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唯一的幸存者名叫提亚雷特。她是个来自阿非里克的女孩,四肢纤长,比格温和维克大了不到一岁。她的眼睛是琥珀色的,令人惊艳,像狮子的眼睛,她穿着短短的动物皮毛,皮毛像第二层皮肤一样包裹着她健美的身体。当维克和谢里夫带着她回来时,格温觉得这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对自己很满意,尽管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钦佩这次救援。
每个人都聚在伊兰蒂亚的水钟广场听这位疲惫的女孩讲述遭遇。提亚雷特抓着那根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手杖,彷佛准备继续战斗。她的目光扫过广场,她似乎对人群和城市很感兴趣,就像人群对她也很感兴趣一样。
已经得知紧急情况的五位五行会成员匆匆离开了议事厅。
格温看着身着各色长袍的代表在官员和智囊团的陪伴下,一起沿着有坡度的道路向下走来。
「五行会成员被称为长老,」五行会成员走到水流涓涓的水钟旁,坐到附近的曲型石凳上,莱珊德拉飞快地低语道,「每个人都穿着鲜艳的颜色——黄色、蓝色、红色、绿色、白色——和五种元素一一对应。」
「五种元素?元素周期表上有一百多种元素。我们化学老师让我们都要记住。」
「不,只有五种:土、气、火、水和灵。」莱珊德拉说。
「那么氮、氦、铁、钠——这些呢?」
小巧少女的表情变得若有所思。「若研究事物太细致,人可能就越发关注细节而缺乏整体理解。」
显然,她没有考虑过地球上的那个社会可能比伊兰蒂亚更复杂更先进。「换句话说,着眼大局?」格温对这种文化上的简化一笑置之,并承认道,「如果只有五种元素,化学肯定会更简单……」
五行会成员在石凳上就座后,伊兰蒂亚的工人竖起了杆子,用染色布做了个遮阳篷,遮挡了阳光。聚集的人群急切地想听到提亚雷特的故事,幸存者似乎很想讲述,但是五行会成员却不着急。
提亚雷特充满感激地接过了给她的淡水和柔软的毯子,但尽管有阴凉的地方,可她还是选择坐在露天的地方。她盘着长腿,双手握着手杖,将其摆放在膝盖之间,彷佛那是君王的令牌。手杖上圆润光滑的石头如同一只布满血丝的龙眼,发出明亮的光芒。「我已经处于寒冷潮湿的状态太久了。我更喜欢坐在干燥石头上,沐浴温暖的阳光。我觉得我的骨头可能都晒不干了。」
提亚雷特将长发拧成绳绑了起来,发束上装饰着珠子、铜吊坠、光滑的石头。她颧骨突出,下巴窄小,脸型是心形的。她的嘴唇丰厚,鼻子坚挺,牙齿又白又整齐。
「我必须告诉你们,我必须把一切都告诉你们,」女孩开始讲述,「在我们那儿,讲故事是一项重要的技能。无论我们是否注意到,我们每个人都在《伟大史诗》中扮演着角色,《伟大史诗》也是我们的一部分。」她的声音圆润洪亮,在开阔的天空下,穿过沙沙作响的草丛传播开来,「昆杜是我们最伟大的战士和故事撰写者之一。我虽然年少,但在草原战争中曾与他并肩作战,他把他知道的一切都教给了我。他现在去世了。他在《伟大史诗》中的情节已经结束。」她的呼吸一滞,「所以这个职责落在了我身上。」
提亚雷特将目光投向了遮阳篷下的五名成员,然后是救她的谢里夫和维克。格温的堂弟咧嘴一笑,显然为他和谢里夫所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格温克制住用手肘打击他胸口的强烈冲动。
「昆杜大师准备前来伊兰蒂亚教授自卫技巧、草原魔法和讲故事。我是他最好的学生。我住的村庄在大草原上,他在那儿将他的技能传授给了所有人。自从草原战争结束后,他觉得伊兰蒂亚——以及水晶门通往的所有世界——都需要他的知识。于是他带我来希塔德尔学院当学生。」她竭力保持镇定。
格温希望维克不要分心,不要在提亚雷特说完之前就开始和谢里夫嘀咕。格温想听清这个故事的所有细节。
「在一个明亮温暖的黎明,我和昆杜大师抓到了一对长角的泽马斯——想要看到马群之外的世界而四处游荡的公马。昆杜向泽马斯说明了我们的需要,两只公马就允许我们爬到它们满是条纹图案的背上。我们骑马赶了三天的路,穿过炎热的草原抵达了海岸。大篷车会定期把山里的星阿迦水晶运到那儿。商船来到海岸。昆杜大师确定其中一艘船会载着我们穿过水晶门到达伊兰蒂亚。
