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清风乱流
“什么?”霍扎吼道。
“发现/目——”防护服再次开始报告。
“哦,闭嘴!”霍扎叫嚷着,开始猛敲防护服腕部控制盘上的按钮,他左右扭转身体,环顾周围的黑暗空间。按理说,应该有办法让头盔内部显示屏给出信号来源图像,但他还没能真正熟悉这套防护服,也找不到正确的按键。然后他意识到,他很可能可以直接开口提要求。“防护服!为我提示信号来源方向!”
面罩左上角有信号闪亮。他转身调向,直到一个闪烁的红点出现在透明罩表面。他再次按下腕部控制键,防护服嘶嘶作响,唯一出气孔中喷着气,令他获得单倍重力加速度远离信号源。除了他自身重量以外,感觉所有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变化。但那盏红灯短时熄灭,然后再次点亮。他不满地骂了一句。防护服又说:“发现/目标——”
“知道啦。”霍扎告诉它。他把等离子手枪从胳膊上取下,准备好防护服的激光发射器。他还把喷气口关闭了。不管是什么东西在追他,他都很怀疑自己能比对手跑得快。他又一次进入失重状态。那颗小红灯继续在视野中闪烁。他细看内部显示屏。信号源正在沿曲线靠近,真实空间参考速度为0.1倍光速。对方使用低频雷达,不是特别强大——这些信号都太落伍,不可能属于“文明”或者艾迪兰人。他告诉防护服关闭方位提示,把面罩上方的放大装置扳下,打开,对准信号来源。头盔内部显示器上的持续信号中有多普勒频移现象,表明信号来源正在减速。他会被接走,而不是被炸碎吗?
有东西在放大镜视野中闪亮。对方的雷达关闭。飞行物现在已经非常接近。他感觉自己口干舌燥,两手在防护服厚重的手套里发抖。放大镜中的图像看似在黑暗中散开,他把放大镜复位,向星空和墨黑的宇宙空间里张望。突然有东西从视野中划过,纯黑色,在极度静寂中划过太空。他轻点按键,启动防护服的针状雷达,试图在那黑影经过身旁、挡住群星时跟踪它;但他失败了,因为无法判定对方已经接近到何种程度,或者它有多大。那飞行器消失在前方星辰之间的黑暗中,随后又有光芒闪现。他猜想,对方应该是在调转方向。果然,雷达信号提示再次响起。
“发——”
“闭嘴。”霍扎说着,检查了等离子手枪。那黑影再次扩大,几乎就在正前方。周围的星辰被放大,变亮,是调试不完美的跃迁发动机在取消操作模式下造成的凸镜放大效果。霍扎眼看着那形体渐渐接近。对方雷达再次关闭。他把自己的雷达打开,针状光束信号扫描前方飞行器。他正在内部显示屏上察看获得的图像,就发现屏幕闪了一下熄灭了。防护服的嘶嘶声和嗡嗡声停止,周围的星辰也开始隐去。
“遭受/吸附/效应器/袭…击…”防护服说,霍扎和它一起瘫软,失去知觉。
他身下有某种坚硬的东西硌着。他的头很疼。他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博拉·霍扎·高布楚,来自希伯瑞小行星的变形人,效力于艾迪兰人,参加他们对抗“文明”的战争。不过,这跟他颅骨内的剧痛有什么关系呢?他脸颊下面冷硬的金属又是什么?
他被打得很惨。虽然看不清听不到也闻不到,但他知道发生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几乎让他丧命。他试图回想起究竟发生过什么。之前他身在何处?之前他在做什么?
神之手第137号!他心跳加速,终于想起来了。他必须离开这艘飞船!头盔在哪里?肖拉隆德拉为什么丢下了他?那个拿着他头盔的麦杰尔去哪里了?救命啊!
