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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萨尔世界

  想象一片浩瀚的海洋,波光闪耀,你从高空俯瞰它。海水一直延伸到每一个视角的最远处,清晰的弧形边界线上,阳光照耀无数的细小浪花。现在再想象一片毯子一样平整的云层浮在那片海洋上空,像一层黑天鹅绒的空壳,高悬水面之上,也延伸到天际,尽管太阳被遮挡,海面的粼光还是被保留了下来,给这些云层增加许多耀眼的小光点,散放在墨黑的天幕底部,就像闪亮的眼睛:单独的,成对的,或者组成很大的一群,每一群都跟其他的距离很远,很远。

  这就是一艘飞船在超空间中的所见,当它像一只极纤小的昆虫,摇脱了能量格与真实空间的约束,在两者之间穿梭之时。

  那些处在云层之下的小小亮点都是恒星,而海面上的波浪是能量格中的不规则起伏,超空间行进中的飞船可以用它的发动机力场侦知,而那些亮点则是能量之源。栅格和真实空间平面都是弯曲的,很像行星周围的海洋和云层,但弯曲程度更小。黑洞显现为细而卷曲的水流,贯通云层与海面;超新星是划过云层的颀长闪电。小型天体,卫星,行星,星陆,甚至环形世界和壳层世界,都几乎看不到一丝痕迹……

  两艘杀手级快速攻击舰分别名为贸易顺差号和改良主义者号,它们一同飞越超空间,闪过真实空间的网格之下,像闪亮的鱼儿穿过深邃平静的池塘。它们闪过星系和恒星,总是停留在空旷地带对应的深层之下,在那些地方,飞船更不容易被发现。

  它们的发动机都有强大到几乎超出想象的密集能量,其躯壳仅有两百米长度,能量释放值却大约相当于小型恒星的百分之一,这能量将两艘飞船丢过四维虚拟空间,对应的真实世界速度,相当于每小时不足十光年。在当时,这被认为是非常快了。

  它们感应到了前方的星耀崖和忧郁星湾。它们在疾冲中转向,深入作战区,向包含萨尔世界的星系前进。

  前方远处,它们能看到那组造就了忧郁星湾的黑洞。那些凹槽状的纯能量陷阱数千年前曾经过此地,在身后留下一片星辰被吞噬之后的空间,造就了一条被刻意雕琢出的旋臂,而它们继续沿着螺旋线路,向银河系中央靠近,冲入那片由恒星和星云组成的空间之岛。

  那组黑洞通常被称为森林,它们彼此距离太近,而这两艘疾行的“文明”飞船收到的指令,就是假设自己被发现,遭到追击的话,就尝试闯过它们扭曲的致命枝干之间。“文明”的引力场导航技术被认为比艾迪兰人更优异,所以它们穿过的概率更高,而任何追击敌舰更有可能回避而不是冒险闯入这片引力森林。这危险想想都觉得可怕,但这两艘快速攻击舰非常宝贵,“文明”还没有造出很多同级舰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让它们安全返航,或者,在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就要确保能被彻底摧毁。

  它们没遇见任何敌对飞船。仅用几秒钟时间闪过静场护盾,进入其内侧,分两拨放置了事先指定的载货,然后一次性完成转向,用最大速度离开,穿过稀疏的恒星,经过星耀崖,闯入忧郁星湾空阔的空间里。

  它们注意到敌方驻扎在萨尔世界系统附近的飞船开始追赶,但被发现得较晚,很快就逃出了追踪雷达的扫描范围。它们已经完成了这件奇怪的任务,设定航线到星湾远端。舰载的主脑,还有每艘飞船上搭载的少量人类船员(他们在场更大程度上是因为想出现,而不是有任何用途)都没有被告知,他们为何要对着一片空荡荡的区域释放昂贵的弹头,启动多用途武器攻击友舰发射的标靶嗡嗡机,丢下密集的反物质炸弹,普通气体,并且放出小型无动力信号飞船——它们只是无人穿梭机,装满了信号广播系统。这次行动的全部效果,应该只是制造出几道壮观的闪电和焰火,放出几枚放射性炸弹和若干宽频信号,然后艾迪兰人就会收拾好所有残骸,把信号飞行器炸掉或者捕获。

  它们被要求冒着生命危险赶来,就为执行这么个愚不可及、令人惊慌的任务,看似只为了让某些不特定人群相信,在这个荒凉透顶的地方曾经发生过一场实际上没发生过的激战。而飞船还真的照办了!

  “文明”已经堕落成了什么样子?艾迪兰人看似对自杀性任务有某种沉迷。你很可能会对他们形成一种印象:被派去执行非自杀性的任务是某种侮辱。但“文明”呢?甚至在战争期间,强制执行的“军纪”也被认为是禁忌,人们总是想知道这个是为什么,那件事又是为什么?

  现在,局面真的是大大地改变了。

  两艘飞船疾速飞过星湾,一路争执着。在船上,船员之间也在热烈讨论。

  清风乱流号花了二十一天的时间,才从维瓦奇星陆到达萨尔世界。

  乌斯林这段时间一直在尽其所能修理这台飞行器,但飞船真正需要的,是再来一次整体大修。尽管船体本身依然完整,生命维持系统也几乎完全正常。它的其他各项系统性能却全面滑坡,尽管不足以带来灾难性后果。跃迁系统比以往更不流畅,聚变发动机已经无法在有大气的环境下持续运行——它们还能带飞船在萨尔世界降落再起飞,但已经无法提供更多的滞空飞行时间——飞船的感应器无论数量还是效率都大大下降,仅仅略高于正常运行需求下限。

  他们这次逃脱,还得算是没付出太大代价。霍扎觉得。

  完全控制清风乱流号飞船之后,霍扎得以关闭了计算机的身份验证系统。他也不必再去蒙骗自由冒险队成员,所以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慢慢地越来越多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在雅尔森和其他自由冒险队成员眼中如此。不过实际上,他有三分之二的变形目标指向一个中间状态,介乎克莱克林和到达维瓦奇星陆之前的他本人之间。另外三分之一他容许生长并且显现在自己脸上的样子,不是给船上的任何人看的,而是为了展示给一位红头发的变形人女孩,她叫奇拉切尔。他希望两人在萨尔行星上重逢时,她能认出自己这部分的外貌。

  “你为什么认定我们会生气?”雅尔森有天在清风乱流号的机库里问他。他们在库房一端设置了标靶屏,练习激光枪射击。屏幕内置的投影机为他们产生图像,充当靶子。霍扎看着那女人。

  “他曾是你们的首领。”

  雅尔森笑起来。“他只是位总经理;这种角色有几个能被员工爱戴的?这是一门生意,霍扎,甚至都不是什么成功的生意。克莱克林害死了我们大多数成员。哈!你真正需要骗过的,只有飞船而已。”

  “这个我也考虑过。”霍扎说,他瞄准远处屏幕上跑过的人影。激光命中的点本身并不可见,但屏幕感应到了它,并在它命中的位置亮起白光。那个人影腿部中弹,打个趔趄但是并没有跌倒:半分。“我的确需要骗过飞船,但我当时同样不想冒险遇到忠于克莱克林的船员。”

