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们一眼就认出了“狮鹫岩”。它在远处也相当惹眼。
他们要去的地方大致位于凯拉克与希达里斯中间,距离连接两座城市的道路——它蜿蜒穿过森林与遍布岩石的荒野——稍微有些距离。路途不远也不近,所幸他们可以用闲聊打发时间,当然大部分话是丹德里恩说的。
“众所周知,猎魔人之剑附有魔法。”诗人说,“刨除导致不举的谎话,其中肯定包含了某些真相。你的剑不一般,对此你有何评论?”
杰洛特拉紧母马的缰绳。长时间待在马厩让洛奇百无聊赖,它对奔跑的渴望正在不断增加。
“当然有。我的剑不是普通兵器。”
“据说,你们猎魔人兵器里的魔法之力对怪物尤其致命,而这力量来源于打造它们的钢铁。”丹德里恩故意无视杰洛特讽刺的语气,“来自那种金属本身,也就是从天空坠落的陨星里找到的矿石。为什么?陨星又不是魔法产生的,那是种自然现象,用科学就可以解释。所以那种魔力从何而来?”
杰洛特看着北方暗沉的天空。看起来,另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多半会淋得他们全身透湿。
“我记得,”他用问题回答问题,“你在大学学过全部人文七艺?”
“本人以最优成绩毕业。”
“你在进修四艺[1]中的天文课程时,听过林登布罗格教授的讲座对吧?”
“老头子林登布罗格,外号‘瞎扯淡’那位?”丹德里恩笑出了声,“当然!我还记得他一边挠背,一边用教鞭轻敲地图和地球仪,一边用枯燥的口吻发表长篇大论的情景。‘那个……《论世界之星球》,关于四大元素的部分……就是地、气、水、火。“地”和“水”构成星球,四周环绕的是……呃,空气,就是“气”。在空气之上,呃,绵延着……以太,炽热之气,或者说“火”。火的上方是“隐约星辰之天”,俗称“穹苍”,就是自然形成的天球。其中既有游移飘荡的“游星”,也有恒定不动的“恒星”……’”
“不知道我该佩服你哪一点,是你在模仿方面的天赋,还是你的记忆力?”杰洛特哼了一声,“回到我们感兴趣的话题:陨星,就是那位‘瞎扯淡’教授提到的游星,或者流星之类——划破穹苍,坠落于地,埋进古老而肥沃的土壤,途中穿透所有界域,包括元素界域,以及传说中存在的副元素界域。众所周知,元素和副元素蕴藏着强大的能量,是所有魔法与超自然力量的源头,穿过各个界域的陨星会吸收并保留那些能量。用陨星熔炼钢铁,打造刀剑,其中就会含有那些元素。所以它是魔法造物。整把剑都是。论证完毕。你听明白了?”
“当然。”
“然后忘了吧。因为都是我胡扯的。”
“啥?”
“胡扯的,瞎编的。你没法在草丛里随便翻翻就能找到陨星。在猎魔人用过的刀剑里,超过半数材质是磁石矿里提炼的钢铁。我用的也是。它们跟从天而降、吸饱所有元素的陨星一样好用,没有半点差别。但还请你保守秘密,丹德里恩,别告诉任何人。”
“什么?让我保密?你不能这样!如果知识不能拿来炫耀,那知道它还有何用?”
“拜托。我宁可别人把我当成拥有超自然武器的超自然生物。他们雇我,付我酬劳,图的就是这个。反过来说,正常等于平凡,平凡意味着廉价。所以我请求你闭上嘴巴。能答应吗?”
“好吧好吧。我答应。”
他们一眼就认出了“狮鹫岩”。它在远处也相当惹眼。
的确,只要一点点想象力,你就会觉得那确实很像狮鹫伸长的脖子。但在丹德里恩看来,那块巨石更像鲁特琴或其他弦乐器的琴颈。
所谓“狮鹫岩”其实是座孤山,傲然俯视着一片巨大的喀斯特岩溶坑。杰洛特想起了自己听过的故事:那片岩溶坑又称“精灵要塞”,因为它边缘整齐,让人想起古代建筑的废墟,其中有墙壁、高塔、棱堡,以及该有的一切。不过这里从未有过任何要塞,也没有精灵。岩溶坑是天然形成的,可谓鬼斧神工,半点不假。
“那边,”丹德里恩踩着马镫站起身,指着前方,“看到没?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三角堡。”
这个名字非常贴切,因为孤山呈巨大的三角形,外观整齐得惊人,如棱堡一般直指“精灵要塞”。三角形中间有座真正的堡垒,周围是建有墙壁的防御工事。
杰洛特想起了三角堡的传闻,还有居于此地的某个人。
他们离开道路,转向三角堡。
