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芋粥

  大概是元庆末年或仁和初年(877~889)的事。总之时代在这故事里并没有很大的作用。读者只要知道是平安时代[1]——时代背景是遥远的从前就行了。那时候在摄政王藤原基经手下的侍卫中,有某位五品武士。

  我也不想写“某位”这么敷衍的称呼,很想弄清楚这人究竟叫什么,是哪里人。奈何找不到记录。应该是个不值得留名青史的普通人吧。毕竟史书作者们对平凡人或事不感兴趣。这一点倒跟日本自然派作家们不同,王朝小说家们并非闲人,不会关注不重要的人事。总之,藤原摄政王手下的这位五品武士就是这故事的主角。

  五品长得其貌不扬:矮个子,红鼻子,眼角下垂,稀薄的胡子长在瘦削的脸上,下巴出奇地窄小,嘴唇嘛——算了不说了,真要细数起来,就没完没了了。我们的这位主人公五品的形容有着天生的猥琐。

  没人知道这男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来侍奉藤原摄政王的。反正是有很长时间了,他总是穿褪了色的褂子,戴着一顶皱巴巴的乌纱帽,每天不厌其烦地重复同样的工作。谁见了他,都不会想到他曾经的年少时光(五品已经四十多岁了)。反而觉得,单看他那通红的鼻子和寥寥无几的胡须,生来就该在朱雀大街的十字路口任凭风吹雨打。上自主人藤原基经,下至牧童,都这么觉得,没人怀疑。

  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人,会遭受的待遇,大家可想而知了吧。在其他武士的眼里,五品连只苍蝇都不如。不管是有级别的还是没级别的侍卫,加起来有二十来个人,都对他的进进出出出奇地冷淡。五品吩咐他们做事的时候,他们也当没听见继续闲聊。对他们来说,五品就好像空气一样无形,他们就当看不见。手下们尚且如此对待他,更不用说侍卫长等长官了,不把他看在眼里更是自然的事。他们对待五品表情冷淡,却好像藏着小孩子似的无聊恶意,做什么都只是打手势。人使用语言是有原因的,手势也有表达不出意思的时候。但他们都觉得那是由于五品没有悟性造成的。因此当他们交代不清的时候,就会上上下下打量五品,从他歪掉的乌纱帽到快破掉的鞋后跟,然后嗤笑一下,转身就走。即使面对这样的对待,五品也从来不生气。他太懦弱了,对一切不公正都没有感觉。

  尽管如此,那些同僚武士还要来寻他的开心。年长一些的武士拿他丑陋的样貌编成戏言逗乐,年轻一些的武士也经常拿他当笑料。他们甚至当着五品的面嘲笑他的鼻子、胡子、帽子或者褂子。不仅如此,他们还拿五六年前就已经离开他的前妻那突出的下嘴唇说事,甚至还翻出与他前妻有绯闻的花和尚的事说笑。他们对五品做的恶作剧有时候非常恶劣。这里都无法一一说尽。不过,只说一件:他们偷偷喝掉五品的竹筒里的酒,然后装尿——从这样的事,就能想象到到底有多恶劣了吧。

  可是,五品对这些还是毫无感觉。至少在别人眼里他是无动于衷的。他从没有闻言色变,总是轻抚自己稀疏的胡子,继续做着该做的事。然而,同僚们的恶作剧却越来越过分。头发上被贴纸片,草鞋被挂到刀鞘上时,他只是堆起似哭似笑的脸说:“你们不可以这样!”听到他这样说的人,不管是谁都会产生短暂的愧疚。(受捉弄的人不止五品一个人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都会借五品的声音和表情,谴责他们的无情。)这种愧疚感虽然模糊,但却瞬间直达他们的内心。但是很少有人能一直保持这种心情,这其中有一个无品的侍卫。他来自丹波国[2],是一个才长出胡子的年轻人。当然这年轻人一开始也像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五品。然而,有一天听到五品说“你们不可以这样!”之后,就一直耿耿于怀。那以后他再看五品就感觉不一样了。从五品那营养不良、气色不佳、丑陋不堪的脸上,他看到了世间的迫害。每次看到五品的遭遇,他都会想到世间一切本质上的卑劣,而那通红的鼻子、可怜的胡须,就像一丝安慰,投入他的心底。

