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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命令系统:车站

  有人在轻轻摇晃他身体。

  “醒醒,快醒醒。快点啊,醒来吧。快一点,就是现在,你得马上起来……”

  他认出那声音来自肖拉隆德拉。老年艾迪兰人正试图把他叫醒。他装作还在睡。

  “我知道你已经醒了。快点,马上行动,现在该起床了。”

  他睁开眼睛,故意做出疲惫的样子。肖拉隆德拉在那儿,一间明亮的蓝色圆室中,这儿有很多大型座椅,放在蓝色墙面凹进去的位置。头上是白色天空,上面有黑云飘浮。房间里非常明亮。他用手护住眼睛,看着艾迪兰人。

  “命令系统怎么样了?”他环顾整个蓝色房间,同时这样问。

  “那个梦已经结束了。你干得不错,以优异成绩通关。学院及我本人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

  他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似乎有一道暖光包裹着他,他脸上不觉泛起微笑。

  “谢谢。”他说。魁校点头。

  “你扮演博拉·霍扎·高布楚的表现非常好。”肖拉隆德拉用他洪亮的声音表示,“现在你应该休息一段时间,去跟吉拉谢尔玩一阵子吧。”

  肖拉隆德拉说到那句话时,霍扎正在摆动双腿下床,准备跳到地上。他冲着老魁校微笑。

  “你说谁?”他笑问。

  “你的朋友,吉拉谢尔。”艾迪兰人说。

  “你指的应该是奇拉切尔,”他笑着摇头,肖拉隆德拉一定是老了,脑袋变得不太好使!

  “我指的就是吉拉谢尔。”艾迪兰人冷冷地坚持,他退后一步,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这个奇拉切尔,又是什么人?”

  “你是说你不知道她?但你怎么可能把她的名字搞错呢?”他说着,同时再次摇头,感慨魁校变傻了。或者,现在仍是测试的一部分?

  “你等一下。”肖拉隆德拉说,他在看手里的一件东西,那东西把彩光投射在他宽敞油亮的脸上。然后他把另一只手放在嘴边,一脸震惊和意外,转头看霍扎,然后说,“哦!抱歉!”然后突然伸手过来,把他重新推回了——

  他坐直了身体,耳中有声音在哀鸣。

  他缓缓放松,黑暗中环视周围模糊的景观,看有没有其他人察觉,但他们都很安静。他告诉远程感应器警报关闭。耳中的哀鸣声消失。能看到乌纳哈-克洛斯波的外壳在远处跨轨信号架上闪烁。

  霍扎打开他的护目镜,抹去鼻尖和额头的汗珠。毫无疑问,他每次醒来,都会被嗡嗡机发现。他好奇这台机器现在会怎么想,对他会有怎样的看法。它能明白自己是在做噩梦吗?它能否看穿护目镜,看到他的表情,或者感应到他身体的微微抽搐,当他的脑子从白天的各种印象残片里组装出新的剧情?他可以把护目镜调成不透明,他可以让防护服扩大,把自己完全锁闭,隐藏起来。

  他想到自己在机器眼中会是什么样子:一个渺小、软弱的生物体,在硬壳中抽搐,昏睡中被幻象吓到时不时惊厥失态。

  他决定一直醒着,等到其他人决定起床。

  夜晚渐渐过去。自由冒险队成员们醒来,面对黑暗和迷宫一样的环境。嗡嗡机完全没提晚上看到他惊醒的事,他自己也没问,他做出一副开心又乐观的模样,在大家面前晃悠,开怀大笑,拍别人后背,告诉他们今天就能顺利到达七号站,在那边打开照明灯,并且让维护胶囊车恢复运行。

  “我跟你说哦,乌斯林,”他微笑着对揉眼睛的工程师说,“我们会试试能不能开动一辆大火车,就是为了玩个痛快。”

  “那挺好,”乌斯林打着哈欠说,“如果这样做没问题的话……”

  “为啥不开呢?”霍扎说着,摊开双臂。“我感觉差不多先生已经把决定权交给了我们,他对整件事都视而不见。我们会开动一列超级火车的,好吧?”

  乌斯林伸个懒腰,微笑点头。“好,当然,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霍扎咧嘴微笑,向乌斯林挤挤眼,去释放贝尔维达。那感觉像是要放出一只野兽,他想着,一面推开挡门的空线缆轴。他有些怀疑贝尔维达或许已经逃了,没用打开门就已经挣脱束缚,神奇地消失。但当他往里看,发现她就在那儿,身着温暖的衣物静静躺着,束缚框架陷入皮衣表面,仍固定在霍扎安放她的墙面上。

  “早上好啊,珀罗斯泰克!”他轻轻松松地打招呼。

  “霍扎,”那女人幽怨地说,她慢慢坐起身,晃动肩膀,挺起脖子,“我在母亲身边生活过二十年,又有不愿去数的若干年份激情又鲁莽,年少轻狂而尽享‘文明’世界的各种乐趣,一两年心智成熟,然后星际接触部十七年,特情局四年,这么多美好回忆都没能让我今天早上精神饱满醒来并且对世界怀有善意。你会不会有水给我喝,会吗?我睡太长时间了,我觉得不舒服,这儿又冷又黑,我做过一些自以为非常可怕的噩梦,直到我醒来,想起眼前要面对的现实,然后……我刚才提到过想喝水,你听到了吗?或者我连水都喝不到?”

  “我去给你取些水来。”他说,一面回到门口,在那里停住。“顺便说一句,你有一点说对了,你今天早上确实非常烦人。”

  贝尔维达在黑暗中摇头。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里,在一侧揉,就像在按压牙床或者清理牙垢,然后她就坐在那儿,头垂在膝盖中间,盯着身下黝黑的冷硬岩石,纳闷今天会不会是自己的死期。

  他们站在巨大的半环形岩石拱门下,观望四号站黑暗的维修区。这片洞窟为方形,边长超过三百米,比他们所在的勺状长廊更低三十米,下面的巨大洞窟里,散放着各种设备和机器。

  黑暗中再向前三十米,有巨大的吊臂悬于洞顶,足以吊起并安置一整列命令系统火车。中等距离外,有悬空的平台从洞穴一侧直直伸出,贯通到另一侧,将洞穴中的黑暗空间分成两半。

  他们已经准备好行动,霍扎下令出发。

  乌斯林和内森沿着狭小的辅助隧道穿过,启动了反重力系统,分别沿命令系统主隧道和轻便维护车通道前进。一旦进入隧道,他们将与主力小组齐头并进。霍扎开启了他的反重力系统,从地面腾起一米,进入廊道一侧的步行隧道,然后向前冲破黑暗,朝五号站进发,目标在三十公里开外。其他人会跟在他后面,也采用悬浮方式前进。贝尔维达跟装备包裹一起搭乘嗡嗡机。他看见贝尔维达坐在包裹上时,不禁微笑。这姿势让他突然想起了肩舆上的蜚宋,在一个当前已经消失的地点,不复存在的阳光里。他觉得这个类比荒谬到有趣。

  霍扎沿着步行隧道飘行,随时停下来检查侧道,每次都联系其他人。他的防护服感应器调到了最大范围。任何光线,最轻微的声响,以及气流方面的变化,甚至包括他周围岩石的震动:都在覆盖范围以内。反常的气味也会被侦知,加上隧道墙体深层线缆中的电流变化,以及任何广播通信讯号。

  他考虑过行进过程中给艾迪兰人发信号,但决定了还是不要这样做。他从四号站发出过一次短暂信号,没有收到应答,但如果沿途还发出更多信号的话,可能会让己方暴露太多,假如(像他怀疑的那样)艾迪兰人并没有心情倾听。

