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神之手第137号
王宫外，冬日午后的严寒中，晴朗的天空里满是闪亮雪花一样的白点。
霍扎在战斗飞行梭的舷梯前稍作停顿，望向头顶和四周。在这座宫殿式监狱陡峻的高墙和细瘦的哨塔之间，轰炸声回荡不息，时不时有眩光闪耀，艾迪兰火炮平台来往巡弋，时而开火射击。在他们周围，渐紧的寒风吹来大团烟雾——拜宫殿屋顶的反激光固定炮所赐。一阵狂风将翻滚着、闪耀着的金属箔吹向静止的飞行梭，霍扎发现，他黏湿的身体侧面像是突然长出了众多反光的羽毛。
“拜托你动作快点，战斗还没结束呢。”艾迪兰士兵炸雷似的在他身后叫嚷，他可能是想轻声细语的。霍扎回头看向那个身披装甲的大块头，抬头望着巨大的头盔，他在反光表面上看到了自己这张苍老的脸。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点头，转身，行走，身体哆嗦着进入飞行梭。一道强光闪过，把他的影子斜着投向身前，舷梯关闭的同时，宫中发生了一次大爆炸，飞行器因为受到冲击而晃动。
看名字就能区分作战双方，霍扎淋浴时这样想。在此前四年的战事中，“文明”一方的战斗舰队主力是通用星际飞船，它们总会选择玩笑式的、带点恶搞意味的名字。甚至随着战事进行，星际工厂产能提升，他们刚开始投产的新型战舰也会选择那些滑稽、暗黑或者重口味的名字，就好像“文明”一方没有办法完全认真对待他们深陷其中的这场战争。
艾迪兰人的世界观完全不同。对他们来说，飞船的名称必须反映出其重大作用、神圣使命和一往无前的斗志。在规模巨大的艾迪兰舰队中，往往有数百艘战舰的名字来自同一位英雄，同一颗行星，同一场经典战役，某个宗教概念或者华丽的形容词。救出霍扎的这艘轻型巡航舰是第137艘取名为“神之手”的战舰，当前还有一百艘以上的同名战舰在军中服役，所以它的全名是神之手第137号。
霍扎有些艰难地利用烘干机气流吹干身体。跟这艘飞船里的其他设备一样，这东西也是按艾迪兰人体型制造，对人类而言堪称巨型，那气流强度感觉跟台风似的，险些把他从沐浴房里吹出去。
魁校级军官肖拉隆德拉，是间谍之父主，法恩-艾迪神教四魂支派的牧师兼战士。他两手按在桌面上。在霍扎看来，那两只巨手跟两个大陆板块准备撞击似的。
“那么，博拉·霍扎，”艾迪兰老头子打雷似的说，“你身体已经恢复了。”
“就快了吧。”霍扎一边点头，一边揉搓手腕。他坐在神之手第137号飞船上肖拉隆德拉的房间里，穿了一件虽然肥大但还算舒适的太空服，显然这件是专门为他准备的。肖拉隆德拉也是全身空间防护装备，是他坚持让霍扎也穿好防护服，因为战舰依然处于战斗状态，正以快速低噪声模式掠过索贲行星。舰队情报部门判定，一艘“文明”的山级通用星际飞船在本星系区域内，神之手第137号此刻孤立无援，也没能发现那艘“文明”飞船的任何踪迹，所以他们必须小心。
肖拉隆德拉探身向前靠近霍扎，身影投在桌面上。他的巨大头颅，从正面看是马鞍形，前方两只眼睛在面部边缘，眼神清朗，完全不眨动。他比对面的变形人要高大得多。“你很幸运，霍扎。我们闯进去救你并不是因为同情你的遭遇。任务失败的人就该去死。”
“谢谢你，肖拉。事实上，这是我一整天听过的最友好的话了。”霍扎靠在椅背上，抬起一只看似苍老的手，抚过自己稀疏的、正在变黄的头发。他要花几天时间，才能去除自己佯装出来的苍老模样，尽管他已经能感觉到那些特质正在褪去。在变形人的意识里，总有一个形象设定在潜意识层面维持着，他会让身体处在这种外形之下。霍扎现在已经不需要再伪装成一名望族官僚，所以他为了达成艾迪兰人的目标而变成的总督模样也在破碎消散，而他的身体也渐渐恢复正常，维持在平衡状态。
肖拉隆德拉缓慢地左右摇头，颈部在防护服衣领那里直晃悠。这个肢体动作霍扎一直都不是很懂，尽管早在这次战争之前他就已经在为艾迪兰人效力，并且认识了肖拉隆德拉。
“无论如何，你还活着。”肖拉隆德拉说。霍扎点头，手指敲桌表示同意。他希望自己坐的那张艾迪兰椅子不会让他显得像小孩。他的两脚甚至都没办法接触舱室地面。
“命悬一线，反正还是感谢你们。很抱歉害你们跑这么远来营救一个任务失败的家伙。”
“军人就是要服从命令，我本人很高兴营救行动成功。现在我必须告诉你，我们为什么收到了那些命令。”
霍扎微笑着，视线避开年长的艾迪兰人，这人刚刚说的话几乎就是在夸奖他，这很罕见。他调回视线，看对方那张阔口——霍扎心想，这么大一张嘴，完全能够一口咬掉你两只手。他听着对方大声说出艾迪兰语言中那些精准、简短的词句。
“你曾经去过萨尔行星，执行守备任务，那是德拉阿宗人[1]的死亡星球之一。”
肖拉隆德拉这样说。霍扎点头认可。
“我们需要你回到那颗星球。”
“现在吗?”霍扎对艾迪兰人那张宽阔的大黑脸发问，“那里只有变形人。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了，我不会假扮其他变形人，当然也不会杀死同类。”
“我们不是要求你做那种事，你听我解释。”肖拉隆德拉倚在靠背上，几乎所有脊椎动物或者类似脊椎动物的物种，都会把这种体态解释为疲惫，“四个标准日之前……”艾迪兰人话没说完，放在脚边的防护服头盔突然发出刺耳的啸声。他拿起头盔，放在桌上，“什么事?”他问。霍扎懂得一些艾迪兰语，他听得出来，不管是谁打断了魁校，对方最好有充足的理由这样做。
“我们抓到那个‘文明’派来的那个女人了。”头盔里的声音说。
“啊……”肖拉隆德拉轻声回答，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他的脸上出现了艾迪兰人微笑的表情——眼睛微闭，嘴巴嘟起，“很好，舰长。她登上飞船了吗?”
