了呢?这个以后再细说。

  阿岛婆的身世,阿敏的父亲知道一些。阿敏可一点都不了解,只听母亲她们说过,阿岛婆会招魂。阿敏认识阿岛婆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借助婆娑罗大神的力量跳神和算命。这位大神和阿岛婆一样身世不详,有人说是天狗变的,有人说是狐妖,什么说法都有。阿岛婆的守护神属于天满神宫[5],在她的认知里,神宫里的神官之类的肯定是龙族。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阿岛婆每天晚上过了两点,都会爬下后院的梯子,走到河水中埋入自己的头部和腰身,泡将近一个小时。若是在暖和一点的春天还好说,在大雪纷飞的寒冬,她也照样只穿浴衣利索地扎进河里。阿敏有时候有点担心,提着灯照看着河面。皑皑白雪落在对面河岸的屋顶上,阿岛婆的短发飘在黑黑的河面上。阿岛婆算命灵验,大概就是因为付出的代价这样大吧。表面上看,阿岛婆是帮助别人排忧解难的善心人,实际上她也帮人做过诅咒别人父母、丈夫、兄弟姐妹的事。前不久投河的那个木桶匠之子,据说就是阿岛婆受一个米店老板之托施咒而死的。那老板和那青年看中了同一个艺伎。奇怪的是,不知怎么回事,阿岛婆咒死过人的地方,咒语便不再灵验,而且那里发生的一切事都不会被阿岛婆的千里眼看见。这就是阿敏选择此地见面的原因。

  那阿岛婆到底为什么要拆散阿敏和新藏呢?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今年春天,有个做证券的商人来找阿岛婆算财运,看上了温柔的阿敏。他给了阿岛婆很多钱,想让阿敏做他的小妾。如果只用钱就好办了。奇怪的是,阿岛婆离不开阿敏:一离开,就不会跳神和算命了。每次阿岛婆跳神算命,都得请婆娑罗大神附身在阿敏身上,然后从阿敏口中得到神旨。神灵本应该直接附身在阿岛婆身上,奈何阿岛婆那时会犯迷糊,哪怕当时知道神旨,醒来也会忘光。没办法,只好借助阿敏来听神旨了。因为这个,阿岛婆更离不开阿敏了。而那证券商人也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想着娶了阿敏当小妾,阿岛婆必然跟着来,到时候让她掐算股市行情,没准就会成为富豪,财色双收。

  阿敏被附身的时候,虽然恍恍惚惚,但阿岛婆做的那些坏事毕竟是从自己嘴里得到命令的,因此善良的阿敏觉得自己成了害人工具,莫名有些害怕。之前说到的那个养女,也是同样的遭遇。那姑娘本来身体就弱,越折腾病越重,再加上内心的罪恶感,终于承受不住,在一个阿岛婆熟睡的夜晚自尽了。那位养女自尽后,给阿敏留了遗书。阿岛婆想让阿敏接班,正好借这个时机骗阿敏请假回乡,扣押之后扬言就算是杀了她也不放阿敏离开。阿敏之前与新藏约好的那天晚上本来打算趁机逃走,奈何阿岛婆一直戒备很严。阿敏每回望向窗外,都仿佛看到一条大蛇盘在那。她不敢。后来多次想逃跑,就是逃不出去,她自己也想不明白怎么回事。所以只好认命般乖乖就范。

