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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马夫前一晚拿到半个克朗,于是提前等在那里,给马上了鞍。丹德里恩打个呵欠,挠了挠颈背。

  “诸神啊,杰洛特……咱们非得起这么早吗?天还黑着呢……”

  “不黑,刚刚好。再有一个小时就日出了。”

  “还有一个小时。”丹德里恩爬上他那匹阉马的马鞍,“我本来还能再睡一个小时……”

  杰洛特跳上马背,思考片刻后,又给了马夫半个克朗。

  “现在是八月,”他说,“从日出到日落大概有十四个钟头。我想趁这时间尽量多赶路。”

  丹德里恩打个呵欠,直到这时才注意到,旁边畜栏里的斑纹灰母马没装马鞍。母马晃晃头,像要吸引他们的注意。

  “等等,”诗人惊讶地说,“那她呢?玛赛珂呢?”

  “她不跟我们一起走了。我们要分开了。”

  “什么?我没明白……劳烦你解释一下……”

  “不行。眼下不行。走吧,丹德里恩。”

  “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真的清楚吗?”

  “不,不太清楚。别说了,我不想再谈这事了。我们走吧。”

  丹德里恩叹了口气,踢踢阉马的马腹,转头看了看,又叹了口气。他是个诗人,所以想怎么叹气就怎么叹气。

  模糊的晨光里,破晓的天空下,这间名为“秘密与耳语”的旅店显得相当漂亮。它像极了童话中的城堡,也像森林里淹没于蜀葵丛中、覆盖着鲜花和常春藤的秘爱神殿。诗人不由陷入遐想。

  他叹了口气,打个呵欠,清清嗓子,吐了口痰,然后用斗篷裹住自己,踢踢马腹。方才的遐想让他落在了后面。杰洛特在迷雾中的身影只是依稀可辨。

  猎魔人策马飞奔,头也不回。

  “酒来了,”旅店老板把一只陶罐放到桌上,“你们要的利维亚苹果酒。我老婆让我问问,你们觉得猪肉如何?”

  “荞麦粥里时不时能见到一点。”丹德里恩回答,“但没我们想象得那么多。”

  他们在日落后赶到这家旅店。虽然门口的彩色招牌上写着“野猪与牡鹿”字样,但这家店提供的野味只存在于招牌上,你在菜单里根本找不到这些。当地的特色菜是加了肥猪肉片和浓洋葱酱汁的荞麦粥。理论上讲,丹德里恩不太看得起这么平民化的食物,杰洛特却没啥意见。猪肉无可挑剔,酱汁也说得过去,就是荞麦粥没怎么煮透——话说回来,没几家路边旅店的厨子能煮好荞麦粥。他们完全可能遇到更难吃的,尤其是在选择有限的情况下。杰洛特坚持用一整个白天赶路,也不想在先前经过的那些旅店歇脚,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事实证明,不光他们将“野猪与牡鹿”当成了今日旅行的终点站。墙边一条长凳上坐了好几位旅行商人。他们与传统商人不同,思想比较开放,不会蔑视自己的仆人,也没觉得跟仆人同桌吃饭不够体面。自然了,开放和容忍也是有限度的,商人占据了桌子一边,仆人只能在另一边,界线清晰可见。饭菜也一样。仆人吃的是“招牌菜”猪肉与荞麦粥,喝的是掺了水的麦酒。有身份的商人却各自点了只烤鸡,以及细颈瓶盛装的葡萄酒。

  对面的野猪头标本下方有张桌子,一对男女正在用餐。女孩一头金发,打扮庄重,衣着华丽,完全不像个小姑娘。男人颇为年长,看着像个文职官员,但职务应该不高。两人边吃边聊,显得相当热络,但他们明明不久前才萍水相逢,这点从文职官员的表现上就看得出来。他一直向那女孩献殷勤,明显想得到更多回报。女孩彬彬有礼地接受对方的赞美,不过矜持中带着一些讽刺。

