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唱人:盐之路]
在盐湖边的最后一夜,说唱人晋美讲述了姜国北犯盐海的故事。故事还没有讲完,夜已经很深了。刚才还在半空中的一些星座,已经往天际线上下沉,靠近波光粼粼的湖面了。
年轻人还不想睡,他们问:“那个萨丹国王投降了吗?”
晋美躺在了火堆旁,把毯子一直拉到下颌底下,这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讲什么的表示了。老者说:“睡吧,明天就要上路了。”
年轻人都睡下了,还是发出了疑问:“他们抢夺的就是这个盐海吗?”
篝火熄灭了,压在火堆上的伏地柏枝散发出幽幽的清香。一些星座沉没在地平线下,一些新的星座又从大地的另一边升起来,到了天顶之上。
天亮时,采盐人上路了。
这条路,这些采盐人已经走了很多年。年轻人跟着老年人走。老年人年轻的时候,跟着已经故去的老年人走。但今天走在路上有些不同,大家都有些新鲜的感觉,因为晋美演唱的故事而感到新鲜。哪一个黑头藏人没有听过格萨尔王的故事呢?但他们很少有人在盐湖边听一个真正的仲肯演唱,而且演唱的就是盐湖的故事。说来奇怪,连想都没想,这个仲肯就出现了。他一个人穿越了那么广阔的无人区,就像从天而降一样突然出现在了湖岸之上,带着孩子一样天真的表情从水里捧起了盐。他欣喜地看着咸水漏过指缝,把正在结晶的盐留在了手掌心上。说唱人自己也感到新鲜。他从来没有想象过故事里所讲的东西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呈现在眼前。在他的故乡,人们已经不到盐湖里采盐了,他们也不再去远处运盐。国家把盐运来,国家不让别人染指盐的生意。国家的盐真好,没有湖盐的苦涩味。国家的盐是从地底下取出来的,白得像雪,不像湖盐,不只是味道,就那灰暗的颜色,都让人气短。
采盐人和仲肯重新上路了,他们都带着新奇的感觉。这是那条故事里的盐之路吗?在广阔的荒原上,这路真是漫长,长得简直可以穿过不同的天气。穿过大片的阳光,接着是一阵雷霆挟持着的暴烈的雨脚,然后炽烈的阳光再次出现,再然后,是旋风裹挟着雹子从高空降落下来。这些不同的天气,从大路的一端都可以看见。当他们走到被霹雳轰击过的地方时,那里已经云开雾散,又有疾风吹着雨意浓重的云团在新的地方聚集。驮着盐的羊群在蔓延着浅草的原野上拉长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线,两只装满盐的口袋挂在身子两边。口袋虽然不大,但这些羊还是显出不胜重负的样子,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
晋美说:“这些羊太可怜了。”但是没有人理会他。
三天后,一个四处朝拜神山圣湖的喇嘛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晋美又说:“你看,这些羊太可怜了。”
“哦,你把它们的重负都放在心上了。”喇嘛说,“你也只能把这些重负都放在心上,你不能把这些都背负在自己身上。”
喇嘛们总是能说出这种说了等于没说,听起来还有些高深道理的话。他想喇嘛的意思是让他不再感到心痛,但他看着那些蹒跚而行的背驮着湖盐的羊,仍然心痛不已。
喇嘛看出了这一点,就跟他说话,让他把注意力转移开来。
“他们说你是一个仲肯。”
“以前不是,后来就是了。”
喇嘛笑了:“我以前也不是喇嘛。”
“是不是有活佛给你开示过后,你就是了?”这个身体瘦长的喇嘛又笑了:“看来是有活佛给你开示了。”
晋美也笑了:“我发烧发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活佛叫了个女人在我面前把一团羊毛抻成了线团。”
喇嘛说:“如今,这样有意思的活佛不多。”
晋美也想说有意思的喇嘛不多,但怕冒犯了他。晋美知道自己是一个谨慎的人,谨慎到有些胆怯的人。他转换了话题向喇嘛请教:“你是有学问的人,这条路从来就是一条运盐的路吗?”
喇嘛把这个问题让给这队人都很尊敬的老者来回答。
老者叹了口气:“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那么,这是从岭国到姜国的运盐之路吗?”
老者说,他们是南边地势稍低的草原上的牧人。他们祖祖辈辈,每年来取一些盐,贩运到更南的农耕区。在那里,用盐换回来牧区缺少的粮食和陶器。但是,在那些地方,国家用飞机,用汽车从更远的地方运来了更好的盐,白得像雪、细得像面粉的盐。他们越来越不需要牧人们用羊驮去的湖盐了。老者说:“故事里的姜国应该在我们到过的农区更南的地方。那些农耕之区的尽头,是一列列高耸入云的雪山,姜国该是在那些雪山的后面吧。”
“我听人说,门国也在那些雪山的后面。”
老者忧心忡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以后我们的人再也不会到湖边取盐,我们这些人是最后一次踏上运盐之路了。上天给了我们这些盐,但现在我们不需要了。那时要靠打仗来抢夺的东西,我们现在不需要了。”
“这件事情不好吗?”