  阿岛婆平时就对阿敏很残忍,自从那天新藏来过之后,她对阿敏的恶行变本加厉,不仅仅是口头言语上的辱骂,还时常动手打掐阿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把阿敏吊起来,或者让大蛇缠着阿敏的脖子,手段令人发指。更让阿敏害怕的是,阿岛婆边打边吓唬,如果阿敏不乖乖听话,就让新藏减寿。这样一来,阿敏更不知道怎么办了。除了认命,万念俱灰。万一让新藏受到了伤害,那才是最可怕的。她下定决心,告诉新藏这一切。新藏听完,一边感叹阿岛婆手段了得,一边更加厌恶她。阿敏内心犹豫彷徨不知所措,在去找阿泰之前还是那样。现在讲完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苍白着脸,看着新藏的眼睛说:“阿敏命苦,所有痛苦和悲伤都由我来承受吧,斩断情丝,我们就像从前一样素不相识吧。”说完她再也承受不住,伏在新藏的膝前哭起来。新藏见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抚着阿敏的后背,连吓带哄地说了一会儿。面对如此厉害的阿岛婆,他俩还想在一起的愿望恐怕很难实现了。但新藏绝不想示弱,他打起精神说:“没事儿,别怕,过段时间看看。”阿敏听了此话渐渐止住了眼泪。两人分别的时候,阿敏还忍不住哽咽:“如果时间宽裕,还可以考虑挽救的事,可是后天又要请神了,我怕到时候我说走嘴……”新藏不禁有些泄气。后天请神!只剩下两天的时间了。否则自己和阿敏都会有很大的危险。两天,有什么办法能治住那个老太婆呢?报警也不行,法律也管不了鬼神犯罪。靠社会舆论也不行,人们只会以为阿岛婆是搞迷信的而一笑了之。新藏想不出办法来,只呆坐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阿敏幽幽地望着星光黯淡的星空喃喃道:“还不如死了算了。”随即突然环顾四周说,“我得回去了。时间太久阿婆该训斥了。”阿敏身心俱疲。他们二人见面有半个小时了。夜色弥漫,河风带着腥气飘来,远处的柴堆、船只都隐没在黑暗中。只有泛白的河水波光粼粼,像露出白肚皮的大鱼。新藏轻搂阿敏肩膀,吻了吻她说:“别想太多,明天傍晚还来这儿,我会想出办法来的。”他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阿敏轻轻拭去泪痕,默默点头,悲伤而无助。垂头丧气的阿敏和无精打采的新藏一同起身离开,绕过石狮子回到了大街上。星光下,阿敏低垂着头,露出娇美的脖颈。她又忍不住想哭:“啊,我真想一死了之。”刚说完,前方刚才蝴蝶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只巨大的人眼。那人眼有三尺多大,没有睫毛,泛着淡青色,瞳仁混浊,先是像水泡一样鼓起来,然后从地上飘起来,接着呆滞了一会儿,然后瞳仁斜到一边。这只巨眼混于夜色中,虽然模糊不清,但却透着无法包藏的恶意。新藏不由得护住阿敏,努力想看清那巨眼。他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身上凉了个透。他想喊,但舌头却动不了。那只巨眼也凶恶地瞪着新藏。幸好没多久,那巨眼渐渐模糊起来,眼皮像贝壳般脱落后,又只剩下电杆,什么怪物的踪迹都没有。那蝴蝶翩翩起舞,从某个角度看就好像贴地飞行的蝙蝠。新藏和阿敏如梦初醒,大惊失色。他们对视一会儿,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惊恐和决心赴死的含义。二人紧紧握着手,浑身忍不住颤抖。