  四位女祭司坐在一张较短的长凳上,身穿灰扑扑的长袍,披风兜帽紧紧蒙住头发,说明她们是四处云游的医师。杰洛特注意到,她们的饭食十分朴素,看起来像是没有油水的珍珠麦。女祭司治病从不收费,照看病人不要分文,但她们每到一处,都可以要求主人提供食宿。“野猪与牡鹿”的老板肯定知道这个传统,却没怎么当回事,只是想着不要太破费了。

  三个本地人懒洋洋地坐在旁边的长凳上,头顶上方是一对牡鹿角。他们正忙着对付一瓶黑麦伏特加,而这显然不是第一瓶了。几人满足了当晚的需要,开始四下找乐子消遣。不用说,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几位女祭司运气不佳,不过她们多半已经习惯了。

  墙角餐桌旁有位孤身旅客,同那张桌子一样隐藏在阴影里。杰洛特注意到,那位客人既不吃也不喝,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后背倚着墙壁。

  三个本地人不依不饶,对几名女祭司的奚落和嘲笑愈发粗野下流。女祭司隐忍不发,对他们不理不睬。黑麦伏特加越喝越少,几人的怒火反而越烧越高。杰洛特加速舀动汤勺。他决定教训一下那几个酒鬼,但不想让荞麦粥就此凉掉。

  “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

  昏暗的角落里突然亮起一道火光。

  独坐桌边的旅客抬起一只手,指间冒出摇曳的火苗。他把手靠向桌上的烛台,接连点燃三根蜡烛,让烛光照亮自己。

  他的发色有如灰烬,两鬓有雪白的条纹,面孔苍白好似死人,长着鹰钩鼻,黄绿色眼眸中嵌着一对垂直的瞳孔。

  他从衬衫下抽出一块银制徽章。那东西戴在他的脖子上,映着烛光闪闪发亮。

  一颗亮出獠牙的猫头。

  “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旅店内一片寂静,那个男人重复道,“我猜你要去维吉玛?去领弗尔泰斯特王承诺的赏金?两千奥伦?我说得对吗?”

  杰洛特没说话。他连动都没动一下。

  “我不会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因为你多半知道。”

  “你们剩下的人不多了。”杰洛特平静地回答,“所以并不难猜。你是布雷罕,人称‘伊洛之猫’。”

  “哎呀呀,”戴猫首徽章的男人哼了一声,“闻名遐迩的白狼居然知道我的外号,真让人受宠若惊。那你打算抢走我的赏金,我是不是也该感到荣幸呢?也许我该退出竞争,向你鞠躬致歉?就像在狼群里一样,从猎物旁边退开,摇着尾巴,等待头狼吃到满意为止?再等你大发慈悲,屈尊赏我几块碎肉?”

  杰洛特一言不发。

  “我不会把好处让给你。”绰号“伊洛之猫”的布雷罕续道,“我也不会与人分享。你别想去维吉玛,白狼。别想夺走我的赏金。听说维瑟米尔判我有罪,现在你有机会替他行刑了。到旅店外头去。去院子里。”

  “我不会跟你打的。”

  戴猫首徽章的男人从桌后跃出,速度快到让身影模糊的程度。他从桌上抓起一把长剑,只见寒光一闪,已然揪出一个女祭司的兜帽,将她拖离长凳,迫使她跪在地上,剑刃抵住她的喉咙。

  “你必须跟我打。”他看着杰洛特,冷冷地说,“我数到三之前,你必须走进院子。不然这女祭司的血就会溅到墙壁、天花板和家具上。然后我会割断下一位的喉咙,一个接一个。全都不许动!一下也不行!”

  寂静笼罩了旅店。那是一片死寂,彻底的宁静。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一个个目瞪口呆。

  “我不会跟你打的。”杰洛特平静地重复道,“但敢伤害那女人,你就死定了。”

  “你我肯定会死一位,这点确定无疑。死在外面的院子里。但那人不会是我。听说你著名的宝剑被人偷了。而且我发现你够粗心的,竟然没配新的武器。真是自负啊。你想抢走别人的赏金,却连武器都没准备好。还是说,大名鼎鼎的白狼已经厉害到不需要武器了?”