第一道墙有好几个入口,都有全副武装的卫兵把守,从五颜六色、样式各异的服装判断,他们是雇佣兵。头一个岗哨就拦住二人。尽管丹德里恩大声抗议,说有人安排好了这次会面,还声称他与诸位队长关系良好,但卫兵们不由分说,命令二人下马等候。等了好久,杰洛特都不耐烦了,终于来了个像是苦刑犯的壮汉,叫他们跟上自己。他带着二人兜了个大圈,绕到防御工事后方,他们听到营地中央传来阵阵喧哗与音乐声。
他们穿过一座吊桥。吊桥对面倒着个男人,意识模糊,两手摊开,脸上沾满鲜血,肿得几乎看不到双眼,他呼吸沉重,破碎的鼻子随着每次呼气喷出血泡。领路的壮汉看都不看他一眼,杰洛特和丹德里恩也只好假装没看见。身处此地,就不该表现出过剩的好奇心,不该插手三角堡的任何闲事。根据传闻,乱管闲事的人会被剁掉手掌,正所谓“在哪儿插手,就把手插在哪里”。
壮汉领着他们经过一间厨房。厨子们往来忙碌,大锅冒泡翻腾,杰洛特看到锅里正在烹煮螃蟹、龙虾和小龙虾。海鳗在水缸里扭动,蛤蜊和贻贝在锅子里炖煮,肉在硕大的平底煎锅里嘶嘶作响。仆人们端着盛满菜肴的托盘和碗,沿着走廊奔向别处。
下一间房变了模样,充斥着香水和化妆品的味道。十多个女人在一排镜子前梳妆打扮,衣着十分随意,有的甚至一丝不挂,纷纷七嘴八舌聊着天。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尽量板着脸,不让自己的目光肆意游荡。
再下一间房,二人接受彻底的搜身。对方表情严肃,手法专业,态度果断。他们没收了杰洛特的匕首。从不携带武器的丹德里恩被收走了一把梳子和一把螺丝锥,对方考虑片刻,允许他带上自己的鲁特琴。
“尊主前面有椅子,你们可以坐上去。”最后,二人得到指示,“坐好了,在尊主下令前不要起身。尊主说话时不许插嘴。除非尊主许可,否则你们不要说话。现在可以进去了,穿过这扇门。”
“尊主?”杰洛特嘀咕道。
“以前他是个祭司。”诗人同样嘀咕着回答,“不过别担心,他不怎么看重祭司那套规矩。属下总得找个名头称呼他,他又不喜欢‘老板’这种叫法。我们就没必要叫他什么尊主了。”
他们走进门,立刻被某个东西挡住去路。那东西像山一样高,散发着浓重的麝香味。
“你好啊,米奇塔。”丹德里恩向那肉山问好。
巨人米奇塔显然是那位“尊主”老板的保镖。他是混血儿,是食人魔与矮人杂交的产物。身高超过七尺的秃头矮人,几乎没有脖子,留着卷曲的胡须,牙齿像野猪一样凸出,双臂长及膝盖。这样的混血相当罕见,因为两个种族的基因有着巨大的差异。米奇塔这样的存在不可能自然诞生,肯定需要极其强大的魔法的帮助——顺便一提,还得是严禁使用的魔法。有传言说,许多巫师违反了禁令,现在证据就摆到了杰洛特眼前。
二人按规矩坐在两张柳条椅上。杰洛特打量周围。最远处的房间一角,两个衣不蔽体的年轻女人在一张大号躺椅上取悦彼此。一个男人,矮小、驼背、相貌平凡又不起眼,身穿宽松的绣花长袍,头戴装饰流苏的平顶毡帽,一边看着她们,一边在喂狗。他把最后一块龙虾肉喂给狗,擦了擦手,转过身。
“欢迎,丹德里恩。”他坐到二人面前,屁股下的柳条椅活像一张宝座,“你好,利维亚的杰洛特大师。”
“尊主”大人派洛尔·普拉特,这片地区公认的犯罪组织首脑,绝非浪得虚名。他看上去就像个退休的丝绸商人,即使去参加退休丝绸商人的野餐聚会也不会显得突兀,不会被人看穿身份,至少从远处看不会。但若离近,你就能在他身上发现丝绸商人不该有的东西——颊骨处一条褪了色的旧伤疤,那是刀子留下的痕迹;他单薄而丑陋的嘴唇总是吓人地扭曲着;明亮的淡黄色眼睛仿佛巨蟒一般,眨也不眨。
很长一段时间,没人打破沉默,只有乐声和喧闹从外面某处传来。最后还是派洛尔·普拉特首先开口:“欢迎二位到来,见到你们让我十分高兴。”光听声音,就知道他对简单蒸馏的廉价劣酒无比热爱。
“唱歌的,尤其欢迎你的到来。”“尊主”朝丹德里恩露出微笑,“自从你在我孙女的婚礼上表演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你。我刚好想到了你,因为我又有个孙女急着结婚。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这回你不会再拒绝了吧?如何?你愿意在婚礼上献唱吗?不需要我像上次一样反复求你吧?我不用……再三说服你吧?”