  现在轮到雅尔森,但她看的是霍扎,不是屏幕。

  飞船的身份认证已经被关闭,现在要控制它,只需要输入一串数字密码,只有霍扎知道;还需要他那枚小戒指,此前属于克莱克林。他已经向大家承诺,等他们到达萨尔世界,如果没有其他离开那颗行星的办法,他就会把清风乱流号的计算机设定为一段时间后自动解除任何身份验证,这样,就算他没能从命令系统隧道里生还,自由冒险队的其他成员也不会被困。“你本来也是要告诉我们真相,”雅尔森说,“对吧,霍扎?我是说,你最终会让我们知晓真相。”

  霍扎明白她真正的意思,他会不会向她本人坦白?他放下自己的枪,直视对方的眼睛。“我等到自己有把握了就会说,”他说,“等我相信了这里的人和飞船以后。”

  这是诚实的答案,但他不确定是不是最好的。他想要得到雅尔森,不止是在飞船夜间的红灯下想念她的温存,也渴望得到她的信任,她的关怀。但她还是很疏远。

  贝尔维达还活着,如果霍扎不是那么想赢得雅尔森的尊重,也许她就已经死了。他知道这个,这感觉很苦涩,让他觉得自己下贱又残忍。甚至就算他对这件事毫无怀疑,都会比现在这样不能完全确定的感觉好很多。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假如只是冷酷地考虑输赢胜败,这个“文明”女人是应该被处死,还是应该活着;甚至,假如前一个结论显而易见,他又能不能冷血地杀死这个人。他彻底推想过这件事,但还是想不清楚。他只希望这两个女人都没有看透自己脑子里产生过的那些念头。

  奇拉切尔是另外一份忧虑。他知道,这时候考虑自己的恋情是件很荒谬的事儿,但他就是忍不住会想到那个女变形人。他们越是接近萨尔世界,关于那女孩的记忆苏醒得就越多,那些往事也显得越加真实。他努力让自己不要被那份情绪带走太远,努力回想那座孤独的变形人哨站里生活有多么无聊,他在那段时间有多么烦躁,尽管有奇拉切尔陪在身边。他回想起女孩的浅笑,回想起她舒缓的嗓音,还有年轻人初恋中间特有的那份雅致脱俗。有时候,他觉得雅尔森也能感知到自己的这种情绪,他的内心看似会因为羞耻而退缩。

  雅尔森耸耸肩,举枪到肩部,对准训练屏上一头四足动物射击。它中途停止,倒地,看似溶解在屏幕下方洒满浓荫的地面上。

  霍扎向大家讲过几次话。

  这让他感觉自己跟某大学里的客座讲师似的,但他确实坚持做了这件事。他觉得有必要向其他人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做当前在做的这件事,为什么变形人普遍支持艾迪兰人,为什么他相信那些人的战斗目标。他把这些讲话称为战情通报,名义上是关于萨尔世界和命令系统的,讲它的历史、地理特征之类,但他总是……有意地开始讲整个战争的情况,或者战争的另外一些方面的主题,跟他们正在接近的行星完全无关。

  战情通报的名目也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理由,可以把贝尔维达关在她房间里,他本人在餐厅里走来走去跟自由冒险队成员们谈。他不想让自己的演说变成辩论。

  珀罗斯泰克·贝尔维达没有惹什么麻烦。她的防护服加上几件看似无害的珠宝装饰品,还有其他小零碎都被丢出弃物管。她被清风乱流号上所有的医学设备扫描过,没有什么意外发现,她看似也很想当一名安分的囚犯,跟其他人一样被困在飞船里面,除了深夜之外,只有很少时候被锁在自己房间里。霍扎不允许她靠近舰桥,以防万一。但贝尔维达确实也没有显出想要深入了解飞船的兴趣——不像他自己刚刚登船的时候那样。她甚至都没有尝试过说服任何一名船员接受她的立场,在关于战争和对待“文明”的问题上。

  霍扎不知道她有多少安全感。贝尔维达对人亲和,看似无忧无虑;但有时候霍扎看到她就觉得能瞥见她内心的紧张,甚至有绝望的情绪一闪而过。这一方面让他感到解脱,另一方面也让他心里涌起那份邪恶又残酷的冲动,就像他考虑“文明”特工为什么还活着的时候一样。有时候,他单纯就是害怕到达萨尔世界,但随着旅程延续,他开始期待能有所行动,而不必继续胡思乱想。

  有一天,他把贝尔维达叫到自己房间,在他们都在餐厅吃过饭之后。那女人进了门,坐在之前他坐过的那张小凳上,就是在他登船之后不久,克莱克林跟他谈话的那次。

  贝尔维达脸上表情很平静。她姿态娴雅地坐在狭小的凳子上,修长的身形既放松,又暗含力量。她深邃的深色眼眸凝视霍扎。女特工头显得比较小,线条匀称,她的红发现在正在变黑——在船舱的灯光下显得很有光泽。

  “霍扎船长?”她微笑叫道,颀长的手指交叉,放在大腿上。她穿了一件长长的蓝色外袍,是她在整条船上能找到的最不花哨的衣服:此前应该属于那个名叫高的女人。

  “你好,贝尔维达。”霍扎说。他斜靠在床上。披了一件宽松的袍子。最初那几天,他一直穿防护服,但尽管这装备的舒适性值得赞许,在清风乱流号舱内,它还是显得庞大笨重,于是他决定,旅程的剩余部分就不再穿了。

  他本打算给贝尔维达提供点儿喝的,但不知为何,因为这是克莱克林对待他的方式,他就感觉不该那样做。

  “你有什么事呢,霍扎?”贝尔维达问。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状况,”他说。他试过预演一下自己该说的词儿,向她保证人身安全,说自己欣赏她,她现在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关押在某地,将来作为俘虏被交换释放,但现在,他就是说不出那套词儿。

  “我很好。”她说,一面用手抚过自己头发,眼睛扫视房间。“我在努力做个模范俘虏,让你找不出理由把我丢下飞船。”她微笑,但霍扎再一次感觉到,她的态度绵里藏针。但他听完这些还是感觉更轻松一点儿。

  “那不至于。”他笑了,然后向后仰头,“我可没想过要做那种事,你现在很安全。”

  “直到我们抵达萨尔世界?”她平静地问。

  “那之后也一样安全。”他说。

  贝尔维达缓缓眨眼,低眉垂目。“嗯,好的。”

  她抬眼直视对方。

  霍扎耸耸肩。“我确信,你也会这样对待我。”

  “我觉得我……很可能会的。”她说,霍扎看不出她是不是在撒谎,“我只是觉得咱们互相敌对很遗憾。”

  “真正遗憾的,是我们所有人都有不同立场,贝尔维达。”

  “好吧,”她说,又一次两手互握放在自己大腿上。“反正也有套理论认为,我们各自以为自己支持的那方,都有可能赢得最终胜利。”

  “那是什么理论?”他笑问,“真理和正义必胜?”