  然而,也只有这一位年轻人这样想。五品还是活在周围的鄙视中,不得不过着像狗一样的生活。首先,他连一件像和服一样正经的衣服都没有。他只有一件蓝色的褂子和一条同色的裙裤,现在都已经洗得发白了。褂子的肩部有点下滑,线做的菊花状的饰物也已经有点褪色了,裙裤下摆的地方破得尤其严重。没有穿衬裤,露着两条细腿,即使是不爱说坏话的人见了也觉得很寒碜,像瘦牛拉破车。而且佩戴的大刀也很普通,刀柄的扣子很奇怪,黑色刀鞘上的漆也掉了。鼻子通红,趿着草鞋,驼着背,在寒冷天气的映衬下显得驼得更厉害,走路的时候还东张西望,迈着小碎步——这样一副形象,连路过的小贩都看不起,也不是没道理的。接下来就有这样一件事。

  有一天,五品有事去神泉院,经过了三道城门,看见六七个小孩聚在路边不知道在看什么。五品一开始以为他们在玩陀螺,后来从孩子们身后瞧了瞧,发现他们正对一只不知哪来的狮子狗又踢又踹,那狗的脖子还被拴着。五品一向窝囊,虽然有时候也有同情心,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付诸行动过。只有这时,因为对方是小孩,便感到有了勇气。于是,五品假装是和蔼的年长之人,拍拍孩子的肩说:“饶了它吧,狗也会疼的。”那小孩轻蔑地看了看五品,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侍卫长交代事情不清时的表情一样,翻着白眼说:“要你管?!”退后一步接着说,“你个红鼻头!你算什么东西!”五品感到这话犹如打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有点可悲,因为管了本可以不管的事却丢脸了。然而,他并没有发怒,也没有生气,只是苦笑一下来掩饰难堪,然后默默地继续往神泉院走去。孩子们在他身后做鬼脸、吐舌头,五品并不知道,就算知道,懦弱的他又能怎么样呢?

  那么故事中的主人公五品就是个为受嘲笑而生的人吗?难道他就不抱任何希望吗?不是的,五品从五六年前就对“芋粥”产生了执念。所谓芋粥就是将山芋切开,用甘蔗汁煮成粥。芋粥在当时是非常高级的美味,甚至上了无上之君的餐桌。像五品这样级别的人,一年只有一次机会,只有在有贵客来时,才能沾点光润润嗓。喝芋粥喝到腻,成了五品多年前就开始产生的唯一的愿望。他从未将这个愿望告诉过别人。不,甚至可以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愿望上升到了此生唯一的高度。实际上,这个愿望已经成了他活着的寄托。人有时候会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奋斗一生,嘲笑他们的人,不过是生命中的过客而已,并不需要在意。

  然而,五品喝芋粥喝到腻的这个愿望,竟然轻轻松松实现了。讲清楚这件事的原委,就是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

  有一年正月初二,藤原摄政王在府里招待贵客(这一日与太子、皇后设宴同日,摄政王设宴招待的是大臣们,规格也很高)。五品和其他侍卫坐在一起吃宾客们吃剩的菜肴。那时主人设宴的剩菜不会扔掉,而会给仆人家臣们吃。虽然说这次宴会规格很高,菜品丰富自不必说,但其实好吃的美味并不多。有的菜品是各种做法的年糕和海鲜肉类,如清蒸鲍鱼、鸡肉干、宇治小香鱼、近江鲫鱼、鲷鱼干、鲑鱼配鱼子、烤章鱼、大虾,还有大小酸橙、橘子、柿饼等水果,诸如此类。其中还有不得不说的芋粥,也就是五品年年盼望着的芋粥。奈何人多粥少,能吃到嘴里的并不多,今年格外少。可能是物以稀为贵,五品顿时觉得今年的粥特别美味。喝完了粥,抹了抹粘在胡子上的粥星儿,五品望着空碗,不由得嗟叹:“什么时候才能喝个够啊!”

  话音未落,旁边威严而低沉的声音响起:“您竟然没有喝够过芋粥?”五品挺起驼背抬起头,怯怯望过去一看,原来是民部卿时长的公子藤原利仁,那时也在藤原基经府内当差。他长得膀大腰圆,身高体长,十分强壮,正吃着烤栗子,喝着酒,似乎有些醉了。

  利仁看到五品的面容之后,不由得发出既怜悯又轻蔑的笑:“真可怜,你要是想喝个够,我可以帮你办到。”

  总受虐待的狗,偶尔得到吃肉的机会,也不敢轻易往前凑。五品只能摆出平日那种似笑似哭的脸,瞅瞅利仁,再看看空碗,有些不知所措。

  “不愿意?”