“我会唱的,会唱的。”丹德里恩匆忙向他保证,脸色微微发白。
“今天你是来问候我的健康吗?”普拉特续道,“哦,糟透了。我是说,我的健康糟透了。”
丹德里恩和杰洛特没说话。那头矮人食人魔散发出浓烈的麝香味。派洛尔·普拉特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得了胃溃疡和厌食症,”他宣布说,“所以饭桌上的乐趣我是无福消受了。医生诊断我有肝病,叮嘱我不可饮酒。我患了椎间盘突出,颈椎和腰椎都受到影响,以后没法再享受打猎和其他极限运动的乐趣了。我看病吃药花费了大笔钱财,过去这些都可以拿来赌博。必须承认,我的命根子还竖得起来,但很难保持坚挺!这玩意儿带给我欢乐之前,首先得解决一大堆麻烦……所以我还剩下什么?嗯?”
“政治?”
派洛尔·普拉特放声大笑,连毡帽上的流苏都晃动起来。
“答得漂亮,丹德里恩。你还是这么聪明。政治,哦,是啊,这是我仅存的乐子了。当初我不怎么愿意掺和这些事。我本想靠卖淫业谋生,打算投资妓院,时间久了却开始与政客周旋,由此认识了不少人。后来我决定,还是放弃靠妓女赚钱的念头,因为妓女至少还有点荣誉感,某种程度上还算有些原则。不过话说回来,在市政厅管事可比在妓院强多了。俗话说得好,要么当国王,要么当山大王。还有句古话说,打不过就加入……”
他停下来,伸长脖子,看向躺椅。
“别这么蜻蜓点水的,姑娘们!”他大吼道,“不许敷衍了事!多来点激情!唔……我说到哪儿了?”
“政治。”
“哦,是啊。不过等会儿再说政治吧。你,猎魔人,你著名的宝剑被人偷了。我能有幸招待你,是因为这件事吧?”
“这么说也没错。”
“有人偷了你的剑。”普拉特点点头,“真是巨大的损失,对吧?十分惨重。无法挽回。哈,我总说凯拉克遍地都是贼。众所周知,只要给他们一丁点儿机会,任何没钉牢的东西都能被他们卷走。他们还总带着撬棍,好找机会弄走钉牢的那些。”
“调查应该还在继续吧?”片刻后,他接着说,“费朗·德·雷天哈普采取行动了?正视现实吧,先生们,你们不能指望费朗展现奇迹。无意冒犯,丹德里恩,可比起调查官,你那位亲戚还是更适合当会计。对他来说,书本、法典、条款和规矩就是一切,好吧,还得加上证据、证据,还是证据。就像山羊和卷心菜的故事,你们听说过吧?有人曾把山羊和卷心菜一起关进粮仓。到了早上,卷心菜不见了,那只山羊拉的屎是绿色的。但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所以他们决定撤销案件,就此结案。我可不想当什么预言家,猎魔人杰洛特,但你丢剑的案子多半也会是同样结果。”
杰洛特同样不予置评。
“第一把是钢剑。”派洛尔·普拉特用戴着戒指的手揉揉下巴,“陨星钢,取自陨星的铁矿石,在玛哈坎的矮人工坊锻造。全长四十又二分之一寸,剑身二十七又四分之一寸。平衡性堪称完美,剑身与剑柄的重量完全一致,整剑重量不超过四十盎司。剑柄和十字护手做工简单却优雅。
“第二把剑长度与重量相仿,是把银剑。当然了,只有部分是银制。钢制剑心,剑身镶银,剑刃也掺了钢,因为纯银过于柔软,很难保持锋利。十字护手和整个剑身都刻有符文咒语,我的专家无法解读,但无疑含有魔力。”
“真是精准的描述,”杰洛特面无表情地说,“就像你见过那两把剑一样。”
“我的确见过。有人把剑带到我面前,劝我买下。那个掮客声誉绝佳,跟我是老相识了。那人代表宝剑的现任主人来找我,发誓说,两把剑是在索登的古代墓地芬·卡恩找到的,来源完全合法。芬·卡恩出土过无数财宝与文物,一般来说,我没理由质疑这话的真实性。但我还是心存疑虑,所以没买。你在听我说话吗,猎魔人?”
“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我在等你的结论。还有细节。”
“结论是:你帮我,我就帮你。至于细节是要花钱的。情报是有标价的。”
“拜托,”丹德里恩恼火地说,“我是冲着过去的交情来这儿的,还带来一位需要帮助的朋友……”
“在商言商嘛。”派洛尔·普拉特打断他,“我说过了,我的情报是有标价的。如果你想知道那两把剑的下落,利维亚的猎魔人,你得付出相应的价码。”
“价码是多少?”
派洛尔·普拉特从袍子下掏出一枚大金币,递给矮人食人魔。后者用手指毫不费力地掰开,就像掰开一块饼干。杰洛特摇摇头。
“老掉牙的戏码。”他慢吞吞地说,“你给我半枚硬币,日后某一天,甚至几年以后,某人拿着另一半出现,要求我满足他的心愿,让我无条件执行。这可不成。如果是这样的价码,那就免谈。就此结案。我们走,丹德里恩。”
“你不想拿回你的剑了?”