“还没有，魁校。飞行梭还要再过几分钟才能到达。我们正在回收火炮平台。等所有飞行梭都返航，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星系了。”
肖拉隆德拉弯腰靠近头盔。霍扎打量着自己手背上衰老的皮肤。“‘文明’那艘飞船有消息吗?”艾迪兰人问。
“还是没消息，魁校。它可能在这个星系的任何地方。我们的计算机猜想它可能在外围某处，很可能在我们和主力舰队之间。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发现我们此刻孤立无援。”
“等那个‘文明’女特工登上飞船，你立马加速启航，不必等那些火炮平台，明白了吗，舰长?”肖拉隆德拉看了一眼霍扎，因为人类先看了他，“你明白我意思了吗，舰长?”魁校重复了一遍，眼睛还是看着对面的人类。
“遵命，魁校。”回答声传来。即便是透过小小的头盔，霍扎也能听出对方的语气冷冰冰的。
“很好，你可以自行决定回归主力舰队的最佳航线。与此同时，你还要用聚变核弹毁灭如下城市：德艾昌比、文奇、雅诗娜-尤万、伊兹赖尔，还有伊尔巴，这是舰队司令部的命令。”
“遵命，魁——”肖拉隆德拉点了一下头盔上的某个按钮。它安静了。
“你们抓到了贝尔维达?”霍扎吃惊地问。
“我们抓到了那个‘文明’特工，是的。我个人认为抓到她或者杀死她其实都是无关紧要，但我们只有在司令部面前保证努力追缉她，上面才会允许我们脱离主力，赶来营救你。”
“嗯，我打赌你们没能俘虏贝尔维达的刀锋飞弹。”霍扎语带嘲讽地说，依旧看着手上的皱纹。
“它在你乘坐飞梭赶来这艘飞船的时候就被摧毁了。”肖拉隆德拉挥动一只手，给对面的人送去一股艾迪兰风味的“微风”，“但这个就先不说了。我必须跟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们派一艘轻巡冒险赶来救你。”
“当然。”霍扎说着看向艾迪兰人。
“四个标准日之前，”魁校说，“我方的一队飞船拦截了一艘单独航行的‘文明’飞船，从它的反射信号来看，其外形很普通，但内部构造极为怪异。那艘飞船倒是很容易就被消灭了，但上面的主脑却成功逃脱。附近有一个行星系统。那台主脑看似超越了真实空间，潜入了它选择的那颗行星地层之下，这表明，它拥有一定的超空间转置场操控能力，我们此前认定——或者说希望——‘文明’还没掌握这项技术。我方目前当然没有这种空间操作能力。基于以上原因和其他线索，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台主脑是‘文明’正在开发的新型通用系统星舰配件。如果能成功俘获这台主脑，等于达成了情报工作的顶级成就。”
魁校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霍扎抓住机会问：“此刻这个主脑在萨尔行星吗?”
“是的，根据最新情报，它打算躲避在命令系统隧道里。”
“而你们对它毫无办法?”霍扎微笑起来。
“我们来找你就已经是在想办法了，博拉·霍扎。”魁校停顿了一下，“你嘴巴的形状告诉我，你觉得这件事有些可笑。你觉得哪里可笑?”
“我只是想到了……很多事情。这台主脑要么是绝顶聪明，要么就是非常幸运。你们也很幸运，因为我碰巧就在附近，而且‘文明’也不太可能老老实实什么都不做。”
“我可以逐个回应你的观点。”肖拉隆德拉有点尖刻地说，“那台‘文明’的主脑是既聪明又幸运;我们也有好运;‘文明’一方能做的事情很少，因为据我所知，他们并没有雇用变形人，更别说是在萨尔行星待过的变形人。我还可以补充一点，博拉·霍扎，”艾迪兰人说着把两只大手放在桌上，向着对面的人类垂下脑袋，“你本人，幸运程度更加不同寻常。”
“啊，没错，但我跟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在于，我真心信仰幸运之神。”霍扎微笑道。
“哈，这又不是什么亮点。”魁校评论说。霍扎耸耸肩。
“那么，你们就是想让我登上萨尔行星，拿到那台主脑?”