  “实际上,并不是那个。”她微笑,但没有看他。“只是……”她耸耸肩。“只是生命本身,你所谓的进化。你说‘文明’走进了死胡同,没有未来。如果我们真的是这样……也许我们到底还是会失败。”

  “嚯,珀罗斯泰克,我还准备把你拉到好人这边来呢。”他说,只是略微多流露出一点热忱。

  她苦笑。她张嘴想要说什么,然后又改了主意,闭上嘴。她看看自己双手。霍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聊些什么。

  有一天深夜,距离目标还剩六天路程时——即便是用肉眼看,该星系的恒星也已经在飞船前方,显得非常明亮,雅尔森来到了他的房间。

  他没料到这个,门上的轻响把他从半睡半醒之间拉回来,感觉到一份彻骨的寒冷,让他有一会儿晕头转向。他在房门显示屏上看见她,放她进来。她很快进了门,反手把门关上,拥抱他,无声地紧紧抱住他,不出声。他站在那儿,想要醒过来,搞清楚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这转变似乎没什么明显的诱因,两人之间并没有张力增加的迹象,没有先兆,没有线索,什么都没有。

  雅尔森白天一直在机库,身上缠了些感应器,锻炼身体。霍扎看到过她在那里,锻炼,流汗,消耗体力,时不时挑剔地察看仪表读数和显示屏上的内容,就像她的身体也是一部机器,跟飞船没什么两样,而她就是在给身体做压力测试,几乎把自己逼到崩溃边缘。

  他们一起睡。但就像是为了证实她白天确实很疲劳一样,雅尔森几乎是一躺下就睡着了。在他臂膀里,在他的亲吻和爱抚中,当时霍扎吸入她身体的气息,就好像已经分别了好几个月一样。他躺在那儿听她的呼吸,感觉她在自己臂弯里微微挪动,感觉到她的脉搏越来越慢,渐渐进入深睡状态。

  次日早晨他们做爱,之后,当两人拥在一起,汗水渐渐变干时,霍扎问她:“为什么?”两人的心跳都在减缓,“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飞船在他们周围,发出隐约的嗡嗡声。雅尔森抱住他,紧贴他的身体,摇摇头。

  “没什么。”她说,“没什么特别的,没什么重要的。”他感觉到对方在耸肩,她把头转开,远离他的脸,埋在他胳膊旁边,靠近微微振荡的隔墙。她很小声地说,“因为这一切,因为萨尔世界。”

  距离目标三天航程。在机库,他监督自由冒险队成员们锻炼,并对着屏幕练习射击。内森无法练习,因为那次光明神庙事件之后,他依然拒绝使用激光枪。在埃瓦诺斯短暂的清醒时间里,他购买并存储了一批微型子弹。

  射击练习之后,霍扎让每一名佣兵测试了他们的反重力装具。克莱克林买了一批这类便宜货,坚持让所有防护服没有反重力组件的人从他那儿购买一套装具,据他说是成本价。霍扎一开始还持怀疑态度,但那些反重力装具实际上还算好用,在搜寻命令系统深层竖井时可能会有帮助。

  霍扎很满意的是,佣兵们在必要时可以跟随他一起行动,愿意潜入命令系统。维瓦奇事件之后漫长的耽搁,还有清风乱流号飞船上无聊的日常活动,让他们都渴望做点儿更有趣的事。像霍扎曾经诚实地描述过的,萨尔世界听起来还不是太糟糕。至少他们不太可能遭遇枪战,而且也没有人会想把他们炸上天,包括他们要帮霍扎找到的主脑这件物品,主要还是要考虑德拉阿宗人的意见。

  萨尔世界系统的恒星闪耀在他们正前方,是全天最亮的点。星耀崖的轮廓没有明显出现在前方天空中,因为他们还在那条旋臂内部,但明显能感觉到,前方的恒星要么是特别近,要么就是非常远,没有星星在中间那片空处。

  霍扎几度调整清风乱流号的航向,但始终保持着一定偏转,如果不再调向,他们就不会接近到目标行星两光年以内。他会等到第二天再次调向,径直飞向目标。迄今为止航程平静无事。他们已经飞越了疏散的群星,没遇见任何意料之外的事物:没有消息和接触信号,没有远方战斗的闪光,没有跃迁发动机尾迹。他们周围的区域看似平静,毫无波澜,就好像一切如常:只有恒星在诞生或死亡,银河缓缓转动,黑洞旋转,气体团形成旋涡。在疾速行驶时的寂静中,在他们制造出的白昼和黑夜里,战争像是他们想象中的东西,一场无法解释的噩梦,不知为何所有人都做过,甚至还都逃脱了。

  但霍扎让飞船保持戒备,一有麻烦出现的迹象就发出警报。他们到达静场护盾之前都不太可能有任何发现,尽管那名字听起来宁静安详、人畜无害,他还是觉得不要径直闯入为好。理想状态下,他会愿意先跟附近的艾迪兰人舰队会合,据说它们会在附近等着。这会解决他的大多数问题。他会把贝尔维达转交出去,确保雅尔森和其他佣兵安全,让他们带走清风乱流号——顺便再带上肖拉隆德拉答应给他的那些特种装备。

  那种情形下他还可以独自跟奇拉切尔见面,没有其他人在旁边分神。他将可以变成自己从前的模样,而无须伪装成冒险队成员和雅尔森熟知的样子。

  两天距离。飞船警报器响起。霍扎当时在床上打盹;他冲出房间,又向前冲到舰桥。

  在他们前面的那片空间里,看似整个地狱里的魔鬼都被释放了出来。毁灭性光线漫过他们的飞船,那是来自武器爆炸的辐射,在飞船感应器上留下或纯或杂的信号,表示有些弹头是自爆,另外一些爆炸时击中了目标,三维空间的整体框架都在震荡摇摆,被跃迁发动机喷射的火焰撼动,迫使清风乱流号的自动驾驶系统每隔几秒钟就让发动机停一会儿,以免他们被冲击波伤及。霍扎系好安全带,把所有附属系统打开。乌斯林从通往餐厅的门口进来。

  “出什么事了?”

  “某种战斗。”霍扎观察着屏幕说。那片受到影响的空域大致就在萨尔世界保护层的内侧,如果从维瓦奇直线赶来,就会经过那个区域。清风乱流号距离事发地点1.5光年,距离太远,不会被任何常规侦测器发现,除非是追踪专用扫描仪的窄波搜索,因此,它现在几乎是绝对安全。但霍扎看着远方爆出的辐射,感觉到清风乱流号在被扰乱的空间中浮沉,还是感到恶心,甚至有挫败感。

  “信息壳。”乌斯林说着,向一片屏幕点头。那里,从辐射噪声中渐渐显露的,是逐渐加强的信号,那些词句中每次有几个字母间断性显现,像一片植物在生长,开花。信号重复传输几遍之后,它就压制了战斗背景声,而不是与之混杂——现在,信息已经完整可读。

  飞船清风乱流号。请与

  第九十三号舰队各单位会合。

  目标地点/S.591134.45中段。一切安全。

  “可恶!”霍扎情不自禁地说。

  “那个,是什么意思?”乌斯林问。他把屏幕上那串数字输入清风乱流号导航计算机。“哦,”工程师身体后仰,“是附近一颗恒星。我猜它们原计划的会合地点,是在恒星跟……”他看了一下主屏幕。

  “是的。”霍扎一边说,一边郁闷地看那条信息。这肯定是假消息。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它来自艾迪兰人:没有信息编号,没有密码级别,没有发送信息的飞船名称,没有验证信息;一点儿可信的线索都没有。

  “那些是三条腿的家伙们发来的吗?”乌斯林问。他把全息图像调入另一块屏幕,画面中,数颗恒星环绕在浅绿线条组成的球体里。“嘿,我们离那个地方也不是很远啊。”

  “这情况不太对劲吧?”霍扎说。他望着持续爆发的战斗光爆。然后向清风乱流号控制系统输入一些数据。飞船掉头,朝向萨尔世界行驶。乌斯林看看霍扎。

  “你怀疑,那消息不是他们发出的?”

