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索贲行星
水位已经到达上唇。即便是他用力把头倚在这间牢房石壁上,也仅能让鼻孔略高于水面。他不可能及时让两手重获自由,这样下去,他会被淹死。
在这间黑暗的牢房里,在恶臭和闷热的氛围中,汗水流过他的额头和紧闭的双眼,他总感觉半梦半醒,只能下意识地让自己接受死亡将至的事实。但是,就像安静的房间里有某种不可见的昆虫在哼鸣一般,他脑子里还有另外某种东西萦绕不去,虽然眼下没什么致命影响,不过足以令他厌烦。这是一句话,无关紧张、毫无意义的一句话,相关的记忆太古老,他已经忘了自己是从哪里听到或者读到过它,但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像一颗弹球在罐子里滚动不息。
波兹伦二号卫星上的吉莫蒂人,会把杀害新任年王近亲的世袭礼仪性杀手丢进陆生生物埃帕索在忧伤季流下的眼泪中淹死。[1]
在过去某个时间点,当时他的苦刑刚刚开始,他只是部分时间进入失神状态,他曾好奇,如果自己呕吐会怎样。那时,这座宫殿的厨房(上方十五六层楼,假如他没猜错的话)刚刚把他们的垃圾倒入错综复杂的管道,最终流入这座阴沟水牢。那汩汩作响的稀汤状废料连带着上次某个浑蛋倒臭水和垃圾时遗留的一些变质食物一起冲下来,就是那会儿他感觉自己想吐。等他想明白呕吐并不能改变自己的死亡时间时,他甚至感觉得到了某种安慰。
然后他开始好奇另一个问题——就像人们在面临无可奈何的致命威胁时,即使紧张也免不了胡思乱想,他想知道哭泣会不会加速自己的死亡。理论上会的,尽管在现实意义上,这并不重要。就在这时,那句话开始在他脑子里循环。
波兹伦二号卫星上的吉莫蒂人,会把杀害新任年王近亲的……
那液体如此真切地充塞他的感知,他能听到、嗅到、感觉到,很可能也会看到,如果他睁开那双极为怪异的眼睛的话。液体表面向上荡漾,一下下触及他的鼻头。他感觉到水在阻塞鼻孔,带来的恶臭味让他胃里翻腾。但他甩甩头,颅骨更用力倚住石墙,等那恶臭的泥浆退去。他用力喷气,然后感觉到又可以呼吸。
现在剩余的时间不多。他再次感应手腕的状态,但情况很糟。他还要再花一小时甚至更多时间才能挣脱,但目前只有几分钟时间,那还得他运气好。
昏沉感渐渐消失。他正在恢复接近完全清醒的状态,就像他的脑子想要充分感知他的死亡,还有它本身的灭亡。他试图去想些深奥的东西,重大的主题,或者看到自己的一生重现在面前,或者突然想起某个旧爱,一个早已被忘记的预言或者预感,却一无所获,脑子里只有一个空洞的语句,还有那份强烈的怨念,自己居然要被淹死在别人的臭水和垃圾里。
你们这群老浑蛋,他想着。这帮人很少表现出创意和幽默感,但其中一个有才的领域恰恰是设计复杂又富有讽刺意味的死刑。在他们看来,这方案多合适啊,只要拖着衰朽无力的身体去宴会厅的厕所,就可以真的排泄在敌人身上,并且用这种方式杀死他们。
气压上升,遥远沉闷的液体咕噜声表明楼上又有人冲水。你们这群老浑蛋。好吧,我至少希望你能履行诺言,贝尔维达。
波兹伦二号卫星上的吉莫蒂人,会把杀害新任年王近亲的……
他脑子的一部分还在重复这句话,房顶的管道开始喷溅,垃圾泼洒到几乎填满水牢的热臭液体中。水波漫过他的脸,然后又退去,让他的鼻端有一秒钟自由,让他有时间吸满一腔空气。然后那液体再次缓缓上升,又触及他的鼻子,并且留在那儿。
他屏住呼吸。
那些人刚把他吊起来的时候,疼痛来得很强烈。他的两手被紧紧捆在皮索中,举过头顶,然后被铐在牢房顶上粗大的铁箍里。他的两脚被捆着塞到一根粗大的铁管中,来回摇晃,铁管靠着墙,这让他的膝盖和双脚都无法承重,两腿也无法向前方或左右两侧挪动超过一个巴掌的距离。铁管末端刚刚超过他的膝盖,再往上,他只有一条又薄又脏的兜裆布,稍稍遮蔽他年迈又邋遢的身体。
