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光明神庙
清风乱流号飞船掠过一颗卫星的阴面，途经满布环形山的荒芜原野——经过重力井边缘时，飞行器微微颠簸，随后，它俯冲向云层下的蓝绿色行星。几乎就在经过卫星之后的一刹那，它开始转弯，机鼻渐渐离开那颗行星，指向宇宙空间。转弯中途，清风乱流号放出穿梭机，将其抛向那颗星球模糊的地平线，飞向行星弧形表面下黑斗篷一样的空间。霍扎坐在穿梭机里，和清风乱流号形形色色的船员在一起。他们都已经全副武装，坐在穿梭机拥挤座舱里狭窄的凳子上，大家穿着的太空服也多种多样，就连三位布莱茨列金穿着的型号都不完全相同。仅有的一套相对现代的装备穿在克莱克林身上——他从霍扎那儿抢到的瑞希太空服。
他们都携带武器，类型跟防护服一样杂乱。多数都是激光枪，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文明”世界所谓的“克鲁斯”——连续射线型武器系统。较好的那些型号使用的是可视范围以外的波长。有些人带了等离子炮或者重型手枪，有一个人拿了看似很凌厉的微型迫击炮，但只有霍扎拿了一把射弹型步枪，而且很旧很粗糙，射速缓慢。他第十次或者第十一次检查这件武器时，心中暗骂。他也诅咒自己拿到的这件漏气防护服——遮面板已经开始起雾。整体情况就是毫无希望。
穿梭机进入马卓恩行星大气层，机体开始颠簸摇晃，他们要在这里攻击并且抢劫一个被称为光明神庙的地方。
清风乱流号花了十五天时间，才龟速爬过二十一个标准光年，从索贲行星来到马卓恩行星所属的星系。克莱克林吹嘘说，他的飞船最快能达到一千两百倍光速，但他说，那样快的速度只用来应急。霍扎细细观察过这艘老旧飞船，很怀疑它能不能进入千倍以上光速，在那之前，外置跃迁发动机很可能就已经把飞船跟周围的一切全都烤焦了。
清风乱流号是一艘古老的罗尼斯装甲攻击舰，来自一个衰败中的晚期王朝，建造目标更侧重坚固可靠而不是性能优越或者复杂精密。考虑到船员们的技术水准，霍扎觉得这样挺好。飞船大约有一百米长，船幅二十米，高十五米，再加上船尾舱壳上空一座十米高的尾翼。主体两侧突出的是跃迁发动机，形状就像是缩小版船体，其前端接近机鼻，靠短粗的侧翼和流线型尾部发射架跟主体相连。乱流号整体为流线型，尾部装有短程加速用聚变发动机，机鼻配有小型攀升引擎，用于大气层内和重力井中的航行。霍扎觉得，它的配置在很多方面都不够理想。
他得到了泽林的旧床位，跟乌斯林共用一间边长两米的方形舱——这也被勉为其难地称为船员宿舍。乌斯林自称飞船机械师，霍扎跟他聊了几分钟，想搞清乱流号的一些技术参数，却发现这个矮壮的白皮肤男子对飞船较为复杂的系统所知甚浅。他为人并不讨厌，身上没有异味，多数时候也不打呼噜，所以霍扎觉得，自己运气也算不错。
飞船有十八名船员，分住九间宿舍。首领当然有自己的房间，布莱茨列金三兄弟共享的那间特别臭，他们喜欢开着门，每个经过他们门口的人都愿意把门关上。霍扎失望地发现，船上只有四个女人。其中两个很少离开宿舍，而且主要靠打手势跟其他人交流。第三个是一位宗教狂热分子，这女人啊，如果不是在设法教化他加入什么神教，就是待在她跟雅尔森共享的那间宿舍里，戴上耳机播放奇幻题材的脑波磁带。雅尔森看似是全船唯一的正常女性，尽管霍扎发现，自己根本很难把她当作女人。但毕竟是她承担起了那份把霍扎介绍给其他人的职责，还告诉他有关飞船和船员各方面的情况。
他在飞船中棺材匣风格的洗浴点清洗了身体，然后按照雅尔森的建议，闻着味儿找到了餐厅，那里的人大多无视他的存在，但的确有食物朝他的方向被推过来。克莱克林在他落座时看了他一眼，他两边是乌斯林和一位布莱茨列金，然后首领就不再看他，继续大谈武器、装甲和战术。饭后，乌斯林带霍扎去了他俩的宿舍，然后就离开了。霍扎在泽林床位上清理出一片空间，扯了一条破毯子盖住自己疲惫、伤痛、看似老迈的身体，随即深深睡去。
他醒来后，收拾了泽林为数不多的遗物。状况很可悲，那个死掉的年轻人有几件T恤衫，几条短裤，一两件折叠短裙，一把生锈的刀，一套廉价匕首装在明显磨损的皮套里，还有几本巨大的塑料缩印图书，上面有会动的插图，只要书打开着，就一遍遍循环播放古代战争图景。大概就这点东西。霍扎留下了年轻人漏气的防护服，尽管它明显太大，也不能调整，另外就是那把维护状态奇差的老旧射弹步枪。
他用破旧的床单裹上其他东西，带到下层机库。那里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没有人费力气把穿梭机推回原位。雅尔森在那里，赤裸上身锻炼。霍扎站在门口台阶下看那女人健身。她旋转，跳跃，做前后空翻，踢腿，打空拳，用力时会发出轻柔的哼嗨声。看到霍扎时，她停了下来。
“欢迎回来。”她弯腰捡起甲板上的一条毛巾，然后开始用它擦拭胸口和两臂，那里有汗珠在金色体毛间闪烁。“还以为你已经挂了。”
“我睡了很久吗?”霍扎问。他不知道这飞船上采用怎样的计时系统。
“两个标准日。”雅尔森用毛巾擦她蓬乱的头发，然后把湿毛巾搭在体毛较少的肩膀上。“不过，你睡醒之后显得精神多了。”
“我感觉也好多了。”霍扎说。他还没有照过镜子，也没有在任何反光平面上看过自己，但知道身体正在恢复正常，渐渐失去衰老迹象。
“那些是泽林的东西吗?”雅尔森向他手里的包裹点头。
“是的。”
“我来给你演示一下弃物管的操作方法。下次离开跃迁空间时，我们很可能就要把这些丢掉了。”
雅尔森打开甲板和下面的舱盖，霍扎把泽林的物品放进圆柱形空间，雅尔森再次将其关闭。在他嗅到对方汗湿的身体时，变形人觉得自己喜欢雅尔森的体味。但从对方的态度看，两人完全没有超越友谊、继续发展的可能。不过在这条飞船上，有朋友他就满足了。他当然需要个朋友。
随后他们去了食堂。霍扎饿坏了，他的身体亟须食物来重建，假扮那个索贲星边缘世界总督老头儿之后身形枯瘦，需要能量来填充。
霍扎觉得，至少这里的自动厨房没问题，反重力装置看似也运转正常。但一想到可能面对拥挤的船舱、腐臭的食物和简陋易错的重力场，变形人就会心惊肉跳。
他们一起坐在食堂里。“……泽林生前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雅尔森一边摇头，一边把食物塞进嘴里。霍扎想知道船上有没有人会想为他杀死的年轻人报仇。
“可怜的家伙。”霍扎又说了这句话。他放下勺子，呆望面前混乱的低矮餐厅，仿佛又一次感受到颈骨在手中折断的感觉。不到一秒就决定了生死，他仿佛看到脊柱断裂，气管皱缩，血管被挤压堵塞——像是扳动开关，熄灭了那个年轻的生命。他摇摇头。“他来自哪里?”