  “……”

  “怎么样?”

  “……”

  五品还未作声,就渐渐感到众人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生怕一说出来就会遭到嘲弄。于是左右为难,更加不好开口。利仁等得不耐烦了:“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强求你。”这一声打断了五品的纠结,要不然他的视线还会继续在利仁和空碗间徘徊。

  “没有没有……真是太感谢了。”

  听到这样的问答,众人都大笑起来。甚至有人边笑边学五品的回答“没有没有……真是太感谢了”。桌上盛放着柑橘的高低盘子,众多乌纱帽,一时间随着笑声,像波浪一样起伏。其中笑得最大声、最高兴的莫过于利仁自己。

  “那我改日请你。”利仁说着话皱起眉头来,因为笑得太过,酒气上涌,“你觉得怎么样?”

  “真是太感谢了。”

  五品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又重复了一遍感谢。不用说,这样的回答又引起了哄堂大笑。利仁本来就是想叫五品这样再回答好逗大家笑,见效果达到,他笑得更加厉害,肩膀不停抖动。这个来自朔北的粗犷汉子,生活的乐趣只有两个:一是喝酒,二是大笑。

  幸好谈话的焦点,很快就转移了。就算是逗乐嘲弄,焦点要是一直在五品身上,也让人感到不快。话题不断,酒菜不多时,一个小侍卫讲了一个笑话,说一个人骑马将两只脚放在了一个护腿里,顿时把大家逗笑了。只有五品,什么都引不起他的注意。他的脑海里全是芋粥。哪怕桌前摆上了烤山鸡,他也跟没看见一样;哪怕杯中有黑酒,他也想不起端着喝。他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脸红得像相亲少女,只是盯着面前的空碗微笑着。

  过了四五天,人们看到,沿着加茂川的堤坝,在去往粟田口的路上,有两个男人在策马前行。其中一个穿着蓝色的猎衣,下配同色裙裤,佩戴着镶嵌金银饰物的大刀,是个须黑鬓美的男子。另一个人四五十岁,蓝色褂子外面还罩着一件皱巴的棉衣,腰带也系得皱皱巴巴,再看那通红的带着鼻涕的鼻子,真是无一处不寒碜。两人骑的马倒都是好马,前面那匹是桃花马[3],后面一匹是菊花青[4],三岁大小,两匹马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随从和车夫在这二人身后紧追慢赶。这一行人无疑就是利仁和五品了。

  这是一个宁静晴朗的冬日,没有风,枯草一动不动地竖在泛白的河滩石间和潺潺而动的溪水中。柔和的阳光洒进河边的掉光叶子的垂柳间,鸟儿在树梢上跳动,影子清楚地投射在大街上。东边有座暗绿色的山,山顶圆秃秃的,好比霜打过的天鹅绒,大概是比叡山。阳光照得马鞍上的螺钿闪闪发光,利仁和五品慢悠悠地往前走。

  “您说要带我出去,去哪呢?”五品不安地抓着缰绳。

  “就在前面,没你想的那么远。”

  “这么说就是粟田口?”

  “可以先这么说吧。”

  今天早上,利仁来邀请五品,说东山那边有处温泉,于是两人就一起出门了。五品真的相信了,最近没洗澡,正浑身痒痒呢。刚吃过芋粥,又能泡澡,真是太幸福了。美滋滋地想着,就痛快地跨上了利仁牵来的菊花青。哪知道,一路行来,到了粟田口也没有停下,还在继续往前走。

  “您不是说就到粟田口吗?”

  “是的,不过还得再往前走一点。”

  利仁面带微笑,故意不看五品的脸,继续骑马前行。人烟渐渐稀少,广袤的冬日荒漠上,可见觅食的乌鸦飞来飞去,山阴的积雪泛着青烟色。野漆树光秃秃的枝丫直冲天际,让人望着内心生寒,哪怕这冬日是晴朗的。

  “那么,是要到山科附近吗?”