  他像是坐在一张不可见的椅子上,在黑暗中移动,克鲁斯激光步枪抱在怀里。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呼吸,还有那寒冷的、带着腐臭味的空气划过防护服表面。防护服从周围的花岗石中侦测到轻微背景辐射,时不时还掺杂一点宇宙射线。借助防护服头盔面板,他观察鬼气森森的雷达画面,展示隧道在岩石之间延伸的路径。

  在有些地段,隧道笔直向前。如果他转身,能看到主力小组跟在他身后半公里之外。在其他地方,隧道会连续转过一些平缓的小弯,把雷达扫描的视野范围降至数百米乃至更短,以至于他看似独自飘浮在阴冷的黑暗中。

  在五号站,他们发现一片战场。

  他的防护服早就发现了奇怪的气味。那是最早的迹象,空气中的有机物分子,已被碳化,烧焦。他告诉其他人暂停,然后小心前进。

  四名死掉的麦杰尔被摆放在黑暗无人的洞窟一侧墙边,它们被烧焦的身体残缺不全,跟地表基地中发现的变形人尸体摆放位置类似。艾迪兰宗教符号被烙进死者身体上方墙壁上。

  现场发生过一场枪战。站内墙上到处是小坑小洞和长长的激光枪烧痕。霍扎发现一把激光枪残骸,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里面还残留了一小片金属。麦杰尔们的尸体也是被同类小型射弹打到伤痕累累的。

  在站点远端,一套半毁的登车梯后面,他发现一台制造粗劣的机器碎片,这是某种有轮机枪,像是微型装甲车一样。它严重损毁的射击塔上还有一些弹药,更多子弹像破碎的挡风玻璃碎片一样,撒在被火烧焦的残骸表面。霍扎对那堆残骸冷笑,手里掂着几颗没有用过的子弹。

  “是主脑吗?”工程师挠着头问,他低头看向那台小车残留的部分,“它制造了这东西?”

  “一定是它。”霍扎说,他看着雅尔森用靴子尖儿警觉地触碰残骸的外壳,手中枪做好了射击准备。“这里并没有现成的这类机器。但你可以自己制造它,启用那间特定的作坊就可以。那些老旧机器中间有的还能用。会很难,但如果主脑的效应场有些还能使用,再有一两台嗡嗡机协助,它就能做成这件事。它也有这个时间。”

  “挺粗糙的。”乌斯林说,他把一个枝支部件放在手里摆弄。然后转身,看远处的麦杰尔尸体,补充说,“不过,效果倒是挺好。”

  “不再有麦杰尔了,如果我没有算错。”霍扎说。

  “但还有两个艾迪兰人,”雅尔森酸酸地补充,她踢了一个小橡胶滚轮一脚,后者在废墟之间滚出几米远,再次翻倒在内森身边,他正在喝酒,庆祝发现麦杰尔已死的事件。

  “你确定那些艾迪兰人没有留在这里吗?”阿维杰一边问,一边紧张地四下察看。多若劳也在看黑暗处,画她的火圈护身符。

  “确定。”霍扎说,“我检查过了,”五号站并不难搜索,这是个普通车站,只有一些职能性地点,命令系统双环线的一个衔接处,仅供火车临时停靠,并跟行星表面的通信基站进行联通。主洞穴之外另有几个独立房间和储存区,但并没有动力开关,也没有营房和中央控制室,没有巨大的维修区。尘土中留下的脚印表明,艾迪兰人跟主脑简陋的自动机器作战之后就已经离开,前往六号站去了。

  “你觉得下一座车站会有火车吗?”乌斯林问。

  霍扎点头。“应该有。”工程师也点头,出神地望着站点地面上闪亮的两套钢轨。

  贝尔维达跃下包裹,伸展双腿。霍扎防护服上的红外感应器还开着,看到“文明”特工嘘出的气息化作暗色云团。她在拍手,跺脚。

  “仍然不算暖和啊,是吧?”她说。

  “别担心,”压在包裹下面的嗡嗡机咕哝着说,“我可能很快就会过热,在我彻底被烧焦之前,你可以还会觉得挺舒服的。”

  贝尔维达轻笑,坐回包裹上方,看着霍扎。“还在想办法说服你那帮三条腿的朋友,表明你们都是一条战壕的?”她问。

  “哈!”嗡嗡机说。

  “我们走着瞧。”霍扎只能这样回答。

  然后又是他自己的呼吸,心跳,不新鲜的空气在周围慢慢飘。

  隧道延伸到古老岩石之间的暗夜里,像一座凶险的环状迷宫。

  “战争永无终结。”阿维杰说,“只是最终会渐渐停歇。”霍扎沿着隧道飘行,稍稍留意着跟在后面的其他人在公共频道上的对话。他把头盔的外麦重新定向,连到脖子旁边一块小屏幕上,波形显示为静音。阿维杰继续说:“我并不认为‘文明’会像所有人预期的那样屈服,我感觉他们会继续战斗,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事业。艾迪兰人也不会让步,他们会战斗到最后一息;艾迪兰人和‘文明’会一直互相攻击,最终让战火烧遍整个银河。而他们的武器、炸弹、射线和其他装备性能都将持续提升,最终全银河系都会变成战场,直到他们炸毁所有恒星、行星、星陆和其他任何大到能让人立足的地方,他们也会摧毁对方的所有大小飞船,直到所有人都只能生活在一件防护服里,互相用足够摧毁一颗行星的武器对射……这就是未来的结局;很可能他们还会发明更小型的枪炮和嗡嗡机,于是只剩下越来越小的机器争抢银河系剩余的部分,最终无人幸存,所以也不会有幸存者真的知道,战争开启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哇哦,”乌纳哈-克洛斯波的声音说,“这听起来好好玩,那要是进展不顺利呢?”

  “阿维杰,你抱着这种心态去打仗,真的是过于悲观了。”多若劳的尖嗓门打断他们,“你得积极一点儿。竞争会塑造品格;战斗会检验美德,战争是生命和进化过程的一部分。在它带来的极端环境里,我们会发现自己。”

  “……通常是掉进了屎坑里。”雅尔森说。霍扎微笑。

  “雅尔森,”多若劳准备长篇大论,“尽管你不是——”

  “安静。”霍扎突然说,他脸颊旁的屏幕有信号闪过。“在这儿等,我收听到前方有声音。”他停下,悬空静坐,把外界收到的声音接到头盔扬声器上。

  音域很低,深沉浑厚,像远方的巨浪,或者遥远群山中的雷鸣。

  “嗯,远处有东西在发出声响。”霍扎说。

  “这儿离下座车站还有多远?”雅尔森问。

  “大约两公里。”

  “你觉得会是它们吗?”内森听起来很紧张。

  “很可能是。”霍扎说,“好吧。我上前去。雅尔森,给贝尔维达套上约束壳。所有人检查武器。不要出声。乌斯林,内森,慢慢向前。看到车站就停下。我会试着跟这些家伙谈谈。”

  那浑厚的声音仍在模模糊糊继续,让他想起塌方的声响,连续不断地从深邃的山中矿坑传出。

  他靠近车站。有扇防爆门在转角处进入视野。车站将在门后,仅一百米之外。他听到一些沉重的钝响,沿着黑暗的隧道传来,低沉地在密闭空间中回荡。防护服控测到空气中的有机分子——艾迪兰人的气息。他绕过防爆门边缘,看到车站。

  六号站有光,昏暗的黄色光,就像来自脆弱的火把。他等着乌斯林和内森,等两人都确认能在各自隧道看到车站之后,自己才继续靠近。

  有一辆命令系统列车停在六号站,它圆滚滚的车身有三层高,三百米长,占据柱形洞穴的一半空间。光线来自列车远端,车头高处,控制室的位置。声音也来自列车。他沿着步行隧道前进,以便看清车站剩余部分。

  主脑就悬浮在站台远端。

  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图像放大,来确认真相。它看似逼真,呈椭球形,大约十五米长,直径三米左右,在列车控制室溢出的光线里呈现为银黄色,悬在静滞的空气中,像条死鱼浮在寂静池塘的表面。他检查了防护服的质量感应器。上面有列车反应堆的模糊信号,但并无其他。

  “雅尔森,”他问,尽管明知没有必要,还是压低了声音,“质量感应器有没有信号?”