  过了半个小时,新藏来到阿泰家里,在舒适的客厅里,他向阿泰小声叙述着这些奇怪的事。黑色的蝴蝶、阿岛婆的秘密——在普通现代人看来就是在瞎编乱造,但阿泰之前接触过阿岛婆,所以比较容易接受。阿泰给新藏端了一碟冰激凌,认真听着新藏的话。“那只巨眼消失后,阿敏脸都吓白了,她说:‘怎么办?阿婆知道我跟你见面了。’‘事已至此,我们和老太婆的战斗开始了,还在乎她知不知道干吗。’我当时说这话时是逞强的,有点麻烦的是,我和阿敏约好明天傍晚还去那里见面呢。今天见面已经被发现了,明天估计阿敏不容易出来了。而且要把阿敏救出来,就必须在两天内想好办法。明天如果见不到阿敏,就表明计划完了。现在求神拜佛都不管用了。我和阿敏分开后,往你这走,脚步直打战。”新藏说完,才动了动手里的扇子,忧虑地望着阿泰。出乎意料的是,阿泰却不急不躁。他看了眼屋檐上的葱草,又转过来看新藏,皱眉思考了一下,又自信地说:“你有三道难关需要过。第一道,你要把阿敏安然无恙地救出来。第二道,只剩下两天时间。第三道,为了完成计划,你得在明天见阿敏一面。第三道难关一过,前两道也就不是问题了。”新藏还是没有信心,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呢?”阿泰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不为什么。如果你见不到……”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环视了四周才说,“这个要保密,老太婆可能已经在你身边安插了各种眼线,所以可别走漏风声了。前两关其实并没有那么难。放心吧,一切包在我身上。今天晚上就好好喝酒,壮壮胆。”阿泰有些敷衍地笑了一下,就不告诉他计划,新藏有些着急生气,但喝了酒想了想,又觉得阿泰这样谨慎也有些道理。因为喝酒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怪事。他们俩边喝边聊天,阿泰发现桌上杯子里的啤酒沫儿都快没了,新藏还没动口。于是他端起酒杯对新藏说:“来,干一杯!痛痛快快地喝吧!”新藏见状,也顺势端起酒杯准备一口喝完,酒杯里映出电灯和身后的窗子。突然,出现了一副奇怪的面孔,或者不能说是面孔,因为说不出那东西像什么,鸟?兽?蛇?青蛙?只能说是一小部分脸,从眼睛到鼻子,正从新藏肩头往杯子里望。那东西背对着灯光,影子就投到了杯中酒里。那眼睛和新藏一对视,立马就消失了。新藏放下酒杯,环视四周,什么都没找到。电灯还是亮着,檐上草还被风吹动着。哪里也看不出来藏着妖物。阿泰见状问道:“怎么了?杯子里有虫子?”新藏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回答说:“没有,我看见杯子里出现了一个怪面孔。”阿泰一听,重复了一遍:“一个怪面孔?”随即看了看他自己的杯子。不用说,他的杯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影子。“你是不是神经太敏感了?老太婆的神通已经能到我这里了?”“可能啊,你也说了,我身边可能到处都是她的眼线。”“好吧,不过她总不会伸出舌头喝你的酒,所以还是干杯吧。”阿泰极力让垂头丧气的新藏鼓起劲来,新藏越发没精神了,还没喝完酒就准备回家了。阿泰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励新藏,为免坐电车不安全,还给他叫了人力车。

  那天晚上睡觉时,新藏总做噩梦,屡屡吓醒。但天一亮,他就记起要给阿泰打电话道谢。接电话的是管家,说阿泰一早就出门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新藏猜测阿泰去了阿岛婆家,想问又不好问,而且问了也不见得能问出来。于是留言说让阿泰一回来就通知他。快中午的时候,阿泰打来了电话。他以看房产的名义真的去了阿岛婆那里。“见到了阿敏,也告诉了她我的计划,明天回复。这事很重要,阿敏会积极配合的。”听了阿泰的话,新藏觉得一切进展都很顺利,更想知道阿泰的计划了。“你到底有什么计划?”阿泰又开始嬉皮笑脸地说:“不要着急,再等两三天就告诉你。为了保密,打电话的时候也得注意。我会再找机会给你打电话的。再见。”挂了电话,阿泰坐在账台木格墙后,心情也有点复杂。自己和阿敏的命运这几天就要出结果了,也不知道是该担心害怕,还是应该高兴期待。他没有心情算账,推说自己还生病发烧,过了中午就到二楼卧室睡觉去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被盯着。确实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楼梯口那好像有什么人,蹲在那偷窥自己。新藏立刻起身去查看,但什么人也没看见,只看到光滑闪亮的地板映着窗外的天空。