他发现自己根本就动弹不得。
不过,这里并不是神之手第137号,也不是其他任何艾迪兰飞船。船甲板又冷又硬——假如真的是甲板的话,空气闻起来也不对劲。他现在能听到有人在对话,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他不知道自己是失明了,还是无法睁眼。他试图抬起双手,在脸上寻找答案,但他动弹不得。
是人类的声音。有好几个人。他们说的是“文明”的通用语言,玛瑞语。过去数千年间,它已经成了银河系相当普及的第二语言。霍扎会说,也能听懂,尽管他上次使用这语言还是……哦,就是最近跟贝尔维达的对话,不过再向前追溯,就很长时间没说过了。可怜的贝尔维达。这些人在聊天,他分辨不出单独的语句。他努力尝试抬动眼睑,最终找到了一点感觉。他还是想不出当前身在何处。
这无尽的黑暗啊……然后他想起自己待在一套防护服里,还有一个声音,对他讲目标出现之类的事情。他这才惊惶地意识到自己被俘虏了,或者是被营救了。他丢下尝试睁眼这件事,集中精力试着听清周围的人在说什么。他最近还用过玛瑞语;他可以做到。他必须做到。他必须搞清状况。
“……这该死的星系,整整两个星期,除了一个穿了防护服的臭老头之外一无所获。”是人类的声音。女性,他想。
“那你还指望得到什么,‘文明’的星际飞船?”男性。
“得到一些炸碎的零件总可以吧,真烦!”又是那个女性声音。有人在笑。
“这防护服不错。看外形是瑞希货。这个归我了。”另一个男性声音。是个特别霸道的人,错不了。
有人似乎说了什么。声音太小听不清。
“它们可以改造的,白痴。”又是刚才的男人。
“……到时候这里会飞满艾迪兰和‘文明’的飞船碎片,我们可以……那个船首激光炮……还是没用。”女性,另一个声音。
“我们的效应器没把它打坏吧?”另一名男性打断了刚才那个女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它被设定在吸附挡,不是打击挡。”船长说,或者随便什么头衔。这是帮什么人啊?
“……连那个老头子都不如。”有个男声说。他本人!那帮人在谈论他了!他努力不暴露任何生命迹象。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扒掉了防护服,躺在几米之外。其他人围着防护服,有几个人背对着他。他脸朝着那帮人侧躺着,一只胳膊压在身下,全身赤裸。头还是很疼,口水从半张开的嘴里滴落。
“……原本应该配了某种武器。不过现在找不着。”那个男声说,他的声音有变化,就好像一边说话一边在走动。听起来他们没找到那把等离子手枪。他们是雇佣兵。一定是,要不就是太空海盗。
“你的旧防护服可以给我吗,克莱克林?”年轻男声说道。
“好吧,就在那儿呢。”霸道的男声说。他听起来像是从蹲姿站起,或者扭转了身体。男人似乎没理会此前问话的年轻男子,“有点儿令人失望,但我们确实得到了这件防护服。最好在更狠的角色到场前撤离。”
“去哪里呢?”有个女声问。霍扎喜欢她的声音,他希望自己能睁开眼睛。
“去那座神庙。那应该是个很容易得手的目标,哪怕没有船首激光炮。从这里出发,大约十天就能到达。我们在他们的几座祭坛宝库里补充一点资金,然后去维瓦奇星陆买几台重型武器。每个人可以在那里花掉一些不义之财。”那个男人——克莱克林——停顿了一下,笑出声来,“多洛,别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次行动很简单。等我们发了大财之后,你们都会庆幸我能找到这地方的。那帮牧师平时都不携带武器。简直手到擒——”
“手到擒来。行吧,我们都知道了。”女声,嗓音甜美的那个。霍扎现在已经能感知到光线。两眼前是粉红色。他的头还在疼,但已经渐渐恢复意识。他检查身体,有意调动神经系统,衡量体能恢复程度。低于正常水平,而且在他的老化表象褪去之前,都不可能达到最佳状态——那要等到几天之后,假如他还能活那么久。他怀疑那帮人以为他死了。
“泽林,”领头的男声,“把那个废物扔掉。”
霍扎吃了一惊,睁开眼睛,脚步声已经在靠近。男人命令泽林扔掉的是他本人!
