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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凯尔听得见脚步声,起初只有一个人,然后两个、三个,也可能是他将自己紊乱的心跳错认成第三人的脚步声。他狂奔过大街小巷,没停下脚步,一口气冲到红宝石原野。进门时,冯娜对上他的眼神,皱起灰白的眉毛,他几乎不曾从前门进屋,不过她没拦住他,也没开口多问。脚步声在几个街区远的地方消失了,不过他爬到顶楼的房间时,还是检查了阶梯与房门上的标记,那些符文与建筑物本身束缚在一起,约束着木头与岩石,用来隐藏这个房间,只有他一人看得见。

  凯尔关上门,背靠着木板瘫软下来,狭窄房间中的蜡烛一一点亮。

  他被设计了,但设计他的人是谁?动机又是什么?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知道答案,可是他非搞清楚不可,所以他从口袋掏出偷来的包裹,它用一小块褪色的灰布包着,他打开布料之后,一小颗棱棱角角的石头滚进他掌中。

  石头的大小刚好可以握在拳头里,和凯尔的右眼一样黑,还在他手里唱着歌,一种低沉深刻的震动,像根音叉,牵动着他自己的力量。同类对同类。互相增强的共鸣。他的脉搏加快。

  有一部分的他想要把石头丢开,另一部分的他想把石头握得更紧。

  凯尔举起石头对着烛光看,其中一面参差不齐,好像是断裂后的切面,另一面很光滑,有个符号在光滑的平面上散发出微弱的光。

  看见那个符号时,凯尔的心脏猛地一震。

  他从没见过那样的石头,倒是认得那个符号。

  那符号的语言很少人懂,更少人知道如何使用。那种语言和血液一起窜过他的血管,在他的黑眼里脉动。

  据他所知,那所谓的语言,简单来说就是安塔拉。

  不过魔法的语言并非一开始就专属于安塔拉。不,关于这点,众说纷纭。传说很久以前,除了安塔拉之外的人也可以直接对魔法说话,就算无法以鲜血加以控制;传说很久以前的世界,与魔力的关系十分紧密,那里的男男女女,甚至是小孩,都能将魔法的语言说得很流利。

  黑伦敦。魔法的语言曾经属于他们所有。

  但那座城市沦陷之后,所有的圣物随之遭到摧毁,黑伦敦在其他世界遗留下的一切也全被扫荡干净,为的是遏阻吞噬那座城市的力量如瘟疫般继续蔓延。

  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任何书籍是用安塔拉语写成的。文本残缺轶散,有人把咒语收集起来,以音译的方式转录并流传下来,原来的语言已经抹拭干净。

  看见它以原始的形式被写下来,凯尔不禁打了个寒颤,那不是字母,是符文。

  他唯一认得的符文。

  凯尔只拥有一本以安塔拉语写成的书,是他的老师提亚伦交给他保管的。那本皮革札记里写满了血的指令:用来召唤光亮或黑暗、鼓励生长、终止幻术的咒语,所有咒语都注记了该如何发音,并解释其功用,但札记封面上有个符号。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过老师。

  「是一个词。」提亚伦解释,「属于每个世界,却又不被任何一个世界独占。它代表的是『魔法』,指的是它的存有、它的创造……」提亚伦用一根手指轻触那个符号,「如果魔法有名字,那就是这个了。」他说,描绘着符号的线条,「维塔里。」

  现在,凯尔也用大拇指拂过石头上的符号,那个词在他脑中回荡。

  维塔里。

  忽然,阶梯上传来脚步声,凯尔全身一僵。那些楼梯其他人根本看不见,怎么会有人还真的爬上来?可是他能清楚听见靴子的脚步声。他们是怎么尾随他来到这里的?