“也许上天以后不愿意给我们东西了。”
喇嘛微微皱起眉头:“你们不能这样子妄自猜测上天的意志。”
老者有点害怕了,赶紧双手合十举到胸前,念诵了一声佛号:“我就是担心上天会把湖中的盐收回去,等我们想要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
喇嘛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哦,你们这些愚蠢的人,怀疑自己不算,竟还敢怀疑上天的意志!”
受到谴责的老者脚步慢下去,掉到后面了。喇嘛精神抖擞地走在前面。晋美说:“他们就是舍不得那些盐。”
“你是在替他们辩解吗?”
“一个采盐人怎么能懂得上天的意志呢?”
“那么,”喇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的意思是你懂得?”
“我没有……”
“你也不懂得!”喇嘛无端地愤怒了,“你以为会演唱格萨尔就是懂得天意了吗?我告诉你,你不懂得!你连那些故事也不能懂得。上天只是让你演唱,连那些故事的意思都不让你懂得!要是上天愿意,一只鹦鹉都能演唱!”喇嘛生气的时候,脚步迈得更快了。长长的驮盐队伍被落在了后面。喇嘛坐下来,放缓了气:“一个仲肯,应该到人群密集的地方去。”
晋美这个以讲故事为生的人这才知道:故事,也就是“仲”,在佛法还未在这片土地上利益众生前就有了。上天为什么要降下新的“仲”,让人们来倾听呢?喇嘛说:“你肯定没有听说过一本叫《柱间史》的书,你当然没有听过。《柱间史》说,‘为领悟教义而作仲’,因为那时佛家的教法还没有传入这雪域之地,还没有调伏赭面的食肉之族。”
这话把晋美说糊涂了。他问:是自己不该讲格萨尔故事吗?
喇嘛举手向天,一脸痛心疾首的神情,他说:“天哪,我怎么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只需要讲述这个故事,上天也只要你讲这个故事,而不需要你去追究其中的意义。”
“我只是到处看看,想看看这故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是不是真有一个盐湖,是不是真有一条盐之路。”
“天哪!你要故事是事实?你要故事是真的东西?”
“我错了?”
“再这么下去,神灵会让你变成一个哑巴,上天不需要你这样的说唱人。”
晋美还想再讨论下去,但喇嘛要离开队伍,他要去朝拜前方赭红色的岩石山峰上的一处圣迹。他说他要在山上待上几天时间。晋美说:“那我不能向你讨教了。”
“你是说我赶不上你们吗?”喇嘛其实是暗示了自己具有某种神通。他说:“我要是想赶上来就会赶上。”
没过多久,喇嘛果然又赶上来了,并说他大概在圣僧曾经面壁静修的洞窟里待了五天。晋美失声叫道:“可是,我们才在路上走了三天!”
道路向下延伸,进入了深切的山谷,谷地中出现了农田与村庄。但驮盐队没有走进村庄,天就黑下来了。他们露宿在望得见村庄灯火的半山腰上。
吹笛少年要晋美讲完那个故事。
晋美问为什么是这个晚上。
吹笛少年说,明天一进村,盐就被这个村子的人换完了,那他们就要转身回到草原上去了。有那个喇嘛在面前,晋美觉得自己都无法开口了。其实,吹笛少年也不是真想听他吟唱那个故事。他只是想知道故事的结果:“王子投降后,萨丹国王也投降了?”
“他和鲁赞王、白帐王、辛赤王同为四大魔王,格萨尔下降人世就是来消灭他们的。格萨尔不会让他投降,他自己也不会投降。”
“那玉拉托琚王子不会替他的父亲报仇吗?”
喇嘛说:“那这个世界就没有显示出正义的力量了。”
“那个萨丹王是怎么死去的呢?”
晋美从琴袋里取出了琴,对着围着火堆的采盐人吟唱起来:
话说姜国萨丹王,
这混世魔王有神变,
张嘴一吼如雷霆,
身躯高大顶齐天。
头顶穴位冒毒火,
发辫是毒蛇一盘盘,
千军万马降不住。
格萨尔披挂亲上前,
神马化作檀香树,
三百支雕翎箭,
化为十万矮灌丛,
甲胄宝弓变树叶,
变作森林蔽山谷。
拒敌萨丹见美景,
如飞骏马放湖边,
放下武器去沐浴。
格萨尔化作金眼鱼,
钻进魔王五脏宫,
化为一只千辐轮,
运用神力转如风。
只可怜那萨丹王,
心肝肠肺如烂粥!
吟唱完毕,大家都沉默不语,但这沉默不是说唱人期望出现的那种在回味什么的沉默,这沉默当中包含的意味是失望。果然吹笛少年开口了:“萨丹王就这么死了?”