“这谁知道!”雅尔森耸肩。她注意到霍扎脸上的表情，在咀嚼间隙补充说，“听我说，你已经杀死了他。他死了。那现在就把他忘记。这件事当然残忍，但……反正，他也是个很无聊的人。”她又吃了些东西。
“我只是想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人需要我通知的。朋友或者亲人或者——”
“听着，霍扎，”雅尔森说着转向他，“你上了这条船，就不再有过去。在这里，问别人之前来自哪里或者从前做过什么，会被认为非常无礼。也许我们都有某些秘密，也许我们只是不愿去想、不愿谈论自己做过的事以及自己的遭遇。无论如何，不要试图找出答案。你两耳之间那个区域，是这个破箱子里仅有的私密空间，所以，好好利用它。如果你活得够久，或许某些人最终会愿意跟你坦白跟他有关的一切，很可能在他们喝醉的时候……但到那时，你或许已经不想知道了。无论怎样，我的建议是暂时丢开这件事。”
霍扎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雅尔森还在继续讲。“我现在就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省得你问。”她放下勺子，用一根手指抹抹嘴唇，然后从座位上转身面向他。她举起一只手。前臂和手背上的绒毛给她的深色皮肤加上了一层金色轮廓。她伸开一根手指。“第一，飞船：罗尼斯型号;船龄高达数百年。至少有十几位不甚小心的船主。目前没有船首激光炮，因为我们尝试改变波长设置的时候把它搞炸了。第二——”她又伸开一根手指，“克莱克林：他在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认识他之前就已经拥有这艘飞船。他说自己是在某个地方的伤害游戏里赢来的，那是在战争之前。我知道他喜欢玩这种游戏，但我不了解他的水平。反正，这是他的私事。我们的官方名称是KFC：克莱克林自由冒险队，而他就是老板。他是个很好的领导者，实战情形下不怕跟其他团队成员并肩死战，这个在我看来就已经很不错。他的特色技能是从来不睡觉。他有一个……呃……”雅尔森皱起眉头，显然在找合适的词，“强化的大脑分区模式。三分之一的时间里，他大脑一侧休息，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反应迟缓;另有三分之一时间是另一半休息，他就会擅长处理逻辑和数字，但不那么善于沟通。还有三分之一时间，就像他参与战斗或者面临其他紧急情况时，两个脑区同时运转并发挥作用。想要趁他睡着的时候暗算他会特别难。”
“受迫害妄想狂的克隆人船员，加上一个颅骨内自备排班表的首领，”霍扎摇头，“好吧。请继续说。”
“第三——”雅尔森说，“我们不是雇佣兵，我们是一支自由冒险队。事实上我们只是太空海盗，但既然克莱克林选择了现在的名字，那我们就这样了。理论上讲，只要能吃饭会喘气儿的人都能加入，但事实上首领还是比较挑剔的，他本来还想更挑剔，我猜。管他呢。我们履行过一些合约，主要是提供保护，做些护航的任务，雇主是受到战争影响的三级技术水平的星球。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自由行动，进行掠夺，目标是任何一个受到战乱影响、让我们觉得有利可图并且可以安全脱身的地方。我们当前就是在执行这样一个计划。克莱克林听说了这个名叫光明神庙的地点，它位于一座略高于三级技术水平的行星，密林地带，他认定这次能手到擒来——这是他很爱用的一个词儿。据他说，这地方满是牧师和金银财宝。我们只要干掉前者，抢走后者。然后我们就赶去维瓦奇星陆，抢在‘文明’动手炸毁那里之前，买些装备来取代船首激光炮。我猜那里的东西会很便宜。如果我们停留足够长时间，人们甚至可能会把有些东西白送出去。”
“维瓦奇那边出了什么事?”霍扎问。这件事他都没听说过。他知道这座大型星陆是在附近的交战区域内，但他一直以为，那里的共管地性质会让它免受战火波及。
“你的艾迪兰朋友没跟你说过吗?”雅尔森说。她放下刚才伸手指的那只手。“好吧，”她看霍扎耸肩，就继续解释，“你很可能已经知道。艾迪兰人正在沿着整个星湾内侧推进——这里也称为星耀崖。‘文明’方面看似一反常态地做出了一些反击，或至少是准备这样做。曾经一度，双方看似能达成一份妥协，让维瓦奇继续作为中立区域存在。艾迪兰人对行星的宗教狂热意味着他们并不真正对星陆感兴趣，除非‘文明’试图把那里用作军事基地，而后者的确也承诺了不做这种事。哼，有那些在建的可恶通用系统星舰，他们不需要在星陆或者星环建立基地，也不需要行星或者其他任何天体……好吧，维瓦奇星陆上所有各色各样的人物都认定了自己不会有事，不必劳烦任何人担心，甚至可能借着周围星际大战的机会发财致富……然后艾迪兰人宣布，他们还是要占领维瓦奇，但只是名义上占领，不派驻任何军队。‘文明’表示无法接受，双方都不肯放弃他们宝贵的原则，于是‘文明’一方就说：‘好吧，如果你们不让步，我们就会在你们到达之前炸掉这地方。’这就是当前情况。在艾迪兰舰队到达之前，‘文明’将会疏散整片星陆，然后炸掉它。”
“他们要疏散整个星陆?”霍扎问。这还真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艾迪兰人给他的情报中从未提到过跟维瓦奇有关的情况，即便是在他假扮成外部星球总督埃格拉汀期间，从外部传来的相关信息也都是些传闻。白痴都能看出来，忧郁星湾周围的整个区域都将变成数百光年规模的战场，并至少持续数十年，但他一直没能搞清楚具体在发生什么。战争真的已经在升级。即便如此，也只有疯子才会想到尝试疏散整个星陆上的所有人。
雅尔森还是点头，继续讲。“大家都这样说，别问我他们从哪里搞那么多飞船做这件事。但这的确是他们声称要做的事情。”
“他们疯了。”霍扎摇头说。
“是的，那个，我觉得他们最初开战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好吧，抱歉，请继续。”霍扎说，一面挥手。
“我都忘记刚刚想说什么了。”雅尔森笑道，一面看竖起来的三根手指，就好像从中能找到线索一样。她看看霍扎。“我觉得也就这么多吧。我会建议你在到达马卓恩行星的那座神庙之前低调行事，少说话。细想想，到了之后最好也继续低调。”她笑起来，霍扎发现自己也在跟着她笑。她点头，又一次拿起勺子，“假如你能活着撑过这次任务，人们对你的接纳程度就会上升，因为并肩战斗过。暂时来说，你就是这艘飞船上的新生婴儿，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都不必考虑泽林的遭遇。”
霍扎怀疑地看着她，设想穿着二手防护服，拿不可靠的射弹步枪，要怎么去攻击别的地方——哪怕是一座不设防的神庙。“好吧。”他叹口气，从勺里挖出更多食物，“只要你们别再开赌局，赌我会怎么死之类的……”
雅尔森看了他一秒钟，然后微笑，继续吃东西。
事实上，不管雅尔森说了什么，克莱克林对霍扎的过去显得更加好奇。首领邀请霍扎去了他的船舱。那里整齐洁净，一切物品各居其位，或被收纳，或者夹紧，或者有网罩约束，而且气味清新。墙面上摆放着真实的书册。地上还有一张吸音地毯。房顶挂了一个清风乱流号模型，另一面墙上有一把巨大的激光步枪。它看似火力强大，有巨大的电池匣，枪管末端有激光散射装置。步枪反射着船舱中的柔光，像是被擦得很干净。
“请坐。”克莱克林说，示意霍扎坐在一张小凳上，而船长自己把单人床调成长沙发形，半躺在上面。他伸手到一侧的置物架，拿起两个嗅瓶，把一只递给霍扎，后者接过来打开封口。清风乱流号船长从他自己的碗里深吸烟雾，然后喝了一点雾一样浑浊的液体。霍扎做了同样的事。他对里面的成分有印象但想不起名字，是那种嗅到之后可能产生亢奋感、喝下之后只会情绪上涨的类型。其中的有效成分效果在人体温度下仅能持续几分钟，反正大多数类人生物的消化道都可以分解它，而不会直接吸收。
“谢谢。”霍扎说。
“话说，你现在看起来确实比刚上船的时候好多了。”克莱克林说，他看着霍扎的胸部和胳膊。经过四天的休息和大量进食，变形人已经几乎恢复了他平常的体态。他的躯干和四肢都更粗壮，接近平时肌肉相当发达的状态，而且他肚子没有长肉。他的皮肤开始变得紧致，并且有了一份金棕色光芒。他的五官看上去更坚毅，同时也更温和。他的头发已经从发根那里开始变为深色。此前他已经剪掉了望族官僚那稀疏的黄发。他的毒牙也在重新长回，但它们还需要再过二十天左右才能使用。
“我感觉也好多了。”
“嗯。泽林的事情很可惜，但我确信你能理解我的立场。”
“当然，我只是很高兴你给了我那个机会。换成某些其他人，可能会一枪干掉我，丢出舱外。”
“其实我也那样想过。”克莱克林一边说，一边摆弄他手里的瓶子。“但我感觉到你并不完全是一派胡言。不能说我当时相信那套衰老药剂跟艾迪兰人的说辞，但我确实感觉你有可能打赢。不过提醒你一下，你算运气不错，对吧?”他冲着霍扎微笑，后者报以微笑。克莱克林看着对面墙上的书，说，“反正泽林也就是个累赘。你懂我意思吧?”他把视线转回霍扎，“那孩子几乎不懂得步枪哪头冲前。我本来就在考虑下次发动袭击的时候把他弃了。”他又吸了一口烟。
“我只能说，谢谢。”霍扎渐渐认定，他对克莱克林的第一印象多多少少是准确的——这位首领就是个彻底的浑蛋。如果他反正也要把泽林丢到什么地方，那场殊死搏斗就完全没必要。霍扎可以临时住穿梭机或者机库，或者让泽林住那种地方也行。去马卓恩行星这段旅程，船上多一个人当然不会更宽敞，但毕竟时间不长，他们也不需要节省空气或者食物。克莱克林只是想看热闹。“我很感激你。”霍扎说着向船长举起嗅瓶，稍事停顿，又吸了一口，然后细细打量克莱克林的表情。
“那么，给我讲讲，给那帮三条腿的家伙打工感觉怎样。”克莱克林说，他笑着，抬起一只胳膊，按在沙发床一侧置物架上，然后扬起一侧眉毛。“好吗?”