  一把椅子刮擦地面,那个金发女孩站了起来,从桌下拿出一只长长的包裹。她把包裹摆到杰洛特面前,然后回到桌边,坐到那个文职官员身旁。

  杰洛特知道那是什么。甚至在他解开皮绳、摊开毛毡之前就知道了。

  陨星钢打造的长剑。全长四十又二分之一寸,剑身二十七又四分之一寸。重三十七盎司。剑柄与十字护手做工简单却优雅。

  第二把剑,长度与重量相仿,不过材质是银。当然,只有一部分是。因为纯银过于柔软,很难保持锋利。十字护手刻有魔法符咒,整个剑身覆满符文。

  派洛尔·普拉特的专家解读不了剑上的文字,说明他的专业知识不过如此。那些古代符文组成了一段铭刻。Dubhenn haern am glândeal,morc’h am fhean aiesin。我的光芒穿透黑暗,我的明辉驱散阴霾。

  杰洛特站起来,拔出钢剑,动作缓慢但一气呵成。他没看布雷罕,而是看着那把剑。

  “放开那个女人。”他平静地说,“马上。不然你会死在当场。”

  布雷罕的手抖了一下。一缕鲜血流过女祭司的脖子,而她连哼都没哼一声。

  “我需要钱。”“伊洛之猫”嘶声道,“我必须拿到那笔赏金!”

  “我说了,放开那个女人。不然我宰了你。不用去院子,就在这儿,就在当场。”

  布雷罕弓起腰,呼吸沉重,两眼闪着恶意的光,嘴唇骇人地扭曲,握紧剑柄的指节变成白色。他突然放开了女祭司,把她推到一边。旅店里的众人打了个哆嗦,仿佛从噩梦中惊醒。有人发出喘息,有人叹了口气。

  “凛冬将至。”布雷罕费力地说,“而我跟某些人不同,没有过冬的地方。温暖舒适的凯尔·莫罕不欢迎我!”

  “对,”杰洛特严肃地说,“那里不欢迎你。你自己知道为什么。”

  “凯尔·莫罕只欢迎你们这些善良、正直、公义之辈,对吗?该死的伪善者。你们跟我们一样杀戮成性,别想跟我们划清界限!”

  “出去。”杰洛特说,“离开这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布雷罕收剑入鞘,挺直脊背。穿过旅店大堂时,他的眼睛变了,瞳孔填满了整个虹膜。

  “维瑟米尔并未判你有罪。那些都是谎言。”布雷罕从旁经过时,杰洛特说,“猎魔人不与猎魔人争斗,双方不会兵戎相见。但伊洛的事假如重演,再让我听到类似的传闻……我不介意破个例。我会找到你,杀了你。希望你认真对待这句警告。”

  布雷罕关门离开后,单调的沉默又在大堂中持续了好一会儿。丹德里恩释然地叹了口气,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没多久,人们恢复了活力。那几个当地醉汉偷偷溜了出去,甚至没喝完自己的伏特加。商人们没有离开,只是沉默下来,脸色发白。他们命令仆人离席,显然是要确保马匹和车辆的安全,毕竟附近有危险分子存在。女祭司帮同伴包扎好脖子,沉默地向杰洛特鞠躬致谢,然后便去休息了——多半是在谷仓,旅店老板不太可能为她们提供客房的床位。

  杰洛特向那年轻的金发女子点点头,抬手示意她过来——多亏她,猎魔人才能拿回自己的宝剑。对方欣然接受邀请,毫不惋惜地抛下那名文职官员,令后者显得闷闷不乐。

  “我叫缇兹亚娜·弗雷维。”她做了自我介绍,像男人一样同杰洛特握握手,“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是我的荣幸才对。”

  “有点后怕,对吧?路边旅店的夜晚本来很无聊,今天却特别有趣。有一阵子我都开始害怕了。不过在我看来,这只是一次男人间的较量?睾丸激素推动的雄性竞争?就像比试谁的更长?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危险,对吧?”