  “山科?这就是了,还得往前走呢。”

  说着说着,就过了山科;走着走着,关山也过了。

  晌午刚过,终于到了三井寺停了下来。寺里有个僧人和利仁关系很好,于是五品就随利仁在那儿吃了一顿饭。吃完饭又出发赶路了。一路上人烟更加稀少。那个年代不是很太平,总有盗贼出没。五品瑟缩着身子,仰头问利仁:

  “快到了吧?”

  利仁忍不住笑起来,好像小孩子被发现了恶作剧似的,脸上的皱纹、眼角的鱼尾纹,都好像在犹豫要不要笑出来。

  “其实,我是想带你去敦贺。”利仁一面说,一面举起马鞭遥指远方。马鞭落下,五品的目光自然看到了夕阳下的江水。

  五品顿时惊慌失措。

  “敦贺?您说的敦贺指的是越前那个敦贺吗?”

  他听说过,利仁做了藤原有仁的女婿,常住敦贺。但五品从未想过利仁会带自己去敦贺。敦贺距此路途遥远,单带两个随从就走,会安全吗?而且常听人说这沿途总有盗贼出没。五品哀求地望着利仁说:

  “您在开玩笑吧?说是去东山,走到了山科;说是山科,又走到了三井寺,现在又说去越前的敦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您如果一开始就定好了去,起码能多带几个人啊。现在随从这么少,怎么去敦贺啊?”

  五品带着哭腔嘀咕着。要不是想到了跟着利仁能“喝芋粥喝到腻”,这个愿望支撑着他,他早就返回京都去了。

  “不用担心,有我利仁在,可以以一当千,放心吧。”

  利仁看到五品这样惊慌,皱了皱眉头轻蔑地说。说完他将随从带来的箭筒背到背上,又将一张黑漆大弓放在身前的马背上,随即策马奔腾往前而去。事已至此,懦弱的五品毫无主意,只能按照利仁说的做。他内心很不安,不禁东张西望这荒野,口中喃喃自语,情不自禁念起还勉强记得的几句观音经来。他身体弓得厉害,鼻子都快碰到马鞍了,无精打采地催马前进。

  荒凉的原野上,只有马蹄声嘚嘚作响,黄茅遍地,处处可见的水洼倒映着冷冷的天空,好像要冻结一样。原野的尽头是一脉山川,山上的积雪因为背阴,呈现出紫黑色。一丛丛枯黄的茅草很高,总是阻断步行的随从们的视线,很多景色他们看不见。突然,利仁回过头来,朝五品喊:

  “看呢,来了个信使,可以帮我们送信给敦贺。”

  五品没听明白利仁在说什么,怯怯地望着利仁指的方向。在人迹荒芜的原野上,一只暖色皮毛的狐狸,在夕阳映照下,慢吞吞走在野葡萄藤还是什么别的藤蔓纠缠的草丛中。不知听到什么动静,那狐狸急窜逃走了。利仁急忙挥鞭策马追去,五品也紧随其后。随从们也自不会落下。马蹄嘚嘚声打破了荒野的寂静。再看利仁,他已经停了下来,不知何时抓住了那只狐狸的后腿放在了马鞍旁。大概是狐狸被追得筋疲力尽瘫倒在马下,利仁就手到擒来了。五品急忙擦擦胡子上的汗水,赶到利仁的面前。

  利仁将狐狸高高举起,一本正经地说:“狐狸,听好了,我利仁今天就要回家去了。就说我正陪着一位稀客在路上,明天巳时左右,派人来高岛接我们,还要再派两匹马来,听清楚了吗?”

  说完就一甩手将狐狸扔回到草丛里去。

  “哎呀,跑了跑了。”刚赶过来的随从不明所以,只看见狐狸跑了,于是大喊。那狐狸慌不择路,一溜烟逃窜而去,落叶色的脊背皮毛在夕阳下,尽收利仁一行人的眼底。追随狐狸而来的一行人,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处高地,前面的缓坡下连着干涸的河床。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

  五品仰望着这位连狐狸都使唤得了的英雄,眼中充满了敬佩和赞叹。他顾不上去想自己和利仁的差距,只是想,这样厉害的利仁,自己跟着也会沾光的。一般人到了这种时刻,肯定会去拍马屁,所以大家以后要是看到五品也在逢迎拍马,也千万不能怀疑他的人格。