  到了第二天,新藏更坐不住了。好不容易到了昨天接电话的同一时刻,阿泰终于来电话了。他的声音比昨天还精神:“太不容易了!阿敏回话了,就按照我的计划来。什么?怎么得到回话的?这还不简单,我又找了点事去老太婆家呗。昨天就已经说好了,阿敏来开门的时候就把回信塞给了我。”阿泰有些得意地回答。奇怪的是,说到一半的时候,电话里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听不清说什么,但听着上气不接下气似的。新藏一开始以为是电话串线了,就没在意,他着急知道阿敏怎么样了,只顾催着阿泰说。没多久,阿泰也听出了异样,问道:“是你那边在吵吗?”新藏说:“不是,可能是串线了吧。”“那挂了重拨吧。”接连试了两三次,那怪声还是在,哪怕跟接线员抱怨也没什么变化。阿泰也泄气了。“没办法,可能是哪里出问题了。话说回来,阿敏已经同意计划了,你就等着好消息吧。”新藏还是不死心想知道阿泰的计划:“你到底要怎么做?”阿泰还是紧咬牙关不透露:“再等一天吧。明天这个时间之前你就能知道了。好了,别着急,就慢慢等着吧。不是说‘有福之人不用忙’吗?”阿泰这话刚说完,电话里出来一个明显带着嘲弄的声音:“别瞎折腾了!”新藏和阿泰惊了一下:“哪里的怪声?”这下听筒里什么动静都没了。“不行,刚才那声音可能是老太婆的。没准明天的计划也……唉,一切全看明天吧。我挂了。”阿泰有些慌乱地匆匆挂了电话。阿岛婆连他们的电话都偷听到了,那阿泰和阿敏交换信件肯定也被知道了。虽然新藏不知道计划是什么,但是如果被老太婆知道了,那岂不是一切都完了?想到这个,新藏担忧得魂不守舍,在卧室的窗前站立,望了很久天空。不知是不是幻觉,他好像又看见天空中出现了几十只黑色蝴蝶翩翩起舞,交织成不祥的图案。新藏觉得累极了,连看到那景象也快没感觉了。

  那天晚上新藏还是总做噩梦,还是没睡好。快天亮的时候才恢复了点精神。早饭吃得很没胃口,吃完就给阿泰打电话。阿泰还没起床,带着睡意抱怨:“你怎么这么早打电话?太过分了。我不喜欢早起,这会儿接电话简直就是要我的命。”新藏不理会他的语气:“昨天打完电话,我就等不下去了。我要去你那里,只听你电话,我有点不放心。我马上就过去。”阿泰一听拦不住,就说:“那你来吧,我等着你。”新藏一听马上挂断电话。出门前看了一眼担忧的母亲,也不说去哪就跑出去了。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乌云的缝隙间洒下紫铜色的光。天气很闷热。新藏来不及多想,立刻坐上电车。坐车的人不多,他选了中间的位置。一坐下来,困意就袭了上来,他甚至感觉有点头疼,仿佛帽子在勒紧。他想通过转移注意力缓解一下,一看发现周围有点怪异——车顶两侧的吊环都在随着车身晃动而摇摆,他眼前的这个却不动。一开始他只是奇怪,并没在意。但过了一会儿,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又出来了,而且越来越强烈。他觉得坐在这个不动的吊环下面不舒服,就换了个位置。再抬头就惊住了:那只不动的吊环开始晃动,其他原来动着的吊环却都静止了。虽然见多了怪事,但新藏还是有点害怕。他不由得环顾四周想求助。斜对面坐着一个老太太。她穿着黑罗披风,越过领口透过眼镜反瞥向新藏。虽然这老太太和阿岛婆无关,但新藏看着无端就想起了阿岛婆那张脸。他受不了了,把票塞给乘务员,迅速跳下了车,那速度堪比被发现了要逃跑的小偷。可是他忘了电车还在行驶,一跳下去帽子就飞了,木屐也坏了,而且还摔倒了,膝盖破了,磕得不轻。要不是他爬起来得快,很可能就被旁边飞驰的大货车轧了。新藏满身泥土,又满脸被喷了一股尾气。他望着大货车黄色后门上的蝶形标志,为自己大难不死而庆幸。

  这场惊险发生在鞍挂桥站前四五百米的地方。正好过来一辆人力车,新藏爬上车还是惊慌不已,他催车夫快点走。一路上他心惊肉跳,身上的伤也很疼。刚才那番波折,可能也是一种不好的预示。他有点担心人力车会不会翻掉,那样可真是命绝于此了。车走到两国桥时,国技馆上空乌云压顶,河面上的船帆聚拢成蝴蝶的形状。新藏感到自己即将与阿敏生离死别,甚至有些泪湿眼眶。怀着这样的心情,不知不觉间车过了大桥,到了阿泰家门口。这时的新藏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复杂的情绪纠结于胸,让他百感交集。在车夫诧异的目光中,新藏迅速多付了一些钱,就匆匆进去了。