  “只有很模糊的痕迹。是一座反应堆,我猜。”

  “乌斯林,”霍扎说,“我在站点里能看到一件东西,样子像主脑,浮在远端。但它在感应器上显示不出来,假设它也有反重力装置,这类设备能让它在感应器里面隐身吗?”

  “应该不会,”乌斯林困惑的声音传来。“或许能骗过被动式的重力感应器,但无法骗——”

  列车上传来响亮的金属断裂声。霍扎的防护服感应到本地辐射水平急剧上升。“我的天!”他叫道。

  “发生了什么事?”雅尔森问。更多撞击声、断裂声在整个站点中回荡,然后又有一个虚弱的黄色光源出现,来自列车中部反应堆车厢底下。

  “他们在破坏反应堆车厢,现在发生的就是这破事儿。”霍扎说,“疯狂的杂种们。”

  “也许是因为他们太懒,不想手推战利品到地面。”嗡嗡机猜想。

  “那些……核反应堆,他们应该不会爆炸,对吧?”阿维杰问,令人目眩的蓝光恰在此时从列车中段底部迸出。霍扎退避着闭上眼睛。他听见乌斯林喊了一句什么。他等着爆炸,巨响,死亡。

  他抬头看。那光还在闪耀,反应堆车厢下火星迸现。他听到不稳定的嘶嘶声,像静电。

  “霍扎!”雅尔森在叫。

  “我的天!”乌斯林在说,“险些把我吓尿了。”

  “看来没事。”霍扎说,“我还以为他们会把那东西搞爆掉。刚才怎么回事,乌斯林?”

  “只是在做焊接。”乌斯林说,“电弧设备。”

  “好吧。”霍扎说,“我们来阻止这帮疯子,赶在他们把大家都炸飞之前。雅尔森,你向我靠近。多若劳,你跟乌斯林会合。阿维杰,你守着贝尔维达。”

  其他人花了几分钟时间就位。霍扎观察那明亮、闪烁的蓝光,看它在车底下面嘶嘶响。然后它熄灭,站内只剩控制室和反应堆车厢的两处黄色光源。雅尔森沿着步行隧道飘来,降落在霍扎身旁。

  “我已就位,”多若劳通过内部通信系统说。然后霍扎头盔里的一块显示屏亮起,他耳中听到嘀声。有东西在附近发出了信号,但并非来自己方防护服,也不是嗡嗡机。

  “刚才那是什么?”乌斯林问。然后他说:“看,在那边。地面上。看上去是台通信器。”霍扎和雅尔森对视。“霍扎,”乌斯林说,“这边的隧道地板上有台通信器。我觉得它是开着的,它一定是监听到了多若劳到我身旁时发出的声音,它刚传输的信号就是这个。他们在用这东西充当窃听器。”

  “对不起。”多若劳说。

  “好吧,别碰那玩意儿。”雅尔森赶紧说,“可能会连着炸弹。”

  “那么,他们现在知道我们在这里了。”阿维杰说。

  “反正他们很快也会知道。”霍扎说,“我会试着联络他们,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以防他们不想和平谈话。”

  霍扎关闭反重力系统,走到隧道尽头,几乎进入站点内平台。那里也有一台通信器放在地上,传送着单一声波信号。霍扎看着巨大的暗色列车,打开防护服上的公共广播系统。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好用艾迪兰语喊话。

  有光闪过列车尾端窄缝模样的窗户。他在头盔里的头部被向后撞开。他摔倒,感到一阵昏沉,两耳齐鸣。那一枪的回声响彻整个车站。防护服警报系统疯狂向他嘀嘀作响。霍扎翻身靠在隧道墙上,更多枪弹击中了他,在防护服头盔和身体上激起闪光。

  雅尔森弓身起跑。她滑行到隧道口,向枪弹射来的窗口猛烈射击,然后掉头转身,扯住霍扎一只胳膊,把他拖回隧道深处。等离子束射入他刚刚倚靠的那片墙。“霍扎?”她叫嚷,摇晃他的身体。

  “指令覆盖,优先级零。”霍扎透过耳鸣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宣布。“这套防护服遭受到系统级严重破坏,即刻起全部安全保障失效。需要进行整体维修。继续穿着者后果自负。动力系统关闭中。”霍扎试图告诉雅尔森他没事,但通信器也没了反应。他指着自己的头,让她明白这件事。然后就有更多枪弹,从车头方向射入步行隧道。雅尔森伏在地上,开始还击。“开枪!”她向其他人呼喊,“干掉这群杂种!”

  霍扎看着雅尔森向列车远端射击。激光脉冲从他们隧道左侧闪现,曳光弹来自右侧,然后其他人纷纷加入。车站里时不时闪过炽热的光束,人影时而跳起,时而掠过墙面和房顶。他躺在那儿,仍在震惊之中,反应迟钝,耳朵里听着周围模糊的喧嚣,波浪一样冲击他的防护服。他两手摆弄自己的激光步枪,努力回想如何用它射击。他真的必须帮其他人跟艾迪兰人作战。但他的头还是很疼。

  雅尔森停止了射击。列车前端——刚才她在射击的位置——现在已经泛红。内森步枪射出的爆炸弹炸裂在最早有枪弹飞出的窗子周围,短连射攻击同一位置。乌斯林和多若劳都已经冲出主隧道,经过列车尾部横档。他们蹲在墙边,跟内森一起攻击同一扇窗。

  等离子束火力已经停止。人类也停止了射击。车站一片黑暗。枪声还在回响,渐渐消失。霍扎试图站起来,但感觉就像有人抽掉了他双腿的骨骼一样。

  “有没有人——”雅尔森话没说完。

  密集的火力喷向乌斯林和多若劳,来自最后一节车厢下层。多若劳尖叫一声倒地。一只手在抽搐,她的枪疯狂地朝着洞顶射击。乌斯林顺着地面翻滚,还击那名艾迪兰人。雅尔森和内森也加入。列车表面在齐射之下变形开裂。多若劳躺在平台上,身体痉挛,呻吟着。

  更多枪弹从列车前方飞来,击中隧道入口。然后有东西在后车厢附近移动,靠近车尾登车梯架。有个艾迪兰人从车厢一道门起跑,沿着登车梯架中段坡道前进。他平举一支枪向下射击,首先攻击躺在地上的多若劳,然后是离列车侧面不远的乌斯林。

  多若劳的防护服被打得燃烧起来,她沿着站内黑色地面翻滚。乌斯林持枪的手臂中弹。然后雅尔森的子弹击中了艾迪兰人,让火焰烧遍它的防护服,延伸到车厢一侧的登车梯架。支架比艾迪兰的装甲更早崩塌,被持续的火力软化解体,梯架支撑管下瘫崩溃,令顶部平台塌倒,把艾迪兰战士压在冒着烟的残骸下面。乌斯林咒骂着,单手向车头方向开火,第二名艾迪兰人还在那里继续射击。

  霍扎靠墙躺着,两耳中一片轰鸣,皮肤感到寒冷的同时又出了一层汗。他感觉到麻木,精神恍惚。他想要摘掉头盔,大口吸入一些新鲜空气,但又知道不该这样做。尽管头盔已经损坏,但如果再次中弹,还是能提供一点防护。他给自己的折中是掀开护面板。巨大的声响冲击双耳。爆炸冲击波压迫他胸膛。雅尔森回头看他,示意他沿着隧道再退开一些,更多枪弹落在他周围地上。他站起来但随即摔倒。短时失去了知觉。