啊——哈，来了，霍扎想。他说：“其实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做详细了解。五十天前，我还是斯莱登星球舰队的一名船长。估计你没听说过我们那儿吧?”克莱克林摇头。霍扎过去两天一直在给自己编这段故事，他知道如果克莱克林真的去调查，他会发现确实存在这样一颗星球，居民多数都是类人生物，并且在近期被纳入艾迪兰势力范围。“那个，艾迪兰人本来是要处死我们的，因为我们在星球官方投降之后还坚持战斗。但随后我被单独揪了出来，有人告诉我说，如果我能为他们完成一件任务，就可以活命。他们说，我的样子很像某个老头子，他们想让这个老头子站在艾迪兰人一边。如果他们除掉这个人，我愿不愿意假扮他?我当时想，这有什么不行。我当时还有什么不能失去的?所以我就被喂下了衰老药剂，去了这个叫作索贲的行星，假扮成一名政府高官。我当时表现还不错，直到这个来自‘文明’的女人出现，她揭露了我的整个行动，还险些害我被杀。他们正想解决我的时候，这艘艾迪兰巡航舰赶到，目的是抓那个女人。他们救了我，抓了那女的，然后在返回主力舰队的路上被一艘通用星际飞船伏击。我被塞进这套防护服，丢出飞船，等着舰队赶来。”霍扎希望他这个故事听起来没那么熟练。克莱克林盯着手里的嗅瓶，皱着眉。
“我就有点儿纳闷了，”他看着霍扎，“为什么明明大舰队就在附近，却有一艘巡航舰独自闯入呢?”
霍扎耸肩。“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那艘通用星际飞船冒出来之前，他们几乎都没有时间跟我讲清当时的状况。我猜，他们一定是特别想要抓到那个‘文明’女人，或许是觉得如果大舰队接近，就会被通用星际飞船发现，然后那女人就会坐上自家飞船逃走了。”
克莱克林点头，若有所思。
“嗯，他们一定是特别想抓到她。你见过她吗?”
“哦，我当然见过。在她把我害惨之前，以及之后。”
“她长什么样?”克莱克林拧紧眉头，又在摆弄嗅瓶。
“高，瘦，有点好看，但不容易接近。过度精明，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说不好……感觉她跟我见过的其他‘文明’女人没有太大区别。我是说，她们当然有不同的外貌特征之类，但她也不是特别出众那种。”
“据说她们还是很特别的，有些这种‘文明’特工。据说她们可以……玩一些花样。你知道吗?各种特殊的机能强化还有高级的生物化学改造。你有没有听说她有什么特殊能力?”
霍扎摇头，不知道对方想把谈话引向哪里。“我倒是没发现。”他说。高级的生物化学改造，克莱克林提到了这个。首领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吗?他是否怀疑霍扎是“文明”特工，或者变形人?克莱克林还在看霍扎的药瓶。他点头说：“要是世上还有一种女人对我有吸引力，应该就是‘文明’世界的女人。据说她们真的有各种……改造，你懂吗?”克莱克林看着霍扎，一边吸烟，一边挤眼，“两腿之间，男人有那种浆化的睾丸，对吧?像是能轮番上阵似的……女人也有类似的东西，传说能让高潮持续好几个小时……嗯，几分钟肯定没问题……”克莱克林两眼似乎已经失神，收住了话头。霍扎努力不表现出自己内心的鄙视。又是这一套，他心里想，他试着数了一下自己听别人说过多少次——经常是来自三级或者四级早期技术水平的行星，通常是很接近于人类的物种，男性多于女性，这种人经常压低了嗓音，带着嫉妒的调子羡慕“文明”人有更多快感。“文明”世界本身，在这个问题上一反常态地低调，并不公开宣扬他们世界里的人们在性器官方面经历了多少改造。
自然，这样的谨慎态度仅仅是提升了外界所有人的兴趣。霍扎有时候会生气，因为“文明”靠技术提升性满足的做法得到了那么多卑贱的向往。克莱克林这样说，倒是一点儿都没让他感到意外。他暗自好奇，不知道首领本人有没有接受过那种廉价的、模仿“文明”世界的手术。那并不少见，也不安全。太多时候，这种改造简单粗暴，对男性而言风险尤其巨大，并且没有同时升级心脏和血液循环系统，让它们至少能承受提升后的压力。当然，在“文明”内部，这些提升都是写进了遗传基因的。这种单纯模仿“文明”社会放荡生活表象的做法，在字面意义上令人“心碎”。我猜，接下来该说到那些神奇的药物腺体了，霍扎想。
“……是啊，他们还有那些药物腺体。”克莱克林接着说，他双眼失神，自顾自地点头，“据说他们能服用到任何东西，随时随地可得。只要动个念头就好。这些秘密技术能给他们带来快感。”克莱克林摩挲着手里的瓶子，“他们说你无法强迫‘文明’的女人，明白吗?”他看上去也没指望对方回答。霍扎保持沉默。克莱克林再次点头，“嗯，她们可是很有品位，这些女人啊。跟我们船上的货色完全不同。”他耸耸肩，又嗅了一下瓶子，“不过……”
霍扎干咳一声，身体前倾，没有看克莱克林。“反正，她现在已经死了。”霍扎说完抬头看。
“嗯?”克莱克林心不在焉地看着变形人。
“我说那个‘文明’女人，”霍扎说，“她现在已经死了。”
“哦，是的。”克莱克林点头。然后清清嗓子说，“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我有点儿想让你跟我们干神庙这桩买卖。我觉得你欠我们的，就当是船费。”
“哦，这可以，别担心。”霍扎说。
“好的。那之后，我们再看。如果你表现好就可以留下，否则我们会把你留在你想去的地方，像别人说的，合理区间内任选。这次行动本身应该没问题，手到擒来。”克莱克林用他平摊的手掌做出俯冲飞行的样子，就像它是清风乱流号的模型，悬浮在霍扎上空，“然后我们去维瓦奇。”他又吸了一大口嗅烟，“你玩伤害游戏吗?”他把瓶子放下，霍扎透过瓶颈里腾起的烟，注视着那双掠食者一样的眼睛。他摇摇头。
“这个并不是我的消遣之一，从来都没有好机会学习。”
“是啊，我猜没有。但这是世上最好的游戏。”克莱克林点头。“除了这个……”他微笑着环视周围，显然是指这艘飞船，里面的人，还有他们的职业。“好啦，”克莱克林说着，微笑着坐起来。“我觉得我们已经说过欢迎登船，但我还是要再次欢迎你。”他身体前倾，拍拍霍扎的肩膀。“只要你搞清楚这里谁才是老大，没问题吧?”他咧开大嘴笑着。
“这是你的飞船。”霍扎说，他喝掉了瓶中剩余的部分，把它放在架子上，旁边是一幅投影人像，那是克莱克林身着黑色防护服，手握墙上挂的那把激光步枪。