  阿泰见新藏来了,连忙把他让到里屋。一转眼看到新藏这副形容,不禁有点吃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搞的?”“我从电车上跳了下来,受了点伤。”“你又不是没坐过车,怎么会笨到这个程度?你为什么要跳车?”于是新藏把经过详细告诉了阿泰。听完之后,阿泰皱了眉:“情况不太好,可能是阿敏那里出问题了。”新藏一听到阿敏的名字就紧张,追问阿泰:“出了问题?你让她干什么了?”阿泰却不回答,叹口气说:“唉,到了这个地步,也许是我的责任。我要是不在电话里说出跟阿敏通信的事,老太婆也不会知道我的计划。”新藏更着急了,嗓音都发颤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告诉我计划是什么。你也太狠心了,我都吃了多少苦了。”阿泰打断我说:“行了,那也是无法避免的嘛,我都知道的。对手是那样厉害的老神婆,你要明白我的苦心。我要是不告诉你通信的事,也许就顺利进行下去了。你的一切行动都被阿岛婆监视着。没准那次电话之后,我也被监视了。万幸我还没遇到你那样的怪事。我的计划还是不能透露,不保密不行,哪怕你怨我,不到最后,我也不能告诉你。”阿泰好言解释,可新藏听了,虽然同意阿泰的做法,还是免不了担心阿敏。他难掩脸上的愤怒,直接问阿泰:“就算你说得对。那阿敏她会受伤吗?”阿泰也是一副担忧的样子:“不知道啊!”忧心忡忡地沉默了一会儿,阿泰有点坐不住了,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我也很担心,咱们别去老太婆家,就去附近看看吧。”新藏正担心得要命,一听阿泰的建议,当即同意,只用了五分钟时间就穿着单衣出门了。

  出了门还没走五十米远,后边就传来木屐嗒嗒触地的声音。他俩回头一看,是店里的小伙计,扛着一把伞追来了。“送伞来了?”“是的,管家说快下雨了,请您带上伞。”“那为什么不给客人也带一把?”阿泰接过那把伞问了句。小伙计挠挠头,不知如何回答,鞠了个躬就跑回去了。真的要下雨了,天空中的乌云黑沉沉的,云的缝隙间透出的光线好像钢柱,看着有些阴森可怕。二人看着这天色,内心不由得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也不再交谈,只快步走。阿泰走得慢,过一会儿就得小跑几步紧追,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后来实在追不上,就放任新藏先走,他自己拿着伞慢悠悠跟着后面,同情地看着前面的同伴。走到阿敏和新藏看见巨眼幻象的地方,也就是第一道桥左拐的地方,一辆人力车从阿泰身边飞驰而过。阿泰看见车上的乘客,立刻尖声唤住走在前面的新藏。新藏不耐烦地停住回头说:“干吗?”阿泰追上前来急急地问:“你看见刚才人力车上那个人没有?”“看见了,戴着墨镜,比较瘦的一个男人。”新藏说完又要走,阿泰前所未有地郑重地说:“你听着,那人是我们家的大主顾,叫键惣,是个证券商,我猜可能就是他要娶阿敏做小妾。没啥依据,我就是感觉。”新藏心不在焉地说:“还能就凭感觉?”他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阿泰举起伞指着前面:“也不全是感觉,你看前面,那车停在阿岛婆家门口了吧?”说完看着新藏,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得意表情。新藏望去,果然是真的。那车停在垂柳下,车夫正在悠闲地休息。见此情景,新藏的表情有点变化,但还是那样郁闷。他有点烦躁地说:“可是,来找老婆子算财运的证券商,有很多吧?不只是键惣一个人吧?”说着两人来到阿岛婆家隔壁门前,阿泰也不再申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环境,以保护者的姿态和新藏并肩走过阿岛婆家门前。只见那门前除了有辆车外,与平日没什么区别。车就在眼前,耳朵后面别着“金蝙蝠”香烟的车夫在看报纸。地上有车轮印,从隔壁家门前到下水道前粗粗的两道儿。阿岛婆家的木格窗、木格门,以及里面隔扇的老旧颜色,都毫无变化,还是那样阴森寂静。不仅看不到阿敏的身影,连她常穿的那身蓝底白花衣服的袖子也看不到。慢慢穿过阿岛婆家门前的两人,不再那么紧张,但什么都没看到,让他们感觉很沮丧。