  “对,没有。”他撒了谎,“还要多谢你帮我拿回我的剑。谢谢你。不过我正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它们是怎么落到你手上的?”

  “这本该是个秘密。”她爽快地回答,“有人委托我把这两把剑还给你,要悄无声息、避人耳目,然后安静地离开。谁知情况有变,我只能当场交给你,虽然有些大张旗鼓了,但也是形势所逼。正因如此,我也必须向你解释清楚,同时担起泄密的责任。两周前,在诺维格瑞,温格堡的叶妮芙女士托我将这两把剑转交给你。我是个游历术士,刚刚在导师门下结束学业,结果在她家里邂逅了叶妮芙。叶妮芙女士听说我要来南边,加上导师替我作保,于是委托了我。她还帮我写了封推荐信,寄给她在马里波熟识的女术士,而我正打算去那位门下继续深造。”

  “她……”杰洛特咽了口唾沫,“她怎么样?我是说,叶妮芙?她身体还好吗?”

  “我看她好得不得了。”缇兹亚娜·弗雷维睫毛下的双眼凝视着他,“身体健康,气色足到让人羡慕。老实讲,我确实很羡慕她。”

  杰洛特站起身,走向旅店老板。后者差点没吓昏过去。

  片刻后,旅店老板把陶森特最昂贵的葡萄酒“东之东”摆到他们面前。缇兹亚娜客气地说:“哎呀,真不用……”稍后,老板又拿来几根蜡烛,插在一只旧瓶子里。

  “你太费心了,真的。”不一会儿,桌上又多了一盘风干火腿片、一盘熏鲑鱼、一道奶酪拼盘,缇兹亚娜补充道,“太破费了,猎魔人。”

  “情况有变嘛。况且多了一位迷人的同伴。”

  她点头致谢,露出微笑。美丽的微笑。

  从魔法学院毕业时,每个女术士都要面临一次选择——她可以留在学院,担任教师的助手;可以成为某位女导师的正式学徒;或者走上游历术士之路。

  游历制度借鉴自公会。在许多公会,有资格的学徒都将出门游历,到各个工坊的不同师傅手下打杂、听差,数年后返回,参加考试,从而晋升为行业师傅。当然二者还是有区别的。被迫出门游历的学徒倘若找不到差事,往往会饿得头昏眼花,“游历”也就成了流浪街头。而游历术士是出于自愿和兴趣,还能拿到巫师会提供的特别资助基金,据杰洛特所知,这笔资金的数目可是相当可观。

  “那家伙挺吓人的,还戴着跟你类似的徽章。”诗人加入他们的谈话,“他是猫派的,对吧?”

  “以前是。我不想谈论这个,丹德里恩。”

  “臭名昭著的猫派。”诗人对女术士说,“他们也是猎魔人,不过是失败品,没能成功的突变者,都是些疯子、精神病和虐待狂。他们称自己为猫派,因为他们真的很像猫——好斗、残忍、冲动又反复无常。像往常一样,杰洛特故意无视这些,免得我们担心。其实刚才确实有风险。很大的风险。没有争斗、流血和死人,最后以和平收场,已经是个奇迹了。本来会有场大屠杀的,就像四年前在伊洛一样。我本以为随时……”

  “杰洛特说过不想谈论这些了。”缇兹亚娜·弗雷维礼貌却坚定地打断他,“尊重他的意见吧。”

  杰洛特满怀好感地看着她。他觉得她很友善,而且漂亮。可以说,非常漂亮。

  他知道,女术士会改善自己的容貌,毕竟她们这行要凭使外人惊艳来赢得声望。但美化的手段从来不是完美的,总有些东西会遗留下来,缇兹亚娜·弗雷维也不例外。她发际线下面的额头有好几块隐约可辨的水痘疤痕,多半是她童年尚无免疫力时留下的。她漂亮的嘴巴略带瑕疵,嘴唇上方有道波浪形的小伤疤。杰洛特又一次生起自己的闷气,因为他的视力实在太好了,总能注意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哪怕这些细节根本无关紧要。缇兹亚娜与他同坐一桌,喝着东之东酒,吃着烟熏鲑鱼,冲他露出微笑。在猎魔人见过或认识的女性当中,美丽程度堪称“无瑕”的简直少之又少,又能冲他微笑的,数量约等于零。

  “那人提到什么赏金……”丹德里恩说道。一旦他盯上什么事,就别想再转移话题。“你们知道是什么事吗?杰洛特?”