  狐狸连滚带爬跑下缓坡,轻巧地跳过干枯河床里的石头,随即跑到对面的缓坡。一面跑还一面回头望,逮住自己的那行人还在对面,远远望去只有手指那么大。两匹骏马在冷寂的夕阳光线映照下,轮廓更加鲜明。

  狐狸看了一眼,扭头跑开了。

  一行人第二天巳时到了高岛。这是一个位于琵琶湖畔的小村子,天气与昨天不同,阴霾的天空下,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小茅屋。湖水从那边的松林间露出身影,清寒灰蒙,阵阵涟漪让那湖好像一面未打磨的镜子。走到这里,利仁回头对五品等人说:

  “看,接我们的人来了。”

  抬头望去,果然见到湖畔松林中有二三十人出现,或骑马或走路,还有人牵着两匹马,急急地朝利仁一行人赶来,宽大的袖子因为走得急鼓起了风。说话间就到了眼前。纷纷下马跪地,迎接利仁的到来。

  “看来那只狐狸果然给送到了信。”

  “天生聪明的动物,这点事,对它来说不算什么。”

  利仁和五品说着话走到了仆人们等候的地方。

  “你们辛苦了。”利仁对来人说。话落,仆人们才礼毕站起身来,接过他们的马,人人轻松起来。

  “昨夜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利仁和五品下马,刚要在垫子上坐下,就有个仆人来禀报。

  “怎么回事?”利仁一边拿仆人端来的酒给五品斟上,一面问。

  “是这么回事。昨天戌时,夫人突然神志不清,开口说‘我乃阪本之狐,今日特来传达主人命令,听好了!’我们过去听见夫人说出了这样的话:‘我正陪着一位稀客在路上,明天巳时左右,派人来高岛接我们,还要再派两匹马来。’”

  “好神奇的一件事啊。”五品看了看利仁,又看了看仆人,附和着说出了一句双方听着都很舒服的话。

  “还没说完呢,她还战战兢兢地继续说,‘千万不能耽误,如果耽误了,我会被主人赶走的。’边说边哭。”

  “后来呢?”

  “后来说完就安睡过去了。我们出发的时候,还在睡。”

  “怎么样?”待仆人说完,利仁得意地看着五品说,“我连动物都能驱使得了!”

  “真神奇。”五品摸着自己的红鼻子,对利仁肃然起敬,张嘴结舌,惊诧不已。连胡子上沾的酒都忘了擦。

  那天晚上,五品在利仁府上入住,望着桌上的灯,竟睁着眼,一夜未眠。回想这一路上,跟利仁和随从们说说笑笑,路过松山、溪流、荒野,看见枯草、落叶、岩石、野火、青烟,这一切都在五品的心头回荡。等到黄昏时分到达这个府邸的时候,更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此刻,居然躺在了这里,真让人不敢相信,仿佛之前那些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盖着厚厚的大被子,五品惬意地伸直了腿,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睡姿。

  现在躺着的他穿了两件利仁借的厚棉衣,暖和得动动就出汗。再加上晚饭时喝了几杯酒,更让五品感觉热烘烘的。他陶醉其中,身心都温暖极了。这一切与他在京都的住所有着天壤之别。舒适惬意的同时,五品心里又有一丝不安。五品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可是一面又想让早晨——可以喝到芋粥的时间——不要那么快到来。这两种矛盾的心情在他内心纠缠,事情发生得太快,让五品感到了不安,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刚才还暖暖的,一下就变得冷飕飕了。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即使暖和舒服,五品也睡不着。

  这时,他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人大声说话,好像是今天白天看到的老家仆。只听他干涩凛然的声音似寒风穿透而来。

  “大家听着!主人吩咐了,明天卯时之前,每人都要交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芋一根。千万不要忘了,明天卯时必须交上来。”

  他反复说了两三遍,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其他人都静静听着。屋里油灯嘶嘶作响,火苗被微风吹动,摇曳不定。五品正要打个呵欠,生生憋了回去,开始忍不住胡思乱想:大概是为了做芋粥用的吧。刚才的不安又重新袭上心头,而且感觉更强烈。他不想这么早就喝芋粥喝到腻。但这念头却总在脑海盘旋,挥之不去。这个愿望要是这么容易就实现了,那这么多年的期望和忍耐,不是太不值了吗?如果可能,五品宁愿突然出个什么事,芋粥喝不成了。等排除困难,再去喝个够。五品的心思绕来绕去,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因为毕竟旅途劳顿。