  这时,凯尔才看到摊开在床上那曾经拿来包裹石头的苍白布料,上头有图案,潦草画着几个符号。追踪咒语。

  该死。

  凯尔把石头塞进口袋,他身后的小门砰的一声打开时,他扑向窗户,跨过窗台跳出去,他往下坠落,狠狠撞击下方的道路,他滚了几圈后站起身,追踪他的入侵者在这时闯入他房间。

  有人设计了他,有人想利用他偷渡一个禁忌之物离开白伦敦,回到他的城市。

  一个人影跟着他跳出窗户,凯尔旋身面对那个穷追不舍的影子。他原本以为有两个人,结果发现只有一个,戴着兜帽的陌生人慢下脚步,停在那里。

  「你是谁?」凯尔逼问。

  阴影半个字也没回答,径自大步向前,一边伸手拿起挂在腰臀间的武器。巷子昏暗的灯光中,凯尔看见他手臂上的那个X型伤疤。那是狂徒与叛徒的标记。谁有钱谁就能雇用的打手。不过那个男子抽出武器时,凯尔愣住了,他拿出的不是生锈的匕首,而是闪闪发光的单手半剑,他认出了刻在剑柄上的纹徽。圣杯和朝阳。皇室家族的符号。那是皇家侍卫的武器,而且也只有他们才能使用。

  「你从哪里拿到的?」凯尔吼道,浑身怒气沸腾。

  刺客的手指握紧了半剑的剑柄,武器开始发出黯淡的光,凯尔警戒起来,皇家侍卫的佩剑不是只有美观与锋利这两个优点而已,除此之外还施了魔法。金属中注满的那个符咒是凯尔亲自参与创造的,有了那个符咒,只要砍中一刀就能削弱魔法师的力量。这种武器的目的是在冲突爆发之前就先行弭平事端,并防止对方以任何魔法反击造成伤害。有鉴于它们的力量,以及它们落入不对的人手中可能会酿成什么大祸,皇家侍卫都奉命时时刻刻随身携带佩剑。如果有人把剑搞丢了,很有可能连脑袋都会一起丢。

  「萨兰赫。」刺客说,投降。这个要求让凯尔很惊讶,拿钱办事的刺客要的是战利品与血,通常不会留着俘虏。

  「把剑放下。」凯尔命令,试着用意念驱使剑脱离刺客的掌握,不过它有屏障保护。另一道防范机制,用来预防它落入不对的人手中。不幸的是,它显然早已落入不对的人手中了。凯尔咒骂一声,从护套里拔出自己的刀,整整比皇家武器短了三十几公分。

  「投降。」刺客再度开口要求,声音异常死板,他的下巴稍微抬起时,凯尔在那人眼中看见一丝魔法的闪光。是强迫咒语吗?凯尔才刚惊觉对手中了禁忌的魔法,那人就又冲上来,发光的武器划过空气朝凯尔劈到。他往后一扭,躲开半剑的攻势,这时,巷子另一端出现了第二个人影。

  「投降。」第二个人说。

  「一次一个。」凯尔斥道。手往空气中一挥,街道上的石头纷纷颤动,冲到空中形成一堵土石壁垒,挡住了第二名攻击者的去路。

  然而第一个人仍旧步步进逼,手中的剑不断劈砍,凯尔手忙脚乱往后避开剑刃划出的弧形。他差点就全身而退,刀刃碰到他的手臂,割破了衣袖,但以毫厘之差错过了他的皮肤。武器再次砍下时,他往旁一扑,不过这次它接触到了血肉,划过他的肋骨。剧痛撕裂了凯尔的胸膛,泉涌的鲜血汩汩流向他的肚腹。男子继续向前,凯尔后退一步,试着控制两人之间道路上的石头再度窜起。不过石头只颤抖了一下,就又安静下来,动也不动。

  「投降。」刺客用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音调说。

  凯尔用手按住前襟想止血,一边躲过另一次劈砍。「休想。」他旋转着手中的匕首,捏住刀尖,用尽全身之力投出,刀刃击中了目标,插进刺客的肩膀。但凯尔骇然发现,男人并没有放开武器,而是继续往前,他拔出匕首往旁一丢时,脸上甚至没露出任何痛苦的表情。

  「交出石头。」他说,眼神看起来死气沉沉。

  凯尔的手防备地握住口袋里的那个护符。它贴着掌心发出嗡鸣,凯尔握着石头的时候,忽然了解:就算他能交出石头,也不愿意这么做,在还没搞清楚它的用处是什么、以及是谁想要它的时候,他绝不愿意,更何况,他现在也无法交出石头。他承受不了与它分开的念头。真是荒谬至极。他心中竟然深深渴望可以留下它。