  “不知道。”

  “我知道。”缇兹亚娜·弗雷维骄傲地说,“你们居然没听说,真让人惊讶,因为这事已经传得尽人皆知了。是泰莫利亚国王弗尔泰斯特公布的悬赏,请人解除他女儿中的咒语。据说他女儿被纺锤针刺到,陷入了永远的沉睡。按照传闻的说法,那可怜的小家伙被困在山楂树包围的城堡中,睡在一口棺材里。另有传言说,那是口水晶棺材,停放在一座玻璃山顶端。还有人说,公主变成了天鹅。另一些人说她变成了恐怖的怪物,一只吸血妖鸟。据说这是一种诅咒,因为公主是近亲乱伦的产物。编造并散播谣言的肯定是瑞达尼亚国王维兹米尔,他跟弗尔泰斯特在领土问题上存在严重分歧,所以想方设法抹黑人家。”

  “听起来确实像胡编乱造。”杰洛特判断道,“利用童话故事与民间传说改编的谣言。因诅咒而变身的公主,乱伦的惩罚,解除咒语会有奖赏。经典而老套的陈词滥调。想出这些说法的人肯定没花多少心思。”

  “这事带着明显的政治色彩。”游历术士补充道,“所以巫师会禁止所有巫师和女术士插手。”

  “不管是不是童话故事,那该死的猫派猎魔人都信以为真。”丹德里恩断言,“他肯定想去维吉玛,替中招的公主解除咒语,好拿走弗尔泰斯特王承诺的赏金。他怀疑杰洛特有着同样的目的,所以想抢先一步。”

  “他想错了。”杰洛特冷冷地回答,“我才不去维吉玛,也没打算蹚什么政治浑水。布雷罕自己都说了,这种工作就适合他那种需要钱的人。而我不需要。我找回了自己的剑,也就没必要花钱买新的了。我的钱足够维持生计了,多亏了里斯伯格那帮巫师……”

  “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

  “是我。”杰洛特上下打量着那个文职官员。后者站在一旁,脸色阴沉。“你是哪位?”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人装腔作势地噘起嘴巴,努力摆出一副重要人物的架子,“重要的是法院传票。按照法律规定,当着证人的面,正式交到你手上。”

  文职官员递给猎魔人一卷纸,坐回原位,不忘朝缇兹亚娜·弗雷维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

  杰洛特拆掉封蜡,摊开那张纸。

  “‘里斯伯格城堡,复活纪元1245年7月20日。’”他念道,“‘致苟斯·维伦治安法庭。原告:里斯伯格集团民事合营组织。被告:猎魔人,利维亚的杰洛特。原告主张:退还一千诺维格瑞克朗。我方诉求:第一,要求被告利维亚的杰洛特退还一千诺维格瑞克朗及相应利息。第二,要求被告承担治安法庭诉讼费用。第三,立刻强制执行判决结果。理由:被告从里斯伯格集团民事合营组织骗取了一千诺维格瑞克朗。证据:银行汇票。金额为被告提供服务收取的预付款项,但被告从未提供该项服务,并且出于恶意永远不打算履行……证人:比露塔·安娜·马凯特·伊卡尔提、埃克西尔·米格尔·埃斯帕扎、伊戈·塔维克斯·桑多瓦尔……’这帮杂种。”

  “我把剑还给了你,”缇兹亚娜·弗雷维垂下目光,“同时也给你带来了麻烦。那个芝麻小官欺骗了我。他今早碰巧听到我在轮渡码头打听你的事,立刻像水蛭一样黏上了我。现在我知道原因了。这张传票……都怪我。”