  列车前端的艾迪兰人暂时停止了射击。雅尔森趁机再次回头看霍扎。他躺在身后隧道地面上,虚弱地挪动。雅尔森又看远处,多若劳躺着的位置,她的防护服已经被打爆,全身冒烟。内森几乎已经冲出他那条隧道,冲着站台里面长时间连射,对车头抛洒爆炸弹。空气中充斥着他那把枪发出的巨响,在空旷的洞穴里来回激荡,伴着一波又一波强光,光线也像是从命中引爆的位置一直在向来路延伸似的。

  雅尔森感觉到有人在喊叫,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嚷,但在内森那么吵闹的枪声中根本听不清。等离子光束又一次从车头方向呼啸着飞来,这次来自更高处,靠近前侧登车梯架。她还击,内森也向同一个方向射击,然后暂停。

  “——小心!停下!”那声音在雅尔森耳边响起。是贝尔维达。“你的枪出问题了,它会——”“文明”特工的声音被内森重新开始的射击声吞没。“爆炸的!”雅尔森听到贝尔维达绝望地尖叫;然后突然有一道强光亮起,从车站一头直到另一头,终点是内森。那明亮的、噪声跟火焰夹杂的长茎末端开出一朵爆裂之花,雅尔森隔着防护服都能感受到它的威力。内森的步枪碎片飞到站台各处,人被向后抛出撞到墙。他摔在地上,不再动弹。

  “浑蛋。”雅尔森听见自己在叫,然后她开始跑上站台。同时纵向朝列车前端扫射,努力扩大打击范围。敌方火力下调,想要攻击她,但随后中止。压力有一刻减轻,她还在奔跑射击,然后第二名艾迪兰人出现在远端那架登车梯架顶端,两手握着一把手枪。他无视雅尔森和乌斯林的火力,径直冲着洞穴对面的那个主脑射击。

  那个银色椭球体开始移动,靠近远方的步行隧道。开始的子弹看似直接洞穿了它,第二颗也一样,第三颗令它直接消失,在它原来的位置,只剩一团烟雾。

  艾迪兰人的防护服上闪起亮光,雅尔森和乌斯林的子弹直接命中。那名战士身体摇晃,他转身,像是要开始朝对手射击,但装甲防护服就在此时被击毁,他被击中后仰,摔过坡道顶端,一只胳膊消失在大团的火焰和浓烟里。他倒过斜坡,摔到中层,防护服明亮地燃烧,一条腿无力地搭在中层平台护栏上。等离子手枪被打脱手,其他枪弹命中宽大的头盔,击碎了本来就被烤黑的护面板。他吊在那儿,身体软瘫,燃烧着,被激光火力连续击中,持续了几秒钟,然后搭在护栏上的那条腿掉落,完全脱离了身体,掉到站台地面上。艾迪兰人下滑,瘫在登车梯架底面上。

  霍扎侧耳倾听,耳朵里还在鸣响。

  过了一会儿,周围安静了。酸性烟雾刺激他的鼻孔:烟味儿来自烧毁的塑料,融化的金属,烤焦的肉体。

  他之前曾失去知觉,醒来就看到雅尔森正在跑上站台。他曾试图给她提供火力掩护,但两手抖得太多,也没能让枪正常运作。现在所有人都已经停止射击,周围很安静,他站起来,摇摇摆摆走进车站。严重受损的列车正在腾起黑烟。

  乌斯林跪在多若劳身边,用一只手试着解下女人的一只手套。她的防护服还在冒烟。头盔遮面板上一片红,内侧一层的血污挡住了她的脸。

  霍扎看着雅尔森从站点另一端回来,枪支仍在备战状态。她防护服躯干部位中了几条等离子光束,大致呈现螺旋形的痕迹表现为灰色表面的黑疤。她怀疑地看着列车后端登车梯架,那儿有一名艾迪兰人被困住,一动不动。然后她打开遮面板。“你没受伤吧?”她问霍扎。

  “还好。有点晕,脑袋疼。”他说。雅尔森点头,他们去了内森躺着的地方。

  内森只剩下一口气。他的枪爆了,炸得他胸口、双臂还有脸上到处是弹片,血肉模糊。呻吟声从他血红一片的脸上发出。“真他妈惨。”雅尔森说。她从防护服里取出一个小急救包,伸手到内森残破的遮面板下面,给半昏迷的男子注射止痛剂。

  “发生了什么?”阿维杰细微的声音从雅尔森头盔里面传来。“现在安全了吗?”雅尔森看看霍扎,后者耸耸肩,然后点头。

  “是的,现在安全了,阿维杰。”雅尔森说,“你可以进站了。”

  “刚才是我让贝尔维达使用头盔麦克风的,她说她——”

  “我们听见了。”雅尔森说。

  “就是一种叫作……‘爆管’的现象吧?是那么说吗?”霍扎隐约听到贝尔维达的声音确定这个词儿。“……她预感到内森的枪可能会爆炸,就是这类危险。”

  “好吧,枪已经爆了。”雅尔森说,“看起来他情况很糟。”她扫了一眼乌斯林,后者正在把多若劳的手放下。乌斯林发现雅尔森在看他,摇了摇头。“……多若劳被打死了,阿维杰。”雅尔森说。老头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霍扎呢?”

  “头部被等离子枪击中,防护服严重受损,失去通信设备,他还活着。”雅尔森停顿了一下,叹口气。“不过,看似我们跟丢了那个主脑,它消失了。”

  阿维杰等了一会儿才回应,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好吧,真是一团糟。手到擒来,又一场‘胜利’。我们的变形人朋友继承了克莱克林未竟的事业!”他说到最后,因为悲愤而语调上升。他关闭了通话器。

  雅尔森看看霍扎,摇摇头说:“这个老浑蛋。”乌斯林还跪在多若劳尸体旁。他们听见他发出几声啜泣,随后,他也关闭了公共通话频道。内森渐渐放慢的呼吸带着杂音,被凝血和损伤的肌肉阻隔。

  雅尔森在多若劳脸上的红雾上方画出火圈标记,然后用装备捆中取来的床单把尸体覆盖上。霍扎的耳鸣停息,头脑也渐渐清醒。贝尔维达从约束壳中被释放出来,看着变形人照顾内森。阿维杰跟乌斯林站在一旁,后者受伤的胳膊已经包扎完毕。“我是听到了声音,”贝尔维达解释说,“……那种预示着威胁的杂音很容易辨别。”

  乌斯林问过,内森的枪为什么会爆炸,贝尔维达又是怎么提前知道的。

  “要是我头上没中枪,也会听出那声音的。”霍扎说。他正在从失去知觉的伤者脸上往下取遮面板碎片,并在流血的位置喷外伤药膏。内森已经昏厥,很可能垂死,但他们甚至都不能脱掉他的防护服;太多的血灌在他的身体跟防护装备之间。不脱掉防护服的话,很多伤口还能被凝血有效封堵,但如果脱掉,同时开始流血的部位就会太多,来不及处理。所以他们决定了让他留在那装备里面,就像在同时遭受到的严重伤害过程中,人和那件机器已经变成了一个虚弱的共生体。

  “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乌斯林问。

  “他的枪爆管了。”霍扎说,“肯定是子弹的引爆力度设得太低,所以子弹刚刚触及前方子弹的冲击波,就已经开始爆炸,而不是命中目标才炸。他没有停止射击,所以爆炸点就一直后移,直至进入枪管本身。”

  “这种枪通常都配有感应器,专门用来避免此类风险。”贝尔维达补充说,她看到霍扎从伤者一侧眼窝里揪出好长一段碎片,不由得表情惨淡。“我猜,他那把枪的感应部件坏了。”

  “他买枪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他,这货过于便宜了。”雅尔森说,她走过去站在霍扎身旁。

  “可怜的家伙。”乌斯林说。

  “又死了俩。”阿维杰宣布,“我希望你现在开心了,霍扎先生。我希望你对所谓的‘盟友’取得的战绩——”