  第二天清晨,五品一睁开眼就想到了昨天听到的山芋的事,所以立马打开窗子。这才发现自己睡过了,早过了卯时。院子里铺了四五张长长的席子,上面有一堆小山似的东西,高得都快到房檐了。仔细一看,那圆木似的东西竟然是长五尺粗三寸的山芋,个个大得出奇。

  五品目瞪口呆地看着。大院子里还安放了五六口大锅,看着能放起码五石米。几十个穿白褂子的侍女在围着大锅忙活。烧火、掏灰、舀白木桶中的甘蔗汁到锅里,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锅下的青烟、锅内的热气、清晨尚未散去的雾气,交织在一起,让整个院子都灰蒙蒙的,只有锅下烈火熊熊发亮。整个院子乱哄哄的,忙忙碌碌的,甚至有点像战场或者火灾现场。五品看到这些才知道,芋粥需要这么大的锅来熬。自己为了一口粥,巴巴地赶了那么远的路,从京都走到了敦贺。这么想着,他心里开始觉得不好受。五品的胃口已经减少了一半了。

  一小时后,五品和利仁、利仁的岳父有仁一起吃早饭。面前一个大锅里盛满了芋粥,在五品看来,如海水那样多,有些可怕。几十个年轻人在锅的另一边挥刀切山芋,侍女们把切好的山芋放进锅里。那小山似的山芋被削完的时候,锅里的水也开了,冒出腾腾热气。粥的香气扑鼻而来,混合着山芋和甘蔗汁的味道。看到这个情形的五品此时的胃口已经满了。看着这满满一锅,他有点难为情,额头上忍不住冒汗。

  “您从没有喝芋粥喝到腻,现在别客气,尽情地喝吧。”

  有仁吩咐仆人又在桌上摆了几个锅。每个锅里的芋粥都满得要溢出来。五品鼻子本来就红红的,这下更红了。他从锅里盛了一大碗芋粥,闭着眼睛,硬着头皮开始喝。

  “岳父说了,千万别客气。”

  利仁在旁边不怀好意地笑着劝他再喝一碗。五品哪里吃得进去,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碗都不想吃了。如今全靠捏着鼻子硬塞才喝了半锅。再多一口就要吐出来了。可是不喝,又盛情难却,会辜负利仁的好意。于是他只好闭着眼又喝了一点,还剩下小半锅,再也喝不下了。

  “非常感谢,已经够了。哎呀,实在是太感谢了。”

  五品说话都开始打磕巴了,尴尬得满头满脸都是汗珠,一点也不像是在冬天。

  “吃得太少啦,客人太客气了,你们还看着干吗,快给客人盛粥啊。”有仁指挥着仆人。

  五品见状急得不得了,挥着手想制止仆人们。

  “不要了,不要了,已经够了,够了。”

  这时利仁突然指着对面的屋檐说:“快看!”众人的目光都被利仁引到了那处,暂时不再劝五品喝粥。耀眼的清晨阳光洒在屋檐上,一只毛色亮滑的小动物在那蹲坐着。仔细一看,正是那日利仁在荒野抓住的那只小狐狸。

  “狐狸也想吃芋粥,来人,给它盛点。”

  仆人马上照吩咐去做,狐狸从屋檐跳下来,跑到院子里去吃芋粥。

  狐狸在那吃得很香,五品看着,就想到了之前想吃芋粥的自己。那时武士同僚们嘲笑他,连大街上的小孩子都辱骂他“你个红鼻头!你算什么东西!”那时的他穿着褪色的衣衫,像丧家之犬在大街上徘徊,可怜又孤单。可同时那时的他因为内心坚守着想喝芋粥的愿望,是幸福的。——他不用再继续硬塞芋粥了,身上的汗也开始消退。天气晴朗却清冷刺骨。五品不由得冲着银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大正五年(1916)八月

  [1] 平安时代:794~1192,以平安京(京都)为都城,平安时代的称呼来自其国都的名字。平安时代是日本政治、文化极其辉煌的一个时代。元庆和仁和是平安时代的前期。

  [2] 丹波国:日本历史上的分国,范围大概包括京都府中部、兵库县东部和大阪府的一部分。

  [3] 桃花马:名马,毛色白中带红点的马。

  [4] 菊花青:名马,毛色青白杂毛的马,古时称为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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