在四名健壮的警卫——两名站在梯子上——把他捆绑妥当的时候,他就已经关闭了手腕和肩部的痛觉。即便如此,颅骨后侧还是有一份隐隐约约的烦躁,仿佛在提醒他应该感受这强烈的痛楚。随着水牢里的污物逐渐增多,他的身体浮起,那份痛感已经渐渐减轻。
警卫刚走,他就开始休眠,进入恢复状态。不过,他知道这次很可能已经没了希望。行刑刚开始几分钟,牢门再次开启,一条金属踏板被一名警卫放在牢房湿漉漉的地面上,走廊里的光射入这一片黑暗。刚恢复到可以变身的状态,他就停止休眠,伸长脖子,看看来的人会是谁。
进入牢房的人手拿一根泛着冷蓝色光泽的短杖,他弓腰驼背,面容苍老。来者是索贲行星望族政权的安全部长阿玛海因-弗洛克。老头子向他微笑,满意地点头,然后转身面向走廊,伸出一只枯瘦而毫无血色的手,招呼牢房外的某个人跨过那段短短的步道进来。他猜想外面的人应该是“文明”的特工贝尔维达,事实上确实是她。这女人轻轻踏上金属板,缓缓四顾,然后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他微笑,努力点头示意,两耳摩擦着裸露的双臂。
“贝尔维达!我就知道咱们还会再见面。你是来看望这场欢庆的东道主的吗?”他努力挤出笑容。名义上这场盛宴属于他,他算是东道主。望族们又一个小小的玩笑。他希望自己的语调中没有透露出恐惧。
珀罗斯泰克·贝尔维达,“文明”世界的特工,她要比她身旁的老人高出一头,在幽幽蓝光的照耀下,她还是美到惊人。她缓缓摇头。女人面容清瘦,五官线条柔美,黑色短发像是头上的一片阴影。
“你想多了,”她说,“我并不想见你,也不想给你送行。”
“是你把我弄到这里来的,贝尔维达。”他轻声说。
“是的,这儿很适合你。”阿玛海因-弗洛克说,他尽可能踩着那片金属踏板向前靠近,不让它翻倒,也避免踩到牢房潮湿的地面,“我本来想先好好折磨你一下,但这位贝尔维达小姐替你求情,”部长沙哑的小尖嗓在牢房里回荡,他扭回头看向女人,“天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这是你应得的报应,你这个杀人狂。”他摇动短杖,对那个几乎全裸挂在肮脏水牢墙壁上的男人说。
贝尔维达低头看自己脚尖,她穿了一条素雅的灰色长裙,双脚只露出一点儿。女人脖子上挂了一块圆形徽章,反射着外面走廊里的灯火。阿玛海因-弗洛克退后几步,站在她身旁,举起那根短杖,眯着眼睛观察那名囚徒。
“告诉你吧,即便是现在,我也几乎可以发誓,吊在那边的是埃格拉汀。我就是很难……”他摇了摇那颗硕大的、骨节突出的头,“……很难相信他不是,反正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分辨不出。我的天哪,这些变形人还真是相当危险的恶魔战士!”他转身朝向贝尔维达。女人抬手理了下颈后的头发,俯视着那老头儿。
“他们还是个古老而骄傲的族群,部长先生,而且现存人数已经非常少。我可否再向您请求一次?我请求您留他一命。他或许可以——”