“如果可以。或许它已经坏掉了，或许它会采取自毁行动，但这是个值得为之一搏的目标。我们会提供你所需的一切装备。只要有你在，我们就已经占据了主动地位。”
“已经在那里的人怎么办，那些负责守备的变形人?”
“我们还没收到他们的消息。主脑到达时他们很可能没有察觉。下一次发送例行报告是在几天后。但是，考虑到当前战事对星际通信的影响，他们可能无法发送报告。”
“那么……”霍扎缓缓说，一根手指在他看着的桌面上画圆，“你们对基地里的变形人了解多少?”
“两位高级成员已经被更年轻的变形人取代。”艾迪兰人说，“此前的两名初级哨兵升为高级哨兵，还留在那里。”
“这件事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危险，对吗?”霍扎问。
“恰恰相反。躲在德拉阿宗人的静场护盾后面，待在一颗死亡星球上，可能是当前战争环境下最安全的选择了。不管是我们还是‘文明’，都不能冒险惹怒德拉阿宗人。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能做，而我们只能拜托你。”
“假如，”霍扎小心翼翼地说，他身体前倾，微微压低嗓音，“假如我能为你们搞到这台超凡脱俗的计算机——”
“你语调中的某种成分，让我感觉我们要谈工作报酬了。”肖拉隆德拉说。
“没错。我为你们出生入死已经够久了，肖拉隆德拉，是时候收手了。萨尔行星的基地里面，还有我的一个好朋友，如果她同意，我想要带她一起远离这场战争。这就是我要求的工作报酬。”
“我个人不能做出任何承诺，但我会向上级提出这个要求。我们会考虑到你长期而忠诚的作战记录。”
霍扎身体后仰，皱着眉。他不能确信肖拉隆德拉是不是在故意讽刺他。对几乎可以算作长生不老的种族来说，六年时间很可能算不上很长。但肖拉隆德拉的确知道，他手下这个瘦弱的人类特工真的是出生入死为他的外星人雇主作战，而且一直没得到实实在在的报酬，所以，他也有可能是认真的。霍扎还没来得及继续讨价还价，头盔又一次尖啸起来。霍扎一脸痛苦。艾迪兰人飞船上的任何声响都震耳欲聋。人说话声音像打雷。普通的嗡嗡声和嘀嘀声都能让他耳鸣好半天。如果公共广播系统开始播报，他就只能两手捂住耳朵。霍扎真心希望自己乘坐飞船时不要碰上全面警戒。对未加保护的人耳来说，艾迪兰警报器足以对它们造成严重损伤。
“什么事?”肖拉隆德拉问头盔。
“女人已经登船。我只需要再等八分钟，所有火炮就都——”
“那些城市都炸毁了吗?”
“都炸了，魁校。”
“马上脱离行星轨道，全速向主力舰队方向返航。”
“魁校，我必须指出——”头盔上那个细小而稳健的声音接着说。
“舰长，”肖拉隆德拉坚定地打断，“在这场战争中，迄今已经发生过十四次五型轻巡和山级通用星际飞船之间的单独对抗。结果敌方全胜。你见过跟通用星际飞船对抗过之后的轻巡吗?”
“没有，魁校。”
“我也没有，而且我完全不想从内部视角见证这一幕。马上启航。”
肖拉隆德拉再次按下头盔上的通信终止键，他盯紧霍扎。“如果这次你能成功，我会尽我所能，争取让你得到足够的佣金并且退伍。现在，我们跟主力舰队会师之后，你马上乘坐快速巡哨船前往萨尔行星。你在那里会得到一台穿梭机，就在静场护盾内侧附近。穿梭机本身不带武装，不过我们会在上面装载你可能用到的其他装备，包括近距离超空间光谱分析仪，以防那台主脑进行有限自爆。”
“你怎么能确定它的自爆行为一定是有限的呢?”霍扎怀疑地问。
“那台主脑重达数千吨——虽然在主脑里面还算较小的。毁灭性的自爆会把那颗行星炸成两段，继而惹怒德拉阿宗人。没有任何‘文明’主脑会冒这样的风险。”
“你还真是信心满满呢。”霍扎闷闷地说。就在这时，他们周围的环境音变了。肖拉隆德拉转过头盔，盯着里面一个小小的内置显示屏。
“很好，我们已经上路了。”他再次看向霍扎，“我还有一件事应该告诉你。之前我军做过一次尝试，由追击那台‘文明’飞船的我方舰队发起，旨在进入那颗行星，追击主脑。”
霍扎皱起眉头：“他们这么蠢吗?”
“他们尽了全力。那支作战部队带了几只此前俘获的楚伊-赫奇跃迁兽，它们本来已经被临时关闭，留待奇袭‘文明’基地时使用。其中一只迅速做好了战斗准备，作战部队想要通过空间跃迁进行一次奇袭。这计划没能成功。穿过静场护盾时，那只神奇的生物被类似栅格火力的东西命中，受了重伤。它把突击队送出跃迁空间的位置和航向，很可能会导致他们在进入大气层时被完全烧毁。突击队的全部装备和人员，只能当不存在了。”
“好吧，这也算是一次不错的尝试。但是要跟德拉阿宗人比起来，你那台梦幻主脑大概也会像手摇计算器一样落伍了。要有更成熟的计划，才能骗过他们。”
“你觉得你能做到吗?”