“我觉得我们会相处很好，霍扎。你了解一下其他船员，平时注意训练，我们就能把那帮臭和尚打得屁滚尿流。你觉得怎样?”首领又一次向他挤眼。
“绝对的。”霍扎说，他微笑着站起来，克莱克林为他打开门。
霍扎一走出船长室，前往餐厅的途中就打定了主意。那么，我下一次的小花样就是……假扮克莱克林船长。
随后几天里，他认真了解着其他船员。他跟那些愿意谈话的人谈话，观察那些不愿说话的人或者暗中倾听别人谈论他们。雅尔森还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跟室友乌斯林相处得也不错。尽管那位壮实的机械师沉默寡言。如果不是在工作或吃饭，他通常就在睡觉。布莱茨列金兄弟显然已经认定霍扎并不是敌人，但他们似乎还要等到马卓恩行星的神庙冒险之后，才会决定这人是否算得上朋友。
那个跟雅尔森同住，笃信宗教的女人名叫多若劳。她很胖，肤色和发色浅白，巨大的耳朵向下足以触及脸颊。她说话音域很高，有些刺耳，但她自己觉得已经在压低嗓子了，她很容易流眼泪，日常动作夸张又略显紧张。
整个团队最年长的成员是阿维杰，一位矮小的、饱经风霜的男子，棕色皮肤，毛发稀少。他能用胳膊和腿做出特别灵巧的动作，比如两手互握背在身后，然后不放手双手的情况下把它们高举过顶。他跟一个名叫钱德拉里杰里的人同住一间，后者是高高瘦瘦的中年蒙德里迪星人，他额头上有当地人引以为傲的巨大伤疤，他对这伤痕自我感觉极好，对别人总是一副鄙视的表情。他特别坚决地不理会霍扎，但雅尔森说，他对任何新人的态度都是这样。钱德拉里杰里花很长时间维护他的旧防护服，让它状态良好，激光步枪也保持洁净光亮。
高和奇-阿索鲁孚斯是两个离群索居的女人，据说她们经常躲在自己房间里搞事情，这让团队里占大多数的，比较不能容人的男人们感到不快。两个女人都很年轻，玛瑞语知识相当贫乏。霍扎本来以为，这个是导致她们如此孤立的主要原因，但后来发现，她们本来就很腼腆。两人都是中等身高，不胖不瘦，五官棱角分明，灰色皮肤，双眸漆黑。霍扎觉得，还好她们不经常直视旁人，被那双眼睛盯着可能会非常令人不安。
米普是个肥胖、忧郁的男子，皮肤很黑。他会手动操控飞船，当克莱克林不在舰上，团队又需要近距离火力支持的时候，他也会操作穿梭机。据说他的射击能力也不错，擅长使用等离子炮和快速射弹枪，但他容易醉酒误事，经常从自动厨房弄来各种麻醉性的饮品，把自己搞得人事不知。有一两次霍扎听到他的呕吐声从第二间宿舍里传来。米普跟另外一个名叫内森的酒鬼同住，后者脾气更和善一些，经常唱歌。不管是真的还是自欺欺人，反正他坚持说自己有个可怕的过去需要遗忘，尽管他喝酒比米普节制一点儿，状态也更稳定，但有时还是会超过平时的酒量，然后他会变得特别安静，接着会大声抽泣。他身材矮小瘦弱，霍扎感到好奇，不知道他喝下去的酒都存到了哪里，眼泪又是从他那颗小光头的什么地方流出。也许他体内有条捷径，从喉管直通泪腺。
兹伯瑞克·奥德拉耶是飞船上自认为的计算机高手。因为清风乱流号的控制系统没什么自觉意识，理论上他和米普合作，就能改写克莱克林设定的授权码，并且把飞船开走，所以在克莱克林不在时，他和米普从来都不允许一起留在上面。事实上，奥德拉耶根本就没有那么擅长计算机，霍扎假作随意地问了几个尖锐的问题就发现了。不过霍扎觉得，这个微微驼背、黄皮长脸的高个子很可能掌握了恰好足够的知识，足以解决这艘飞船的智能组件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反正它的设计目标就是经久耐用，而不是复杂精密。兹伯瑞克·奥德拉耶的室友是拉瓦·甘姆多，从他的肤色和体毛判断，他应该跟雅尔森来自同一个地方，但他本人否认这件事。雅尔森对这个问题含糊其词，看得出两人都不喜欢对方。拉瓦也是个内向型的人。他给自己居住的上铺那一点狭小空间安装了挡板，装了几盏小灯和一台风扇。有时候他接连几天都待在这个小空间里，进入时带着装水的容器，出来时带出另一个容器装尿。兹伯瑞克·奥德拉耶尽可能无视他的室友，而且总是否定自己往拉瓦的小木盒通风管里喷过烟，尽管他确实有吸烟习惯，那种切弗特雷蒂烟丝也的确有股恶臭味。
最后一间宿舍住的是兰尼帕布拉和兰姆。兰尼帕布拉是整个团队最年轻的，是个瘦高的青年。他红发耀眼，讲话口吃。他舌头上有文身，并为它感到骄傲，有机会就想展示一下。文身是个人类女性，怎么看都很简陋。兰尼帕布拉是清风乱流号最接近于船医的角色，经常随身携带袖珍电子书，其中有一本较新的泛人类医疗入门教科书。他还挺骄傲地向霍扎展示过，包括里面的一些动态页面，其中一页用鲜艳的色调展示了消化系统深度激光烧伤的常用疗法。兰尼帕布拉觉得这个很好玩，霍扎只能暗自提醒自己，在光明神庙要更加努力地避免中弹。兰尼帕布拉胳膊特别长特别瘦，每天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四肢着地行走。到底这个是他们物种的常态，还是他故作姿态，霍扎一直都没搞明白。
兰姆的身高明显低于常人，但看起来肌肉发达特别结实。他有两层眉毛，额上有短角直接从他日渐稀疏但很黑的头发里面支楞起来，那张脸经常刻意摆出好斗又可怕的样子。他在军事行动间隙不爱说话，如果开口，通常都是聊他参加过的战斗，杀过的人，用过的武器，如此种种。兰姆自以为是船上的二把手，尽管克莱克林把其他人都看作平等成员。兰姆时不时就会提醒周围的人别招惹他。他装备精良，手段狠辣，他的防护服上甚至还有颗小型核弹，他说自己会在被俘之前引爆它。他似乎想让人们相信，如果惹急了他，他就有可能在一怒之下引爆那颗传说中的核弹。
“你这浑蛋看着我干吗?”兰姆的声音说，周围是风暴一样的静电噪声，霍扎乘坐穿梭机，在他过大的防护服里面震荡摇摆。霍扎这才意识到他在盯着看正对面的人。他碰了下脖子上的通话按钮，说：“我只是想别的事情，走神了。”
“我不想让你看着我。”
“可是我们都得看着某个地方啊。”霍扎开玩笑地对那个身穿漆黑防护服和灰色头盔的人说。那黑色防护服里的人，用没有拿激光枪的手做了个手势。
“反正，就是不许看我。”
霍扎把手从脖子上放下。在防护服里摇头。头盔太大，所以防护服本身都没有动。他改为盯着兰姆头部上方的管线看。