  “是。”霍扎说。辐射正在降低。战斗貌似已经结束,或者就是双方脱离了接触。“我觉得我们去那儿的话,可能会发现一艘属于‘文明’的通用星际飞船等着我们。或者就是云一样铺天盖地飞来的反物质飞弹。”

  “反物质飞弹?什么……就是他们用来毁灭维瓦奇星陆的那东西?”乌斯林说,还吹了个口哨,“不了,谢谢。”

  霍扎把显示文字信息的屏幕关掉了。

  不过一小时之后,那些现象又发生了一遍:一波一波辐射,跃迁面扰动,这次来了两条信息,一条让清风乱流号无视上一条,另一条给了新的会合地点。两条都看似真实,还都附有肖拉隆德拉的名字。霍扎还嚼着警报第二次响起时正在吃的满嘴食物,看到这些忍不住骂人。第三条信息出现,这次发给他本人,要求无视前两条信息,并让清风乱流号前往又一个新的会合地点。霍扎气得哇哇叫,把潮湿的食物碎屑喷到了屏幕上。他把宽频信号接收器完全关闭,然后回到食堂。

  “我们什么时候到达静场护盾?”

  “再过几小时,也许半天。”

  “你紧张吗?”

  “我不紧张,我以前去过那地方。你呢?”

  “如果你说安全,我就相信你。”

  “应该是安全的。”

  “你还会认得那里的人吗?”

  “说不好,我已经离开好几年了。他们轮换得并不频繁,但确实有人会离开。我不知道,我只能等到那时候再说。”

  “你已经很久没见过任何同胞了,对吗?”

  “是,离开那里之后就没再见过。”

  “你期待跟他们重逢吗?”

  “或许吧。”

  “霍扎……听我说,我知道是我自己跟你说过,不问彼此……来到清风乱流号之前的任何遭遇,但那是……很多事情改变之前——”

  “但我们一直都保持了那份共识,不是吗?”

  “你是说,你现在还是不想谈往事?”

  “也许吧,我说不好。你具体想问我什么——”

  “不用了。”她抬手按在霍扎嘴唇上。他在黑暗里感觉到那些手指。“不用,你可以不说。没关系,别在意。”

  他坐在中央座位上。乌斯林在工程师专座,霍扎的右手边,雅尔森在他左边。其他人在他们身后集中。他这次允许贝尔维达旁观,现在发生的事情,已经没多少能让她发挥影响力的空间了。嗡嗡机浮在靠近房顶的高度。

  静场护盾正在靠近。它显现为正前方的镜面区,直径大约一光日。在距离屏障带一小时航程时,它突然出现在屏幕上。乌斯林当时担心,这会暴露他们的位置,但霍扎知道,那个镜面区仅只存在于清风乱流号的感应器里。其他人什么都看不到。

  距离五分钟,每块屏幕都变黑。霍扎已经提前警告过其他人会有这种现象,但即便是他,事情真正发生时也感觉到紧张,不知所措。

  “你确定这是一定会发生的现象吗?”阿维杰问。

  “如果它没发生,我反而会担心。”霍扎告诉他。老人在他身后挪动了一下。

  “我觉得这计划很悬。”多若劳说,“这个神奇生物几乎就是神,我确信它能感知到我们的情绪和思想,我已经能感觉到了。”

  “事实上,它只是一组能够自我引用的——”

  “贝尔维达,”霍扎说,他转回头看那个“文明”女人。她住了口,捂住嘴巴,眨动眼睛。霍扎回头去看空屏幕。

  “这个东西什么时候会——”雅尔森开口问。

  接近中的飞船,屏幕上显示出信息,用了好多种语言。

  “来了。”内森说。多若劳示意他闭嘴。

  “我来回应。”霍扎用玛瑞语对着窄波通信器说。屏幕上的其他语言消失。

  你们正在接近名为萨尔世界的行星,德拉阿宗人的死亡星球。越过当前位置的区域限制进入。

  “我知道,我名叫博拉·霍扎·高布楚。我想要回到萨尔世界并做短暂停留。我谦卑地提出上述请求。”

  “还挺会说。”贝尔维达说。霍扎瞪了她一眼。通信器现在只会传送他讲的内容,但他不想让那女人忘了她还是囚犯。

  你以前来过这里。

  霍扎判断不出这个是不是疑问句。“我以前的确来过萨尔世界。”他确定道,“我曾是一名变形人哨兵。”跟那只生物讲具体时间貌似没什么意义,德拉阿宗人把所有的时间都称为“现在”,尽管他们的语言也有不同时态。屏幕清空,然后又重复了一次。

  你以前来过这里。

  霍扎皱眉,不知道这次该怎样回应。贝尔维达咕哝说:“显然是老糊涂了。”

  “我的确是来过这里。”霍扎说。德拉阿宗人的意思会不会是说既然他已经来过,那就不能再回来了?

  “我能感觉到它,我能感觉到祂的存在。”多若劳低声说。

  还有其他人类与你同行。

  “非常感谢您的忽视。”嗡嗡机乌纳哈-克洛斯波从靠近房顶的位置说。

  “你们看看……”多若劳已经开始语带哭腔。霍扎听到贝尔维达哼了一声,多若劳身体微微踉跄,阿维杰跟内森不得不扶住她,以免她跌倒。

  “我之前没能想到办法让他们在别处着陆。”霍扎说,“我请求您的包容。如果需要,他们可以留在飞船上。”

  他们都不是哨兵种族。他们属于其他人类分支。

  “但只有我一个人需要在萨尔世界离船。”

  进入资格有限制。

  霍扎叹气。“只有我一个人请求降落许可。”

  你为什么来这里?

  霍扎犹豫了。他听到贝尔维达轻轻冷笑,他说:“我要寻找的对象在这里。”

  其他人要找什么?