“啊!”有人在旁边惊叫,“他还没死,他的眼睛在动!”脚步声突然停住。霍扎哆哆嗦嗦地坐起来,在强光中眯起眼睛。他呼吸急促,抬头时感到眩晕,好在双眼已经可以聚焦。
他在一座灯光通明但比较狭小的机库中。一艘古老破旧的穿梭机占据了大约一半空间。他坐在机库一侧的尽头,另一端站着那帮刚才说话的人。他和那群人中间,站着一个高大、丑陋的年轻人,胳膊特别长,满头银发。像霍扎猜想的一样,他穿过的那套防护服躺在那帮人脚边。他咽下口水,眨眨眼睛。银色头发的年轻人瞪着他,紧张地挠着一侧的耳朵。他穿了一条短裤和破旧的T恤衫。那帮人中间有个高个子突然开口,把他吓一跳:“乌斯林,那台效应器也不能正常工作了吗?”正是被他认定为船长的那个人。
不要让他们对你评头论足,就像你不存在一样!他干咳一声,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响亮而决绝。“你们的效应器完全没问题。”
“那样的话,”高个子冷笑着扬起一侧眉毛说,“你本该已经死了。”
他们都在看着他,多数人怀有疑心。靠近他的年轻人在挠耳朵,他看似很困惑,甚至有点害怕,但其他人看上去只想尽快摆脱他。他们都是人类,或者接近人类,有男有女,多数穿着防护服或者防护装备,要不就穿着T恤加短裤。那位船长正从人群中向霍扎走过来,他看上去高大而且肌肉发达。他的深色头发比较杂乱,从眉头向后梳拢,这人肤色浅白,眼睛和嘴角透着一丝凶悍。嗓音跟形象倒是很相配。他靠近时,霍扎看出他手里拿着一把激光手枪。他穿的防护服是黑色的,沉重的靴子踏在裸露的金属甲板上。他一直向前,直到跟那个银色头发的年轻人并肩,后者正咬着嘴唇摆弄T恤下摆。
“你为什么还没死呢?”那人平静地问霍扎。
“因为我比表面看起来强壮得多。”霍扎说。
那名男子微笑点头。
“一定是这样。”他转头看看那套防护服,“你穿着那套东西,待在外面干什么?”
“我以前为艾迪兰人效力。他们不想让那艘‘文明’飞船抓到我,而且觉得能在事后赶来搭救我,所以他们把我丢出飞船,等着舰队赶到。顺便说一句,他们预定到达的时间是八九个小时以后,所以我要是你,就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是吗?”那位舰长再次扬起眉毛,语气还是很平静,“你看似消息很灵通嘛,老头。”
“我没有那么老,这副样子是上次执行任务时遗留的——我服用了一种制造衰老效果的药,药效正在消退。再过几天时间,我就是个能干的战士。”
那人故作痛心地摇头。“不,你活不到那时候。”他转身返回其他人中间。“把他丢出去。”他告诉那个穿T恤的年轻人。年轻人向前走来。
“喂,你们等一下!”霍扎喊叫起来,挣扎着站起身。他后退几步倚着墙,两手伸出,但那个年轻人还是径直向他逼近。其他人有的看他,有的看船长。霍扎上前一步单腿猛踢,快到让银发青年来不及闪避。他的脚踢中对方裤裆,青年惊叫一声捂住下体,倒在甲板上。那个首领转身看看倒地的青年,又看看霍扎。
“什么?”他问,霍扎感觉他对这件事乐在其中。霍扎指着那个正在跪起来的青年。
“我跟你说过了——我可能对你们有用。我很擅长作战。你们可以拿走那套防护服——”
“我已经得到了防护服。”船长干巴巴地说。
“那就给我一次机会。”霍扎环顾所有人,“你们是雇佣兵之类的,对吧?”