  “你需要一个律师。”丹德里恩沮丧地说,“但我不推荐凯拉克那位。她只在法庭外面才有上佳表现。”

  “律师就免了吧。注意到传票上的日期没?我敢打赌,案子已经审完了,判决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就已经宣布。他们肯定冻结了我的账户。”

  “抱歉。”缇兹亚娜说,“是我的错。原谅我吧。”

  “怪你干吗,根本不是你的错。叫里斯伯格和法庭都见鬼去吧。老板!麻烦再来一壶东之东。”

  没过多久,大堂里只剩下他们几个。旅店老板的哈欠打得异常夸张,示意他们该打烊了。缇兹亚娜首先回房,稍后是丹德里恩。

  杰洛特没回他和诗人同住的房间,而是轻轻敲响了缇兹亚娜·弗雷维的房门。门立刻开了。

  “我一直在等你。”她低声说着,拉他进门,“我知道你会来。你要不来,我就去找你。”

  她肯定用魔法让他陷入了沉睡,不然她离开时一定会吵醒他。她是在黎明前消失的,那时天还没亮。她那雅致的香水味徘徊不去,是鸢尾花和佛手柑的味道。还有别的气息。是玫瑰?

  一朵花放在桌上,就在他的双剑旁边。一朵玫瑰。从旅店外花盆里摘下的白玫瑰。

  旅店后方的山谷里有片年代久远的废墟,想必曾是一幢富丽堂皇的建筑。没人记得这是怎样的场所,由何人建造,为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提供服务。除了残存的地基、杂草丛生的空洞和散落的石块,该建筑几乎什么都没剩下。仅存的石料也被拆除,被人洗劫一空。毕竟建筑材料是很珍贵的,不能白白浪费。

  他们来到只剩残垣断壁的入口处,曾经恢宏的拱门如今像个绞刑架,悬垂的常春藤仿佛切断的绞索,更是加强了这一印象。他们沿一条林间小径前进。枯死、残缺、畸形的树木好似被笼罩此地的诅咒压弯了腰。小径通往一间花园,更准确地说,曾经的花园。一片片小檗、一丛丛杜松、一朵朵四处蔓生的玫瑰,过去多半有人精心修剪,如今却只剩纠缠的枝条、带刺的藤蔓,以及干巴巴的花梗。幸存的雕刻与塑像从混乱中探出头,大都还算完整。其他残骸饱经风霜,让人没法判断它们刻画的是什么人或什么物体。当然了,这些并不重要。这些雕像属于过去,无法存留的过去,所以也就不重要了。剩下的只有废墟,看起来还能存留很久,毕竟废墟是永恒不变的。

  废墟。荒废世界的纪念碑。

  “丹德里恩。”

  “什么?”

  “最近这段日子,所有能变糟的事都会变糟。好像我会搞砸一切。不管碰到什么就会弄坏。”

  “你这么觉得?”

  “是啊。”

  “那就是吧。别指望我发表评论。我都说腻了。现在麻烦你安安静静地自怜自艾吧。我在创作歌曲,你的悲痛只能让我分心。”

  丹德里恩坐在一根倒伏的圆柱上,抬起软帽的帽檐,交叠双腿,调节鲁特琴的琴栓。

  微光闪烁,烛火熄灭,

  冷风吹拂,如诉如咽……

  真有风刮了起来,突然而猛烈。丹德里恩停止弹奏,重重叹了口气。

  猎魔人转过身。

  它就站在小径入口处,一旁是尊无法辨认、底座开裂的雕像,另一旁是棵枯藤缠绕的山茱萸死树。它个子很高,穿着贴身长裙,毛发浅灰,比起银狐更像沙狐,尖耳朵,长嘴巴。

  杰洛特一动没动。

  “我说过,总有一天会来找你。”成排的牙齿在狐女口中闪闪发亮,“就是今天。”