「我们到达海港村时,长角的泽马斯开始打喷嚏,它们一靠近人群就会变得不安。所以我们下了马,把它们松开了,然后赤脚赶路。虽然昆杜大师年纪大了,但是他身体很强健。如果有必要,他可以走上好几天。
「在村子里,我们遇到了阿尔戈船长,他同意载我们一程,前提是我们帮他把星阿迦水晶装上船。所以我们辛苦了两天,搬运了一车车的水晶。」她咧嘴一笑,「昆杜和我让船长自己的工人因为懒惰而羞愧,我们装船只用了平日时间的一半。船起航了,被潮落时的清新微风吹离了海岸。我们离开了心爱的阿非里克,驶入了我不知道的海域。
「我以前从没见过大海——这么多的水!看不到岸边之后,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淹没在了浩瀚之中。昆杜大师之前曾两次坐船到伊兰蒂亚,他让我放心。阿尔戈船长给我看了星盘和星图,介绍他怎么在没有地目标情况下航行。我之前不知道这个技术。即使在最广阔的棕色大草原上,也有树和远山作为地标,但海洋是一览无余的蓝绿色,无限延伸着。我觉得它非常谦逊。」
提亚雷特淡淡地笑了,看着她的听众,然后喝了一杯水,又继续讲述。
「阿尔戈船长是钥匙,也是船主。他出生于阿非里克,他到了适合的地方打开直通伊兰蒂亚的水晶门。我们的船行驶了一个通宵,在第二天上午到达了海洋中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昆杜大师和我上前观看水晶门是怎么打开的。
「阿尔戈站在船头,望着海浪,念出用阿迦墨水文在他前臂上的咒语。当他完成吟唱时,我们面前的空气和水都变了。彷佛天空本身就是被画在窗玻璃上的一样,阿尔戈的咒语击碎了窗格。我们面前的水和空气都破裂开,在一扇隐形门的另一边有着不同的海、不同的浪、不同的云。
「他的船员操纵船帆,船向前航行。他们已经多次行驶这条航线了,所以只是完成他们的工作,但我被深深吸引了。船通过敞开的门,滑入这个世界的水域。在我们身后,门又关上了,薄薄的残影在空中重新聚合,恢复了世界之间的壁垒。然后我们继续驶向伊兰蒂亚。」
提亚蕾特闭上了她那琥珀色的眼睛,似乎在犹豫讲述接下来的故事。她抚弄着手杖。格温倾身向前,以便听得更清楚。
「我们的船吃水很深,它载着沉重的货物,伊兰蒂亚订购的稀有的星阿迦水晶。我们本以为不会有问题。」她深吸了一口气。「不会有问题……」
「第二天,瞭望员发现了两条有着金色和蓝色鳞片的海蛇,它们锯齿状的鳍就像破损的剑刃。它们从我们右舷的水里探出,它们长着尖牙的嘴里吐出泡沫。它们靠近了我们的船,我看到了它们裂开的大眼睛。昆杜大师拿着法杖站在甲板上。」她举起手中的法杖。格温意识到它一定是属于女孩的老师的。
「巨蛇围绕着我们。它们锋利的獠牙像象牙一样又长又弯。然而船长阿尔戈最惧怕的是巨蛇弯曲的脖子两侧明显印着的图案——几何符号,像刻进蛇鳞又涂上瓷釉的部落标记。巨蛇戴着有尖刺的金属项圈,身上安着金色的坐具,还被套着银色的链子。」提亚雷特停顿了一下,让暗示深入人心,「有人驯化了这些海蛇,奴役它们。」
「梅隆人。」五行会的一名成员低声说道。
「海蛇在船边游动,然后离开,在海浪下游动。童年时,我曾在热带雨林的树上看到过巨大的蟒蛇,但这些海蛇超出了我的认知。
「船员们很不安,阿尔戈船长让每个人都提高警惕。昆杜大师和我在甲板上训练,一起练习我们的对战技术,但他却一直盯着水面。我们看到几团黑色暴风云聚集在天边。我观察到远方有银色的海上龙卷风,这是致命的气象灾害。暴风云和海上龙卷风像是在跟踪我们的船。阿尔戈船长告诉我,梅隆族有强大的圣者,可以影响天气。
「离开阿非里克后的第三晚,我们的船漂进了险恶的水域。我们离伊兰蒂亚还很远,我们可以看到被白浪淹没的珊瑚。船长的海图上还有条穿越奥菲尔礁的安全路线,但那条航线行驶难度不小,并且阿尔戈也不想天亮前都在那迷宫般的海域航行。在礁石边上,两名船员抛锚入水。船锚链条往外落了不到十英尺就被高低不平的珊瑚丛绊住了,我们的船被不安地拴在那里。
「所有船员都很紧张。空气中有闪电的味道,但我们没看到雨滴。无数的星星像银色的眼睛在夜晚的丛林中注视着我们。我把毯子铺在甲板上,想休息一下。船长给了我们一间小船舱,但昆杜大师和我更喜欢露天睡觉。封闭空间让我觉得不舒服。我们一路上的海风都很平静。但今晚的却不一般。
「高悬的月亮把冷光撒在甲板和索具上,我突然感到一阵颠簸,船开始漂动。船锚链条发出一声空响,拍打在船体上。船员大声喊出警报。我们的锚在水下被割断了!