那位望族官僚摆动一只瘦而扭曲的手,脸上现出厌烦的表情。“不行。贝尔维达小姐,您最好别再为这个……这个刺客说话,他是个杀人成性、两面三刀的……间谍,我们不可能放过他。你以为我们能轻易忍受这种侮辱?他用下三烂的手段暗杀了我们在前沿星站的总督,还变成了他的模样。这个鬼东西能造成多么严重的破坏啊!跟您说,我们抓捕他的时候,有两名警卫只是被他挠到就死了。另一名士兵被他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终身失明了。不过,”阿玛海因-弗洛克对被囚禁在墙上的人冷笑,“我们已经拔掉了那些毒牙,绑紧了他的双手,他就算想给自己搔痒都做不到。”他再次转向贝尔维达,“你说他们现存人数极少?我觉得很好,很快就会再减少一个。”老头子眯起双眼,看向他的女同伴,“我们很感谢您和您的族人揭露这个骗子手、杀人犯,但请不要因此认定,您就有权告诉我们该怎样处置他。望族中的有些人完全不想受到外界的任何影响,战争越是逼近,他们的势力就越强。你们最好不要惹怒我们这些支持你方立场的人。”
贝尔维达噘了一下嘴,又一次低头看向脚尖,细长的双手背在身后。阿玛海因-弗洛克已经转身面向墙上挂着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向他晃动短杖。“你很快就要死了,冒牌货,你死后,你的主子试图主宰我们这个和平星系的阴谋也将破产!要是他们胆敢发动侵略,也会落到跟你一样的下场。我们和‘文明’已经——”
他尽力摇头,吼着回答:“弗洛克,你是个白痴!”老头子像被打了一下似的缩回去。变形人继续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们到底还是摆脱不了被占领的命运?你们确实可能会被艾迪兰人征服,但倘若他们没能得手,‘文明’就会对你们下手。你们已经不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场战争早就终结了那个时代。很快,整个星区都会成为前线的一部分,除非你们自愿归入艾迪兰的势力范围。我接受使命来到这里,只是想把这些你们早该想到的事说出来,而不是骗你们做出追悔莫及的选择。看在上帝分儿上,伙计,艾迪兰人不会吃掉你们的——”
“哈!他们的尊容可是很像能吃人!那帮怪物长着三只脚,他们是侵略者,杀人狂,异教徒……你想让我们跟这种人为伍?跟三条腿的高大怪物结盟?就为了被他们踩在铁蹄之下,还是为了朝拜他们的邪教神灵?”
“他们至少还信奉神明,弗洛克。‘文明’连信仰都没有。”他集中精力对话,胳膊上的痛感就恢复了,他尽可能挪动身体,以便俯视那位部长,“他们至少有跟你们类似的思维方式。‘文明’却不然。”
“哦,没用的,我的朋友,这样子没用。”阿玛海因-弗洛克摊开一只手,向他摇头,“你别想轻易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天哪,你真是个笨老头。”他笑起来,“你知道这颗行星上真正代表‘文明’的是什么吗?不是她,”他向那女人点头示意,“是那个跟着她的削肉机,她的刀锋飞弹。看上去的确是她在做决定,飞弹是在执行她的指令,但事实上飞弹才是真正的使者。这才是‘文明’世界的实质:机器主宰一切。你们觉得贝尔维达长了两条腿而且皮肤柔嫩,自己就应该站在她这一边,但在这场战争中,艾迪兰人才是生命一方的代表——”
“够啦,反正你很快就会走到生命的反面。”那位望族哼了一声,扫了一眼贝尔维达,女人眉头微蹙,打量着锁在墙上的人。“我们走吧,贝尔维达小姐。”阿玛海因-弗洛克说着转身,扶住女人的胳膊,领着她离开牢房,“这个……怪物身上的味儿比水牢更臭。”
贝尔维达抬头看他,无视那位想要带走她的矮小部长。她那双清朗的黑眼睛直视囚徒,两手向身体两侧摊开。“我很难过。”她说。
