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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唱人:帽子]

  走上山冈时,天还没有大亮。

  晋美回望山下朦胧光线中的村庄。村庄还没有醒来,但他已经在离开村庄的路上。草窠上,大颗大颗的露珠被碰落下来,落在他柔软的皮靴上。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在了离开村庄的路上。村子边上,围成羊栏的一根根粗大木桩在晨曦下泛着青灰的光。卧在圈中的羊群像一片黯淡的云团,好像那些羊都拼命把外放的光内敛到了梦境中间。

  这个宁静的村庄要失去一个牧羊人了。到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只好另找一个人把羊赶到牧场。他笑了笑,转身大步往前走,每一步都碰到路边的杂草,任沉甸甸的露珠一颗颗砸在脚面之上。

  三天后,他来到一个只有一条街道的小镇上。镇子上有个制作六弦琴的老艺人。他走进别人指给他的那个院子时,老艺人正在试一把刚装好的琴。他往海贝一般浑圆的琴腔里呼了一口气,再举到耳边仔细倾听。他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说:“来,试试吧。”

  他的一个徒弟上前要接过琴去,但老艺人说:“不是你,是他。”他直接把琴递到那个刚刚闯进院子的人面前。

  晋美说:“我?”

  老艺人脸对着他的三个徒弟,说:“这是一把很好的琴,我制作出来的最好的琴。现在,能得到这把琴的人来了。”

  “他?!”三个徒弟同时发出了声音。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一把琴会落到这样一个人手上。他那看不见东西的眼睛睁得很大,看得见东西的眼睛却要使劲眯缝起来。这个镇子靠跟牧人做生意而存在,但他们的作坊除外。这个人的来历不需要看他的装束,不需要看他固执到呆板的表情,只看他走动时使身躯摇摇摆摆的一双罗圈腿,只要闻闻他身上牧人特有的腥膻味道就够了。他们就是吃了致幻的草药也不能想象出一把琴会落到这样一个人的手上。更不要说,这是一把老艺人终其一生制作出来的最好的琴。

  所以他们同时发声:“他?!”

  “对,他。你们给琴身上油,使之光滑明亮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要来了。”

  “师父怎么知道,师父又不会卜卦?”

  师父不再理会三个徒弟,把脸转向了晋美:“拿着吧,你真的就是我梦见的那个样子。”

  “你梦见他了?”

  “是神灵让我梦见的。神说,我的琴会遇到一个最配得到它的人。神说,我制琴的生涯该到尽头了。来,年轻人,把你的琴接过去吧。”

  晋美笨手笨脚地接过琴,不小心碰到琴弦,那琴便发出了一串美丽的声音。“可是我没有钱。”

  徒弟不耐烦了:“没钱你来干什么?难道你用羊来换?”

  “我没有自己的羊群,村里人把羊合成一群,雇我来放。我没有羊。”

  “但你不是出来寻找琴的吗?”

  “是的。我来找一把琴和一顶说唱人的帽子。”

  这下轮到制琴师着急了:“那你还不拿着!”

  晋美还要声辩:“可是我真的不会弹……”

  惹得老艺人拿起一根棍子,赶野狗一样把他赶出了院子。就这样,说唱艺人得到了他的琴。三天后,他就能端着琴拨弄出演唱时所需要的节拍了。他走在路上,觉得有神人缩小身子蹲到了他耳朵深处,弄出有节奏的声响,让他按着那节拍在路上迈步,让他按那节拍在大路上像个得意扬扬的家伙一样摇晃着身子。就这样走在路上,他突然就悟到原来水的动荡、山的起伏都是同样的节拍。同样的节拍之外,还有另外的节拍:风推动的草浪,不同的鸟在天空中以不同的节奏拍击翅膀。他还能感到更隐秘的节拍:风在岩洞中穿行,水从树身中上升,矿脉在地下伸展。轻而易举地,他拨弄着琴弦,把那些节拍都模仿出来了。当他走到叔叔家那个被挂着青涩子实的果树遮蔽着的院门前时,已经能把那些不同的节拍串联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老在他耳朵深处鼓捣的神人也消失了,是他自己从自己手中的琴弦中听出了那首漫长古歌的节奏:战鼓急促,马蹄轻快,神灵降下愤怒的霹雳,女妖挥舞鞭子一样舞动着蛇形闪电……

  当他叩动叔叔院门口上的门环,那声音让他回到了现实世界中间,他意识到好些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了。立即,自怜之情让他在门户未曾开启时就昏倒了。

  叔叔出来,立即就看到了那把琴,他对昏迷的侄儿说:“你的命运真的降临了。”