  来到阿岛婆家另一边隔壁的杂货铺前,二人看到店门上方挂着一排红灯笼,灯笼上有蚊香的字眼。店门口摆着浅草纸、棕刷、洗头粉等杂货。门口站着一个人正在和老板娘说话。好像是阿敏。没错!他俩对视一眼,快速走进杂货铺里。阿敏一看到他们二人,本来苍白的脸色微微有些泛红。可是当着杂货铺老板娘的面,她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强压住内心的激动,轻轻哎呀地惊呼一声。这时,阿泰镇定地抬手扶了扶帽檐,上前搭话:“您母亲在家吗?”“在呢。”“那您在这是做什么呢?”“客人要用白纸,我来买……”阿敏话没说完,屋外好像一下子就暗下来,雨丝携着一道白光掠过门口的大红灯笼,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响起,连柳叶好像都被震慑住了。阿泰随着雷声迈出店门一步说:“那请您给传个话,我想请您母亲给掐算一下,刚才我在门口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我还以为没人呢。原来您在这偷懒闲聊呢!”说完瞥了瞥阿敏和杂货铺老板娘,开玩笑似的说。什么都不知道的老板娘没看出来阿泰在演戏,赶紧催促阿敏:“阿敏,快回去吧。”然后去收大红灯笼,免得被雨淋湿了。阿敏跟老板娘说了再见,便紧跟新藏和阿泰出了杂货铺。三人过阿岛婆家门而不入,借着雨伞的遮挡,直冲第一道桥奔去。在这短短的一刻,不用说性命攸关的新藏和阿敏,就连平日大大咧咧的阿泰,也觉得到了关键时刻。他们默不作声地前行,走到岸边,丝毫没注意到雨有多大。

  到了石狮子那里,走在前面的阿泰回身说:“到这儿就安全了。找个地方躲躲雨,顺便歇口气吧。”三人挤在一把雨伞下,穿过散落的石料堆,来到岸边一个工地的工棚。雨越下越大,遥望对岸已是雾茫茫一片。工棚也挡不住雨,三人还得挤在雨伞下躲雨。他们在一块做门柱用的花岗岩石料上坐下,新藏立刻说道:“阿敏,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话间,一道刺眼的闪电劈下来,紧跟着一声穿越云层的雷声滚滚而来。阿敏低埋着头,不敢起身。雷声过后,她抬起苍白的脸,不知望向雨中的何处,静静地说:“我已经决定了。”听到这话的新藏脑海里清晰地闪现着“殉情”两个大字。坐在中间撑着伞的阿泰没明白他们的意思,只好鼓励他们说:“喂!不要认输啊。阿敏也是。这是关键时刻。你家那个客人就是键惣吧?想娶你做小妾的就是他吧?”听到阿泰这样问,阿敏如梦初醒,明亮的眼睛盯着阿泰气愤地说:“对,就是他。”“你看,我猜就是吧?”阿泰得意地望向新藏,随即认真地说,“阿敏,这会儿雨下得正大,键惣怎么也得在你家待二三十分钟。你先说说我的计划怎么样了?如果计划完不成了,那也得是我们男人往前冲。我这就去你家,去跟键惣摊牌。”阿泰说得斩钉截铁,让新藏觉得内心充满力量。雷声更大了,伴随刺眼的一道道闪电而下的是越来越大的暴雨。阿敏脸上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凄美而冷峻,颤抖着双唇说:“计划败露了……一切都完了。”然后在这漏雨的工棚里,伴随着雷雨交加的声响,阿敏用细弱而清亮的声音,喘息着断断续续讲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听罢,新藏和阿泰明白计划确实是彻底败露了。