他们即将进攻光明神庙。克莱克林在操纵穿梭机，令其在马卓恩行星的密林上空飞掠，夜色依然笼罩四方，一行人飞向晨曦中的地平线，密集的绿色植物之间雾气升腾的地方。他们制订的计划是：清风乱流号掉头飞向行星表面，趁太阳刚升起时接近，使用舰载效应器破坏神庙中的所有电子设备。用它的副激光炮和闪光弹制造尽可能多的噪声和闪电。趁这些袭扰措施吸引敌方牧师团防御火力期间，穿梭机或者径直冲向神庙，投放所有人员，或者，如敌方有反击行动，就降落在神庙靠近夜幕一侧的森林里，让身穿防护服的小股进攻兵力从这儿离舱。战斗团队随后将分散行动，如果有相应设备，就利用反重力装置飞向神庙，如果没有——像霍扎一样，那就爬行，潜行，走路或者跑步，总之要接近那片低矮的斜面建筑和哨塔，那里就是光明神庙。
霍扎无法相信，他们不进行侦察就要直接闯入。但克莱克林在机库中的战前准备会上坚持说，侦察会牺牲行动的隐秘性。他有宫殿内部的精准地图，还有一个可靠的作战方案。只要每个人都按计划行动，就不会有任何意外。那帮僧侣也不是彻头彻尾的白痴，这颗行星跟外星人有过接触，知道周围有战争正在进行。所以，为了防止可能被教团雇用的空中侦察发现，更明智的选择是不要去侦察，以免暴露己方意图。反正呢，神庙一般都没有太大变化。
霍扎和另外几个人都不是很赞同这个情况分析，但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他们都冒着汗水，紧张地坐在密闭的穿梭机里，跟鸡尾酒原料似的被筛成一团，以超音速向着可能敌对的目标空域猛冲。霍扎叹了口气，再次检查他的步枪。
就像他的古老护甲一样，这把枪也很老旧而且不可靠。他在飞船上用空包弹试射时，就有两次卡壳。它的磁性射弹推进器看似还能使用，但从子弹不稳定的散射方向看，它的扫射模式几乎无用。子弹很大，口径至少有七毫米，弹体长度是直径的三倍，枪里只能装四十八颗子弹，速度不超过八发每秒。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么巨大的子弹居然不是爆破性的。射出的只是实心金属块，别无其他。雪上加霜的一点是，这武器的瞄准器还是坏的，打开之后，那块小屏幕上笼着一团红雾。霍扎只能叹气。
“我们当前高度是树冠以上三百米，”克莱克林的声音从穿梭机驾驶舱传来，“速度大约一点五倍音速。清风乱流号正在开始向目标冲击。行动两分钟后开始。我已经能看到早霞。祝各位好运。”那声音伴着咔嚓声在霍扎头盔扬声器中消失。有几个穿了防护服的身影在交换眼神。霍扎看了一眼雅尔森，她坐在穿梭机对面三米之外，但她的遮面板设成了镜面模式。霍扎看不出这女人有没有看他。他想要对她说些什么，但又不想在公开通话线路呼叫她，也怕干扰她集中精神准备作战。在雅尔森旁边坐的是多若劳，她戴了手套，正在头盔遮面板前画火焰圈标志。
霍扎用手拍拍老旧的步枪，用嘴吹了吹遮面板上沿积起的水雾。这样只会让情况更糟，跟他担心的一样。也许他应该打开遮面板，反正也已经进入这颗行星的大气层。
穿梭机突然剧烈震荡，就像它撞到山顶似的，所有人都向前栽，扯紧了安全带，有几把枪向前上方飞出，撞到穿梭机顶，然后掉落甲板。人们纷纷捡枪，霍扎闭上眼睛。如果这些狂热分子中间有人没有关闭枪支保险，他一点儿都不会感到意外。不过，枪支倒是顺利收回，人们抱着枪环视周围。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老头子阿维杰问道，然后紧张地干笑。穿梭机开始急转，小组中的一半人员身体后仰，另一半靠安全网才能留在原位，然后又向另一方向斜飞，大家坐姿对换。骂声和叫嚷声通过公开频道传入霍扎头盔。穿梭机急速下沉，霍扎感到肚子发空，身体悬浮，然后飞行器开始稳定下来。
“有点儿敌方火力。”克莱克林简短地宣布，所有防护服中的脑袋都开始左右看。
“什么?”
“敌方火力?”
“我就知道!”
“哦——哦。”
“糟糕。”
“为啥从我一听到那句要命的‘手到擒来’就知道肯定会有——”钱德拉里杰里拖着长腔懒洋洋地说，但却直接被兰姆打断。
“敌方火力，我们就需要这个，该死的敌方火力。”
“他们加强防御了。”兰尼帕布拉说。
“这年头谁不加强防御?”雅尔森说。
“切瑟-霍哈瓦，伟大的女神啊，请保佑我们所有人。”多若劳喃喃念诵，加快了在面罩上画圆儿的速度。
“你给我闭嘴!”兰姆对她说。
“我们还是希望米普能转移他们注意力，而且自己不会被炸烂屁股。”雅尔森说。
“或许我们该取消行动。”拉瓦·甘姆多说，“感觉应该取消吗?你们感觉应该取消行动吗?有没有人——”
“不行!”“同意!”“不行!”三个声音叫嚷着，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在看布莱茨列金三兄弟。外侧两位布莱茨列金转头看中间那位，此时穿梭机再次向下猛扑。中间的布莱茨列金头盔向左向右快速转动一个。“哦，讨厌，”有声音通过公开频道传来，“好吧：不行!”
“我还是觉得，或许我们应该——”拉瓦·甘姆多的声音再次响起。
然后克莱克林叫起来。“又要来了!全体做好准备!”
穿梭机急停，大幅度向一侧偏斜，随即偏向另一侧，抖动了一下之后俯冲。它来回颠簸摇晃，有一秒钟霍扎以为他们要坠毁了，但随后飞行器滑行停止，后门打开。霍扎跟其他人一起站起身，纷纷涌出穿梭机，进入丛林。
他们身处一片空地。远端有些粗细不一的树枝正在从巨大粗壮的树上掉落，那是几秒之前穿梭机穿过树冠边缘，降落在这片平整草地的途中削断的。霍扎还看到几只毛色鲜艳的鸟儿从附近树丛里飞出，并且看到一抹粉蓝色天空。当他跟其他人一起奔跑，绕过穿梭机前端时，炽热的机鼻还泛着暗红光泽，下方的植物在冒烟。他们进入丛林。团队有些成员在使用反重力装置，浮过长满苔藓的树干之间的灌木丛上空，但却被空中的藤蔓阻隔，藤条像粗大的、挂满花朵的绳子一样连扯在树干之间。
目前为此，他们还是看不到光明神庙，但据克莱克林说，那地方就在前面不远。霍扎看看周围那些步行的人们，看他们跨过苔痕遍布的倒伏树木，侧身避开藤蔓和悬空的树根。
“该死，分散一点。这样太挤了。”兰姆的声音。霍扎回头向上看，发现那件黑色防护服正在笔直向上，飞向头顶密集的枝叶。
“浑蛋。”有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说。
“是啊，浑——浑——浑蛋。”兰尼帕布拉表示同意。
“兰姆，”克莱克林说，“你这狗娘养的，你别从高处穿出树林。散开。保持距离，可恶!”