  “阿维杰,”雅尔森冷静地说,“闭嘴。”老头儿瞪了她一秒钟,然后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他站在一旁,低头看多若劳的遗体。

  乌纳哈-克洛斯波从后车厢登车梯架处飘来。“上面那个艾迪兰人,”它说着,声调略微偏高,显出一些惊诧情绪。“他还活着。好几吨的垃圾压在他身上,但他还有呼吸。”

  “另外那个呢?”霍扎问。

  “不知道,我不想靠那边太近。那边的状况惨烈到可怕。”

  霍扎让雅尔森留下照顾内森。他走过到处是垃圾的站台,去后车厢登车梯架留下的那堆破烂旁边。

  他这时光着头。防护服头盔已经被毁,防护服本身也失去了反重力系统和发动机,加上大部分感应器。靠备用能源,还能打开照明灯,加上一侧手腕的增效显示屏。防护服内置的质量感应器已经损坏,腕部显示屏连到那部感应器的时候信息杂乱,几乎连火车反应堆都看不出来。

  他的步枪还能用,且不管这个还有什么价值。

  他站在登车梯架底部,感觉到金属支撑腿热量流失带来的负担,来自被激光枪击中的位置。他深吸一口气,爬上登车梯架,到了艾迪兰人躺着的位置,对方巨大的头部从废墟下面伸出,被夹在原来的两层平台之间。艾迪兰人缓缓转头看他,一只胳膊在废墟下面绷紧,周围的金属片发出吱嘎声,开始移动。然后那名战士把胳膊从金属废料下面抽出,解开了残破的战盔,他任由头盔掉落在地。巨大的马鞍形面孔仰视变形人。

  “向你致以作战日的问候。”霍扎小心翼翼用艾迪兰语说。

  “嚯,”艾迪兰人响亮地回答,“这个小矮子居然会说我们的话。”

  “我甚至还是你们一边的,尽管我也不指望你相信这个。我属于第一战舰大队的情报部门,归魁校肖拉隆德拉管辖。”霍扎坐在平台上,几乎跟艾迪兰人的脸高度持平。“我被派到这里来,是为了捕获那部主脑。”他继续说。

  “真的吗?”艾迪兰人说,“遗憾,我相信我的同伴刚刚把它消灭了。”

  “我也听说了。”霍扎说着,把激光枪端平,对准扭曲金属板之间夹着的那张大脸。“你们还‘消灭’了地表基地的那些变形人。我就是一名变形人,所以我们共同的主人才派我来这里。你们为什么非要杀害我的族人?”

  “我们还能怎样做呢,人类?”艾迪兰人不耐烦地说,“他们是绊脚石。我们需要他们的武器。他们本来可能会设法阻止我们。”那生物说话很吃力,登车梯架残骸的重量压在他躯干和胸腔上。霍扎用步枪瞄准艾迪兰人的脸。

  “你这个邪恶的杂种,我应该马上就把你的臭头打爆。”

  “随便你,小侏儒。”艾迪兰人冷笑着说,那两片阴狠的嘴唇咧开去。“我的同伴已经勇敢献身。夸亚诺尔已经开始了前往天国世界的漫长旅程。我在被俘的同时也沐浴在胜利的光荣里,而你还能给我死于枪下的抚慰。我不会闭眼的,人类。”

  “你无须闭眼。”霍扎说着放下枪。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穿过黑暗的车站,望着多若劳的尸体,然后,又看更远方昏暗的,烟霭中的微光,那光来自列车前端和控制室,照亮主脑曾经占据过的那片平地。他转头看艾迪兰人。“我会带你回去。我相信在静场护盾外,还有第九十三舰队的一些飞船。我必须向他们报告自己任务失败的情况,并向舰队审判官移交一名女性‘文明’特工。我会控告你违抗军令,杀害那些变形人;尽管我也不觉得这样的控诉有任何意义。”

  “你编造的故事让我觉得无聊,小矮子。”艾迪兰人不肯看他,再次用力,想要挣脱压在身上的金属残骸,但没能如愿。“现在就杀死我吧。你闻起来就有杀心,你的话也怀着仇恨。我们高贵的语言不适合你们这类低等动物。”

  “你名字叫什么?”霍扎问。那个马鞍形脑袋再次转向他,两眼缓缓眨动。

  “克萧夏尔,人类。毫无疑问,你现在会说出我的名字,以此来玷污我。”

  “好吧,你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克萧夏尔。像我说过的,我们会带你跟我们一起走。首先我要去检查一下你们消灭的那台主脑。我刚刚想起一件事。”霍扎站起身。他头上被头盔撞到的地方特别疼,但他无视颅内抽痛,沿着登车梯架下行,略微瘸着一点。

  “你的灵魂是坨屎。”名叫克萧夏尔的艾迪兰人在他身后叫嚷。“你母亲发情的那个瞬间就该被勒死。我们本打算吃掉那些被我们杀死的变形人,但他们闻起来臭得像垃圾!”

  “你省点儿力气吧,克萧夏尔。”霍扎说,并没有看艾迪兰人。“我不会用枪打死你的。”

  霍扎在登车梯架底端见到雅尔森。嗡嗡机答应了照顾内森。霍扎望着站点远端。“我想去看看主脑出现过的位置。”

  “你觉得它下落会怎样?”雅尔森问,在身旁跟上他步伐。他耸耸肩。雅尔森继续说:“也许它又故技重演;再次遁入超空间。也许它已经在隧道中的另一个位置出现。”

  “也许吧。”霍扎说。他停在乌斯林身旁,扶住他手肘,让他背离多若劳的尸体。工程师哭过。“乌斯林,”霍扎说,“你去守着那个杂种。他可能会试图惹怒你,让你打死他,但不要上当。这是他想要的。我会把那个狗娘养的带回舰队,送他上军事法庭。玷污他的名声才是真的惩罚;杀他等于帮他,明白吗?”

  乌斯林点头。还在揉他头部肿起的那侧。霍扎跟雅尔森一起沿着站台继续走。

  他们到了主脑曾经待过的地方。霍扎打开防护服上的灯,在地板上察看。他在通往七号站的步行隧道入口附近,捡起一片小小的、看似已经烧毁的东西。

  “那是什么?”雅尔森问,视线从另一座登车梯架上艾迪兰人尸体方向转过来。

  “我觉得,”霍扎说着,手里摆弄那台仍旧温暖的机器,“这是一台遥控嗡嗡机。”

  “被主脑落下的?”雅尔森走过来看它。它只是一段不起眼的焦黑材料,有些管线裸露,透过凹凸不平、形状不规则的破口显现出来,那是被等离子枪击中的位置。

  “这个属于主脑,应该没疑问。”霍扎说。他看看雅尔森问道:“他们向主脑开枪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最终击中主脑时,目标就消失了。本来它确实是开始移动了的,但不可能那么快加速。如果那样,我会感觉到冲击波。但实际上,它是直接消失的。”

  “是不是就像有人关闭了投影?”霍扎问。

  雅尔森点头。“是的。现场倒是有烟,不过,不多。你的意思是——”

  “艾迪兰人最终还是击中它,你觉得情况是什么样?”

  “我觉得,”雅尔森说,她一手叉腰,带着不耐烦的表情看霍扎,“它应该是被打中了三四发子弹,前几发看似直接洞穿。你的意思是主脑的外形仅仅是投影?”