“还没到这种地步。”
“我猜也是,不过试试总没坏处。我会重新开个价,这次你不会拒绝的。”
“我们走,丹德里恩。”
“你们可以走,但得走另一扇门。”普拉特点头示意,“那一扇。而且得先脱光。除了老二,你们什么都别想带走。”
杰洛特以为自己控制住了面部表情,但他显然错了,因为那个矮人食人魔突然发出警告的咆哮,朝他靠近,抬起一只手,体味也比先前臭了一倍。
“玩笑开过头了吧?”丹德里恩大声说道,他在猎魔人身旁一向胆大又多嘴,“你耍我们,派洛尔,所以我们要告别了,就走刚才进来那扇门。别忘了我是谁!我要走了!”
“我不这么认为。”派洛尔·普拉特摇摇头,“你没那么聪明,但也不至于蠢到试图强行离开。”
为了强调老板话语的分量,矮人食人魔挥了挥一只西瓜大的拳头。杰洛特一言不发。他观察那个巨人很久了,一直在寻找对方不禁踢的脆弱部位。这一脚看来无可避免。
“好吧。”普拉特用手势安抚他的保镖,“我可以再让让步,表现出妥协和善意。本地所有的工业与商业精英、金融家、政客、贵族、祭司,甚至包括一位匿名的王子,今日都齐聚一堂。我答应过给他们看场空前绝后的好戏,而他们肯定没见过光屁股的猎魔人。不过,算啦,我就稍微让个步——你可以只裸着上身出去。作为交换,你会拿到说好的情报,以及额外补贴……”
派洛尔·普拉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条。“……两百诺维格瑞克朗,作为猎魔人的退休金。拿着吧,这是吉安卡迪银行的不记名支票,可以在任何支行兑现。你的答复是?”
“何必再问?”杰洛特眯起眼睛,“按我的理解,你已经明确表示我不能拒绝了。”
“你没理解错。我说过,这是你没法拒绝的价码。但在我看来是互惠互利的。”
“拿好支票,丹德里恩。”杰洛特解开夹克纽扣,脱下外衣,“说吧,普拉特。”
“别这样。”丹德里恩的脸更白了些,“还是说,你已经知道门后面有什么了?”
“说吧,普拉特。”
“就像我刚才提到的,”“尊主”懒洋洋地靠向椅背,“我拒绝从掮客手里买下那两把剑。但我也说过,因为我熟悉并信任该人,于是提出另一种获利更加丰厚的交易方式。我建议宝剑的主人拍卖它们,就在诺维格瑞的波索迪兄弟拍卖行。那也是规模最大、最负盛名的收藏品集市。珍品、古玩、外国艺术品和各种奇物的爱好者会从世界各地赶来,为了给自己的收藏库添上一件奇珍异宝,那些家伙会像疯子一样出价。各种奇珍异品经常能在波索迪兄弟手上卖出天价。别的地方可卖不了那么贵。”
“接着说,普拉特。”猎魔人脱掉衬衫,“我听着呢。”
“波索迪兄弟拍卖会每个季度举办一次,下一次是在七月十五日。那个贼毫无疑问会带着你的剑出现在那里。只要一点点运气,你就可以在拍卖之前夺回那两把剑。”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
“偷剑贼的身份呢?或者那个掮客?”
“我不清楚偷剑贼的身份。”普拉特回答,“也不会泄露掮客的底细。这是生意。我会遵守法律、规则,以及同样重要的行规。不然我的脸该往哪儿搁?按我对你的要求,我透露的内容已经够多了。带他去竞技场,米奇塔。你跟我来,丹德里恩,我们可以当观众。你还在等什么,猎魔人?”
“这么说,我不能带武器?不光赤裸上身,还要赤手空拳?”
“我向来宾保证过,他们会看到空前绝后的好戏。”普拉特慢吞吞地解释道,就像在跟孩子说话,“舞刀弄枪的猎魔人,他们早就见识过了。”
“也对。”
他发现自己站在竞技场的沙地上,埋进地面的柱子围成一圈,许多提灯挂在铁栏杆上,摇曳的灯光照亮了四周。他听到叫喊声、欢呼声、鼓掌声和口哨声。他在竞技场高处的观众席上看到了人脸、张开的嘴巴,以及兴奋的眼睛。
有个东西来到他对面,也就是竞技场的另一头,然后跳了起来。
杰洛特及时抬起双臂,画出希里奥托普法印,推开来袭的猛兽。观众不约而同发出尖叫。
那只两脚蜥蜴看起来像是双足飞龙,只是个头小得多,好比一条大狗。不过它的脑袋却比双足飞龙大不少,牙齿更多,尾巴更长,尖端细如鞭梢。蜥蜴用力挥舞尾巴,扬起沙子,抽打在柱子上。它低下头,再次扑向猎魔人。