没有人说话。他感觉到自己开始出汗,于是他阻止了汗液渗出。“让我加入,我只要你们给我一个机会。但凡我搞砸了,你们就把我丢到舱外。”
“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把你丢到舱外,省掉所有麻烦呢?”船长张开双臂大笑,其他船员有的也在笑。
“我只要一个机会,”霍扎重复说,“可恶,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我很抱歉。”那人摇头,“我们现在已经人满为患了。”
那个银发青年仰头看着霍扎,他的脸被疼痛和仇恨扭曲。这群人有的在笑霍扎,有的在小声对话,冲他的方向点头坏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就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干瘪老头。
“你少装蒜!”他啐了一口,瞪着那名首领,“你要敢给我五天时间恢复,我随时都可以跟你本人单挑。”
船长的眉毛挑了起来。有一秒钟他或许露出了生气的神情,随后却大笑起来。他向霍扎挥了一下激光手枪。“行吧,老头子。我告诉你我的决定,你可以跟泽林过招。”他两手叉腰,向仍旧跪在甲板上的年轻人点头,“你感觉自己能迎战吗,泽林?”
“我要杀了他。”泽林死盯着霍扎的喉咙说。首领笑起来,他的一部分黑发披散在军装翻领上。
“那就这么着。”他看着霍扎说,“我跟你说过我们这里已经人满为患。你必须为自己腾出一个空位。”他转身面向其他人,“腾出一块地方来。派人给这老家伙拿条短裤,他那玩意儿让我看着恶心。”
有个女人丢给霍扎一条短裤。他穿上了。防护服被人从甲板上收走,穿梭机也被推开了几米,触及一侧船壳。泽林终于从甲板上起身,回到其他人身旁。有人在他下体附近喷了麻醉剂。没让你断子绝孙,你就谢天谢地吧,霍扎想。他靠着舱壁休息,看着那群人。泽林比其他人都高。他的两条长胳膊看似能垂到膝盖,而且像霍扎的大腿一样粗。
霍扎看到船长向他点头,有个女人走了过来。她有一张小巧而严肃的脸。深色皮肤,浅色头发像枪戟一样竖起。她的整个身体都苗条硬朗。霍扎觉得,她走路的样子像男人。她靠近之后,霍扎发现她脸上、腿上和手臂上也有细绒毛,从长衬衫边缘露出来。这女人站在他面前打量他,从脚盯到眼睛。
“我现在是你这边的了,”她说,“且不管这对你有什么用吧。”
她就是那个嗓音甜美的人。尽管在恐惧中,霍扎还是感到失望。他挥了一下手。“我叫霍扎,谢谢你的提问。”白痴啊你!他暗中自责。居然跟他们说真名,你为什么不连自己变形人的身份都说出去呢?
“雅尔森。”那女人干脆地说,然后伸出一只手。霍扎不确定刚才那个词是问候语还是她的名字。他对自己很不满。好像目前的处境还不够麻烦似的,他还把自己的真名也暴露了。希望这次不会有什么恶果。但他很清楚:就是这类小小的失言,看似无关紧要的失误,经常会导致一件事的失败,影响一个人的生死。当他秃然意识到对方是在向他发出邀请,他伸手握住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干燥凉爽,而且强壮有力。她轻轻捏了一下霍扎的手,并在他回应之前放开。霍扎完全不清楚这女人来自哪里,所以也不能过度解读这个动作。但在他老家那边,这通常被看作相当明显的引诱。
“霍扎,是吧?”她点头,然后两手叉腰,跟船长的姿势一模一样,“好啦,祝你好运,霍扎。我相信克莱克林觉得泽林是全体船员中最无关紧要的一个,所以假如你赢了,他可能也不会介意。”她低头看了一眼霍扎松弛下垂的肚腩和瘦到皮包骨的胸腔,皱起眉头,“假如你能赢。”她又说了一遍。