“我不确定。我不认为他们能读懂人的意念，但谁知道呢?我不认为德拉阿宗人会关注当前的这场战争，他们应该也不了解我离开萨尔行星之后的行动。所以他们很可能不会对我起疑心——但话说回来，这种事谁都说不好。”霍扎再次耸肩，“总之，值得一试。”
“好的。我们跟主力舰队会合之后，还会为你进行更详尽的说明。现在，我们必须祈祷回程平安无事。你或许会愿意在珀罗斯泰克·贝尔维达受审之前跟她谈谈，我已经通知过舰队副审讯官，如果你愿意，就可以跟她见面。”
霍扎微笑说道：“肖拉，这是最让我开心的安排了。”
飞船快速驶离索贲星球的过程中，魁校在飞船上还要忙其他事情。霍扎留在肖拉隆德拉的舱房里休息、吃饭，然后去见贝尔维达。
食物是飞船上的自动食堂生产的，它们产出了印象中最接近人类需求的食物，但味道奇差无比。霍扎强忍着吃了一些，又喝了一些同样寡淡无味的蒸馏水。这些全都是一名麦杰尔[2]送来的，这是一种蜥蜴状的生物，体长约两米，有一颗平平的长脑壳和六条腿，四条用来走路，前面两条相当于手。麦杰尔是艾迪兰人的共生物种。两种生物之间存在一种非常复杂的社会性共生关系，在艾迪兰文明成为银河系成员之后的上千年时间里，这个研究课题曾让许多大学的生物社会学专业申请到大量科研经费。
艾迪兰人是在他们的母星艾迪尔行星进化成了当前的面貌，他们是整个星球上最强大的怪物。艾迪尔星球早期繁复多样的物种早就已经消失，原生物种也仅剩少许，被关进动物园展出。但艾迪兰人保持了那份让他们成为优胜者的智力，也保留了他们生物性的永生能力，由于早期生存竞争激烈，艾迪星的辐射水平又特别高，所以永生是一种进化优势，并不会导致停滞不前。
在那名麦杰尔送来餐盘以及取走它们的时候，霍扎表示了感谢，但对方什么都没说。人们通常认为，麦杰尔的智力相当于平常人类(且不论何谓平常人类吧)智力的三分之二，它们比正常的艾迪兰人笨两三倍。不过，尽管有些缺乏想象力，它们是非常优秀的战士，而且人数众多。大约每个艾迪兰人能配备两三个。四千年的豢养让它们忠诚到了染色体层面。
霍扎没有睡觉，尽管他当时的确很累。他让那只麦杰尔带他去见贝尔维达。麦杰尔想了想，又通过舱室中的内部通信系统请示，然后明显畏缩了一下，看来是被舰桥上和轻巡舰长在一起的肖拉隆德拉训斥了。“请跟我来，先生。”那只麦杰尔说着，打开了舱门。
在战舰中的船员通道上，艾迪兰人的气味变得比在肖拉隆德拉房间里更明显。艾迪兰人特有的气味更冲，即便对霍扎来说，眼前数十米外的景象也已经模模糊糊。到处都炎热潮湿，地板也软塌塌的。霍扎在走廊里快速行走，一路留神避开麦杰尔那条被剪短的尾巴——那东西老是在脚下晃来晃去。
他一路上经过了两名艾迪兰人，两人都没有留意他。或许他们完全了解他，知晓他的身份，但也许不是这样。霍扎知道，艾迪兰人既不喜欢过于寻根究底，也不愿显出无知。
他险些撞上一对受伤的麦杰尔，它们躺在反重力担架上，正被两名战友抬着走。霍扎在伤者经过时旁观，然后皱眉。它们战甲上的螺旋状焦痕显然是等离子枪弹留下的，但望族们手下的军队并没有等离子武器。他耸耸肩，继续走。
他们来到巡航舰的一个区域，这里的船员通道被滑门挡住了。麦杰尔对那些滑动门挨个儿讲话，这些门也的确打开了。一名手持激光枪的艾迪兰卫兵站在一扇门前，当他看到麦杰尔和霍扎一起走来，就提前打开了门，让这名人类到达时可以马上进入。霍扎向卫兵点头，抬脚跨入。那门嘶嘶响着在他身后关闭，而在他前方的又一道门打开。
他进入牢房时，贝尔维达迅速转身面对他。看来她刚刚一直在来回踱步。她看到霍扎之后略微仰头，喉咙里发出一阵声响，或许是在笑。
“好啊，好啊，”她拖着柔和的长腔说，“你活下来了，祝贺你。顺便说一句，我的确履行了之前的承诺。这剧情转折得可以呀，是不是?”