  他叫人把侄儿抬到李树下的矮榻上,给他喂了乳酪,又上了薰香。晋美还是昏睡不醒,但他显得痛苦的眉眼已经舒展开来。当空气中有不同的气味流动时,他的鼻翼敏感地掀动,嘴角呆板的线也有了生动的走向,顽石一般的耳轮上透露出隐约的亮光。他的脸正在变化!从一张呆板的脸,正在变成一张生动的脸。是的,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一个人正在变成另一个人!木讷的牧羊人变成胸藏万千诗行的仲肯——神授的说唱者。

  是的,神情变化使得相貌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叔叔也是小有名气的格萨尔王说唱艺人,但他是跟师父学来的。要是一个神授的艺人那就大不一样了,他无师自通,那个时刻一到,他嘴巴里冒出诗行就像泉眼里喷出泉水。一个地方,当一个神授艺人突然出现,而经人教授、胸中故事单薄有限的他这种艺人差不多就没有什么存在的理由了。叔叔是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说唱艺人的,最终却成为手艺精湛的雕版师。躺在矮榻上昏睡的晋美脸上的变化仍然在发生。晋美的嘴角在微笑,眉眼之间却暗含着慈悲的表情。叔叔说:“我不会问是谁给了你这把琴,我也不问你怎么就会让拨动的琴弦发出悦耳的声音。现在,让我送你作为一个艺人的最后两样东西。”

  晋美说:“帽子。”

  叔叔笑了:“我以为你醒过来了,是哪一位神灵让你在梦中都在向我要帽子?”

  晋美没有答话。

  叔叔告一声罪过,收拾起刻了一半的经版,把那些刃口厚薄不一,朝向不同的雕刀装进工具袋里。走进屋子时,他说:“看来我得干两天针线活了。”他屋里没有供奉神像,但有一块雕好后舍不得出手的莲花生大师像的线刻版。他在雕版面前上了一炷香:“是你帮助格萨尔成为英雄的,现在我要帮侄儿晋美缝一顶仲肯帽子,要是大师高兴,就让我把这帽子缝得漂漂亮亮吧。如今缝补都是机器,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动过针线了。”

  接下来的两天,叔叔就坐在侄儿身边缝制那顶说唱人的帽子。他把家藏了好多年的掺着金丝的上好锦缎裁开,用最好的丝线把它们连缀起来。这顶帽子仿佛参差的雪山,中间一个大的尖顶,周围还要簇拥三个小的尖顶。三个小尖顶还要安插鹰鹫的翎毛。那中间的尖顶象征一座通天的塔,而那三个小的尖顶呢,很多人相信那是机警的战马竖起的耳朵。帽子的大尖顶半腰,还要一面小小的镜子,表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被上天的慈目所照见。叔叔用一天时间,就把帽子缝好了。当叔叔掸掉身上零碎的线头,晋美醒来了。晋美坐起身来,面露欣喜之情,说:“我的帽子。”

  “我的好侄子,听你理所当然的口吻,神灵真的选中你了。”叔叔用镶在帽子正中的镜子对准了他,“你看看,侄儿你连模样都改变了。”

  晋美说:“我饿。”

  叔叔固执地说:“你先看看。”

  晋美把那只未曾失明的眼凑到镜子跟前,不禁惊叫失声:他看见故事的主角,英雄格萨尔一身盔甲,身背箭囊骑在骏马背上!他知道,那正是赛马胜利,接受众人欢呼的英雄格萨尔王!

  晋美翻身而起,对着帽子就拜在了地上。

  叔叔禁不住发问:“为什么要拜你自己的帽子。”

  “格萨尔大王在镜子里!”

  叔叔也赶紧跪在地上,去看那小小的镜子,他说:“我没有看见。”

  晋美说:“要是你能看见,那就该我来替你缝制艺人的帽子了。”

  叔叔整理好帽子,让上面一大三小的尖顶变得坚挺:“你真的愿意戴上这顶帽子吗?”

  晋美没有说话,弯下腰,把脑袋伸到叔叔跟前。

  叔叔替他戴上了帽子,然后流下泪来:“从此,你就不是你自己了。”

  “那我是什么?”

  “我想,就是神特别的仆人吧。为了演唱神授的故事,你将四处流浪,无处为家。”

  晋美正一正头上的帽子:“我还要去找一张画像。”

  画像也是说唱者必需的行头之一。那是裱在锦缎上的格萨尔像,说唱人行吟四方,那画像旗幡一般插在背上。每到一个有缘之地,画像插在地里,行吟者坐在画像下就开始抚琴演唱。

  “你还是好好休养几天再出门去吧。”叔叔说,“因为你此去就踏上一条不归之路了。”说话间,叔叔脸上又流下泪来。

  晋美这时已经带上了说唱人的腔调:“叔叔为何如此这般?我现今的境界不就是你想要达到而未曾达到的吗?”说完,他就手抚着琴弦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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