  “他们什么都不想找,只是跟我同行。”

  但他们已经来了。

  “他们……”霍扎舔舔嘴唇。他此前进行的全部预演,对这时候该说什么的全部设想,看上去都没用处。“他们并不都是自愿选择来这里的。但我没有其他选择。我不得不带他们来。如果您愿意,他们可以留在这艘飞船上,沿环绕萨尔世界的轨道飞行,甚至留在静力场内距离行星更远的地方。我有一套防护服,我可以——”

  他们来这里,并不是心甘情愿。

  霍扎以前都不知道德拉阿宗人也会打断别人。他无法想象这会是好兆头。“情况有点儿……复杂,银河系中的某些物种之间正在进行战争,人们的选择范围变小,人们会做出一些通常情况下不会做的事。”

  这里有人死了。

  霍扎看着屏幕上显示着的这些词。他感觉自己被它吓到不能动弹。舰桥上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听到几个人尴尬地挪动身体。

  “这话什么意思?”嗡嗡机乌纳哈-克洛斯波问。

  “这里,出事了?”霍扎说,那些词还留在屏幕上,用玛瑞语书写。乌斯林按下他那侧控制台的几颗按键,这些键通常可以控制他面前的屏幕显示,但现在却都在重复主屏的文字内容。工程师坐在他的位子上,看上去疲惫又紧张。霍扎清清嗓子,然后说:“发生过一场战斗,有场冲突在附近发生。就在我们到达之前,可能还在进行中,那里的确可能有人死亡。”

  这里有人死了。

  “啊……”多若劳说着,瘫倒在内森和阿维杰胳膊上。

  “我们最好把她带到餐厅去,”阿维杰看着内森说,“让她躺下。”

  “噢,好的。”内森说。迅速看了一眼那女人的面庞。多若劳看似已经失去知觉。

  “我或许可以……”霍扎说了一半,然后深呼吸,“如果这里有人死了,我或许能够阻止杀戮。我或许能避免更多死亡事件发生。”

  博拉·霍扎·高布楚。

  “什么事?”霍扎紧张地咽了下口水。阿维杰和内森像搬运物品一样,把多若劳瘫软的身体抬出门廊,进入通往餐厅的走廊。屏幕上的画面又一次改变:

  你在寻找那台避难的机器。

  “嚯——嚯——”贝尔维达说着,面带微笑转开头,用手捂着嘴。

  “糟糕!”雅尔森说。

  “看起来,我们这位神级生物并不蠢。”乌纳哈-克洛斯波评论说。

  “是。”霍扎没好气地承认。现在继续伪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没错,我是。但我觉得——”

  你可以进入。

  “什么?”嗡嗡机惊问。

  “哦,呀——呼!”雅尔森说,她双臂交叉,靠在隔舱墙上。内森穿门回来,他看到屏幕也愣住了。

  “谈判进度好快。”他对雅尔森说,“他说了什么?”雅尔森只是摇头。霍扎感觉到一阵解脱感涌遍全身。他逐次观看屏幕上每一个字,就好像还在担心这条简短信息里隐藏着某种回绝信号。他微笑,然后说:

  “谢谢你,我需要一个人登陆行星吗?”

  你可以进入。

  这里有人死了。

  我已警告过你们。

  “什么性质的死亡?”霍扎问。那份解脱感在消逝。德拉阿宗人语焉不详的死亡令他心悸。“死亡发生在什么地方?死者是什么人?”

  屏幕显示再次改变,前两行消失。现在只是说。

  我已警告过你们。

  乌纳哈-克洛斯波慢慢地说:“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听到的这些。”然后屏幕被清空。乌斯林叹口气,放松下来。萨尔世界的太阳在他们前方闪耀,不超过一个标准光年的距离。霍扎检查了导航计算机上的数据,眼看屏幕上的显示纷纷恢复正常,跟其他设备一样,展现数字,图像或者全息模型。然后变形人靠定椅背落座。“我们已经安全通过,”他说,“我们已经安全通过静场护盾。”

  “就是说,现在我们没什么威胁了,是吗?”内森问。

  霍扎盯着屏幕,那单独一颗黄矮星在图像中央,作为明亮稳定的光源存在,行星依然可见。他点头。“是的,不再有威胁。至少不会再受到外界力量的威胁。”

  “很好,感觉我应该喝一杯庆祝一下。”内森冲着雅尔森点头,然后晃动细瘦的身体穿门而出。

  “你觉得他到底是只允许你一个人下去,还是我们都可以去?”雅尔森问,她还盯着屏幕,霍扎摇头。

  “我也不知道。我们先进入行星同步轨道,然后向变形人基地发出信息,之后再让清风乱流号降落。如果差不多先生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他会让我们知道的。”

  “那么,你已经认定了他是男性?”贝尔维达说。雅尔森同时在问:“为什么不现在就联系他们?”

  “我不喜欢他提到的死亡事件。”霍扎转头面向雅尔森。贝尔维达在她身旁,嗡嗡机也略微下降到眼睛高度。霍扎看着雅尔森。“只是以防万一,我不想太早泄露任何信息。”他把目光转向“文明”女人。“我听到的最新消息,萨尔世界基地的例行报告,应该在几天前就发出了。你应该也不知道那份报告有没有收到吧?”霍扎冲贝尔维达笑着,暗示自己并不期望得到回答,或者至少没指望对方说真话。高个子的“文明”特工低头看地板,看似耸耸肩,然后直视霍扎的眼睛。

  “我听说了,”她说,“报告逾期,尚未送达。”

  霍扎继续盯着她看。贝尔维达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雅尔森轮流看他们两人。甚至连嗡嗡机乌纳哈-克洛斯波都说:“坦率地讲,这些情况都让人觉得不踏实。我的建议是——”它注意到霍扎在狠狠瞪他。“嗯,”它说,“好吧,暂时别在意这个就好。”它飘到门口,出去了。

  “看似没问题。”乌斯林说,他没有明显对任何一个人讲话。他靠上椅背,稍稍远离控制台,自顾自点头。“是的,飞船已经恢复正常运行。”他转身,冲着另外三个人微笑。

  他们是来抓他的。他当时在一间游戏厅玩浮球游戏。他以为自己在那儿很安全,周围各方向全都是朋友。有一会儿,这些人跟一群苍蝇似的浮在他前方,但他一笑置之,还是接球,投球,并且得到了分数。但那些人就是来了这地方抓他。他看到他们进来,两个人,从骨架分明的椭圆形游戏大厅狭窄烟囱旁的那扇门进入。他们披了无色的斗篷,径直向他走来。他试图飘远,但动力装置却毫无反应。他被困在半空中,无法朝任何方向移动。他当时想在空中挣扎,摆脱动力装置,并把那东西丢向敌人——也许是为了击中对方,但首先是为了向自己反向飞出——然后那两人个就已经抓到了他。

  他周围似乎没有人觉察这件事,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并不是自己的朋友,事实上他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他们抓住他胳膊,然后转瞬之间,没有穿过也没有经过任何东西,但不知为何却让他觉得已经转过了一个不可见的角落,去了一个始终存在却不在视野中的地方,他们身处一片黑暗里。来人那两件无色斗篷在他转开视线时出现在黑暗中。他无力抵抗,被锁在石头里,但他仍然能看到,能呼吸。

  “救我!”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这个。”

  “你们是什么人?”

  “你知道。”

  “我不知道。”

  “那我们就不能告诉你。”

  “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想要你。”

  “为什么?”

  “为什么不?”

  “但为什么要我?”

  “因为你没有牵挂。”

  “你们什么意思?”

  “没有家人。没有朋友……”

  ……没有宗教。没有信仰。

  “这些不是真的!”

  “你怎么能断定?”

  “我依然相信……”

  “什么?”

  “我自己!”