“你好。”霍扎回答，两臂交叠在胸前，上下打量这女人。她身穿同一件灰色长裙，看似完全没有受伤。“你脖子上那东西哪儿去了?”霍扎问。
她低头，看之前那枚徽章挂在胸前时的位置。“好吧，信不信由你，那个实际上是个忆形体。”她向访客微笑，然后盘腿坐在软软的地板上。除了高出地面、当床来使用的凹室之外，就只能这样坐了。霍扎也坐下来，双腿只有一点疼。他回想起了此前见到的麦杰尔战甲上的焦痕。
“忆形体。这东西不会能变成等离子枪吧?”
“可以，还能变成其他很多东西。”“文明”特工点头回答。
“我猜也是。听说你的刀锋飞弹报废了?”
贝尔维达耸了耸肩。
霍扎直视她眼睛，说：“如果你掌握了任何能被‘文明’利用的重要情报，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
“可能还会出现在这里。”贝尔维达承认，“但不会活着。”她两臂伸展在背后，叹了一口气，“我估计战争期间我都会待在某座战俘营里，除非他们找到可交换的俘虏。只希望这破事儿别拖太久。”
“哦，你觉得‘文明’会很快投降吗?”霍扎笑呵呵地问。
“不，我觉得‘文明’会很快获胜。”
“你一定是疯了。”霍扎摇头。
“嗯……”贝尔维达愁容满面地点点头，“事实上，我只是相信‘文明’最终能赢。”
“如果你们像过去三年一样节节败退，最终肯定会被对手炸到天上去的。”
“我不会随便泄露任何秘密，霍扎，但是我觉得，你们可能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不会再后退了。”
“那就等着瞧。坦率地讲，你们能打这么久我已经很意外了。”
“我们那帮三条腿的朋友也这样想。其他所有人也一样。我有时觉得，我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贝尔维达，”霍扎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们从一开始为什么要打仗。艾迪兰从来都没有对你们构成过威胁。如果你们现在停战，他们还是威胁不到你们。你们那个伟大乌托邦里的生活是不是太无聊了，以至于需要打仗来调剂一下?”
“霍扎，”贝尔维达说着，欠身向前，“我个人不理解的是，你又为什么参战。我知道希道瑞星是在——”
“是希伯瑞星。”霍扎插嘴说。
“反正是你们变形人居住的那颗小行星了。我知道它位于艾迪兰人的地盘。但是——”
“母星的位置跟我参战没有任何关系，贝尔维达。我为他们作战，因为我相信他们是对的，你们是错的。”
贝尔维达坐回去，有些吃惊。“你……”她说了一半，低头晃了一下脑袋，盯着地板看了片刻。然后她抬起头，“我真的不懂你了，霍扎。你一定知道有多少物种、多少文明体系、多少个星系、多少生命被艾迪兰人和他们疯狂的狗屁信仰消灭或者……重创。‘文明’做过什么能跟这种罪行相比的事吗?”她一手按着膝盖，另一只手摊在霍扎面前，手指弯曲，像是要用力掐人的样子。霍扎看看她，笑了。
“直接比较受害者人数的话，艾迪兰人显然遥遥领先，珀罗斯泰克，我也跟他们说过，我从来都不喜欢他们的某些做法，也不支持他们的狂热。我完全同意，人应该自由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但他们现在跟你们这帮人作战，对我来说，这是关键性的转折。因为我实际上是要反对你们，而不是支持他们。我甚至愿意——”霍扎稍微停顿了一下，轻笑着自我解嘲，“好吧，听起来有些夸张，但真的——我愿意为他们而死。”他耸耸肩，“就这么简单。”
霍扎一边说一边点头，贝尔维达放下那只伸出的手，看向一边，一边摇头一边大声呼气。霍扎继续说：“估计上次我跟老弗洛克说我认定刀锋飞弹才是‘文明’真正的代表时，你以为我只是在开玩笑。我没开玩笑，贝尔维达。我当时是认真的，现在也这样想。我不管‘文明’认为自己多么正义高尚，也不管艾迪兰人杀了多少人，但至少他们站在生命这一边——无聊、落伍、有局限的生命;这些生命恶臭肮脏，乱冲乱撞，鼠目寸光，天知道还有多少其他毛病，但他们是真实的生命。你们却被自己制造的机器统治。你们走进了进化中的死胡同。问题是，为了无视自己堪忧的前途，你们拖所有其他人一起掉到深坑。银河系经历的最大麻烦，就是‘文明’赢得这场战争。”
他停顿下来，给对方说点什么的机会，但她还是垂头坐着，然后摇头。他冲她笑：“知道吗，贝尔维达，作为一种如此讲求理性的种族，你们有时候还真是相当缺乏共情能力啊。”
“如果你跟愚者共情，只能把自己变成半个白痴。”那女人咕哝着回答，她还是不肯抬头看霍扎。访客又笑了一下，站起身。
“还真是……尖刻啊，贝尔维达。”他说。
她抬头看他。“我跟你说吧，霍扎，”她平静地说，“我们一定会赢。”
他摇头。“我不这么认为，你们找不到胜利的办法。”
贝尔维达再次仰头，两手撑在身体后侧，她表情严肃地说：“我们可以学习啊，霍扎。”
“跟谁学?”
