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安排
I
那天晚上第二次,凯尔在莱拉的床上醒来。
他发现,至少这次他没被绳子绑住,他的双手放在身侧休息,唯一阻碍他行动的只有盖在身上的一条粗糙毛毯,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这是莱拉的房间。莱拉的床。接下来才慢慢拼凑起关于霍蓝在巷子里和失血过多的回忆,而后是莱拉的搀扶和声音,和雨势一样稳定。现在雨已经停了,天空逐渐渗出昏暗的晨光,有那么一瞬间,凯尔只想回家。不是红宝石原野里那间简陋的客房,而是皇宫里的那间。他闭上眼睛,几乎可以听见莱伊碰碰碰敲着他的门,要他赶快着装好,因为马车和其他人都在等了。
「赶快准备好,不然我们就要丢下你了。」莱伊会这么说,一边冲进房间。
「那就丢下我吧。」凯尔会这样哀嚎。
「想都别想。」莱伊会这么回答,脸上挂着身为王子最灿烂的笑容。「尤其是今天。」
外头有一辆马车喀哒喀哒经过,凯尔眨眨眼,莱伊的身影又消散无踪。
红伦敦的皇室,他们开始担心了吗?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就连凯尔自己也不清楚。他只知道石头在自己身上,而且必须把它处理掉。
他试着站起来,但是身体开始哀嚎,他得咬住舌头免得真的发出声音。他的皮肤、肌肉、每根骨头……全都用一种锲而不舍的可怕方式在隐隐作痛,彷佛他整个人就是一块瘀伤。就连他胸腔里的心跳和血管里的脉搏都酸痛紧绷。他感觉自己好像死过了一次,这是他这辈子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比他所愿意的还要接近。当那股疼痛缓和了些,或者说等他比较习惯之后,他强迫自己坐直,一只手隔在后脑勺和床头板之间。
他挣扎着想将视线聚焦,等他成功时,发现自己直视着莱拉的双眼。她正坐在床脚那张椅子上,手枪摆在膝头。
「你为什么会那样做?」她的问题迫不及待脱口而出,似乎想问很久了。
凯尔瞇起眼睛,「做什么啊?」
「回来,」她说,声音很低,「你为什么会回来?」她没说出口的那两个字悬在空中,但凯尔听得懂。你为什么会为我回来?
凯尔努力把七零八落的思绪集中在一起,但他的脑筋就和身体其他部分一样酸痛僵硬。「我不知道。」
莱拉看起来对这个答案似乎一点也不满意,但是她只叹了口气,把武器塞回腰间的护套里。「你感觉如何?」
糟透了。凯尔心想,但他低头查看时,发现除了全身酸痛之外,他手臂上钉子穿透的伤痕,还有刺客偷来的剑划过他肚子的那道裂口都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我睡了多久?」
「大概几个小时。」莱拉说。
凯尔用一只手小心翼翼抚过肋骨,这不合理,这么深的伤口,要好几天才能痊愈,而不是几个小时,除非他有──
「我用了这个。」莱拉说,把一个圆罐丢给他,凯尔从半空中接住,那个动作让他痛得瑟缩了一下。罐身没有任何标示,可是他立刻就认出来了。那个小金属罐装着药膏,不是什么普通货色,而是他自己调配的,盖子上压印着圣杯与旭日的皇家图章。他几个星期前不知道把它塞到外套的什么地方去了。
「妳是从哪弄来的?」他问。
「你外套的一个口袋里啰。」莱拉说,伸展身体,「话说,你知道你的外套其实不只一件吗?我很确定我找了五六件之后才找到。」
凯尔盯着他看,下巴张得老开。
「怎样?」她问。
「妳怎么知道这药的用途是什么?」
莱拉耸耸肩。「我不知道啊。」
「如果是毒药怎么办?」他斥道。
「你这人真的很难相处耶,」她回嘴,「那东西闻起来没问题、看起来也没问题。」凯尔哀嚎,「而且,我有先自己用用看。」
「妳说什么?」
莱拉双臂交叉,「我不想再重复一次,免得你又在那边大惊小怪。」凯尔摇摇头,低声咒骂,对床脚的一迭衣物点点头。「巴伦拿来给你的。」