“信不信由你,我觉得应该是我更难过。”他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你只要答应我今晚少吃少喝就行,贝尔维达。我很想相信楼上还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哪怕那个人是我的死敌也没有关系。”他想把这句话说得不卑不亢、很有幽默感,但听起来却只是很幽怨。他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女人的脸。
“我答应你。”贝尔维达说。她任由自己被引领到门口,牢房里的蓝色渐渐淡去。她走到门口时停顿了一下。他用力伸长脖子,就能勉强看到她。他注意到,那只刀锋飞弹也在,就在房间内侧,很可能它一直都在,但之前他都没留意到这机器细长锐利的身体浮在黑暗中。刀锋飞弹浮动时,他直视贝尔维达那双黑眼睛。
一瞬间,他以为贝尔维达下了命令,让那台微型机器现在就杀死他——不出声,迅速行动,她本人挡住了阿玛海因-弗洛克的视线——这令他心脏狂跳。但那台小机器只是从贝尔维达面前掠过,进入走廊。贝尔维达抬起一只手,向他告别。
“博拉·霍扎·高布楚,”她说,“再见。”她迅速转身,离开踏板,出了牢房。踏板被抽到外面,牢门猛地关闭,橡胶底扫过滑腻的地板,随后有嘶嘶的气流声——内部密封装置启动了,整个房间密闭防水。他吊在那里,低头看向根本就看不见的地板,然后又回到休眠状态,他或许可以让手腕变形,把那里变细之后,就有逃脱的可能。但贝尔维达临走时念他姓名的郑重语调击碎了他的意志力,如果说此前还没有死心,他现在明白了,此刻他是真的在劫难逃。
……在忧伤季流下的眼泪中淹死……
他感到肺叶快要炸裂了!他嘴唇抽搐,喉咙窒息,湿臭的垃圾已经进入耳朵,但他还能听到巨大的轰鸣声,看到强光,尽管周围是彻底的黑暗。他的腹部肌肉开始剧烈起伏,他不得不咬紧牙关,以免张嘴去寻找并不存在的空气。是时候了。不行……是时候了,他必须放弃。再撑一会儿……现在就该放弃。现在,现在,现在,随便哪一刻;投降,屈从自己体内可怕的黑暗真空……他反正也得张开嘴呼吸……那就选择现在!
但他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就已经身不由己重重撞在墙上——强大的力量把他推向墙面,就像有个硕大的铁拳击中了他。他本能地呼吸,呼出体内污浊的空气。他的身体突然变冷,接近墙面的每一个部位都在抽痛。看起来,死亡的成分是重量、疼痛、寒冷……以及强光……
他抬起头。在强光下呻吟。他努力去看,去听。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还在呼吸?他为什么又变得这样重?他感到四肢都在被强力撕扯,近乎脱臼,手腕差点被割伤到骨头。是谁让他受到这些折磨?
之前对着他的那面墙,现在成了一个参差不齐的大洞,而且延伸到牢房地板之下的楼层。所有的臭水和垃圾都已经从破洞中流走。最后几条细流嘶嘶地冒气,靠近破裂口炽热的边缘,由此产生的水汽缭绕在那个挡住了大部分破洞的身影旁,索贲行星的光从他周围射过来。那个身影高达三米,看去有点像是装甲飞船被安放在了三足支架上。头盔部分足以容纳三个人类的头部并排放置。那怪物的一只大手漫不经心地拎着一架等离子炮——霍扎要两手并用才能搬动它;另一只手握着一把更巨大的枪。在他身后,正在向破洞逼近的,是一座艾迪兰火炮平台,火炮被爆炸的火光照亮。透过紧贴身体的石头和钢铁,霍扎已经能够感觉到火炮的威力。他抬起头,面对那个站在破洞前的巨人,努力露出微笑。
“好吧,”他哑着嗓子说,在被呛到后啐了一口,“你们也该来了。”
注释:[1]一则虚构童话的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