“不管是谁，有经验可以传授就可以。”她缓缓说道，“我们花了很多时间观察战士、狂热分子、暴徒还有民兵，任何决心取得胜利的人。这方面不乏老师。”
“如果你想了解取胜之道，可以去问艾迪兰人。”
贝尔维达有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她的表情很平静，若有所思，也许有点难过，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点头。“人们的确说，战争中有一种特别的风险，”她说，“就是你会变得像自己的敌人。”她耸耸肩，“我们只能避免这种状况。如果你相信的进化力量真的能发挥作用，那么它肯定会选择我们，而不是艾迪兰人。如果你走错了路，就应该被淘汰。”
“贝尔维达，”他轻笑着说，“不要让我失望啊。我更喜欢你坚持战斗……你听起来，简直像是要转过来支持我的观点啦。”
“不是，”她叹了口气，“我没有，都怪我在特情局接受的训练吧，我们试图将事物的所有方面都考虑在内。我现在只是一时有点悲观而已。”
“我还以为特情局不允许人有这类想法呢。”
“那是你搞错了，变形人先生。”贝尔维达说着，扬起一侧眉毛，“特情局允许人有任何想法，这恰恰是有些人觉得它非常可怕的原因。”
霍扎感觉他明白这女人的言下之意。特情局一直是星际接触部以正义自居的间谍战武器，是“文明”对外干涉外交政策的尖刀。他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却身处一个厌恶精英主义的社会。即便在战争爆发之前，它在“文明”内部的地位和形象都有些模糊。它光彩照人同时又有些危险，带有一份邪媚的性感——这是最好的总结了，其含义是掠夺、引诱，以及强制。
它还带有一份神秘兮兮的色彩——在一个几乎崇拜公开的社会里，暗示其可能从事令人不快的可耻勾当;它还会强调道德原则的相对性，在一个坚决奉行绝对标准的社会：生命/好的;死亡/坏的;快乐/好的;痛苦/坏的……这特色既有吸引力又让人反感，但绝对很激动人心。
“文明”世界没有任何其他部分更能代表这个社会体系真正的内涵，在贯彻“文明”基本信念的方面，这个部门也最为好战。但与此同时，在反映这个社会的日常生活方面，它又是最没有参考价值的。
战争来临后，星际接触部变成了“文明”的军方，特情局成了情报和间谍部门——只不过把原先遮遮掩掩进行的活动公开化而已。特情局在“文明”内部的地位也变了，变得更糟。它成了“文明”居民内疚情绪的蓄水池——是他们最初同意开战。特情局遭到鄙视，被看作必要之恶，成为道德上不得不委曲求全的不幸产物，去考虑大多数人不愿去想的问题。
不过，特情局的确尝试将所有方面考虑在内，它的主脑们也是出了名的愤世嫉俗，不讲道德，甚至鬼鬼祟祟，比星际接触部其他部门的主脑还要恶劣。这是一帮自以为摆脱了世俗规则羁绊的机器，它们以想出最不可思议的极端做法为荣。所以有人早就预测到当前的一切必定发生。特情局将成为贱民，幼稚的行刑者。它本身的坏名声对“文明”社会体系来讲就像一个腺体，用来吸收并化解“文明”居民良心上的毒素。但霍扎猜测，就算贝尔维达深知这一切，也不会有所改变。“文明”世界的居民极其不愿引起他人的反感，尤其是他们自己的公民，这女人承担的工作本身就已经很难，更难的是，她在被敌人痛恨的同时，甚至还要承担同胞更明显的反感。
“好吧，随它去了，贝尔维达。”他伸着懒腰说。他在防护服里面活动着酸胀的肩膀，手指抚过稀疏的黄白两色头发，“我觉得，战争嘛，早晚会打出输赢的。”
贝尔维达干笑了一下。“没有比这更实在的话了。”她摇摇头。
“反正，还是谢谢你。”霍扎对她说。
“为什么?”
“我觉得，你反而加强我对自己战局结果预测的信心。”
“哦，滚吧，霍扎。”贝尔维达叹了一口气，俯视地板。
霍扎想要触碰她，抚摸一下她的黑色短发，或者捏一下她苍白的脸颊，但这样只会令她更加不安。他太了解失败之后的那份苦楚，所以不想让别人在那样的处境下更加艰难。说到底，她毕竟是个光明磊落的可敬对手。他走到门前，跟门卫说了一声，离开了。
“啊，博拉·霍扎。”肖拉隆德拉在门口迎接刚刚走出来的人类。魁校大踏步沿着船员通道走来。牢门口的卫兵明显挺直了身体，吹了下原本就一尘不染的卡宾枪，“我们的客人怎么样?”
“不是很开心。我们交流了一下双方的开战理由，貌似我以大比分取胜。”霍扎笑笑。肖拉隆德拉停在人类面前，俯视他。
“嗯，好吧，除非你想到真空里回味胜利，我建议你下次离开我房间时戴上你的——”
霍扎没能听到下一个词，飞船警报器突然响起。
和在其他场合一样，战舰上艾迪兰人的警告信号像是由一连串尖锐的爆炸声组成。信号其实是被放大了的艾迪兰胸雷，这是一套复杂的信号系统，艾迪兰人在进化成高级文明之前，曾在牧群和部落里使用这种信号长达数十万年，它是利用胸部鳍片发出声音，胸部鳍片是艾迪兰人已退化的第三条上肢。
霍扎两手捂住耳朵，试图把可怕的声音挡住。透过防护服，他胸口还是能感觉到冲击波。他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拎了起来，然后被推挤到舱壁上。他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从未被解救，从未离开过阴沟水牢，他以为现在就是自己的死期，而其他都只是怪异又真切的梦境。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对着魁校肖拉隆德拉的角状长吻，后者用力摇晃着他的身体。飞船警报声中止，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痛苦、但不会导致伤残的悲号声，魁校大声对着霍扎的脸说：“头盔!”