  最初,阿泰听新藏说阿岛婆的秘密是让神灵附身在阿敏身上以得到神旨,那时就想到了一个计划:让阿敏假装被神灵附体,然后借机惩治老太婆。于是就在请阿岛婆掐算的时候,悄悄将计划给了阿敏。阿敏当时虽然觉得这个计划有点危险,但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下定决心试试,于是第二天就给了阿泰答应的回信。然后,到了当天晚上十二点,阿岛婆在竖川洗澡后又要请婆娑罗神了。要是你知道她是怎么请神的,就会明白这个计划的不可行之处。那是人们无法想象的方法。请神的时候,阿岛婆粗暴地命令阿敏只裹一条浴巾,将其反剪双手吊起来,弄乱头发,关掉灯,跪在屋子中央面向北方。她自己也不穿衣服,左手点蜡烛右手拿镜子,站在阿敏面前念咒语,边念边用镜子戳阿敏……对一般女子来说,面对这样可怕的折腾肯定会晕过去。随着咒语一声比一声大,老太婆拿着镜子逼近,直至将阿敏逼倒在地。这还没完,之后老太婆会像虫子一样趴在阿敏的胸前,继续让阿敏盯着蜡烛照着的镜子。不一会儿,婆娑罗大神就会悄无声息地附身了。阿敏变得目光呆滞、手脚不停抽搐,在老太婆连连逼问下,阿敏把所有的都说了。那天晚上也是一样。阿敏遵守与阿泰的计划约定,表面假装呆愣,内心一直暗暗警惕。她打算看准时机假传神旨,叫老太婆不要妨碍她和新藏的恋情。她打定主意,对老太婆的连连逼问不作应答。然而,不知怎么的,凝视镜子中的烛光久了,心神还是有些动荡了,甚至有些忘却一切。老太婆的咒语紧锣密鼓地念着,像蛛网一样包围着阿敏的心,而镜面吸引了阿敏的目光,放出诡异的光彩,将她拉入梦幻般的境地。不知过了多久,阿敏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景。一夜过去,阿敏的苦心毫无结果,还是被老太婆知晓了。微弱烛光下,各种大小形态各异的黑蝴蝶画着圆圈飞上了天空。镜子不见了。阿敏沉沉睡去。

  暴雨中,阿敏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讲述着经过。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新藏和阿泰听到这里,还是不由得相视叹息,美好愿望是真的破灭了。绝望感笼罩在他们周围,二人怅然若失,只是看着暴风雨,说不出话来。不过阿泰还是很快就振作起来,鼓励阿敏说:“你还记得当时的经过吗?”阿敏低头说:“不记得了。”然后抬起头不安地看着阿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说完忍不住哭起来。外面天空中的炸雷仿佛悬在头顶,随时会炸裂,不时闪过的闪电将工棚照得很亮。一直呆坐的新藏突然站起身,凶神恶煞般向外面的风雨中冲去,手里还拿着一根钢钎。阿泰见状,扔掉雨伞,迅速冲上去拦住他。“你疯了?!”阿泰气急大声呵斥,新藏仿佛变了个人,拼命尖叫大喊:“放开我!这个时候不是我死,就是她亡!”“别犯傻!今天键惣来了,我去……”“那是个什么东西?想纳阿敏为妾,会听你的吗?别废话,让我去!看在朋友一场的分上,放开我!”“你不想想阿敏?你这样寻死,她怎么办?”两人在雨中争吵的过程中,新藏感受到阿泰揽住自己的手在颤抖但十分有力。他转头看见阿敏满眼含泪地望着自己,凝满悲哀。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中,一道微弱的声音传入耳中:“让我俩一起去死吧。”说话间,一声炸雷响起在身边,甚至能看见那紫色的火花。被两人抱住的新藏晕过去了。