杰洛特做好准备,用阿尔德法印将其击退,但那蜥蜴用尾巴尖端成功打中了他。人群再次高喊。女人放声尖叫。猎魔人发现赤裸的肩头现出一道香肠粗细的肿包,现在他知道为何“尊主”要求自己脱掉衣服了。他也认出了眼前的对手。那是只警蜥,经过特殊培育的魔法变种蜥蜴,可用于巡逻和守卫。看来情况不妙,警蜥似乎把竞技场当成了自己的巢穴,那么杰洛特就是需要制服的入侵者,如有必要,必须消灭。
警蜥在竞技场里绕起圈子,身体摩擦立柱,发出狂怒的嘶嘶声。它再次发起攻击,快到杰洛特来不及画出法印。猎魔人敏捷地避开它的满口尖牙,却躲不过尾巴抽打。先前那块淤肿旁又鼓起一块。
杰洛特用希里奥托普法印再次挡下扑来的警蜥。警蜥围着他绕圈,尾巴嗖嗖地挥舞着。杰洛特用耳朵捕捉到音调的变化,然而一秒过后,尾巴尖端还是抽中了他的脊背,疼得他两眼一花,鲜血顺着皮肤流下。人群随之陷入疯狂。
法印效力减弱。警蜥绕圈速度太快,猎魔人几乎跟不上。他成功避开两次抽打,但没能躲过第三次。这次尾巴尖端抽中他的肩胛骨。他的后背已血如泉涌。
人群在咆哮,看客们大呼小叫,上蹿下跳。其中一人靠在挂着提灯的铁栏杆上,将身子探出护栏,想看得更清楚些。那根栏杆断了,带着提灯滚落到竞技场上。铁栏杆插进沙地,提灯砸中警蜥的脑袋,猛地燃烧起来。警蜥甩开提灯,将瀑布般的火花洒向四周,嘶嘶叫着,脑袋猛蹭竞技场的立柱。杰洛特见有机可乘,从沙地里拔出铁栏杆,经过短暂的助跑,一跃而起,将尖头用力刺进警蜥的颅骨,直接捅个对穿。警蜥挣扎起来,笨拙地拍动前爪,想要奋力摆脱扎穿脑袋的铁栏杆。它用不协调的动作胡乱跳动,最后撞上旁边的立柱,牙齿卡进了木头。它抽搐一阵子,爪子翻搅黄沙,尾巴挥舞不停,最后不再动弹。
欢呼与喝彩声令墙壁也为之震颤。
杰洛特顺着某人放下的绳梯爬出竞技场。兴奋的观众围住他。有个男人拍拍他肿胀的肩膀,杰洛特拼命忍住,才没一拳回敬到他脸上。有个年轻女人亲吻他的脸。另一位年纪更轻的女子用麻纱手帕擦去他背上的血,然后展开手帕,得意地向朋友们炫耀。还有个年长得多的女人从皱巴巴的脖子上取下一条项链,想送给他,但被他的表情吓到,匆忙退回到人群里。
麝香味传来,矮人食人魔米奇塔挤过人群,好似一艘大船破开海草,护送猎魔人离开了这里。
有人叫来医师,后者为杰洛特清理并缝合了伤口。丹德里恩脸色惨白。派洛尔·普拉特神情自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但猎魔人的表情肯定说明了许多,于是他赶忙开口解释。
“顺便一提,是我下令事先锉断并磨尖那根铁栏杆,让它掉进竞技场里的。”
“感谢你现编的借口。”
“来宾们乐翻天了。就连科庞拉特市长都兴奋得合不拢嘴,要让那个狗娘养的满意可不容易,他对每件事都嗤之以鼻,就像周一早上的妓院一样阴沉。市议会的席位已经是我的囊中物了,哈,也许我还能坐上更高的位子,如果……杰洛特,你愿意每周来表演一次吗?内容都差不多。”
“除非把竞技场里的警蜥换成你,普拉特。”猎魔人愤怒地扭动酸痛的肩膀。
“说得好,哈哈。他可真会说笑,你都听到了,丹德里恩?”
“听到了。”诗人确认道。他看着杰洛特的后背,咬紧牙关。“但他没在说笑,他是认真的。我也同样认真地宣布,我不会在你孙女的结婚典礼上演唱了。既然你用这种方式对待杰洛特,就忘了这茬吧。这句话适用于其他一切场合,包括洗礼和葬礼,连你自己的也在内。”
派洛尔·普拉特瞪他一眼,爬虫似的双眼亮起精光。
“你对我不够尊重,唱歌的。”他慢吞吞地说,“而且不止一次。我该给你上一堂课,教教你如何尊重别人。一堂难忘的……”
杰洛特走近几步,站到他面前。米奇塔喘着粗气,扬起一只拳头,麝香味弥散开来。
“你要不要脸了,普拉特?”猎魔人缓缓说道,“你按规则与同样重要的行规达成一笔交易。你的来宾对这场好戏十分满意。你赢了面子,在市议会赢得一席之地。你也帮到了我,双方心满意足,皆大欢喜,所以我们该告辞了,不带任何恼火与怨恨。可你又在威胁我的朋友,这让你的脸往哪儿搁?我们走,丹德里恩。”
派洛尔·普拉特的脸色微微发白。他转过身去。
“我本打算为你们设个晚宴。”他倒背双手,“既然你们赶时间,我就不留二位了。你们应该庆幸,因为我允许你们平安地离开三角堡。通常来说,对我不够尊重之人必将受到惩罚。但我可以饶过你们。”
“很好。”
普拉特转回身。
“你说什么?”