“哦，糟糕!”霍扎说。
肖拉隆德拉放开手。他掉落在船甲板上，快速转身时差点绊到一名正从他身边跑过的麦杰尔。“你!”肖拉隆德拉吼道，“我是总舰队间谍部门的魁校父主，”他对着这只生物的脸叫嚷，揪住它上衣前襟摇晃，“你现在马上去我的船舱，把那里的小号太空服头盔送到左舷尾部应急逃生舱。十万火急。这个命令的优先级超过其他所有命令，任何人不得撤销。快去!”他把那只麦杰尔抛向正确的方向。它刚一落地就开始奔跑。
肖拉隆德拉把原本垂在脑后的头盔面罩盖上，打开遮面板。他看似要对霍扎说些什么，但头盔内的扬声器传来信号，有人报告最新情况。魁校脸色剧变。那个细小的声音消失。只剩下飞船的第二种警报声还在哀鸣不息。“‘文明’的飞船之前一直躲在这个星系中恒星的表层。”肖拉隆德拉沉痛地说，他更像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霍扎说话。
“躲在恒星里吗?”霍扎觉得难以置信。他回头看向牢房门，仿佛这件事在某种程度上要怪贝尔维达似的，“那群浑蛋一直都在变得更精明呢。”
“是啊，”魁校恶狠狠地说，然后转身，“跟着我，人类。”霍扎服从，快步跟在老年艾迪兰人后面。然后又撞上了他，因为前面这个巨大身躯突然停住了。霍扎抬头看着那个又宽又黑的外星面庞在他脑袋上方转回来，望向牢房门口肃立的那名艾迪兰卫兵。肖拉隆德拉脸上掠过一种霍扎搞不懂的表情。“卫兵，”魁校说，他的声音并不大。手持激光枪的士兵转身待命。“杀了那女人。”
肖拉隆德拉大踏步跑下走廊。霍扎在原地站了片刻，先是看着远去的魁校，然后又看向那名士兵。士兵先是检查枪支，继而下令打开牢门，进去了。此后，变形人沿着走廊追向艾迪兰人。
“魁校!”那名麦杰尔在气闸前滑行着停下，胸前捧着那副头盔。肖拉隆德拉把头盔从它手里夺过来，迅速套在霍扎头上。
“你在那个密封舱里能找到一个空间跃迁装置。”艾迪兰人告诉霍扎，“尽最大可能远离此地，主力舰队将在九个标准时之后到达。你应该什么都不用做，防护服会用加密过的定位信息呼叫救援。我也会——”肖拉隆德拉中断了一下，因为船体剧烈摇晃。一声巨大的爆炸，霍扎被冲击波推倒在地，而三条腿的艾迪兰人几乎纹丝没动。取来头盔的麦杰尔尖叫一声，身不由己地倒在了肖拉隆德拉腿旁。艾迪兰人骂了一句，抬脚踢它，它随即跑走了。巡航飞船再次震荡，警报声重新响起。霍扎能嗅到焦臭味。周围响成一片，可能是艾迪兰人的对话声，也可能是头顶某处传来的爆炸声。“我也会逃离。”肖拉隆德拉继续对霍扎说，“愿神保佑你，人类。”
霍扎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艾迪兰人就已经扣上面罩，把他推进密封舱。门砰地关闭。飞船又一次剧烈震荡，霍扎被挤在一侧舱壁上。他绝望地在小小的椭圆形空间里寻找空间跃迁装置，看到目标后，霍扎用力把它从墙上的磁性固定装置中取下，并把这东西夹在防护服后面。
“准备好了吗?”有个声音在他耳朵里说。
霍扎吓了一跳，然后说：“好了!好了!启动!”
这个密封舱不是传统的开门方式，而是向外翻转，霍扎直接被抛入太空，他翻滚着远离碟形飞船和周围冰晶一样闪亮的银河系群星。他想寻找那艘“文明”飞船，接着提醒自己别再犯傻。它很可能在数万亿千米之外。这就是现代战争与普通人类之间的鸿沟。你可以在远到难以想象的距离外攻击并造成破坏，从系外消灭行星，诱导数光年以外的恒星爆发成为超新星。但战争开始的原因却依然晦暗不明。
贝尔维达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后，霍扎抽回思绪，伸手摸索，直到发现这台笨重转移装置的操纵杆，按下正确的按键，眼看周围的群星旋转扭曲，跃迁装置带他和他的防护服一起逃离这艘遭到重创的艾迪兰太空飞船。
他摆弄了一会儿腕上信号机，试图接收神之手第137号发来的信号，但收听到的却只有静电噪声。防护服对他说过一次话，内容是“跃迁/装置/能量/消耗/过半”。霍扎通过头盔里的小型屏幕观察跃迁装置。
他回想起，艾迪兰人进行跃迁之前，会对他们的神做某种祈祷。有一次，飞船即将进行跃迁，他跟肖拉隆德拉在一起，魁校坚持让变形人也跟着念出那段祈祷词。霍扎当时反对说，这些词对他毫无意义;不只是艾迪兰人的神灵跟他本人的信念存在冲突，那段祈祷还是用古代艾迪兰语写成的，他完全不理解。对方非常冷淡地对他说，最重要的是姿态。也就是说，这个在艾迪兰人眼里只是动物的生物(他们对人形生物的称呼，最接近的翻译是“生物性番茄人”)只要装出虔诚的样子就可以了。他脑子里想什么完全不重要。后来霍扎问，自己那个不灭的灵魂该怎么办?肖拉隆德拉笑了起来。这是霍扎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见到这位老战士开怀大笑。谁说速朽的身体还能拥有不朽的灵魂?