“非常感谢。”霍扎说着努力吸气,收紧腹部,挺起胸膛。他向其他人所在的方向示意,“他们是在下赌注吗?”他想要笑一下。
“赌的只是你能撑多长时间。”
霍扎放弃了强颜欢笑。他避开女人的眼神,说:“跟你说吧,就算你不‘帮忙’,我大概也能让自己郁闷到当前程度。如果你想去下注的话,请务必不要因为想在这里陪我而错过机会。”他回头看向女人的脸。他在那张脸上看不到一丝同情或者怜悯。她又一次上下打量霍扎,然后点头,回到那群人身边。霍扎心中暗骂。
“好啦!”克莱克林戴着手套,击了几次掌。那群人散开,纷纷站在机库边缘围观他们两个。泽林站在开阔空间的远端瞪着霍扎。霍扎推开舱壁,抖动身体,想要放松肌肉,做好搏斗准备。
“那么,我们这次是打到死为止,两人都一样。”克莱克林笑着说,“不许使用武器,但我没看到裁判,所以……怎么打都行。好啦——开始。”
霍扎让自己跟舱壁之间拉开一点距离。泽林已经在向他逼近,他弯着腰,双臂像某种巨型昆虫的大钳子一样伸开。霍扎知道,如果他使用体内全部已经安装的武器(再假设他还拥有全套装备;他不得不一遍遍提醒自己,在索贲行星,那些人已经拔掉了他的毒牙),他很可能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打赢,除非泽林运气特别好。但他同样确信的是,假如他使用当前剩余的唯一有效武器——他手指甲下面的毒腺——其他人就会猜出他的身份,他还是必死无疑。他能不被追究的做法,或许是用牙齿咬伤泽林。那里的毒素影响中枢神经系统,泽林的动作会越来越慢,很可能没人能猜出原因。但划伤对手的话,两人都没办法活命。霍扎指甲下面的毒素会从进入体内的位置开始顺次麻痹周围的肌肉,人们会很容易看出泽林不是被普通指甲划伤的。即便其他雇佣兵不把这个视为作弊,那位首领,克莱克林,也很可能会猜出霍扎是个变形人,让人杀死他。
无论是军事上还是精神上,对任何依赖强制手段进行统治的人来说,变形人都是威胁,阿玛海因-弗洛克清楚这一点,克莱克林也会明白。对霍扎同类的厌恶,还在一定程度上来自人类本身。他们并不只是在原有基因基础上进行过大规模改造,还会危及身份认同,即便对那些他们永远都不会假扮的人来说,这也是在挑战他们的个性尊严。这个跟灵魂以及物质和精神财富无关。就像艾迪兰人认为的那样,变形人真正惹人反感之处,是他们对敌人行事风格的模仿。在大多数人类看来,个性特征比其他一切事物更加宝贵,却因为变形人的存在而受到贬损,因为这些人可以无视此类限制,甚至将它当作伪装手段。
他此前变成的是一个老人,老人体弱的样子还保留在他身上。泽林已经非常接近。
年轻人扑上来,把他长长的双臂当作钳子,狠狠地去抓霍扎。霍扎低身躲过并跳到一旁,动作比泽林预料得快很多。在他能跟上霍扎之前,变形人就已经在青年肩膀上踢了一脚,其实他本来的攻击目标是头部。泽林骂了一声。霍扎也骂,这一脚踢得他自己也痛。
年轻人揉着肩膀,又一次冲上前来,一开始看似随意,然后突然挥出长胳膊,单手挥拳猛击,险些命中霍扎的脸。变形人感觉到那记摆拳带来的劲风,像镰刀似的扫过脸颊。如果这下击中,战斗就已经结束了。霍扎先向一侧诱敌,然后跳往反方向,他单足支撑,故技重演,再次用脚踹对方两腿之间。这下踢中了,但泽林只是忍痛冷笑,然后又去抓霍扎。之前他那个部位被喷上的麻醉剂一定是抑制了所有知觉。
霍扎绕着年轻对手移动。泽林一脸专注死盯着他。他的两手还是像钳子一样伸在面前,手指时不时伸展,像是极度渴望掐住霍扎的脖子。霍扎几乎注意不到周围站的那些人,对机库里的灯光和设施也浑然不觉。他眼里只有那个弯腰向前,准备搏斗的年轻对手,他有一双粗壮的手,还有一头银发,破旧的T恤衫还有轻便的鞋子。泽林向前扑,鞋子就会在金属甲板上嚓响。霍扎扭身踢出右脚。这一脚踢到了泽林右耳上,年轻人揉着耳朵跳开。