杰洛特直视他的双眼。“你算不上特别聪明,只是喜欢卖弄小聪明而已。好在你也没蠢到试图强行挽留我。”
他们离开孤山,来到路边一片杨树丛。杰洛特勒住马,侧耳聆听。
“有人跟踪我们。”
“该死!”丹德里恩牙关打颤,“谁?普拉特的打手?”
“是谁不重要。走,用你最快的速度赶回凯拉克,躲到你堂兄那里。明天一早拿上支票去银行。然后我们在‘螃蟹与雀鳝’碰头。”
“那你呢?”
“不用担心我。”
“杰洛特……”
“闭上嘴,甩鞭子。走啊。快!”
丹德里恩听从他的命令,在马鞍上身体前倾,催促马儿飞奔。杰洛特转过身,平静地等待。
骑手自黑暗中现身。一共六人。
“猎魔人杰洛特。”
“是我。”
“跟我们走。”最前面那位嗓音嘶哑,朝杰洛特的坐骑伸出手,“别做蠢事,听到没?”
“放开我的缰绳,不然我先让你尝尝苦头。”
“别做蠢事!”骑手抽回手,“也别激动。我们不是强盗,只是依法听命而已。我们在执行王子的命令。”
“什么王子?”
“你会知道的。跟我们走。”
他们策马上路。杰洛特想起普拉特的话:某个王子匿名待在三角堡。情况不妙。跟王子打交道很少让人心情愉快,而且很少会有什么好结果。
他们没走太远,来到十字路口一家灯火通明、炊烟袅袅、香气扑鼻的旅店。几人进入旅店大堂,发现这里没几个人,只有少数商人在吃夜宵。两个身披蓝色斗篷、带着武器的男人守住包间入口,服色与衣服式样跟护送杰洛特那些人一般无二。几人走进包间。
“殿下……”
“出去吧。你坐,猎魔人。”
一个男人坐在桌边,肩披与手下类似的斗篷,只是刺绣华丽得多。他用兜帽遮住脸,虽然这毫无必要,因为桌上那盏油灯只能照亮杰洛特,神秘的王子全身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我在普拉特的竞技场里见到了你。”他说,“的确是场惊人的表演。纵身跃起,自上而下用力一击,加上全身的重量……那把武器,尽管只是根铁栏杆,却像刺穿黄油的刀子一样扎透了那只蜥蜴的颅骨。我觉得,这么说吧,如果换成猎熊矛或长枪,肯定能刺穿锁子甲,甚至板甲……你觉得呢?”
“天色已晚,我已经犯困了,觉不出什么。”
阴影里的男人哼了一声。
“那就不浪费时间,直接开门见山好了。我需要你,猎魔人,去做一件猎魔人的差事。不知为何,看来你也需要我。比我自己的需要还更迫切。
“我是凯拉克的山德王子。我希望,强烈希望,成为凯拉克的国王山德一世。目前的凯拉克国王是我父亲贝罗恒,这点令我十分遗憾,也对国家无益。那个老不死的,无论身体还是头脑都很健康,恐怕还能统治二十多年。我没时间、也没耐心等那么久了。唉,就算我等,也没法确保能继承王位,因为那老骨头随时可以指定新的继承人。他的儿女实在太多了,眼下还打算再生一个。他准备在收获节宴会期间举办一场豪华而盛大的婚礼,而这将大大超出国库的预算。这个守财奴每晚会跑去花园解手,免得磨损夜壶上的珐琅,却要在婚宴上花掉山一样高的金子,把国库掏空抹净。我会成为更好的国王。问题是,必须尽快,越快越好。所以我需要你。”
“我提供的服务不包括宫廷政变和刺杀国王,而这恐怕就是殿下您的打算。”
“我要当上国王,登上那张宝座,就不能让我父亲继续当下去。还要排除我兄弟们继承王位的可能性。”
“刺杀国王,外加手足相残。不,殿下。我必须拒绝。很遗憾。”
“撒谎。”阴影里的王子厉声道,“你才没觉得遗憾。还没有。但你会的,我保证。”
“请王子殿下谨记,用死亡威胁我是没用的。”
“谁提死亡了?我是王子,不是杀人犯。我提的是选择,是你能否获得我的青睐。照我说的做,你就能得到我的青睐。你绝对需要这个,相信我。你还在等待法庭审判与金融诈骗裁决,接下来几年恐怕要在桨帆船上服苦役。你以为自己摆脱困境了?以为你的案子已经撤销了?以为女巫尼德被你睡了几回就会收回指控,结案了事?你错了。安塞吉斯行政官阿尔伯特·斯穆尔卡已经做了证,他的证词暗示你有罪。”
“他的证词是假的。”
“那可难说。”
“有罪才需要证明。无罪不需要。”
“这笑话不错,能让人笑掉大牙。但我是你就笑不出来啦。看看这些。这些是档案。”王子把一叠纸丢到桌上,“经过担保的证词,是证人们的供述。在西兹玛镇,有个受雇的猎魔人解决了一头鬣狮,票据上写了七十克朗,实际酬劳是五十五,差额与当地官员平分。索托宁村,猎杀一只巨蜘蛛,根据票据,酬劳是九十克朗,根据市议员的证词,实际酬劳是六十五。在提伯吉恩杀死一只鹰身女妖,票据为一百克朗,实际支付七十。还有更早之前的诈骗与勒索。你在佩特里斯坦城堡解决了一只根本不存在的吸血鬼,让城主掏了整整一千奥伦。你为古阿梅兹的一只狼人解除了咒语,将它变回普通人,听说酬劳是一百克朗。但这事十分可疑,解除这样的咒语,价格是不是太低了?还有蓝刺怪,或者说,你带给马丁德尔坎波的市议员,谎称是‘蓝刺怪’的什么东西。兹格拉金镇外公墓的几只食尸鬼,花了当地人八十克朗,可惜没人看到尸体,因为它们,哈哈,都被其他食尸鬼分吃了。你怎么说,猎魔人?这些都是证据。”