当跃迁装置能量几乎耗尽时，霍扎关闭了它。周围的群星晃入视野。他设定好控制系统，然后把它丢开。跃迁装置和身着防护服的他分道扬镳，他缓缓浮向一边，跃迁装置浮向另一边。然后，预设好的指令让跃迁装置再次启动，用最后残余的能量，把追赶者引向错误的方向。
他渐渐放慢呼吸。有一会儿，他的呼吸声急促而沉重，但他有意放缓了心跳和换气节奏。他测试这套防护服的功能和功率，让自己习惯它。防护服闻起来、感觉起来都是新的，看上去像瑞希生产的装备。瑞希防护服通常在最优质产品之列。人们说“文明”能制作更上乘品质的物品、“文明”生产的什么都比别处的好，但他们还是在战斗中节节败退。霍扎检查了防护服自带的激光发射器，寻找他认为必然存在的微型防身手枪。最终，他找到了。这是一把小型等离子手枪，被伪装成了左前臂护甲。他想试用一下，但周围没有什么可以瞄准的目标。于是他把枪收了起来。
霍扎两臂交叉，放在胸前，环顾周围。到处都是星辰。他完全搞不清楚哪一颗是索贲环绕的恒星。那么，“文明”的飞船现在又有了藏身于恒星光球层的能力了，对吗?而且他们的主脑，即便是在绝望逃跑时，也可以穿透重力井底部?也许艾迪兰人的确会遇上出乎意料的麻烦。他们是天生的战士，他们有经验，有胆略，他们的整个社会结构都适合进行长期战争。但“文明”，那个看似一盘散沙、混乱无序、崇尚享乐、腐化堕落的类人物种大杂烩，那个不断糅合不同文化的社会，目前已经持续战斗了四年，并没有显出任何认输或者愿意接受谈判条件的迹象。
此前所有人都以为这将是一场短暂的、规模有限的对峙，只会持续到双方表明立场，然而，现在已经发展成了双方全力搏杀的大战。“文明”在战争初期遭受了一些挫败，有重大伤亡，但并没有像空谈家和军事专家们预测的那样惊慌失措，他们震惊于战争的残酷，也骄傲地采取了同生共死的态度，尽管此前他们不过是一群只会耍嘴皮子的乌合之众。与外界的预测不同，他们不断撤退，备战，一边扩充兵力，一边拟订计划。霍扎确信这一切都是主脑煽动的。
他无法相信“文明”的普通居民想要战争，不管他们投了什么票。他们有自己的乌托邦。他们生性柔弱，娇生惯养，还特别任性。星际接触部的功利主义立场为他们提供了麻痹良心的善举。他们还想要什么?战争一定是主脑的主意，这是它们病态的、整饬银河系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想让整个银河都由漂亮又高效的生产线组成，没有浪费，没有不公，也没有苦难。“文明”世界的那帮白痴人类就是想不明白，将来这些主脑一定会得出结论，认定“文明”世界的人类本身就是特别浪费以及效率低下的动物。
霍扎用防护服内置的自转旋翼帮助自己转向，他一边观察所有角度的天空，一边好奇，在这片光芒闪耀的虚无中，哪些地方有战火燃烧，数十亿人蒙难;哪些地区仍由“文明”控制，但艾迪兰人的战舰正在逼近。防护服在他周围不断发出细小声响，嗡嗡嗡，嗒嗒嗒，嘶嘶嘶：它精准，顺从，又令人安心。它突然摇晃了一下，毫无征兆地扳正他的身体，令他上下牙床相撞。有个令人不安的、像是飞船撞击警报一样的声音吵闹地在一侧耳边响起，霍扎在余光中看到头盔内置的小屏幕在左脸颊方向亮起，上面有个闪着红光的图标。
“雷达/发现/目标，”防护服说，“接近中/信号增强中。”
注释：[1]“文明”系列有这样一个设定，种群或社会发达到一定程度之后，会集体或部分隐退，离开物质世界，进入精神性的另一种境界。德拉阿宗就是一个已经隐退但仍对现实世界施加有限影响的种族。德拉阿宗人可以是“他”，体现其人性;可以是“祂”，体现其强大;还可以是“它”，反映其超脱现实。
[2]一种智力接近人类的生物，与艾迪兰人共生在艾迪尔行星上。大多数时候麦杰尔被塑造为动物，用“它”指代;少数时候用“他”，尤其是在不能确定对方是艾迪兰人还是麦杰尔的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