  霍扎点头,举起手里的机器。“那个只是这东西而已:一台遥控嗡嗡机,制造出了主脑的全息投影。肯定还有弱力场,所以它能被触摸,被推动,就好像它是实体物质一样,但内部实际上只有这个。”他冲着那强损毁的机器轻笑。“也难怪那可恶的家伙没有显示在我们的质量探测器上。”

  “那么,主脑还藏在附近某处喽?”雅尔森看着霍扎手里的嗡嗡机说,变形人点头。

  贝尔维达远看霍扎和雅尔森走进车站远端的黑暗里。她走到嗡嗡机悬浮在内森上空的位置,机器正在监测伤者的关键生命体征,并整理医疗包里的一些药瓶。乌斯林将枪口对着被困的艾迪兰人,但眼角也留意着贝尔维达的动静。那“文明”女人盘腿坐在担架旁。

  “你问之前我就可以回答,”嗡嗡机说,“不,这儿没什么你能帮忙的。”

  “这个我也猜到了,乌纳哈-克洛斯波。”贝尔维达说。

  “唔。那么,莫非你有恋尸癖?”

  “不,我只是想跟你谈谈。”

  “真的吗?”嗡嗡机继续整理药瓶。

  “是的……”她向前欠身,一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托着下巴。她略微压低声音。“你是在等待时机吗,还是另有打算?”

  嗡嗡机把正面转向她,这个姿态并没有必要,两人都心知肚明,但嗡嗡机习惯了这个动作。“什么等待时机?”

  “迄今为止,你都任由他利用你。我只是奇怪,你还会再忍多久?”

  嗡嗡机再次转开正面,悬浮在垂死者上方。“也许你还没发觉,贝尔维达小姐,但我在这件事上的选择空间,跟你本人一样有限。”

  “我只有手脚,而且晚上都被锁起来,动弹不得。你没有啊。”

  “但我得站岗。反正他还有个动作感应器,睡着的时候都开着,哪怕我只是尝试逃跑,他都能知道。另外,我能逃去哪里呢?”

  “回飞船,”贝尔维达微笑着建议。她扭头看车站里面,防护服上的灯光下,雅尔森和变形人从地上捡起一件什么东西。

  “我会需要他的戒指,你想要替我从他身上取到吗?”

  “你肯定有效应器。你不能直接骗过飞船上的电路吗?或者只要能骗过动作感应器也行?”

  “贝尔维达小姐——”

  “叫我珀罗斯泰克。”

  “珀罗斯泰克,我只是一台通用型嗡嗡机,一名平民。我有几套轻型效应器;相当于长了很多根手指头,不是很多条手脚。我能制造出切割力场,但只有几厘米深,而且也不能用来对付装甲。我能干扰其他电子设备,但无法扰乱强悍的军用装备。我拥有内部力场,能帮我悬浮,不管处于怎样的重力环境下。但除了用我自身质量充当武器投射之外,这东西也没太多其他用途。事实上,我也不能算强壮;原来需要我出现的场合,我工作的地方,都有其他附件供我使用。不幸的是,我被拐走的时候并没有使用它们。假如手上有那些家伙,我很可能就不会被困在这儿了。”

  “好烦,”贝尔维达对着阴影抱怨,“你袖子里就没藏着什么好牌吗?”

  “我连袖子都没有,珀罗斯泰克。”

  贝尔维达深吸一口气,闷闷不乐盯着脚下的黑色石板地。“哦,我的天。”她说。

  “我们的首领来了,”乌纳哈-克洛斯波说,故意透出一副疲惫样。它转向,前端冲着雅尔森和霍扎点了点,两人正在从洞窟远端返回。变形人在微笑。霍扎向她打招呼,贝尔维达利落地站起来。

  “珀罗斯泰克·贝尔维达,”霍扎说,他跟其他人一起站在列车后部登车梯架底端,一手向压在废墟里的艾迪兰人示意,“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克萧夏尔。”

  “这就是被你称为‘文明’特工的那个雌性吗,人类?”艾迪兰人说,他吃力地扭头,看下方这群人。

  “幸会。”贝尔维达咕哝着,扬起一侧眉毛,打量被困的艾迪兰人。

  霍扎走上一段斜坡,经过乌斯林身旁,他的枪口还对着被困的生物。霍扎手里还拿着那强遥控嗡嗡机。他到了第二级平台,低头看艾迪兰人的脸。

  “看到这个了吗,克萧夏尔?”他举起那台嗡嗡机。它在防护服光线里闪亮。

  克萧夏尔缓缓点头。“这是一件被摧毁的小型装备。”对方低沉,粗重的嗓音显出一丝痛苦,霍扎能看到一小滩紫色的血,正在从克萧夏尔被压住的那片金属板上扩散。

  “你们两位骄傲的战士抓到的其实是这个,在你们自以为俘获了主脑的时候。仅此而已。一台遥控嗡嗡机,投射出一份固感投影。如果你们把这东西带回舰队,他们会把你俩丢入最近处的黑洞,并把你们从所有记录中除名。算你们走了狗屎运,让我在这时候出现。”

  艾迪兰人沉思着,看了一会儿被打坏的嗡嗡机。

  “你,”克萧夏尔慢慢地说,“比寄生虫还要下贱,人类。你这可悲的伎俩和谎言会让幼童耻笑。你那笨脑壳里装的都是脂肪吧?应该比你那些柴棍骨头里面还多油。你这种人,比呕吐物都不如。”

  霍扎站到压住艾迪兰人的登车梯架上。他听见那生物的气息窒住,喉头发出嘶嘶声,嘴唇绷紧,他慢慢走到克萧夏尔的头从废墟下面露出的位置。“而你,这个天杀的狂热分子,根本就不配穿这套军装,我会找到你自以为找到了的主脑,然后我们把你带回舰队,如果他们有一点理智的话,就会派审判官审讯你,罪名就是赤裸裸的愚蠢。”

  “该死……”艾迪兰人痛苦地喘息,“你这兽性的灵魂。”

  霍扎用神经眩晕枪击中克萧夏尔。然后他和雅尔森还有嗡嗡机乌纳哈-克洛斯波把金属废料从艾迪兰人身上挪开,让那坨东西掉在旁边站台上。然后他们从那个巨人身上切下装甲,然后再把他的腿用绳索捆上,胳膊绑在身体一侧。克萧夏尔上下肢健全,但身体一侧的甲壳开裂,持续有血渗出,而锁骨与右肩胛之间的另一处伤口,在压在身上的东西被挪走之后就已经闭合。他块头很大,即便是按照艾迪兰人的标准来衡量,身高超过三米半,而且也不瘦。霍扎很高兴这只高大的雄性(参照他身上的装甲,级别应该是中队长)很可能受了内伤,会持续被痛苦折磨。一旦他醒来,会更容易看住,他个头太大,无法使用约束壳。

  雅尔森坐着,在吃一份定食能量棒,她的枪放在一侧膝上,对准了失去知觉的艾迪兰人,而霍扎坐在登车梯架底部,尝试修复他的头盔。乌纳哈-克洛斯波在照顾内森,它跟其他人一样,也没什么真正有效的办法能帮助这位重伤者。

  乌斯林坐在装备包裹上,在调整质量感应器。他已经检查过了命令系统列车,但他真正想要的是看到一列能够运行的,光线再好一点儿,也不要有那么多辐射阻止他检查反应堆车厢。

  阿维杰在多若劳尸体旁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去了远端登车梯架旁,那里有另一名艾迪兰人的尸体,就是克萧夏尔称为夸亚诺尔的人,尸体躺在那儿,多处被洞穿,血肉模糊,肢体残缺。阿维杰环顾四周,以为没有人在看,但实际上,霍扎从受损的头盔上抬起了视线,贝尔维达四处走动,跺脚摆腿取暖的同时也注意到了他,看到老头儿挥脚去踢平台上躺着不动的尸体,尽全力踹头盔里的大脑袋。头盔脱落,阿维杰又踢那颗露出来的头。贝尔维达看看霍扎,摇摇头,然后继续来回踱步。

  “你确定我们已经解决了所有艾迪兰人?”乌纳哈-克洛斯波问霍扎。它已经陪同乌斯林飘过整座车站和整列火车,现在面对变形人。

  “这伙人就这么多。”霍扎说,他没看嗡嗡机,而是盯着那团被损毁的光纤,涨大起来黏在一起,贴在头盔内侧。“你也看到脚印了。”