  “但那个不够。”

  “反正,你们永远也找不到它。”

  “什么?找到什么?”

  “够了,我们马上动手做事。”

  “做什么?”

  “取走你的姓名。”

  “我——”

  然后他们一起伸手到他头颅里,取走了他的姓名。

  他于是尖叫。

  “霍扎!”雅尔森摇晃他的头,从床头上方的隔墙边把他扯回来。他在呓语中醒来,呻吟声消失在唇边,身体紧绷了一会儿,然后变软。

  他伸出两只手,触摸女伴有细毛的皮肤。雅尔森两手放在他脑后,把他抱在胸前。他什么都没说,但心跳渐渐放缓到跟她一样的节奏。她轻轻摇晃他的身体,用自己的身体发力,然后把他的头略微推开一点,俯身亲吻他的唇。

  “现在没事了,”他告诉她,“只是一场噩梦。”

  “梦到了什么?”

  “没什么。”他说,他把头后仰到她胸前,贴在她两乳之间,像一颗巨大又脆弱的蛋。

  霍扎穿了他的防护服。乌斯林坐在他平时位置上。雅尔森占了副驾驶员座位。他们全都披挂整齐。萨尔世界充斥了前方屏幕,清风乱流号的腹部感应器笔直向下指向那片灰白星球,并把视野放大。

  “再来一次。”霍扎说。乌斯林第三次发出预先录制下来的信息。

  “也许是他们不再使用那套编码了。”雅尔森说。她用敏锐的眼神观察屏幕。她已经把头发剪短到仅剩一厘米,就比身上的细毛略长一点儿。这样子有点凶,她本来就偏小的头从防护服宽大的颈部伸出来,显得不太协调。

  “这个是传统,更像是礼节性的语言,不完全是密码。”霍扎说,“如果他们收到,一定会认得。”

  “你确定我们信号发送的位置准确吗?”

  “确定。”霍扎说,他在极力保持平静。他们进入行星同步轨道不足半小时,悬停在覆盖命令系统隧道的那片大陆上空。几乎整颗星球都被冰雪覆盖。寒冷封锁了上千公里长的半岛,隧道也深入浅海底下。七千年前,萨尔世界已经又一次进入了例行的冰川期,只有赤道附近有窄窄的一条,在中央略鼓的行星热带,还有未结冰的海洋。它显现为环绕世界的钢灰色腰带,有时透过风暴显现出来。

  他们距离这颗行星冰雪覆盖的表面有两万五千公里距离,通信器朝着数十公里直径的区域发射信号,那儿在两片冰海中央,半岛略微内凹的位置中点上。通往隧道的入口就在那里,也是变形人居住的区域。霍扎知道他没把位置搞错,但就是没人应答。

  这里有人死了。他总想起这句话。行星表面的严寒似乎有一部分渗入他的骨头里。

  “没动静。”乌斯林说。

  “那好吧。”霍扎说着,把手动控制盘握在戴了手套的手中。“我们现在登陆。”

  清风乱流号把它的跃迁线路微微调整,沿着行星重力井的平缓曲线,小心翼翼下行。霍扎关闭发动机,让它们进入“仅在紧急模式下运行”模式。他们现在应该用不到它,而随着万有引力加强,很快它也会进入无法被启用的环境中。

  清风乱流号渐渐加速靠近行星,聚变发动机已经做好准备。霍扎一直观察屏幕上的显示,直到确认他们的轨道完全准确。然后,当行星在飞船上略微显出转动迹象时,他解开安全带,回到餐厅。

  阿维杰、内森和多若劳身穿防护服,束好安全带坐在餐厅椅子上。珀罗斯泰克·贝尔维达也系了安全带,她穿了一件厚外套和配套的裤子。头部没有防护,能看到白衬衣松软的皱领。那件肥大的织物外套束紧到咽喉。她之前穿过温暖的靴子,还有一双皮手套躺在她面前桌面上。那外套甚至还有个小帽兜,从她背后披垂下来。霍扎不能确定,贝尔维达选了这么一套软软的,像太空服但完全无用的衣装,到底是为了向他示威,还是下意识地,出于恐惧选穿这个,为了给自己一份虚假的安全感。

  乌纳哈-克洛斯波坐在一张椅子上,系了安全带靠住椅背,正面笔直向上冲着屋顶。“我相信,”它说,“我们应该不会像上次你驾驶这坨垃圾的时候那样,经历一次飞行杂技表演了吧。”

  霍扎没理它。

  “我们没有收到差不多先生的任何信息,所以现在看来,我们所有人都可以登陆。”他说,“等我们到达那边,我会一个人进去察看状况。等我回来,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行动。”

  “其实你是说,完全由你自己来决定——”嗡嗡机开口抱怨。

  “那要是你没能回来呢?”阿维杰问。嗡嗡机嘶嘶响了一会儿就安静了。霍扎看了下穿防护服的老头儿玩具一样的身板儿。

  “我会回来的,阿维杰。”他说,“我确信基地所有人都会安然无恙,我会让他们给我们热点儿吃的。”他微笑,但这表情并不是很有说服力。“无论怎样,”他接着说,“如果万一真有什么不对,我会直接回来。”

  “那个,反正这飞船是唯一离开行星的办法;记住这个,霍扎。”阿维杰说。他的眼睛里显出恐惧。多若劳碰了下他穿着防护服的胳膊。

  “请相信神意。”多若劳说,“我们会没事的。”她看看霍扎。“对吧,霍扎?”

  霍扎点头。“是,我们会没事。我们不会有任何麻烦。”他转身回到舰桥。

  他们站在高山上的雪地里,看夏至日的太阳坠入空气与云朵的红色海洋。一阵冷风把她琥珀色的头发吹过白皙的脸颊,而霍扎抬起手,不假思索地去把那缕毛发拂开。她转身看他,头挨挤到他手掌心里,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

  “夏至过去了。”她说。这时天气很好,温度显然还在冰点之下,但温暖到足够让他们摘掉手套,掀开帽子。女孩的后颈暖暖地在他掌心里,茂密而有分量的头发擦过他手背,她仰面看他,皮肤白得像雪,像骨骼。“那副表情,又来了。”她轻声说。

  “什么表情?”他说,嘴硬,同时明知道对方指什么。

  “那种失神的表情。”她说着拿起他的手放在嘴边,吻着它,抚摸它,就像它是一只小小的无助的动物。

  “好吧,只是你那么叫而已。”

  她避开霍扎的眼神,看远方鲜红的太阳,它正在渐渐隐向群山之后。“那是我看到的样子,”她告诉他,“我现在已经熟悉了你的各种表情。我全都了解它们,也知道它们的含义。”

  他隐隐感觉到一丝愤怒,因为对方把他看得这么明显,但又知道她是对的,至少一部分对。女孩对他还没有了解到的部分,只剩下连他本人都不了解的那些。但他告诉自己,那个部分的内容也挺多。也许她对霍扎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他本人。

  “我对自己的长相表情无法承担责任。”他过了一会儿才说,想开个玩笑蒙混过去。“有时候,它们也会让我自己感到意外。”

  “那你要做的事情呢?”她问,落日余晖给她苍白瘦削的脸上添加了颜色。“你离开这里的时候,会不会也令自己感到意外?”