然后就有冲击波扫过所有人，霍扎隔着防护服都能感觉到。他马上趴到地上，并且停留在那里。又一阵轰鸣通过嘶嘶响的头盔内置喇叭传进来，传入外界声音。
“刚才是清风乱流号飞过!”他没认出说话的是谁。
“你确定?”另一个人在问。
“我透过树枝看到了!就是清风乱流号。”
霍扎站起来，又开始跑。
“那个黑杂碎险些把我的头轧掉……”兰姆说。
在霍扎前方，透过树干和枝叶能看到光亮。他听到一些射击声：射弹步枪尖锐的噼啪声，激光枪吮吸似的嗡嗡声，还有等离子炮发出的“脆响——嗡鸣——爆炸”声。他跑到一条低矮的长满灌木的土堤旁，趴下来小心地朝堤后张望。果然，前方就是光明神庙，它的轮廓显现在曙光里，上面爬满了藤条、野草和苔藓，有几座粗细各异的哨塔矗立其间，像棱角分明的树干。
“那就是它了!”克莱克林叫道。霍扎沿着土堤远望，看见团队中的几名成员跟他待在一样的位置。“乌斯林!阿维杰!”克莱克林呼叫，“用等离子火力掩护我们。内森也负责掩护，用你的小炮攻击前方两翼。其他所有人，跟我来!”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发，越过长满植被跟苔藓的矮堤，灌木丛，从另一侧下坡，穿过稀疏的矮树丛和高高的、甘蔗一样的野草，它们茎秆上覆着黏湿的黑绿色苔藓。地上混杂的植物高可及胸，行进有些困难，但躲避敌军火力相对容易。霍扎尽可能快速行进。头顶的等离子束呼啸着划过空中，照亮前方空地，更远处就是神庙倾斜的围墙。
远方时不时有尘土和碎屑向天喷射，脚底也能感觉到多次爆炸，霍扎知道，过去两天都保持了清醒的内森用微型炮保持了适当的火力压制，更重要的是，他的准头相当不错。
“敌方建筑上层左侧有一点对抗火力。”钱德拉里杰里冷静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按计划，他应该是躲在树木边缘的树冠里监视神庙动静。“我正在攻击它。”
“可恶!”有人突然惊叫。是女的。霍扎能听到前方有枪声，尽管他没看出神庙的那个部分有火光闪现。
“哈哈。”钱德拉里杰里得意的声音从头盔扬声器里传来，“干掉他们了!”霍扎看到一团烟雾从神庙左侧腾起。他现在已经接近到一半距离，或许更多。他能看到其他部分队员也在附近，在他左右两边，他们拨开甘蔗一样的高草大步向前，步枪高举在一侧肩头。他们身上都在渐渐沾染那种黑绿色苔藓，霍扎觉得这可能会是有效的伪装，当然，前提是这玩意儿不是什么此前不为人知的杀人藓……他提醒自己别那么傻缺。
周围灌木丛里有响亮的爆炸声，破碎的甘蔗和细树枝像紧张的小鸟一样飞过，他赶紧匍匐在地。身下的土地在震荡。他翻转身体，发现上方有苔藓的野草茎秆已经在燃烧，正后方有一片闪耀的火圈。
“霍扎?”有个声音在叫，是雅尔森。
“我没事。”他一边说，一边直起身体，开始跑过高草，跨过灌木，绕过小树。
“我们要进去了。”雅尔森说。她也在后方树冠里，跟兰姆，钱德拉里杰里和内森一起。按计划，除了内森和钱德拉里杰里之外的所有人，现在都要启动反重力飞行装置进入神庙。尽管他们防护服上的反重力装置给了他们一份额外的自由度，但这种优势也伴随风险。尽管空中目标比地面上的更不容易被击中，它们却更容易吸引好几倍的火力。团队仅有另一个人配备反重力装置，那就是克莱克林本人，但他说，他更愿意把自己的装置用于奇袭和应急，所以他还跟其他一起留在地面上。
“我已经在围墙这里了。”霍扎觉得这应该是奥德拉耶的声音。“这里看起来很安全。墙很容易越过，只是苔藓让它——”
霍扎的头盔扬声器没声了。他不能确定到底是自己的通信设备出了故障，还是奥德拉耶出了事。
“——掩护我，我去——”
“——废物，动作——”霍扎头盔里有好些零碎杂乱的对话。他继续向前越过甘蔗样的野草，一面敲打头盔侧面。
“——浑蛋!”头盔扬声器发出蜂鸣声，然后就安静了。霍扎骂了一句停步，蹲下来。他摆弄头盔侧面的通信控制钮，想要让扬声器继续工作，但他那双尺寸过大的手套妨碍他操作。扬声器还是没声。他又骂了一句，站起身，推开灌木和长草去到神庙围墙旁边。
“内部有射弹枪!”有个声音突然在叫嚷。“这个……容易!”他辨认不出那声音，扬声器马上又安静了。
他来到墙根下，这堵墙矗立在灌木丛旁边，成大约四十度倾角向上，表面布满了苔藓。更远处，还有两名团队成员在上面爬，几乎就要登顶，比他的位置高七米左右。霍扎看到一个身影左弯右绕飞过空中，消失在垛墙里面。他也开始攀爬。笨重的防护服给他增加了难度，但他还是顺利爬到墙顶，跳过城垛，踏上宽阔的墙顶甬道。又有一段结构类似，同样覆满苔藓的墙斜向上层。在霍扎右边，墙体在一座粗壮的防御塔下转弯。他左手边的甬道看似消失在了光秃秃的夹墙中。按照克莱克林的计划，霍扎是要向那个方向前进的。那边应该有个门。霍扎一路小跑靠近那面光秃秃的墙。
有个头盔从斜墙一侧冒出来。霍扎准备弯腰转身，以防遇敌，但他随后就看到一只胳膊在侧面挥出，再之后胳膊和头盔一起向上，他认出那个名字叫高的女人。
霍扎一边跑，一边掀开遮面板，马卓恩行星丛林风味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能听到神庙内部传来嗒嗒枪响声，还有远方的微型迫击炮声。他跑近斜墙，来到一个狭窄的入口前，它已经有一半被密集的植被覆盖。高跪在地上，举枪备战，膝下是被打碎的厚重木门残片，它刚刚还封锁着一条通道。霍扎跪在她身旁，指着自己的头盔说：
“我的通信器坏了，现在情况怎样?”
高按了下手腕上的控制键，她的防护服广播系统说：“当前一切顺利。没人受伤。他们上了哨塔[1]。”她指向上方，“不能飞的他们进去。敌人只有射弹枪，他们在退却。”她点头，继续张望入口内侧黑暗的通道。霍扎也点头。高拍拍他胳膊。“我告诉克莱克林你进去，可以吗?”
“好的，告诉他我的通信器坏了，好吗?”
“好，没问题。泽林有过同样的问题。你多加小心，好吗?”
“好，你也多加小心。”霍扎说。他站起身，进入神庙，拖着脚步踏过碎木片和砂岩碎片，那是木门被打碎时飞溅出来的。黑暗的甬道向三个方向延伸。他回头看高，指着前面问：“中央走廊，对吗?”