  杰洛特没动。他能感觉到背后双剑熟悉的重量。这重量与他暌违了一个月。这重量一直能带给他平静与信心。但在今天,这一刻,这重量却成了负担。

  “我来了……”狐魔亮出獠牙,“我也不知道为何要亲自前来。也许是为向你告别。也许是为让她也向你告别。”

  狐女身后出现了一个苗条的女孩,穿着贴身衣裙,脸色苍白、僵硬,甚至显得很不自然。她的容貌仍有一半像人类。不过比起人类,其实她更像狐狸。变化就在瞬息之间。

  猎魔人摇摇头。

  “你治好了她……让她起死回生了?不对,这不可能。所以她在船上时还活着。活着。只是装死。”

  狐魔发出响亮的嗥叫。他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笑声。雌狐妖在大笑。

  “我们曾经拥有强大的力量!魔法幻化的群岛、空中飞舞的巨龙、逼近城墙的大军……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世界变了,我们的能力削弱了……数量也越来越少,雌狐妖的数目远远多过雄性。但就算最年幼的狐女,也能用幻象骗过你们人类原始的感官。”

  “在我的人生中,”片刻后,他说,“我第一次为自己上当受骗而感到高兴。”

  “你说你搞砸了一切,这话不对。作为奖赏,你可以摸我的脸。”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她又长又尖的牙齿。

  “呃……”

  “幻象即是你脑中所想、心中所惧,与梦中所见。”

  “抱歉,你说什么?”

  雌狐妖轻柔地嗥叫一声,变幻了身形。

  白皙的瓜子脸上,深紫色的双眸闪耀光芒。墨黑而浓密的发丝倾泻在双肩,泛动光泽,像孔雀尾羽一样反射着亮光,随着她的动作蜷曲起伏。嘴唇薄到不可思议,又因唇膏显得异常苍白。她的脖子上有条黑色的天鹅绒缎带,上面有颗星形黑曜石,绚丽夺目,向周围反射出万道光华……

  叶妮芙笑了。猎魔人轻抚她的脸颊。

  下一瞬间,枯死的山茱萸树开满了鲜花。

  风刮了起来,晃动树丛。世界消失在一道帷幕之后——那是小巧的、随风打转的白色花瓣。

  “幻象。”他听到狐魔说,“一切都是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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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德里恩一曲唱罢,却没放下鲁特琴。他坐在一大块倒伏的圆柱上,抬眼望向天空。

  杰洛特坐在一旁,左思右想,打算理清脑海里的千头万绪,至少是试图理清吧。他想定出些计划,虽然它们大体上并不可行。他向自己承诺了几件事,但又严重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

  “知道吗?你从没称赞过我的歌谣。”丹德里恩突然开口,“与你结伴同行时,我撰写并演唱过许多歌谣。但你从没说过:‘这首不错。希望你能再唱一遍。’你从没说过类似的话。”

  “说得对,我是没说过。想知道原因吗?”

  “嗯?”

  “因为我不想说。”

  “说出来能要你命吗?”诗人仍不死心,“有那么难吗?只要说‘再唱一遍吧,丹德里恩。再唱一遍《时光如梭》’就好。”

  “再唱一遍吧,丹德里恩。再唱一遍《时光如梭》。”

  “你这口气真没有说服力。”

  “所以呢?反正你都要唱。”

  “知道就好。”

  微光闪烁,烛火熄灭,

  冷风吹拂,如诉如咽。

  只因那岁月流转,时光如梭,

  无声无息,不知不觉。

  你我永相伴,缱绻共婵娟,

  惜如芒刺在背,凡事皆有缺憾。

  都怪那岁月流转,时光如梭,

  无声无息,不知不觉。

  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旅途回忆,永记心央。

  哪管那岁月流转,时光如梭,

  无声无息,不知不觉。

  所以,吾爱,请与我再度歌唱,

  昂首挺胸,斗志昂扬。

  任凭那岁月流转,时光如梭,

  无声无息,不知不觉。

  杰洛特站起身。

  “该出发了,丹德里恩。”

  “哦,是吗?去哪儿?”

  “去哪儿不都一样?”

  “说得也是。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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