  “你为什么一直认定我会离开呢?”他说,心里有些烦,两手伸进厚外套的衣袋里,盯着看远方消失中的半轮落日。“我一直都在跟你说,我在这儿很快乐。”

  “是,”她说,“你的确经常对我这样说。”

  “我为什么会想要离开呢?”

  她耸耸肩,一手挽住他臂膀,头靠在他肩上。“为了绚丽的光芒,密集的人群,有趣的时代,其他的人。”

  “我在这儿跟你一起就很幸福。”他告诉她,一手揽住她肩膀。即便是穿了厚外套之后,她还是显得很纤细,几乎是弱不禁风。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完全不同的语调说:“……你也该有这种感觉。”她转身面向他,微笑着。“现在吻我吧。”

  他亲吻她,拥抱她。视线投向她身后,看到女孩脚边被踏过的雪地里,有个小小的红色东西在移动。

  “看!”他说着,离开同伴走过去弯腰看。她也蹲在他身边,两人一起看那只木棍一样的小昆虫缓慢吃力地爬行,爬过雪地表面:这是又一只生灵,这颗星球空旷的表面上又一个会动的小东西。“这是我见过的第一只。”他告诉她。

  她摇头,微笑。“你只是一直不爱观察。”她轻声批评。

  他伸出一只手,把那只昆虫捧入掌心,女孩没来得及阻止。“哦,霍扎……”她说,就像被绝望的尖钩挂住,她没能说完这句话。

  霍扎在看,还没理解她震惊的表情,而那只雪野中的生物,已经被他手掌上的温度杀死了。

  清风乱流号坠向行星表面,环绕它冰炫的大气层螺旋下降,从白昼到夜晚,然后返回,始终在赤道附近,两条回归线之间。

  渐渐地它开始撞击行星大气层——离子和多种轻质气体,臭氧层,然后是低空大气。它掠过这颗行星稀薄的保护层,带着火焰的声响,像一颗巨大又稳定的流星一样飞过夜空,然后穿过晨昏分界线,越过钢灰色海洋,平顶的山峦,冰原,浮冰和大陆架,冻结的海岸线,冰川,山脉,半永久性冰土丘,更多开裂的冰层,最后,它腹部冲下驾着火柱下降,再次着陆:降落在一千公里长的半岛上——它伸展在结冰的海岸之间,像巨大的断肢被固定在石膏里。

  “那边就是了。”乌斯林说着观察质量探测器屏幕。有一个明亮的光点闪耀着,慢慢划过显示屏。霍扎向他看去。

  “主脑吗?”他问。乌斯林点头。

  “密度是对的,深度五公里……”他敲了几个键,眯起眼睛看那些数字滚过屏幕。“在远离入口的地下指挥系统远端……而且在移动中。”屏幕上针点大小的光斑消失。乌斯林调整控制系统,然后坐回去,摇头。“感应器也需要升级了,它现在的侦测范围只能笔直向下。”工程师挠挠胸口,叹口气,“发动机的事我也很抱歉,霍扎。”变形人耸耸肩。要是发动机功能正常,并且质量探测器覆盖范围足够,就可以有人留在清风乱流号上,必要的话带它飞,并把主脑的方位传给隧道里的其他人。乌斯林看似有些内疚,因为他尝试进行的所有维修,都没能明显提升发动机或者感应器的性能。

  “没关系。”霍扎说,他望着下方滑过的冰雪荒原,“至少现在我们知道了,那东西就在里面。”

  飞船引导他们到了正确的目的地,尽管霍扎自己已经认了出来,飞过基地仅有的小型飞行器时就知道了。他在飞船最后降落之前寻找那架飞行器,以防有人碰巧在使用它。

  那片冰雪覆盖的平原四面环山,清风乱流号掠过两峰之间的一道山口,打破寂静,将粉尘一样的积雪从两侧崎岖的山脊和光秃秃的岩石上扫落。天上又在落雪,从机鼻方向冲来,落在三台聚变发动机火焰上。下方平地上的积雪飘起来,纷纷扰动,就像从一开始就在涌动不安。然后当飞行器慢慢降低,雪被吹开,然后被刮走,露出下方冰冻的地面,雪花被热空气卷起,水,蒸汽,雪花和离子颗粒一起向两侧奔涌,形成呼啸的暴风,卷过整片平原,随着飞船降低,风力也越来越大。

  霍扎把清风乱流号调成手动模式。他观察前方屏幕,看到前方翻涌的蒸汽跟雪花,还有在更远处的命令系统入口。

  那是一个黑黢黢的洞,开凿在一块凹凸不平的巨石上,巨石又在后方悬崖前一点,像一块厚实的屏风。风雪在黑暗入口处像浓雾一样翻涌。随着聚变火焰加热地面,冰雪融化了,暴风吹起一片土色烟尘,渐渐变成棕黄色。

  几乎没有明显颠簸,支撑腿触地时也仅有一点点陷入泥中,清风乱流号降落在萨尔世界的表面。

  霍扎看着正前方隧道入口。它就像一颗深沉的眼睛,也在回望着他。

  发动机停车,蒸汽飘移。被卷起的雪花重新飘落,又有些新雪形成,因为空气中悬着的水珠重新凝固。随着方才大气摩擦以及离子喷射导致的升温渐渐回落,清风乱流号机身冷却,发出咔嗒嗒、吱嘎嘎的响声。水在汩汩流动,渐渐变成泥汤,漫过被炙烤过的平原上。

  霍扎把清风乱流号船艏激光炮调到备战状态。隧道那边没有动静,也没有任何信号传来。雪与蒸汽散去,视野已经变清晰,是晴朗、明亮、无风的白天。

  “好吧,我们到啦。”霍扎说,马上感觉自己很蠢。雅尔森点头,还在盯着屏幕。

  “是哦,”乌斯林说,一边看屏幕一边点头,“支撑腿下陷有半米左右,我们走的时候得让发动机先运行一会儿才能起飞。这地方只要半小时就能冻上。”

  “嗯。”霍扎回应道。他也观察了一下屏幕。没什么动静。浅蓝色天空上没有云,也没有风吹动积雪。太阳不足以让冰雪融化,所以也没有流水,甚至连远山上也没有发生什么雪崩。

  只有海是例外——海里还有鱼类,但已经不再有任何哺乳动物。萨尔世界还能挪动的,只剩下几百种小昆虫,还有一些缓缓扩散的地衣植物长在赤道附近的岩石上,此外就是冰川。类人生物的战争,加上冰川时代,让其他所有生物都已经灭绝。

  霍扎又试了一遍加密信息。还是没有回应。

  “好吧,”他说完,从位子上站起来,“我出去看一眼。”乌斯林点头。霍扎转身面对雅尔森。“你很安静啊。”他说。

  雅尔森没有看他。她紧盯着屏幕,还有隧道入口像不眨眼的眼睛一样的形状。“小心点儿。”她说。她看看霍扎。“就是,小心点儿,好吗?”