“对,死了。”
“格萨尔为什么不跟萨丹王大战一场?”
晋美有些生气了:“从来没有人问一个仲肯这种问题。”
吹笛少年自言自语:“我以为他们会上天入地,十八般兵器,大战一场。”
晋美收起琴袋时也是自言自语:“从来没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
“可是你不也是在追问不该追问的问题吗?”因为虔心修行而身体瘦削的喇嘛说,“你就不该追问这是不是从岭国到姜国的盐之路。你这样干,上天会怪罪你的。”
晋美被说得有些害怕了,但嘴并不软:“怎么怪罪?”
“怎么怪罪?把故事收回去。你原来是干什么的?”
“放羊。”
“那你就等着回去放羊吧。”
“我就想我讲的故事该是真的。”
“这么说,你怀疑这故事是假的?”
晋美不敢回答,他甚至没有这么想过。他只是好奇。先是想看到盐湖,看到盐湖后又想看到盐之路。走到路上,他又想找叫作姜和门的古老王国。现在,他有些害怕了。这天晚上临睡前,他甚至想,或许神灵会在梦中警告他了。但是,这一晚上他没有和梦相遇。
起初,他担心自己的行程落在了故事的后面;现在,他又担心因为自己过分的好奇心,上天的神灵把故事收回去了。他打算好好向喇嘛请教一番。但是,早上起来,喇嘛已经不辞而别了,只在他身旁的草地上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人形——那是喇嘛睡觉时留下的。到了吃早餐的时候,那些被压伏的草伸直了身子,喇嘛留下的印迹也就消失了。
晋美跟随采盐人的队伍进入了山下的村庄。在村口碰到的第一个人说:“你们今年来晚了五天。”
“那么你打算换点什么呢?”
“如今没有一个村庄缺盐,不过,我有一口多余的铁锅,就用这个换一点吧。”
吹笛少年说:“我们买得到铁锅,我们想换粮食。”
农夫很有幽默感,他说:“你说得对,家门口的商店里也有很好的盐。我们都以没用的东西换没用的东西。”
这个村庄的农人们都对这些千里运盐的草原牧人深怀歉意,因此都拿出一两样没用的东西来换取他们已经不需要的不纯净的湖盐。几升豆子、一只陶罐、麦子、干菜、油灯(因为村里有了水电站) 、麻线……其实,这些东西如今在草原上都能轻易得到。要么走几十里到乡里、到县城,都能从商店里买到。如果不想到镇子上去看看稀奇,那些开商店的人三天两头雇一辆小卡车把货物直接送到每一顶游牧的帐篷跟前。
但他们还是继续往南,一天里经过了三个村庄。他们用农夫们已经不再需要的盐,换来了他们如今也能从家门口得到的东西:核桃、苹果干、面粉、茴香籽、家酿的青稞酒和工厂生产的啤酒。他们打算把这些酒全部喝掉。
所有人都邀请这些互相交换了几辈子东西的牧人到家里吃一顿饭,或者住上一夜。他们说:“明年你们多半不会来了。”
“本来今年就不该来了,”老者把吹笛少年推到大家面前,“就是让年轻人认认路,记住了。万一将来又需要了,捎个信,他们马上就能运盐来。”
晚上他们还是露宿在村子外面。村里送来很多吃的东西,以至于后来几天,他们得到的东西远远超过盐的价值。再说他们也无法运走这么多东西。清晨离开的时候,他们就把那些东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村口的核桃树下。这时,村庄还被笼罩在薄雾中间,没有醒来。就这样一路向南,地势越来越低,谷地越来越开阔,村庄越来越密集。晋美闭口不言已经好多天了,后来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前来换盐的农夫扯住,拉到一边,问道:“这里是从前的姜国吗?”
农夫有点害怕他那过于认真的表情,转而问贩盐的老者:“他为什么问我这个?”
老者说:“他问你这里是不是一直靠北方输送湖盐。”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羊群驮来的盐会在这天全部换完,所以晋美忍不住憋在心里的问题。他问老者:“以前你们总是只到这里吗?”
老者告诉他,以前他们会去到很远的地方,直到平旷下陷的谷地消失,地势重新抬升,地平线上重新升起参差的雪峰,才会回转。但这次是告别之旅,所以没有带以往那么多盐。
“你肯定到过曾经是姜国的地方。”
“我这么大年纪了,听过很多仲肯演唱,可是没有人问过我们这些听故事的人这样的问题。故事就是故事,从来没有人想这是故事里的什么地方。我们就要从这里返回草原,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
那些采盐贩盐的牧人在他的视线里越走越远的时候,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凄楚的感觉。这种感觉咬啮着他的心房,甚至咬啮他身上每一块肌肉。他还想继续往南,循着还有迹可循的盐之路。
他想加快些步伐,因为故事确实跑到他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