  “嗯。”机器回答。

  “我们已经赢了,嗡嗡机。”霍扎说着,还是没去看它。“我们会在七号站打开动力系统,然后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找到主脑。”

  “你说的那位‘差不多先生’看起来相当不在乎啊,我们这么折腾它的火车都没发火。”嗡嗡机评论说。

  霍扎看看火车附近被损坏的设备和乱丢的残骸,然后耸耸肩继续收拾他的头盔。“也许他就是不在乎。”他说。

  “也或许他觉得这些很有趣?”乌纳哈-克洛斯波说。霍扎看看它。嗡嗡机继续讲:“这个地方毕竟是献给死亡纪念碑。一个圣地,也许它同时还是一座祭坛,我们只是在向众神献祭。”

  霍扎摇头。“我觉得,他们是忘了给你的想象电路安装制动保险丝,小机器。”他说着,低头继续看头盔。

  乌纳哈-克洛斯波嘶嘶响了一阵,跑去看乌斯林,后者正在摆弄质量感应器内部元件。

  “你对机器有什么怨念吗,霍扎?”贝尔维达说,她不再散步,走过来站在附近。她两手时不时抚摸自己鼻子和耳朵。霍扎叹口气,放下头盔。

  “并没有,贝尔维达,我只希望它们本分一点儿。”

  贝尔维达闻言哼了一声,然后继续散步。雅尔森在站台更远处开了口:“你们说了什么特别的话吗?”

  “我说机器们应该本分一点。这样的话对‘文明’人来说,通常不是很中听。”

  “是啊,”雅尔森说,她还在观察艾迪兰人。然后她低头,看自己防护服胸前被等离子步枪击中的位置。“霍扎?”她说,“我们能找个地方聊聊吗?不是这里。”

  霍扎抬头看她。“当然,”他答应着,心里有些纳闷。乌斯林取代了雅尔森在登车梯架下的警戒位置。雅尔森走到乌纳哈-克洛斯波悬浮在内森上方的位置,嗡嗡机的灯光变暗,它用一片雾样的力场握着一根注射器。

  “他怎么样?”雅尔森问机器。它把灯光开亮了一些。

  “你看呢?”它反问。雅尔森和霍扎都没说话。嗡嗡机再次让灯变暗。“他最多还能再活几个小时。”

  雅尔森摇头,走向通往通勤隧道的入口,霍扎随后跟上。她停在隧道里,刚好能避开其他人视线的位置,然后转身面对变形人。她看上去在找合适的说法,但又找不到满意的,她再次摇头,摘下头盔,靠在弯曲的隧道墙上。

  “到底有什么事,雅尔森?”霍扎问她。他想要握住她的手,但对方两臂交叉了起来。“你后悔了,不想继续这件任务吗?”

  她摇头。“不,我会继续。我想要看到这颗该死的超级电脑。我不在乎谁得到它,或者它会不会爆炸,但我真的想找到它。”

  “我之前都没觉得你把它看那么重要。”

  “它已经变重要了。”她移开视线,然后又转头回来,犹豫着微笑,“可恶,我反正也会跟来的——只是为了让你别惹上麻烦。”

  “我还以为你最近跟我变疏远了呢。”他说。

  “是,”雅尔森说,“那个,其实我也没有……啊……随便啦。”她重重叹口气。

  “什么?”霍扎问,他看到雅尔森在耸肩。纤小的短发头部再次低垂,背向远处的光源投下剪影。

  她摇头。“哦,霍扎,”她说,然后低声模糊地干笑了一声,“这事儿你不会相信的。”

  “相信什么?”

  “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告诉我。”他说。

  “我并不指望你能相信我;如果你信,我也不指望你喜欢这消息。不是全部,我认真的。也许我只是不应该……”她听起来是真的纠结。霍扎轻轻笑了下。

  “好了,雅尔森。”他说,“你已经说了这么多,现在不适合停下了。你刚才也说了,你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那么,到底是什么事?”

  “我怀孕了。”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本打算开个玩笑,自嘲居然听成了那样,但他脑子里的某个部分回放了雅尔森刚刚说过的话,检验过,现在他知道她就是说了这些。她是对的。他的确不相信。完全就没能力相信。

  “别问我是否确定。”雅尔森说。她又在低头看,玩手指,看手指,或者看下面黑黢黢的地面。她没戴手套的手从防护服胳膊那里延伸出来,互相按压。“我确定。”她看着霍扎,尽管他看不清她的眼睛,她也不会看清他的眼睛。“我猜对了,不是吗?你并不相信我说的,是吧?我是说,孩子是你的。所以我才告诉你。否则我什么都不会说,假如……你不是……假如我不是碰巧……”她耸耸肩。“我还以为,我问大家承受过多少辐射的时候你就会猜到……但现在你想的却是‘这怎么可能’,对吧?”

  “好吧,”霍扎说,他干咳一声,摇摇头。“这件事当然应该是不可能的。我们都属于……但毕竟是不同物种,这事儿本应该不可能发生。”

  “好吧,其实有一种可能的解释。”雅尔森叹口气,还在看自己手指,它们还在互相牵扯,扭结。“但我觉得,你听了那些也不会开心。”

  “试一下。”

  “是……是这样子。我妈妈……我妈妈生活在一颗岩态小行星上。一颗流浪行星,这种天体有很多,这个就属于最古老的那种之一。你知道的。它一直……就那样在整个银河流浪,大概有八九千年了吧。然后——”

  “你等等,”霍扎说,“哪方势力里面最古老的?”

  “……我父亲是某个……来自某个特定地点的男人,是这颗岩态小行星一度停留过的地方。我母亲说她将来某个时间还会回去,但她从来没回去过。我曾对她说,我将来会回到那地方,仅仅是为了看望父亲,假如他还活着……纯粹的感情用事,我觉得,但我说过要这样做,将来肯定也会这样做。如果我活过这一次。”她又一次发出那种声音,一半像是在笑,一半像是感叹,眼光暂时离开扭结的手指,看车站方向黑暗的空间。然后她的脸再次转回变形人方向。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焦急,几乎是在请求。“我只有一半‘文明’血统,因为出生关系,霍扎。我年龄刚够学会用枪就离开了那颗小行星,我知道‘文明’不适合我这样的人。但那是我获得基因改造,拥有跨物种交配繁育能力的原因。我以前从未想过这类问题。这个本来应该是有意启动的能力,或者你至少要改换思路,不能一直想着不要怀孕。但这次却没能奏效。也许我莫名其妙就放松了戒备。我不是有意的,霍扎。真的不是。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它就这样发生了。我——”

  “你知道这件事多久了?”霍扎轻声问。

  “我在清风乱流号上就知道了。我们离这个地方还有几天航程。我记不清具体是哪天了。我一开始也不相信。不过我知道这是真的,听我说,”她靠近霍扎,那种哀恳的语调再次出现,“我可以打胎。只要想这样做,我就能去除它,如果你想要我这样做的话。也许我应该早就做完这件事,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没有家人,没有人继承你的名字,然后我觉得……好吧,我并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姓名……我只是觉得你——”她半途打住,突然仰头向后,手指抚过自己的短发。

  “你这是很好的想法啊,雅尔森。”他说,雅尔森默默点头,又去摆弄手指。

  “好吧,我在把选择权交给你,霍扎。”她这样说,没有看他。“我可以保留这孩子,我可以让它继续发育,我也可以让它保持当前的状态……一切都取决于你。也许我只是不想自己来做决定。我是说,也许我不是那么想要表现得高贵,乐于自我牺牲,但胎儿确实存在。你决定它的未来。天知道我肚子里会是怎样一个怪异的杂交生物,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因为我喜欢你,也……因为……我不知道——或许因为我也该改换一下风格,为别人做点什么事。”她又一次摇头,声音显得混乱,带有歉意,又像是感到解脱,同时都有。“也或许这是因为我想做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像平时一样。哦……”

  霍扎已经开始向她伸开双臂,一点点靠近。她突然冲向他,双臂紧紧抱住他。两人的防护服让这次拥抱显得很笨拙,霍扎感觉到后背紧张又吃力,但他还是把女孩抱在怀里,轻轻地来回摇晃她。

  “胎儿会只有四分之一是‘文明’血统,霍扎,如果你想要它。我很抱歉把这个抉择甩给你。但如果你不想知道,没问题。我会再考虑一下,自己做决定。它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假如我没有任何权利问你。我也并不真的想要……”她长出一口气,“哦,神啊,我真的不知道,霍扎。我真的不知道。”

  “雅尔森,”他说,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说的话。“我根本就完全不在乎你的母亲来自‘文明’。我也完全不在乎已经发生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如果你想要孕育这个胎儿,我完全接受。我也不在乎混血可能带来的任何结果。”他略微把她推开一点点,望着黑暗中她的脸所在的方位。“我感到受宠若惊,雅尔森。也为此觉得感激。这是个好主意。像你爱说的:管他呢!”