那个被勾勒在晨光下的下蹲身影点点头对他说：“是的，没错，走中间。”
霍扎出发。走廊里也长满苔藓。每隔几米就有昏暗的黄色灯光在墙体中闪亮，撒下片片浊水一样的光斑，像被那苔藓吸收了一样。墙面柔软，地板像海绵，这狭窄的通道让霍扎战栗，尽管这里并不冷。他检查枪支，确认自己随时可以开火。他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他来到走廊中的三岔路口，选了右侧通道。前方出现了几级台阶，他跑上台阶，中途绊了一下，因为靴子太大，脚险些被抽出来。他伸出一只手，胳膊撞在台阶上。有些苔藓从台阶表面脱落，在黯淡的黄光里，他发现下层是某种闪亮的东西。他恢复平衡，摇摆着被撞疼的胳膊，继续攀上台阶，同时纳闷为什么建造神庙的人要用看似玻璃的材料修建台阶。然后他又攀上另一段阶梯，这儿向右偏转，没有照明。考虑到名称，霍扎觉得这座神庙真是太黑了。他出了那条通道，进入一个小阳台。
那僧侣身着黑袍，跟苔藓颜色接近，霍扎一开始没看到他，直到那张苍白的脸转过来，枪口也指了过来。
霍扎身体侧向一边，倚住左边墙壁，同时把枪持在腰间射击。僧侣的枪口向上猛抬，倒地的同时向房顶进行了一轮速射。枪声回荡在阳台外空旷的黑暗中。霍扎蹲在墙边，枪对着暗处，倒地的那个人形仅在几米之外。他抬起头，在暗影里隐约分辨出僧侣被打烂的那张脸，然后略微放松了些。那人死了。霍扎离开那面墙，跪在阳台围栏旁边。现在他能看到一座巨大厅堂，房顶有几盏突出的小灯点亮着。这座阳台在较长的侧墙上大约一半的高度，从他的位置看，大厅一端有座舞台或者祭坛之类的东西。光线太暗，他也看不太清，但他觉得大厅地面上有模糊的身影在移动。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团队成员，努力回想自己在接近阳台的过程中，有没有注意到其他门或者走廊。他本应该在下面，地面层，大厅里。他暗骂那个不可靠的通信器，决定了只能冒险向大厅地面上的人喊话来确定敌我。
他向前欠身。此前有些碎玻璃从房顶掉落，那是被僧侣的步枪打坏的，他防护服里的膝部碰到了这些东西发出声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向大厅里喊话，就听到下面传来声音——一个尖嗓门，所用的语言叽叽嗒嗒的很陌生。他停住，没说话。这或许有点像是多若劳的嗓音，他想，但她怎么会说玛瑞语之外的语言呢?那声音又一次叫嚷。他感觉还有另外一个人说话，但随后，离祭坛较远的那端就有激光枪和射弹枪响起。他蹲下身体，在枪声间隔里，听到有什么东西在身后发出轻响。
他拧转身体，手指紧扣扳机，但后面没有人。相反，却有一个小小圆圆的东西，大概有小孩子握起的拳头那样大，它在围栏上面摇晃了几下，然后掉落在一米外的苔藓上。他用脚猛踢，然后飞扑着越过那名僧侣的尸体。
手榴弹在空中爆炸，就在阳台之下一点点。
爆炸声还在祭坛与墙壁之间回响，霍扎就已经跳了起来。他跳进阳台远端的过道，经过时伸出一只手，抓住松软的墙角，双膝着地的同时拧转身体。他探身过去，从尸体无力的手中扯过僧侣那把枪，阳台恰在此时开始脱离墙面，发出玻璃破碎划过石墙的声响。霍扎退向身后的走廊。阳台整体翻转，掉进空荡荡的厅堂，化作一片泛着微光的尘云，伴随着巨大的破碎声撞击下方地面，也吞没了死去僧侣坠落的灰蒙蒙身影。
霍扎又看到更多人影分散在下方阴暗处，用刚拿到的枪向下射击。然后他转身，看自己所在的那段走廊，好奇有没有其他路线可能下楼，或者退回室外。他检查了自己得来的枪，看似比他自己那把更好。他猫腰前进，离开俯瞰大厅的廊道，背上自己的老步枪。昏暗的廊道向右转弯。霍扎离开出口渐远，就渐渐直起身躯，不再担心碰上手榴弹。然后，他身后大厅里就发生了剧变。
他首先察觉的，是自己的影子被投向身前，在廊道的弯曲墙面上舞动闪现。然后听到纷繁错乱的讲话声，还有断断续续的爆炸冲击波，令他脚步踉跄，两耳刺痛。他迅速掀下遮面板，再次躬身返回大厅和闪光亮起的方向。即便是隔着头盔，他也能听到惨叫声混杂在枪声和爆炸声中间。他跑回原处，趴在他此前待过的地方，观察大厅里的动静。
他一旦看清形势，就尽快低下头，用手肘撑地退后。他想要跑，但还是留在了原地，用僧侣的枪伸出通道口，向祭坛所在的大致方向射击，直到那武器自动停止，他让头盔尽可能远离通道入口，面罩转向一边。枪停下之后，他把它丢在一边，用他原来那把枪继续射击，直到它卡壳。那之后他后退，然后沿走廊撤离，远离廊道出口。他毫不怀疑，己方团队的其他人也会做同样的事，那些现在还能这样做的人。
他看到的情形本来应该是难以置信的，尽管他只看了极短时间，只够让一个单独的、几乎不动弹的画面烙在他视网膜上。他理解自己所见的情景，也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他一边跑一边试图搞清楚，为什么光明神庙能抵挡激光。来到走廊里的三岔路口时，他停了下来。
他转过步枪柄，击打墙角，穿透苔藓。金属柄击中目标，无疑被磕出了凹痕，但他感觉还有其他东西被撞坏。他利用防护服面罩两侧的小型照明灯，看苔藓下面的材质。
“哦，天哪……”他自言自语说。他又去磕了墙面的另一个部分，再去看。他想起自己摔倒在台阶上之后，胳膊碰疼之后以为是玻璃的东西，还有身处阳台时，膝盖下面的响声。他倚着表面松软的墙面，感到恶心。
没有人费那么大力气让整个神庙都能防御激光，甚至也没有改造那个大厅。那样会极其昂贵，在一个三级技术水平的行星来说，也完全没有必要。不。很可能这整个神庙内部(他想起了外墙木门安放处的砂岩)都是用整块水晶石建成，这就是苔藓之下的材料。用激光击中它，苔藓就会被瞬间蒸发，留下内层水晶反射激光波的其余部分，以及其他射向同一地点的激光。他再次查看自己第二次用枪柄敲开的位置，细细观察后面的透明层，看到他自己的防护服照明灯从内层镜面反射微光。他推墙后退，跑向左侧廊道，经过沉重的木门，然后沿着螺旋形阶梯向下，冲向正有强光闪耀的地点。
他此前看到过的厅堂一片混沌，到处是激光飞射。只一瞥，见到几束强光，就已经在他眼里烙下视像，到现在还能模糊看到。在大厅一端，祭坛上面，众多僧侣在蹲着开枪，枪口喷出化学性爆炸物闪焰，周围爆出黑烟，苔藓纷纷蒸发。在大厅另一头，几名团队成员或站或躺，或脚步踉跄，他们自己的巨大身影投射在墙上。他们正在用所有火力齐射，步枪射出的光波从远端墙面回弹，他们被水晶墙反射折射回来的自身火力击中，与此同时却茫然不觉，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击中了什么。从他们显然在乱打乱撞的表现推断，至少已经有两人失明，他们都是一手前伸摸索，单手用枪支射击。
霍扎清醒地知道，他自己的防护服，尤其是遮面板，根本就挡不住激光脉冲，不管是可见光波长还是X射线类型。他能做的只能是让头部避开危险区，射出手上所有的枪弹，指望能蒙上几名僧侣或者他们的保镖。即便在伸头看那一眼的瞬间，他能不被击中就已经算幸运了，现在他能做的只有逃走。他试过通过头盔拾音器喊话，但通信组件还是毫无反应。他的声音在防护服里听起来很空洞，耳麦里听不到自己声音。
他看到前方有另一个阴影，一个模糊的轮廓，靠墙蹲得很低，沐浴在穿过另一条走廊洒入的天光里。霍扎快步躲进一条岔道。那个身影一动没动。
他试了下步枪，刚才砸水晶墙那几下似乎解决了卡壳问题。一波子弹让那个靠墙的身影瘫在地板上。霍扎走出岔道，来到他旁边。
这是又一名僧侣，死者手中握着一把手枪。苍白的脸孔暴露在另一个入口射入的光线中。僧侣背后的墙面上有激光枪烧干的苔藓痕迹。下面现出完好无损的水晶石。除了霍扎那波连射打出的弹孔之外，僧侣染血的罩袍上，还有激光枪烧痕。霍扎伸头绕过墙角，看向光亮处。