“殿下您又错了。”杰洛特反驳道,“这些不是证据,是编造的谎言,拙劣的诽谤。没人在提伯吉恩雇过我,我也从没听说过什么索托宁村,因此那些地方的票据都是伪造的,要证明这些肯定不难。至于我在兹格拉金镇杀死的食尸鬼,它们确实,哈哈,都被其他食尸鬼分吃了,因为这是食尸鬼的天性。从那以后,埋进公墓的尸体都能自然分解,因为幸存的食尸鬼都搬了家。剩下的胡言乱语更是不值一驳。”
“法庭会根据这些证词对你提出诉讼,”王子将一只手按在纸堆上,“这会持续很长时间。它们是真的吗?谁说得清?法庭会做出怎样的判决?又有谁在乎?这些都毫无意义。重点在于,恶名会传播开来,永远跟着你,直到你人生的最后一天。
“有些人会对你嗤之以鼻,但仍会容忍你,视你为小恶,因为你会杀掉威胁他们的怪物。”他续道,“有些人对你的变种人身份忍无可忍,觉得你又恶心又讨厌,把你看做非人生物。另有些人怕你怕得要死,同时对自己心中的恐惧深恶痛绝。你所做的一切,都会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凌厉的杀手声望与邪恶的法术威名都将消逝无踪,就像风中的羽毛,只剩下厌恶和恐惧。在他们的记忆里,你只是个贪得无厌的骗子和窃贼。昨天害怕你和你的法术之人,在你出现时移开视线、吐口水、偷偷握紧护身符之人,明天会放声大笑,用手肘撞撞同伴,说:‘瞧啊,那就是猎魔人杰洛特,卑鄙的骗子和无耻的诈骗犯!’如果你不接受我的委托,我就毁了你,猎魔人。我会毁掉你的名声,除非你为我效命。做决定吧。你答不答应?”
“不。”
“别以为你的费朗·德·雷天哈普,或者你的红发女巫情人能帮上你什么忙。指控官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冒险,巫师会也不会允许那个女巫卷入诉讼。司法机器将你卷进齿轮时,没人会伸出援手。我再说一次。做决定吧。你答不答应?”
“不。绝对没门,王子殿下。藏在小屋里的人也可以出来了。”
令杰洛特意外的是,王子竟然嗤笑一声,单手拍了拍桌子。门开了,一道人影走出旁边的小屋。尽管光线昏暗,但那人影却很眼熟。
“你赢了,费朗。”王子说,“明天找我书记官领钱吧。”
“谢谢,王子殿下。”作为回应,王家指控官费朗·德·雷天哈普略微鞠了一躬,“但对我来说,这场赌局只有象征意义,为了证明我对自己的看法有多么坚定。我并不在乎钱财……”
“你赢的钱,”王子打断他,“对我也有些象征意义,就像印在钱上的诺维格瑞铸币厂徽章与执政君王的侧身像一样。你们二位要明白,我也是获胜者。我赢得了自以为早已失去、且无法挽回的东西——对他人的信任。利维亚的杰洛特,费朗对你的表态无比确信。必须承认,起先我觉得他很幼稚。我本以为你会屈服。”
“所有人都有收获。”杰洛特酸溜溜地说,“那我呢?”
“你也一样。”王子的表情严肃起来,“告诉他,费朗。让他明白事情的严峻性。”
“驾临此地的艾格蒙德王子殿下,”指控官解释道,“屈尊扮演了他弟弟山德的角色。在象征意义上,还代表了其他兄弟,那些觊觎王位之人。王子怀疑,山德或其他兄弟会利用碰巧来此的猎魔人夺取王位。所以我们安排了这场……戏。现在我们知道,就算真发生这种事……就算真有人这么提议,王族的青睐也无法打动你。威胁和勒索同样吓不倒你。”
“好吧。”猎魔人点点头,“我也很佩服您的天赋。王子殿下轻而易举就进入了角色。在您屈尊对我的评价、看法和描述里,我没感到半点虚假。恰恰相反,我只感受到绝对的真诚……”
“这场戏自有其目的。”艾格蒙德打破难堪的沉默,“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也就没必要向你过多说明。而你在金钱方面也将有所收获,因为我确实打算雇佣你,给你一份丰厚的酬劳。告诉他,费朗。”
“艾格蒙德王子担心有人谋害他父亲贝罗恒王。”指控官说,“可能会在收获节宴会时举办的婚礼上动手。如果有人……比如某位猎魔人……到时能负责国王的安全,王子便会安心许多。对,对,别打断我,我们知道,猎魔人不是保镖。他们之所以存在,是为保护人民不受危险魔法、超自然与非自然怪物的伤害……”
“书里是这么写的,”王子不耐烦地打断他,“但在现实生活中可没这么简单。猎魔人会受雇保护车队,穿过满是怪物的荒野和偏僻的森林。不过有时,袭击商人的并非怪物,而是普普通通的强盗,猎魔人虽不随意攻击人类,但也会恪尽职守。我有理由担心,婚礼期间,国王有可能遭到……石化蜥蜴的袭击。你能接下任务,保护他不被石化蜥蜴伤害吗?”