  他这时候开怀大笑,她也一起欢笑,两人紧紧地互相拥抱。霍扎感觉到泪水涌入双眼,尽管他想要笑这一切都这样不可思议。雅尔森的脸抵在他防护服肩部坚硬的表面上,靠近一处激光烧痕。她的身体在她自己的防护服里面微微发抖。

  在他们身旁,车站里面,垂死的男人微微有点动静,在寒冷和黑暗里呻吟了几声,没有回音。

  他和她又抱了一会儿,然后她推开他,再次看他的眼睛。“别告诉其他人。”

  “当然不说,假如这是你想要的。”

  “拜托喽。”她说。在他们防护服的微光下,她脸上的绒毛和头顶的短发看似在发光,像太空中看到的行星表面雾茫茫的大气层。他再次拥抱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吃惊,一部分是,毫无疑问……但除此之外的事实,就是这消息让他们之间存在的纽带变得重要了许多,所以他前所未有的紧张,不想说错话,甚至不想犯任何一点儿小错。好不让这件事变得过于重要,至少当前不行。雅尔森给他的,可能是一生最大的认可,但这份认可的价值本身就让他感到害怕,让他心乱。他感觉到不管这女人给他怎样的希望来延续自己的姓名或家族,他现在都不能对此寄予太多希冀,可能的传承带来的光彩太弱,现在看上去也太缺乏保障,尤其是面对隧道里持续阴冷的午夜。

  “谢谢你,雅尔森。我们把这件事做完,地下这些事,然后我们会更清楚我们想要接着做什么。但即便你以后会改主意,还是感谢你。”

  他只能这样说。

  他们回到车站内宽阔的洞窟里,嗡嗡机正用一条浅色床单盖住内森静止的身体。“噢,你们回来了,我觉得好像也没必要当时就联系你们。”它声音低沉。“你们来了其实也帮不上忙。”

  “你满意了?”阿维杰问霍扎,在他们把内森的尸体跟多若劳放在一起。他们站在登车梯架旁,雅尔森重新回到原位,看守失去知觉的艾迪兰人。

  “我为内森的遭遇感到难过,还有多若劳。”霍扎告诉老头儿。“我也喜欢他们。我能理解你的伤心。你现在不必留在这里,如果你想要,就可以回地面去。现在安全了。我们已经解决了所有敌人。”

  “你也解决了我们这边的多数人,不是吗?”阿维杰恨恨地说,“你跟克莱克林,完全是一路货色。”

  “闭嘴,阿维杰。”雅尔森在登车梯架旁说:“你明明还活着。”

  “而你过得也不赖,是吧,年轻的小姐?”阿维杰对她说,“你,跟你这位密友。”

  雅尔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比我想象的更勇敢啊,阿维杰。麻烦你记住,我并不在意你比我老,个头比我矮小。如果你想找扁的话……”她点点头,嘟起嘴唇,眼睛还盯着躺在她面前的艾迪兰人军官。“……我可以成全你,老家伙。”

  贝尔维达来到阿维杰身边,用一只胳膊挎着他,带他走远。“阿维杰,”她说,“让我给你讲讲,现在的局面——”但阿维杰甩开了她,独自走开,背靠着车站石墙,面向反应堆车厢。

  霍扎的视线扫过站台,看老头儿坐的位置。“他最好注意自己的辐射量表,”他对雅尔森说,“靠近反应堆车厢那位置,辐射还是很强的。”

  雅尔森咬着又一根定食能量棒。“那个老浑蛋想把自己烤煳的话,随便。”她说。

  克萧夏尔醒了。雅尔森观察他恢复意识,然后向他挥动手中枪。“麻烦你告诉这个大爬虫,沿着坡道下去,可以吗霍扎?”她说。

  克萧夏尔俯视霍扎,笨拙地站起身。“不必麻烦,”他用玛瑞语说,“我用那种粗鄙语言鬼叫的能力跟你们一样够用。”他转向雅尔森。“你先请,哥们儿。”

  “我是女的。”雅尔森冲他吼,然后冲下方挥枪。“现在挪动你那三瓣屁股给我下去。”

  霍扎防护服的反重力系统已经彻底玩完。乌纳哈-克洛斯波反正也驮不动克萧夏尔,所以他们只能步行。阿维杰还可以悬浮,乌斯林和雅尔森也一样,但贝尔维达和霍扎只能轮流骑坐在装备包裹上。而克萧夏尔只能一步步挨过二十七公里距离,走到七号站。

  他们把两具人类尸体留在靠近维护线的门边,回头可以把它们运走。霍扎把主脑的摇控嗡嗡机无用的残骸丢在站内地上,然后用激光枪把它打爆。

  “那样做,让你感觉好点吗?”阿维杰说,霍扎看看老头儿,他浮在防护服里,准备好了跟其他人一起沿隧道前进。

  “我跟你说,阿维杰,如果你想做点儿有用的事,为什么不浮到另一座登车梯架那里,给克萧夏尔的同伴补上几枪呢?就为了确保他死透一点儿。”

  “好的,船长。”阿维杰说,然后挖苦似的行了个军礼。他凌空飞行,到了艾迪兰人尸体所在的平台。

  “好了,”霍扎对其他人说,“我们出发。”

  他们进入步行隧道,阿维杰此时落在了登车梯架中层平台。

  阿维杰低头看那个艾迪兰人。它的装甲防护服上满是烧痕和孔洞。那生物已经少了一只胳膊一条腿,到处都是血,干枯之后已经变黑。艾迪兰人的头部一侧被烧焦,在他之前踢过的位置,阿维杰能看到左眼眶下面开裂的甲壳。那只眼睛已经死掉,无神地被扯开,看着他。它在略呈球状的外壳里显得松松垮垮,某种黏液从体内流出。阿维杰用他的枪对准那颗头,把武器调整到单发。第一波把受伤的眼睛打掉,第二枪在应该是鼻子的位置下面开出一个小孔。绿色液体从孔中喷出,洒在阿维杰防护服胸前。他从水壶里洒了些水在那东西上面,任由护甲慢慢滴水。

  “垃圾!”他自顾自嘟囔,扛起了枪。“这家伙全身都是……垃圾。”

  “快看!”

  他们进入隧道不足五十米。阿维杰刚进入,开始向前面的人们靠近,这时乌斯林叫了起来。他们停下,看质量感应器屏幕。

  几乎就在密集的绿线中央,出现了一团灰色污迹,那是他们已经熟悉的反应堆信号,是感应器被身后车上的核动力源骗过的结果。

  而在屏幕最边缘,正前方,超过二十六公里之外,有另一个感应信号。这次不是什么灰色团块,也不是虚假信息。这是明亮到刺眼的细小光源,像一颗恒星坠入了荧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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