「我听到船体附近有水花溅起的声响。就在我们身边,海浪在礁石上拍打出泡沫。我望向甲板栏杆,看到了移动的影子,是人形但很模糊。当他们浮出水面,他们的身体在月光下湿漉漉地反着光。他们的皮肤上遍布鳞片,脸庞宽阔圆滑,就像是人和龙的混血。昆杜大师告诉了我他们是什么。」提亚雷特看着五行会,「当然是梅隆族。」
城市领袖点点头。
「船锚的绳索被割断,船在海流中漂动,被拉向礁石。阿尔戈船长大声发号指令。男人们匆忙升起桅杆展开帆。我们漂泊不定,失去了对船的控制。但是船员爬得不够快,第一张船帆才张开绷紧,风就停下了。
「我们撞上了嶙峋的礁石。船上载着重物,被粗糙的黑色岩石刮蹭到船腹破裂。我听到木头碎裂的声音,随即船突然停了下来,惯性使得三个人被抛到了海里。其他人摔倒在甲板上。船倾斜了。水涌进船体,水晶矿石撒了出来。
「船长清楚袭击我们的人是谁。他去他的船舱放出了两条宠物阿奎特娃娃鱼。他口授了一条消息,把阿奎特娃娃鱼放向船外。我们都明白阿奎特娃娃鱼无法及时到伊兰蒂亚为我们搬来救援,但我们希望如果我们都死在了那晚,至少它们可以告诉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一只阿奎特娃娃鱼确实到了,」她身边的白袍长老说道,「这就是我们去找你的原因。」
提亚雷特沉浸在那个可怕夜晚的回忆中。「我们的船搁浅在礁石上时,梅隆人上船了。他们知道我们逃不了了。这些生物在微光中像围猎虚弱野山羊的猎豹一样。他们从水里浮出,爬上被割断的锚链。其他的紧紧抓住船体木板,用爪子挠着船体。
「我曾见过在大草原上扫荡的白蚁。它们一起前进,用庞大的队伍淹没了草、灌木甚至树林。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们。而这些梅隆人拥有武器,还对我们怀有敌意,所以甚至更危险。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袭来,冷雨向我们浇下,倾斜的甲板很光滑。船体仍在瓦解,桅杆倒了,撞在礁石上裂开了。船长的眼睛闪烁着绝望,拿出剑,叫我们一起上前。」提亚雷特神情严肃地抿紧双唇,「昆杜大师拿着法杖站在船长身边。我也拿了自己的武器。我们协力对抗成群结队的梅隆人。
「他们像腐烂的鱼一样臭,他们漆黑空洞的眼睛目光呆滞,就像溺水者的眼睛。他们脖子旁的鳃拍动着,但他们可以在空气中比鱼生存更长时间。
「攻上来的梅隆人以长长的爪子和焊有尖锐贝壳的长矛为武器。他们也使用扇形弯刀,刀刃上有很多孔。还有三个梅隆战士挥舞着尖头棍,棍子顶上插着有毒的海胆。」提亚雷特盯着水钟,清澈的溪流从一个圆筒流入另一个圆筒,不断填满水池,抬高标记记录时刻。叮叮当当的水流声有舒缓助眠之效,不过讲述的人并没有放松。
「即使在最激烈的战斗中,我也从未见过昆杜大师像旋风一样战斗。我击败了至少十二个梅隆人,而昆杜大师解决了更多。」她把法杖的尖头朝上,露出深色污渍,然后伸出手指抚摸手柄上的弯钩,「矛头、钩子和龙眼石对付他们都很有效。」提亚雷特甚至变了坐姿,拿着重重的法杖绕头转了几圈,法杖发出独特的哨声。
「阿尔戈的船上有十二名船员、船长自己、昆杜大师和我。许多水手赤手空拳与长鳞的敌人战斗。」她的嘴角下撇,「两个懦夫跳海了,尽管我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逃跑。海里满是梅隆人和其他海洋怪物,很快海水就变红了。懦夫们尖叫着挣扎着乞求帮助,但我们只能保护自己。
「我恍惚地战斗着。过了一会儿,我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活命、挥动武器、敲碎敌人头骨、刺穿长满鳞片的胸膛上了。