  新藏从噩梦般的昏睡中醒来已是几天后的事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就躺在家里的二楼上。额头敷着冰袋,枕边有药和体温计。还有一盆花开着小小的蓝色花朵,是牵牛花。现在应该是早晨。他努力回想发生过的事情:暴雨、炸雷、老太婆、阿敏……一转眼就看到了阿敏在门旁坐着呢。她发髻有些乱,脸色苍白,一副担忧的样子。阿敏没有愣神,一眼就看见新藏醒了,脸带红晕羞涩地出声:“您醒过来了?”新藏以为自己还在梦中,喃喃唤着恋人的名字。这时又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太好了!这下可以放心了。哦,你别动,安心休息吧。”原来是阿泰。“阿泰,你也在啊!”“我在,你母亲也来了。医生刚走。”新藏还有点懵懂,怔怔地扭脸看向另一边,母亲和阿泰在那里坐着,宽慰地看着他。新藏有点想不起来,那场可怕的大雷雨后,他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呆愣愣地望了三人一会儿。母亲满眼慈爱地看着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你也要好好休息,好好养身体。”母亲说完,阿泰也更加活跃地说:“没事了!你们的真情感动了神灵。阿岛婆和键惣说话的时候,被雷劈死了。”新藏被惊喜冲击得无以言表,内心荡漾着感动,泪水悄悄流下来,他不由得闭上眼睛平复心情。其他三个人看到可吓坏了,以为他又晕过去了。新藏连忙睁开眼睛。阿泰正准备起身去叫医生,此时见新藏没事,夸张地说:“哎呀!吓唬人呢!大家别慌,刚才的哭鸦现在又笑了。”一想到那个老太婆已经死了,新藏就忍不住幸福得想笑。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问阿泰:“键惣呢?”“他啊,他干瞪眼没办法。”阿泰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昨天去看过他了。他说,神灵附在阿敏身上反复警告,老太婆若是阻碍你们俩相恋,就会自取灭亡。老太婆不相信,认为是在骗她。于是第二天,键惣去的时候,她就放肆地说,无论怎样都要拆散你们俩。我的计划是真的失败了,但最终的结果却是我们想要的。阿岛婆以为阿敏在骗她,最终性命不保。整件事都让人意想不到。可见神灵有时候也辨不清善恶。”阿泰连连感叹世事难料,新藏一面惊叹于强大的魔力,一面在想自己雷雨中晕过去后的情况,于是问:“我后来……”阿敏接过话来回答他:“我们赶紧叫车把你送到附近的医生那里,你一直发高烧。傍晚回到家,就开始一直昏睡。”阿泰满足地喟叹,近身鼓励说:“你高烧的时候,多亏你母亲和阿敏的照顾。你一直在说胡话,为了照顾你,她们都没好好休息,你母亲三天来都没怎么合过眼。对了,阿岛婆也送葬了,我办的。你母亲两边都跟着操心了。”“母亲,谢谢您。”“谢我什么?还不赶紧谢谢阿泰。”说这话的时候,几个人都忍不住热泪盈眶。阿泰很快调整好情绪:“快三点了,我也该走了。”说着站起身来。新藏不解地问:“现在不是早晨吗?”阿泰对新藏这样问感到很惊讶:“你开玩笑呢吧?”他掏出身上的怀表,要给新藏看。一转头看到了床头的牵牛花,笑着说:“这盆牵牛花是阿敏在阿岛婆家住的时候养的。那个雷雨天开的花,大多都谢了,只有这朵一直开着。真是奇了。阿敏好几次跟我们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这朵花不败,你就会康复的。你现在终于醒了。这有些匪夷所思,但透着多浓的人情味儿啊!”

  大正八年(1919)九月二十二日

  [1] 坡: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和文学评论家,浪漫主义思潮时期的重要成员。其小说想象奇特、恐怖怪异,善于运用夸张、隐喻和象征等来表现人性的危机。

  [2] 霍夫曼:恩斯特·西奥多·阿玛迪斯·霍夫曼(Ernst Theodor Amadeus Hoffmann,1776~1822),简称E.T.A.霍夫曼。德国作家、作曲家,是浪漫主义运动的重要人物。其作品多神秘怪诞,强调幻想、恐怖和超自然现象。

  [3] 红色电车和蓝色电车:红色电车是倒数第二班车,蓝色电车是末班车。

  [4] 盆节:盂兰盆节,也叫中元节、灯笼节,是日本仅次于元旦的盛大节日,一般在阳历8月15日前后,是祭奠先祖、祈祷祝福、阖家团圆的日子。挂在屋檐的灯笼有为祖先引路的意义。

  [5] 天满神宫:日本供奉菅原道真的地方。菅原道真(845~903)是日本唯一以才学而登相位的作家。他站在平安时代汉文学的顶峰,被后世称为文艺之神、书法之神、学问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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