  刺客又来了。

  凯尔想再退后一步,后背却抵到了那个临时的障碍物。

  无处可逃了。

  刺客眼中闪烁着黑暗,剑刃在空气中鸣响,凯尔伸出空出的那只手,命令道:「停。」彷佛会有用似的。

  但不知为何,真的有用。

  那个字在巷子里回荡,在阵阵回音之间,夜晚变得不太一样。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刺客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凯尔也是,他抓在手里的石头忽然间苏醒了。凯尔自己的魔法从伤口中冒出,随着血液流淌过他的肋骨,但是石头的力量唱着歌,浓密黑烟从他的指头间汩汩涌出。烟雾往凯尔的手臂窜升,覆盖了他上半身,又往下包裹住他向外伸出的手掌,横越空气扑向刺客。烟雾碰触到他时,并没有攻击他,也没逼迫他倒地,反而扭动着缠住刺客的身体,蔓延过他的双腿、手臂和胸膛。烟雾所及之处,全都在瞬间冻结,刺客原本正要跨出的另一步、正要呼出的那口气,就这么戛然而止。

  时间恢复正常流动的速度,凯尔倒抽一口气,脉搏在耳里发出砰然巨响,石头仍旧在他手中唱歌。

  偷来的皇家半剑悬在空中,原本劈砍到一半,距离他的脸只有几公分而已。刺客本人一动也不动,就连扬起的外套也冻结在身后,透过那层朦胧薄冰或烟雾之类的不明物体,凯尔看得见刺客僵硬的身躯,圆睁的双眼很空洞,不是心智受控之人那种茫然失焦的表情,而是死人的虚无。

  凯尔低头盯着手中仍以规律节奏搏动的石头,又看看它上头发光的符号。

  维塔里。

  代表魔法的字眼。指的是它的存有、它的创造。

  也有可能是指创造的举动本身吗?

  没有任何血的指令可以用来「创造」。根据魔法的黄金法则,它无法「被」创造,世界建立于给予和拿取这种一来一往的平衡之上,魔法可以加以强化或削弱,但是无法凭空造出。话原本是这么说没错,然而……他伸手摸摸那个冻结的男人。

  那股力量是他的鲜血无意间召唤出来的吗?他明明并未下达任何指令,除了「停」之外,其他什么也没说。

  其余的都是石头做的。

  这不可能,就算拥有最强的元素魔法,施法者还是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将魔法塑造成想要的形状。但是凯尔并未在心中想象过冻结外壳的模样,这代表石头不只是单纯服从命令而已。它会诠释,还会创造。难道这就是魔法在黑伦敦运作的方式吗?既无疆界,也无规则,只要需求和意志够强烈,就能做到?

  凯尔强迫自己的注意力回到口袋中的护符,他的手指不想放开,最后用尽每一丝意志力才能松手,石头从指间滑落口袋里时,一阵寒意流过他全身,世界摇摇晃晃。他感觉虚弱又伤痕累累,精疲力尽。这桩差事,终究不是白跑一趟。他拿到了一样东西作为回报,强大但危险的东西。

  他试着直起身,但剧痛撕扯过他的胃部,他痛苦呻吟,瘫软的身体往后靠向巷子墙壁。力量用尽之后,他没办法命令伤口愈合,也没办法让血液留在血管里。他需要喘口气,等脑袋变得清楚点,他必须思考。不过这时他身后的石墙开始摇动,他一把自己推离石墙,墙面就倒塌了,露出第二个戴着兜帽的人影。

  「投降。」男人说话的语调和他的同伙一模一样。

  凯尔没有照做。

  他很渴望再度握住那颗石头,但与此同时也知道不该信任它,更不知道该如何控制,可是他同样不能白白交出石头,所以凯尔往前冲,捡起地上的刀,男人迎上前时,他举刀刺入攻击者的胸膛。有一秒钟的时间,凯尔担心男人不会倒下,害怕操控他的魔法会让他像另一个刺客一样继续屹立不摇。凯尔将刀刃推得更深,往上划过内脏和骨头,最后,男人的膝盖终于发软,在那短暂的瞬间,魔咒解除了,他的双眼里又有了光芒,不过顷刻间就又熄灭了。

  这不是凯尔第一次杀人,但感觉还是同样不舒服,他拔出刀子时,男人全身一软,死在他脚边。

  凯尔紧抓着自己的肚子,整个巷子顿时天旋地转,他努力想喘过气,剧痛传遍全身,这时他听见远方传来脚步声,只好强迫自己站起来,他踉踉跄跄经过尸体,一具冻结了,另一具瘫倒在地。他拔腿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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