  霍扎向她微笑,从地上拿起克莱克林的激光枪,然后去了餐厅。

  “我们着陆了!”他进门时说。

  “你看?”多若劳对阿维杰说。内森从便携酒瓶里喝了一口。贝尔维达冲着变形人轻轻一笑,目送他从一侧门走到另一侧,乌纳哈-克洛斯波抑制住想说话的冲动,从安全带里挣扎出来。

  霍扎下行到机库。他走路时感觉脚步轻快。他们飞越群山时就已经切换成了环境重力,萨尔世界的引力要比清风乱流号默认的标准重力小一些。霍扎穿过机库下行门,到现在结冰的沼泽中去。这里的风清新又凛冽。

  “希望一切都好。”乌斯林这样说,他和雅尔森远望那个小小身形蹚过雪地,走向前方巨岩。雅尔森什么都没说,但一眼不眨盯着屏幕。那个身影停住,碰了下手腕,然后升入空中,缓缓飞过积雪。

  “哈,”乌斯林说,笑了一下,“我都忘记在这儿可以使用反重力装置了,在那个破星陆待了太久。”

  “在那该死的隧道里,反重力装置也没多大用。”雅尔森咕哝着说。

  霍扎落在隧道入口一侧。从飞越雪地期间测到的读数上,他知道封闭入口的力场已经关闭。通常情况下,它可以让隧道免受外界风雪和冷空气侵蚀。但现在力场没有了,他能看见一部分雪被吹入隧道,呈扇形散在地面上。隧道里面也很冷,不是应有的温暖模样。从远处看,入口像是深黑色眼眸,他靠近之后才觉得,它更像是一张巨口。

  他回头看清风乱流号,已经在两百米之外,它像白色莽原中闪亮的金属巨兽,蹲踞在尾焰喷射出的一片棕色地块中央。

  “我准备进入。”他告诉飞船,这信号是用窄波定向发送,而不是直接广播。

  “好。”乌斯林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你不想让人到现场掩护你吗?”雅尔森问。

  “不必。”霍扎回答。

  他沿着隧道,贴墙前进。在第一座装备库里有些冰橇和救生设备,追踪设备和信号棒。都跟他回忆中的样子接近。

  第二座装备库,飞行器本应该放置的地方,现在却空着。他去了下一座仓库,有更多装备。他现在进入隧道大约四十米,再前进十米左右就是一个直角弯,通往更大的分隔仓库,那里也是变形人基地的居住区。

  回头看时,隧道入口成了一个白色的洞。他把窄波发射器范围调得略宽一点儿。“目前还没有任何发现,我正打算检查居住区。用嘀声确定收到,但不要做其他回应。”头盔扬声器发出嘀声。

  绕过角落之前,他把防护服远程感应器从头盔侧面摘下,将它的小摄像头从凿平的岩石侧面伸出。在头盔内部屏幕上,他看到一小截隧道,飞行器躺在地上,在它后面几米外,一面塑料板墙填满了隧道,板墙后方,变形人基地的居住房开始出现。

  小型飞行器旁边,躺着四个人的身体。

  一动不动。

  霍扎感觉到自己喉咙发紧。他用力咽下口水,然后把远程感应器装回头盔侧面。他沿着凝结岩地板走向那些倒伏的身体。

  两人身穿轻质无装甲防护服。他们都是男性,他没有认出他们。其中一个被激光枪击中,防护服被瞬间烧开,融化的金属、塑料跟里面的内脏肌肉混合在一起。那个洞的直径足有半米。另一个穿防护服的男人没有头,他的胳膊僵直地伸向前方,就像想要拥抱什么。

  现场还有一名男性,穿了轻质、宽松的衣服。他的颅骨被人从背后砸开,至少有一只胳膊折断。他侧身躺着,跟另外两个人一样冻僵,死了。霍扎同时发现,他知道第三个人的名字,但当时就是还没想起来。

  奇拉切尔一定是睡着了。她苗条的身躯直挺挺躺着,穿了一件蓝色睡裙。她双眼紧闭,脸上表情平和。

  她的脖子被扭断了。

  霍扎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摘下一只手套,弯腰下去。她的睫毛上结了霜。他感觉到防护服内的腕部密封条紧紧箍住手腕,也能感觉到手掌周围的冷空气。

  她的皮肤已经变硬。但毛发还是软的,他让这些毛发穿过自己的指缝。红色要比他记忆中更多一些,但这或许是头盔目镜造成的,因为光线差,它在对视像进行调整。也许他可以把头盔也摘掉,这样能把她看得更清楚,也能用上头盔上的灯……

  他摇头,转开身去。

  隔墙听过,确定里面没什么声音之后,他小心翼翼打开了居住区的门。

  在那片开阔的拱顶区域,变形人用来存储出门用的衣物、防护服和一些小件装备的地方,没有太多迹象表明这地方已经被占领。居住区更深处,他找到了一些战斗留下的痕迹:干掉的血渍、激光烧痕,在控制室,监测基地各项系统的地方,曾发生过一次爆炸。看似有颗小型手雷在控制面板下方爆炸。这个能解释为什么没有供暖,也没有应急照明。周围有些工具,还有些替换用设备放在周围,看起来像是有人尝试过修复损伤。

  在几个房间里,他发现了艾迪兰人占领的迹象。房间被洗劫一空,宗教符号被烙印在墙上。在另一个房间,地面上有一种松软厚实的东西,感觉像凝胶。这种材料上面有六个长长的凹陷,房间里有麦杰尔的气息。在奇拉切尔房间里,只有床是乱的。其他方面变化很小。

  他离开那儿,去了居住区远端,那儿有另一道塑料板构成的墙,标志着隧道开始。他小心地打开门。

  有一名死掉的麦杰尔就倒在外面。它长长的身体看似指向隧道中处于等待状态的通风竖井。霍扎看了它一会儿,观察它的尸体(死的,已经结冰),然后碰碰它,最后补了一枪打穿它的头,以防万一。它穿了一件标准样式的太空陆战队制服,而且在很久以前受过重伤。看上去它之前也曾被冻疮所苦,在它因伤死于此地并被冻结之前。这是一只雄性,很老了,绿棕色的皮肤因年龄而变得像皮革一样,它长长的尖脸和小而精致的手,看去有很多纹路。

  他朝黑暗的隧道方向看。

  平整的熔岩地板,平整的拱形墙,隧道延伸到山岗深处。防火隔断门在隧道边缘排成肋骨状,它们的滑槽跟锁销刻在地板和房顶上。他能看到电梯井的门,还有线路维护胶囊车的乘坐点。他沿路走去,经过更多隔断门,直至到达维修竖井。电梯全都在底部。传送管也是锁着的。系统的任何一部分貌似都没有动力。他转身走回居住区,穿过它,经过那些尸体和那台飞行器,没有再看它们一眼,最终回到外面露天地带。

  他坐在隧道入口边缘,坐在雪地上,背靠岩石。别人在清风乱流号里面看到他,雅尔森问:“霍扎!你还好吗?”

  “不,”他一边说,一边把激光步枪关闭,“不,我感觉并不好。”

  “出什么事了?”雅尔森很快追问。霍扎把防护服头盔摘掉,把它放在身边雪地上。冷风吸走他脸上的热气,他在稀薄的空气里,不得不用力呼吸。

  “这里有人死了。”他对着无云的天空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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