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唱人:樱桃节]
晋美心中有了两个格萨尔王。
一个是自己所演唱的英雄故事的主人公。
另外一个,是曾进入其梦境的那个还做着岭国国王的格萨尔,那个下在凡间完成人间事业的格萨尔。那梦境不够真实,在记忆中连颜色都没有,只是一种灰蒙蒙的颤抖不已的模糊影像。晋美好像更爱这个梦中的格萨尔。
分手不久,晋美就在盼望着还能再次进入到格萨尔的梦中。那天,晋美从梦中醒来后,首先想起的不是他们谈过的那些话,而是自己的背上真有一支箭,是那个神人把他从寻找之路上射回来的那支箭。但他脱光了衣服,上上下下仔细摸索了一遍,却没有那支箭的踪影。
晋美想,要是自己有机会重返那个梦境,一定要让格萨尔帮把忙取下来,留在手边做一个纪念。但晋美并不相信自己还能再次进入到那个梦境中去。好在晋美不是一定要强求什么结果的人,他在心里说:那么,好吧,就让那箭留在背上成为脊梁的一部分吧。他甚至因为这个想法而高兴起来。
晋美就带着这个想法在一个镇子上演唱。
这个镇子在镇政府的组织下过一个新的节,以当地盛产的水果命名的节——樱桃节。原来这个镇不生产樱桃,有果树专家看中这里独特的气候,特别是这里特别的土壤,建议当地政府组织农民在对小麦来说过于贫瘠的河谷坡地上栽种樱桃,而且真的就种出了品质上乘的樱桃。镇政府搞这个樱桃节就是为了把樱桃卖到山外去。
晋美被请到这个镇子上去演唱。小小的镇子上真来了不少人,买樱桃的商人、记者,还有比镇上的官员更高级的官员。即便是这样,人家还是在旅馆里给了晋美一个单独的房间。旅馆房间放置的宣传材料上,还有他演唱时穿着说唱艺人全套行头的彩色照片,这让他感到满意。白天,在广场上的开幕式后的文艺表演中,他只唱了小小的一段,连嗓子都没有打开,就被一阵掌声欢送下台了。他还没有走下台,一群把自己打扮成一颗颗红艳艳的樱桃的姑娘就在欢快的音乐中涌了上来。他把身体紧贴在舞台边上,等那群圆滚滚的樱桃姑娘涌上去才走下了舞台。晚上,他又被请到搭在河边果园里宴客的大帐篷中去演唱。镇长说:“这回,你可以多唱一点。对了,你今天唱什么?”
“唱格萨尔帮助古杰战胜祝古。”
镇长眉开眼笑:“好啊!这一战,格萨尔打开祝古国山中的藏宝库,得胜还朝啊。我们樱桃节要的也是这个结果,大家干杯!”
好在除了镇长,除了远道而来的水果商,更多的人要听的还是故事,而不是这段故事的这个结果。
樱桃节还没有结束,他就离开了这个镇子。路上,遇到人们问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说,从樱桃节来,但不知道会到哪里去。人们就笑了,说:樱桃节过完了,可以到杏子节去、李子节去。他听得出这些人话里有些许讥讽的意味。但他不知道他们是讥讽新的节日太多了,还是讥讽他不该在这样的节庆上演唱。但他已经不是刚出道时那个容易跟人生气的人了,他没有停下脚步,说:“要是你们不想听我演唱,那就让我到下一个苹果节去吧!”
他们说:“你会什么新段落吗?”
这个古老的故事没有什么新的段落,只不过有的仲肯演唱的段落多一些,有的仲肯演唱的段落少一些,而他相信自己能够演唱所有的段落。每个时代都只有一两个有能力演唱全部段落的人,他进一步相信自己是这个时代唯一的那一个。要是他是个一般的仲肯,就不会为了让自己讲述的故事更加坚实而去寻找盐湖,然后又去寻找姜国和门国的故地。现在这些站在他行经的大路边的人说什么有了新的段落,这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用郑重的口吻告诉他们:只有能够演唱更多段落的艺人,但从来就没有什么新的段落。
这些人说,过去他们也是这么认为的。要是在过去,他们早就请他停下来演唱了。他们知道他的大名,知道他是演唱段落最多的艺人,因为他是格萨尔亲自选中的讲述人。但是,现在的确有一个能写出新段落的人出现了。
他注意到他们说的是“写”而不是唱。
真的是出了一个“写”而不是演唱的人,这个人是一个名叫昆塔的喇嘛。周围这几个与昆塔喇嘛所在寺院有着供施关系的村庄与牧场,都因此感到自豪。所以,他们很骄傲地不邀请当前最有名气的仲肯晋美在此地演唱。
晋美说:“原本我只是经过,现在我想去看看这个人。”
因为他们的喇嘛在“写”格萨尔故事,供奉寺院这几个村庄的人说话也变得字斟句酌了。他们说:“不该说看看,应该说去拜会。”
更有甚者说:“不是拜会,是请教。”
“那我就去拜会一下这个人吧。”
他又被纠正了:“不是‘这个人’,是昆塔喇嘛,是上师。”
“哦,是喇嘛。他叫什么?对,昆塔喇嘛。”
他故意给这些字斟句酌的人留下了一个破绽,让他们来认真纠正,让他们说不是“叫”什么,而是“法号”什么。但这些人说话看来是刚刚考究不久,文辞到底有限,竟然不能发现这个破绽。他像个大人物一样发话:“好吧,找个人带我去吧。”
他们真就派了一个人,带着他出了村子,走上一个开阔的牧场。在那里喝了酸奶,吃了烤面饼当作午餐,然后下到河谷里另一个村庄。一条大河穿过森林覆盖的峡谷浩荡奔流。峡谷这一段很宽阔平坦,河的中心没有大的波浪涌起,却有很多旋涡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好多穿着破衣烂衫的草人在麦地中迎风摇晃。
晋美下到河边去看了看,这条平静的河流,时不时地拍到岸边来一个凶恶的波浪。波浪溅湿了他的靴子。他就坐在村头,脱掉靴子,把里面浸湿的垫脚草掏出来,跟村民讨一把干草垫进靴子。河上有一座吊桥。带路的人告诉他,寺院就在吊桥那一头的山坡上。他抬头望去,看不见什么寺院,满眼都是耸立在斜阳里的柏树和云杉。过了桥,爬上一段很陡峭的山路,精致小巧的寺院突然在道路拐弯处从柏树和杉树中间显现出来。在寺院前的空地上,色彩艳丽的野蜂正离开牛蒡上盛开的花朵准备返巢,寺院却安静得如没人一般。每扇窗户后面都静静地悬着黄色的丝绸窗帘。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僧童从门缝间挤出来,赤脚站在他们面前。还没等他们开口呢,小家伙就把手指竖在了嘴前。他把他们带到离僧舍和大殿不远处的树下,一个同样不说话的老僧来上了茶,僧童小声说:“十天后你们再来吧,昆塔喇嘛闭关了。十天后他的闭关期满。”
“闭关?”
“他在写新的格萨尔大王的故事。”
“真的是写?”
“他很久不写了。这次他从自己的空行母那里得到启示了,新的故事不断在脑子中涌现。”
“空行母?”
僧童很老成地笑笑,指了指僧舍中的一扇窗户。那扇窗户的帘子打开着,一个宽脸的妇人从那里向他们张望。
“是她?”
僧童点点头,说:“是她。”
晋美转头再看时,宽脸妇人从窗户后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