「紧接着我们之前见过的两条海蛇也加入了战斗,但那时它们穿上了厚重的盔甲。它们头上戴着金属钉,把它们变成了活动的攻船槌。它们从开阔水域游过来,加速撞击侧边的船身。一次撞击就足以让已经损坏的船体四分五裂。有根桅杆倒下,带下来两个爬到高处的水手。
「风暴越来越强。波涛汹涌地拍打着船体,海蛇游回来进行第二次攻击。这船当时已然破裂,开始崩塌。
「我浑身上下都是绿色的梅隆人的血。我的武器滑溜溜的,沾满了黏糊糊的液汁。敌人再次向我袭来,我举起武器抵挡,但武器脱手了。我手无寸铁,而梅隆人正步步紧逼。昆杜大师也看到了。他叫了我的名字,然后——」她陷入沉默,在自己可怕的回忆中挣扎,「然后把他的法杖扔给了我。我没有问他要,但他把法杖扔给了我,随后扑向离他最近的梅隆人,对梅隆人拳打脚踢。我接下法杖用力一挥,击退了靠近我的梅隆人。我拼尽全力,想找到昆杜大师,这样我就可以保护他。但我没能及时赶到他身边。四个梅隆人把他拖进了水里。我救不了他。」
泪水涌出,提亚雷特闭上了眼睛。但她的故事还没结束。「那时我意识到只有阿尔戈船长和我还活着。我从甲板的一端跑去帮他,这样我们可以背靠背进行最后一搏。但是七个梅隆人包围了他。虽然船长用他磨损的剑不断猛砍,但还是被梅隆人淹没了。我甚至看不到他是怎么倒在梅隆人中的。
「海蛇又撞了过来,一根断裂的帆桁掉在了我身旁,把一个梅隆人打到一边。绝望中,我抓住了帆桁,随即一股猛浪把我卷入海中,不知为何我一直握着法杖。我落进了满是泡沫的水中。万幸帆桁很大,能一直浮在水面上。」她露出苦笑,「在阿非里克的大草原上,人们基本不需要学游泳。」
「在飞行之城也不需要,」谢里夫低声对维克说,「在来到伊兰蒂亚之前,我从未学过游泳。」
「也许这是我们可以教你的事情之一,提亚雷特。」另一位五行会成员语气激动地说。
女孩的故事快讲完了。「风暴带走了我。我漂了半天,很快锋利的礁石就淡出了视线。我觉得梅隆人不知道我还活着。他们显然觉得没有幸存者。
「一天多的时间里,我紧紧抓住漂浮的帆桁,努力思考如何才能到达安全地带,怎么才能生存下去。我习惯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我没有工具,没办法确定路线。因为我不知道怎么找到正确的方向,所以我猜不到伊兰蒂亚可能在哪儿。我没有水喝,除了用手抓到的几条小鱼什么也没有吃。
「第二天,鲨鱼盯上了我。我竭尽全力爬上了帆桁,用法杖保护自己。鲨鱼不断向我逼近。
「我曾和狮子搏斗。它们有思想有风度,是可敬的掠食者,打败一只狮子是巨大的挑战。但鲨鱼简直就是带钳口的机器。鲨鱼会游泳,要攻击人。我发现口鼻是它们的敏感带,许多靠近的鲨鱼很快就因鼻子酸痛而撤退了。我用矛刺向鲨鱼漆黑无神的眼睛。我设法让鲨鱼流血,那样其他鲨鱼就会扑向同伴,吃受伤的同伴比抓我更容易。
「我看到灰色鲨鱼的身上烙有符号——类似我在海蛇身上看到的符号。梅隆族符号。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一旦鲨鱼报告了我的位置,梅隆族就会赶来。我发誓要保护好自己,拼命活下去。我身上又湿又痛,内心痛苦,腹中饥饿,我回忆起大草原的温暖色彩,干草上阳光的味道,镰刀伴着摇篮曲一起沙沙作响的声音,多希望我从来没有离开阿非里克。」
她看起来若有所思,然后看了一眼谢里夫和维克。「谢里法斯和维克斯这两位在鲨鱼回来时找到了我。毫无疑问,梅隆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我欠两位一个人情,我不会忘记的。」提亚雷特站起身来,靠在磨损的法杖上,她挺起肩膀,表情自信而坚决,「既然我已经来到这里,如果你们给我食物和新衣服,还有休息的机会,那么我就能做好准备开始学业。」
她那双茶色的眼睛扫视全场。「如果梅隆族真的准备攻击这个岛屿,那么伊兰蒂亚的每个公民都必须学习怎么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