霍扎知道自己又在剧烈喘息。他只是要保持最大限度的警觉,应对敌方攻击,就已经消耗了太多能量,与此同时,他就是没能给泽林造成足够损伤。这样子下去,那年轻人很快就会把他拖垮,就算不主动攻击都没关系。泽林又一次张开双臂上前。霍扎滑向一侧,老迈的肌肉已经酸痛难当。泽林转身,霍扎跳上前去,又是一脚着地,用另一只脚的脚跟去踹年轻对手的小腹。这下倒是闷响一声命中,霍扎正准备跳开,却发现他的脚被对方捞住了。泽林抱定了不放手。霍扎倒向甲板。
泽林一手捂着胸腔下沿,身体摇晃,不断地喘息,他脚步不稳,身体几乎弯折——霍扎怀疑自己是不是踢断了他一根肋骨。但他另一只手死死抱住了霍扎的脚,霍扎无论怎么抽怎么扭,都没办法挣脱。
他试了一下在右腿下半分泌汗液。他从希伯瑞战斗学院毕业以来就没有用过这招,但这值得一试。任何办法都值得尝试,只要能挣脱对方的控制。但这次没管用。也许是他忘记了正确做法,也许是他强行老化的腺体无力做出快速反应,但不管怎样,他都还被困在年轻对手的掌握中。而泽林已经从霍扎的打击下恢复。他甩甩头,银发反射着机库中的灯光,然后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霍扎那只脚。
霍扎一条腿被对方抓住,只能以手撑地,绕着年轻人转,他的另一只腿垂在旁边,努力去接触甲板,从而分担一点体重。泽林瞪着变形人,突然两手一拧,像是要把霍扎的脚直接拧掉似的。霍扎看出了他的企图,泽林刚一动手,他就已经做好准备,全身顺势急转。他又回到了刚才的姿势,一只脚被泽林双手抱住,两手按在甲板上,努力跟上对手的动作。我可以攻击他的腿部,靠过去用嘴咬,霍扎想,他很绝望,急需找到出路。只要他动作开始变慢,我的机会就来了。他们不会发现的,我需要的只是——然后,当然,他又一次想起,那些人已经拔掉了他的毒牙。那群老浑蛋,还有贝尔维达,他们到底还是会害死他——对贝尔维达来说是死后复仇。只要泽林一直这样抱着他的脚,这场战斗他就不可能赢。
管它呢,反正我就是要咬他。这个想法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还没有来得及认真考虑,他就已经付诸行动。瞬间,他已经在用力扯回被泽林抱住的那条腿,同时两手并用尽力推,将身体荡到年轻人两腿之间。他用自己仅存的牙齿咬上男孩的右侧小腿。
“啊!”泽林惨叫。霍扎咬得更用力了,感觉脚上被抓住的力度略微减轻。他向上甩头,试图撕扯那年轻人的肌肉。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就要爆开,腿将被折断,但他还是咬紧那块肌肉,并且用尽力气向上击打泽林的身体。泽林放了手。霍扎马上不再咬他,翻身避开那青年挥起双臂对自己头部的猛击。霍扎站起身,脚踝和膝盖感到酸痛,但都没有重伤。泽林这次逼近时一瘸一拐,鲜血沿着小腿流下。霍扎改变战略,向前猛击一拳,正中青年腹部,在他双臂笨拙防线下方。泽林两手捂住肚子和胸腔下沿,本能地弯下腰。霍扎闪身经过他身旁时,双拳猛砸向他颈后。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猛击足以致命,但泽林很强壮,霍扎还很虚弱。变形人稳住身体并且转身时,不得不避免撞到那些靠墙站立的佣兵。这场战斗已经覆盖了整座机库,从一头打到另一头。霍扎有机会再次命中之前,泽林就已经挺直身体,面容因为进攻受挫而扭曲。他尖叫着冲向霍扎,后者轻松避开。但泽林猛冲过程中被绊倒,纯粹因为运气好,他的头撞到了霍扎的小腹。