晨䂀斜射进门廊，有个身着防护服的人躺在长满苔藓的地板上，一手末端掉落了一把枪，枪口朝向霍扎。有一扇厚重的门倾斜在她身后，只有一枚变形的门钮还连在框架上。这是高，霍扎想着。然后他又观察那扇门，感觉它看似不对劲，门和周围的墙上都有激光烧痕。
他沿着走廊来到倒地的人身旁，翻转尸体，以便看清面容。他只看了一秒，就觉得头晕。这个不是高，是她的朋友奇-阿索鲁孚斯死在了这里。透过头盔上依然干净的遮面板，她被烧黑的、开裂的面容向前呆望，两眼枯干。霍扎看看门，再看看走廊。当然，他已经到了神庙的另一个区域。同样的环境，但有不同的通道，换了另外一个人……
女人的防护服被打穿了好几处，创口有几厘米深。肉体焦臭味溢入霍扎不合身的防护服，令他喉咙发紧。他站起来，拿起奇-阿索鲁孚斯的激光枪，跨过倾斜的木门，到外面墙顶的甬道上。他沿着这条通道奔跑，经过一处转弯，卧倒躲避过一次，因为微型迫击炮弹落点太靠近斜墙，把大片闪亮的破块和粗粝的砂岩炸得到处纷飞。等离子炮也还在从森林里发射，但霍扎看不到任何空中飞行的身影。他正在找这些同伴，突然发现有防护服出现在他一侧，站在墙角隐蔽处。他停下来，认出高的防护服，停在她三米之外，后者看看他，然后缓缓抬起遮面板。她的灰色面孔和纯黑的、深渊一样的眼睛盯紧他手里的激光枪。她的表情让霍扎特别希望自己检查过的枪支处于开启状态。他低头看看手中枪，然后看那女人，后者还在盯着枪。
“我——”他想开口解释。
“她死了，对吗?”那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呆板。她看似在叹气。霍扎松了一口气，本想接着开口解释，但高却用同样失神落魄的语调继续说：“我感觉之前听到她了。”
她突然抬起握枪的手，枪身在粉蓝的晨曦里微微反光。霍扎看出她想要做什么，迈步上前，马上伸出一只手——尽管他明知道自己距离太远，根本就帮不上忙。
“不要!”他只有时间喊出这一句，但枪口已经在那女人口中，瞬间以后，当霍扎开始闪避，两眼本能闭合的时候，高的头盔后部被一束不可见光击穿，突然射出一朵红云，洒在身后覆满苔藓的墙面上。
霍扎蹲坐在那里，两手握紧面前那把枪，两眼向着远方的丛林凝望。这真是一团糟，他心里想，这该死的真是烂俗至极、愚蠢透顶。他还没来得及考虑高自杀这件事，但他回头看那片侧墙还有高瘫下去的防护服，然后开始回想。
他正准备沿着神庙外墙向回走，却发觉头顶上方有动静。他转身，看到雅尔森落在城墙甬道。她看了一眼高的尸体，然后他们交换了各自接收到的情报——雅尔森在公共通话频道听来的，霍扎在走廊区域内见到的，两人决定不轻举妄动，等其他人出来，或者等他们放弃了撤离。据雅尔森说，只有拉瓦·甘姆多和兹伯瑞克·奥德拉耶确定死于大厅中的乱斗，但布莱茨列金三兄弟也都在场，但在惨叫声平息，公共频道可用之后，再没有人听过他们讲话。
克莱克林还活着，毫发无伤，但是迷了路。多若劳也迷路了，坐在那儿哭，或许两眼暂时失明。还有兰尼帕布拉，他不听所有劝告和克莱克林的命令，穿过房顶闯进神庙，正在下行，想要营救任何他能救出的人，手里只有一把射弹手枪。
雅尔森和霍扎背靠背坐在墙顶甬道上，雅尔森告诉变形人神庙里的当前情况。兰姆飞过头顶，飞向丛林，无视乌斯林的抗议拿来了一门等离子炮。他刚降落，兰尼帕布拉就骄傲地宣布他找到了多若劳，克莱克林也表示，他现在已经能看到天光。布莱茨列金三兄弟还是没有消息。克莱克林出现在甬道拐角处。兰尼帕布拉跃入视野，他把多若劳抱在防护服前面，用一系列缓慢跳跃动作越墙而来，他的反重力系统吃力地承载着他和女伴的重量。
他们出发返回穿梭机。钱德拉里杰里可以看到神庙后面大路上有动静，两侧丛林里都有狙击火力。兰姆想要用等离子炮硬闯进神庙，气化几个臭和尚，但克莱克林命令全体撤退。兰姆丢下等离子炮，独自飞回穿梭机，他在公共频道破口大骂，当时雅尔森还在尝试呼叫布莱茨列金三兄弟。
头顶仍有等离子束嗡嗡飞过，他们再次跋涉过甘蔗形的高草丛和灌木丛，钱德拉里杰里为他们担任掩护。他们时不时需要矮身躲避，因为周围植被中间偶尔会有小口径武器射击。
他们瘫在清风乱流号机库里，待在仍旧温热的穿梭机旁边，听它咔嗒嗒—唧嚓嚓地响，高速上升穿过大气层之后，它正在渐渐冷却。
没有人想说话。他们或坐或躺，分散在甲板上，有些人背靠舱壁或者温热的穿梭机。进入神庙的人受到巨大冲击，但即便是其他人，只要通过防护服通信器听说了里面那场惨剧，看似都有些惊魂未定。他们周围到处散放着头盔和枪支。
“光明神庙。”钱德拉里杰里最后说，听起来又是觉得可笑，又是充满愤恨。
“去他的光明神庙。”兰姆同意。
“米普，”克莱克林疲惫的声音对头盔说，“布莱茨列金兄弟有信号吗?”
米普还在清风乱流号小小的舰桥上，他报告说没有任何动静。
“我们应该把那地方炸成渣，”兰姆说，“用核武器轰了那群杂种。”没有人回答。雅尔森慢慢起身离开机库，她疲惫地登上台阶，去了上层甲板，头盔在一只手里打晃，枪在另一边手里，她低着头。
“恐怕我们已经失去了那部雷达。”乌斯林关闭一扇检修门，从穿梭机机鼻那里滚出来，“第一波敌方攻击火力……”他没再说下去。
“至少没有人重伤，”内森说。他看了一眼多若劳，“你眼睛好点儿了吗?”那女人点点头，但还是闭着双眼。内森也点头。“实际上，有人受重伤的时候比死了还惨。我们算运气好了。”他手伸进防护服的前侧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金属瓶。他从奶头状的上盖那里吮吸了一口，皱起眉略显苦相，摇摇头。“是的，我们算运气好了。而且他们死得也很干脆。”他自顾自点头，没去看任何人，似乎也不在意大家都在听他说话。“你看，我们失去的每一位同伴都是一样的……我是说他们要么两人一组……要么三个人……对吧?”他又喝了一口，摇头。多若劳就在附近。她向前靠近，伸出一只手。内森吃惊地看她，然后把小瓶子递给她。她喝了一小口，把它递回来。内森环顾周围，但没有其他人想喝。
霍扎坐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他盯着机库里的冷光，努力不去回想他在那座黑暗神庙大厅里所见的情形。
清风乱流号用聚变发动机离开行星轨道，前往马卓恩行星重力井边缘，在那里可以启动跃迁发动机。它没有收到布莱茨列金兄弟的信号，也没有炸毁光明神庙。它设定了航线前往维瓦奇星陆。
通过他们在那颗行星收听到的广播，他们搞清楚了那个地方经历过什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寺庙中的僧侣和牧师们加强武装。马卓恩行星的两个国家之间发生了战争，寺庙接近两国边境，不得不时刻准备应对袭击。交战双方中的一国勉强算是社会主义国家，另一国是宗教体制，光明神庙的牧师们是后者中间较为好战分支的代表。战争部分起源于周围正在进行中的银河大战，也是大战的缩小版本和近似镜像。霍扎意识到，杀死行动队成员的不只是被反射的激光，也有现实层面的这种反应机制。
那个晚上，霍扎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入睡。他醒着躺了好几个小时，听乌斯林不停做噩梦。然后有人轻轻敲门。雅尔森进来，坐在霍扎的小床边。她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两人轻轻拥抱。过了一会儿，她拉着他的手，带他轻轻走过船员通道，远离餐厅。餐厅里灯光通明，隐隐传来音乐声，没有睡觉的克莱克林正在放松，他手拿致幻药瓶，播放沉浸式录音带。他们去了高和奇-阿索鲁孚斯原来的房间。
在阴暗的舱房里，在一张满是异味和新奇织物的小床上，他们进行着那项老掉牙的活动，两人都知道，跨越数千光年不同物种和不同文明之间的性交肯定没有实际结果。然后，他们沉沉睡去。
注释：[1]前文提到，高和她的室友都不太会讲玛瑞语，所以她们跟主角的对话都比较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