“要看情况。”
“什么情况?”
“看这是不是个圈套。看我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圈套的目标。比如您某位兄弟的圈套。我敢打赌,您家里擅长演戏的人肯定不止一个。”
费朗火冒三丈。艾格蒙德一拳砸在桌上。
“说话要留神。”他厉声道,“别忘了你自己是谁。我问你要不要接受。回答!”
“我可以保护国王不受假想中的石化蜥蜴伤害。”杰洛特点点头,“不幸的是,我的剑在凯拉克被偷了。执法部门至今仍未发现盗贼的下落,而且他们也不怎么想出力。没有剑,我谁都保护不了。基于客观原因,我只能拒绝这份工作。”
“如果问题只是你丢了剑,那它就不算问题。我们会找回来的。对吧,指控官大人?”
“这是一定的。”
“你看,王家指控官给出了肯定答复。如何?”
“首先得找回那两把剑。这是一定的。”
“真顽固。不过就这样吧。我要强调一点,你会得到相应的酬劳。而且我保证,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吝啬的人。至于其他好处,如果你愿意,可以马上得到其中一部分,作为预付金和我善意的表示。你可以认为,这件诉讼案已经撤销了。正式手续仍会进行,官僚机构一向慢慢吞吞,但你可以相信,你已经摆脱了嫌疑,从此是个自由身了。”
“我感激涕零。那些证词和票据呢?西兹玛的鬣狮和古阿梅兹的狼人呢?那些档案呢?王子殿下屈尊用来……当作表演道具的那些东西呢?”
“这些档案会留在我这儿。”艾格蒙德盯着他的眼睛,“存放在安全的地方。这是一定的,绝对安全。”
回到城里时,贝罗恒王的午夜钟声刚好敲响。
值得高兴的是,珊瑚保持了冷静与克制。她知道怎么控制情绪,就连嗓音都毫无变化。好吧,几乎没有。
“谁干的?”
“一只警蜥。就是某种蜥蜴……”
“蜥蜴帮你缝合了伤口?你让一只蜥蜴帮你缝合伤口?”
“伤口是医师缝合的。那只蜥蜴……”
“叫蜥蜴见鬼去!玛赛珂!拿手术刀、剪刀,还有镊子。针和肠线、水苏灵药、芦荟汤剂、奥托兰软膏。敷布和消毒敷料。准备好芥菜籽和蜂蜜药膏……快去,小丫头!”
玛赛珂迅速服从命令。丽塔开始手术。猎魔人坐下来,沉默地忍着痛楚。
“不懂魔法的医师就该取消从业资格。”女术士缝合伤口,慢吞吞地说,“在大学里听听讲座能死吗?他们可以缝合检验后的尸体,但不该允许他们碰触活着的病患。恐怕我没法活着看到那天了——简直跟常理背道而驰。”
“不光只有魔法能治病。”杰洛特冒险提出观点,“还有很多人需要医生。专攻治疗的巫师并不多,许多巫师又不愿治病救人。他们要么没时间,要么觉得不值当。”
“他们没错。人口过剩的后果是灾难性的。那是什么?你手里在摆弄什么?”
“那只警蜥身上的东西。牢牢固定在它的外皮上。”
“你把它扯下来,是要当作获胜的纪念?”
“是要拿给你看。”
珊瑚仔细查看了那块椭圆形的黄铜板,它有孩童手掌大小,上面刻着符号。
“这也太巧了吧。”她把芥菜籽磨成的药糊涂在他背上,“刚好你要去那边。”
“是吗?哦,对,没错,我都忘了。你的同行,还有他们要我参与的计划。计划终于成形了?”
“没错。我收到消息,他们要你去里斯伯格城堡。”
“要我去?真荣幸。去里斯伯格,见那位大名鼎鼎的奥托兰?我肯定不能拒绝吧?”
“反正我不建议你拒绝。他们要你立刻动身。考虑到你有伤在身,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考虑到我有伤在身,就得你来告诉我喽。你才是医师。”
“我会的,但不是现在……现在嘛……你要离开一阵子,我会想念你的……现在感觉如何?能不能……玛赛珂,没你的事了。回房间去,别来打扰我们。你在坏笑什么?要我把它永远冻结在你嘴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