这一击因为完全出乎意料,所以更痛苦,也更令人丧气。霍扎倒地翻滚,试图让泽林栽倒,但年轻人压住了他,把他固定在甲板上。霍扎用力挣扎,却无法脱身。他被困住了。
泽林一手支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收到身后攥起拳头,对着身下的对手冷笑。霍扎突然意识到这次他已经无法反抗,他眼睁睁看着那只大拳头向上向后抬起,而自己只能平躺在地,胳膊动弹不得。一切都完了。他必定失败。他已经准备好到时候尽快挪动头部,看能否避开足以让人骨节碎裂的重击,他知道这一击随时可能来临。他再次尝试移动双腿,尽管知道这样做也毫无希望。他想闭上眼睛。但又知道他必须睁着眼。也许那个首领会突然开恩。他肯定看出来我身手不错。我只是运气不好。他或许会制止……
泽林的拳头停顿了一下,就像断头台上的利刃升至最高点,即将下落。
那一击并未落下。就在泽林身体绷紧准备出手时,他的另一只手——也就是支撑他上半身重量的那只手——突然打滑。因为按到了他自己流出的鲜血,手从霍扎身下滑开。泽林吃惊地哼了一声。他在滑向霍扎的过程中身体姿势有变,变形人察觉到钳制自己的力度在减轻。霍扎趁此机会从泽林身下挣脱,滚往远离对手的方向,几乎撞到看热闹的人腿上。泽林的头撞到甲板上,没有很重,但在他做出反应之前,霍扎就扑到他背上,两手扳住他的脖子,把年轻人满头银发的头颅向后抬起。他两腿放到泽林身体两侧,跨骑在他身上,死死压住他。
泽林现在静止不动,喉咙里发出咯咯声,被霍扎的两手扯得呼吸困难。他的体力的确强到足以把变形人拱开,翻过身来压住霍扎,但在他能采取任何行动之前,霍扎只要两手一拧,就可以折断他的脖子。
泽林仰视着克莱克林。后者几乎就站在他面前。霍扎一身是汗,气喘吁吁,也盯着首领那双黑色的、深陷的眼睛。泽林略微扭动一下身体,霍扎上臂稍一用力,他就不敢再动。
他们都在看他——所有的雇佣兵,或者海盗,或者私掠者,或者天知道他们到底自称什么。他们全都站在机库两面墙之间看着霍扎。但只有克莱克林直视霍扎的眼睛。
“这场战斗不是非得要以死亡告终。”霍扎喘息着说。他看着自己面前这个银发男孩——部分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男孩的头皮上。他再次抬头看克莱克林,“我赢了。你可以在下次停船时放这孩子下船,或者让我下船。我不想杀死他。”
黏湿温暖的液体沿着他右腿旁的甲板流动。他意识到是泽林的血从腿部的伤口流出来。克莱克林脸上有一种奇特的心不在焉的感觉。刚才被他收进套子的那把激光枪,现在又被他轻巧地握在左手中,并且对准了霍扎的前额。在一片死寂的机库中,霍扎听到枪支上膛时的咔嗒声和嗡嗡声,枪口离他的头颅仅有一米。
“那么就是你死。”克莱克林平静地说,“我这艘飞船上的位子,不会留给一个不喜欢杀人的人。”
霍扎直视克莱克林的眼睛,盯着那把一动不动的激光手枪枪口。泽林开始呻吟。
脖颈折断声在机库的钢铁空间里回荡,像枪声一样清脆。霍扎张开手臂,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佣兵头目的脸。泽林瘫软的身体无力地掉落在甲板上,缩成一团。克莱克林微笑着把枪收回枪套。它嗒的一声关闭,嗡嗡声渐渐平息。
“欢迎来到清风乱流号。”克莱克林叹了一口气,跨过泽林的尸体。他走到一侧舱门中央,开门离去,靴子踏在台阶上咔咔作响。其他人大多也跟着离去。
“干得不错。”霍扎还跪在地上。他闻声转头,又是那个嗓音甜美的女人,雅尔森。她再次向他伸手,这次是为了拉他起来。他感激地握住这只手,站起身来。
“我并不享受这过程。”他告诉她。他用前臂抹掉额头的汗水,直视那女人的眼睛,“你说过你的名字叫雅尔森,对吗?”
她点头:“你叫霍扎。”
“你好,雅尔森。”
“你好,霍扎。”她微笑。霍扎喜欢看她微笑。他看了一眼甲板上的尸体。受伤的那条腿已经不再流血。
“这个可怜虫怎么办?”他问。
“最好还是把他丢出去。”雅尔森说。她看了一眼机库里刚到的三个人——身覆厚毛、相貌如一的三个矮壮男性,全都只穿着短裤。他们站在别人离开的那个门前,好奇地看着霍扎。三个人都穿了厚靴子,好像刚开始穿衣服就被打断了似的。霍扎想大笑,不过,他只是微笑着挥手打招呼。
“你们好。”
“哦,这几位是布莱茨列金兄弟。”雅尔森说,三个毛球形的身体向他挥动深灰色手掌,动作不是很整齐。“一号,二号,三号,”她一边说,一边轮流向三人点头示意,“克隆三人组的成员都有被迫害妄想狂。我们可能是世上仅有的冒险队了。”
霍扎看看她,想知道她是不是认真的。克隆三人组恰好在此时走来。“她说的话一句都别信。”其中一个人说,这声音柔和得让霍扎吃惊,“她一直都不喜欢我们,希望你是个真朋友。”六只眼睛热切地看着霍扎。他努力忍住没有笑出声。
“这个你们就放心吧。”他告诉他们。这些人报以微笑,然后互相交换眼神,点头赞许。
“我们把泽林放进弃物管,回头再把他抛出舱。”雅尔森对另外三个人说。她走到尸体旁。布莱茨列金兄弟中的两人跟上她,三人一起把瘫软的尸体挪到机库中的某个区域,他们掀起几片金属板,找来一个弯曲的舱盖,把泽林的尸体盖到下面的狭小空间里。然后又关闭了舱口,盖上金属板。第三位布莱茨列金从壁柜里取了一块布,擦掉甲板上的血迹。然后,三人都走向门口,爬上梯子离开。雅尔森来到霍扎面前,向侧面甩头:“来吧。我带你去洗澡的地方。”
他跟着雅尔森穿过机库甲板,走向舱门。中途她转身说:“其他人去吃饭了,如果你能及时洗完,还可以在餐厅见到我。闻着味儿就能找到。反正,我还要去收我赢的钱。”
“你赢的钱?”霍扎在他们走到门口时问,雅尔森伸手按向一些控制按钮,霍扎猜想应该是照明开关。女人转向他,看着他的眼睛。
“当然。”她说,然后按下手掌下的按钮。灯光并没有变,但霍扎感觉到脚下有晃动。他听到嘶嘶声,然后是泵机运转的声音。“我赌了你赢。”雅尔森说。然后转身,轻快地跳上门后的阶梯,一步两级跑走了。
霍扎回头看看机库,然后跟着她离开。
就在清风乱流号恢复空间跃迁模式,船员们也都坐在桌旁时,飞船抛出了泽林瘫软的尸体。在那里,它找到了一个身着防护服的活人,留下的是一个身着短裤和破上衣的死尸。尸体翻滚着,渐渐结冰,薄薄一层空气分子在尸体周围扩散开去,像是生命正在远去的模糊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