凯尔皱眉(圣人在上,他连皱眉都会痛)。他和巴伦有个商业契约,他很确定那不包含提供住宿和个人必需品。他一定会因为这麻烦事而欠他一笔,而且这的确是麻烦事。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凯尔伸手去拿干净的上衣,小心套过肩头时,感觉得到莱拉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移。「怎么了?」他问。
「你说过不会有人跟踪你。」
「我是说没人能够跟踪我。」凯尔纠正道,「因为没人做得到,除了霍蓝之外。」凯尔看着他的双手,眉头紧蹙,「我只是从来也没想过──」
「『没人能够』跟『有一个人能够』差别可大了,凯尔。」莱拉说,然后用手梳过短短的黑发,呼出一口气。「但我想你当时脑筋可能不太清楚吧,」凯尔讶异地抬起头,她这是在帮他找借口吗?「而且我的确拿书打了你。」
「什么?」
「没事。」莱拉说,挥挥手,「所以,这个霍蓝,他跟你一样吗?」
凯尔顿了一下,想起霍蓝在巷子中说的:我们两人是拥有同一种能力没错,却不代表你能和我平起平坐。还有他说话时脸上闪现的那阴沉憎恨的神情,他想到另一名安塔拉皮肤上的烙印、双臂上纵横的疤痕,还有霍蓝将刀尖刺入自己的血肉时,白伦敦国王见状自满的笑容。不,霍蓝跟凯尔不一样,而凯尔也跟霍蓝不一样。
「他也能在世界之间移动。」凯尔解释,「就这方面来说,我们是一样的。」
「那你们的眼睛呢?」莱拉问道。
「魔法的印记。」凯尔说,「安塔拉。那是对我们这类人的称呼。血魔法师。」
莱拉咬着嘴唇,「还有什么人是我应该知道的吗?」她问,凯尔似乎看见她脸庞掠过一丝──恐惧吗?──不过立刻就隐藏在她顽固的下颚线条后方。
凯尔慢慢摇头,「没了,」他说,「只有我们两个。」
他本来预期她会大松一口气,不过她脸色只变得更严肃,「所以他才没杀你吗?」
「什么意思?」
莱拉在椅子中往前坐了一些,「嗯,如果他想杀你,早就动手了。为什么要把你的血放干?只是为了好玩吗?他看起来也不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啊。」
她说得对,霍蓝大可以一刀割了他的喉咙,可是他没有。
要杀安塔拉真的很难。霍蓝的话在凯尔脑中回荡。但是我可不能──
可不能怎么样?终结安塔拉的性命也许很难,但并非不可能。霍蓝这么做是违抗了命令,还是在遵从命令?
「凯尔?」莱拉继续逼问。
「没有什么事是霍蓝觉得有趣的。」他低声说,然后猛然抬起头,「石头在哪里?」
莱拉用打量的眼神看了他良久,才回答:「在我这。」
「那就还给我。」凯尔要求,很讶异自己听起来这么十万火急,他告诉自己由他来保管会是最安全的,但真相是,他想把石头握在手里,一直想个不停,觉得如果能把石头握在手里,他酸痛的肌肉就会放松一些,虚弱的血流也会恢复生气。
她翻了个白眼,「别再演这出了。」
「莱拉,听我说,妳不懂这──」
「老实说,」她插嘴,站起身来,「我越来越了解它的能耐。如果你想拿回去,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我。」
「妳不会懂的。」凯尔自然而然脱口而出。
「试试看啊。」她挑战道。
凯尔瞇眼盯着她,这个奇怪的女孩。莱拉.巴尔德似乎总有办法把事情搞懂。她现在还活着,这是有意义的。而且她还为了他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亡命之徒和小偷通常没什么道德感──但是他的确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他的下场应该惨上百倍。
「好吧。」凯尔说,双腿越过床踩在地上,「石头是从一个叫黑伦敦的地方来的。」
「你有提过其他伦敦,」她说,彷佛觉得这个概念很奇特,却知道并非完全不可能,她不是那种会容易觉得不安的人。「总共有几个伦敦?」
凯尔一只手刷过红棕色的头发,淋过雨又睡了一觉之后,发丝到处乱翘。「总共有四个世界。」他说,「可以把它们想成是盖在相同地基上的不同房屋。它们共通点不多,除了地形特征之外,每个版本的伦敦都是座岛国上有河流流经的城市,而且它们每一个都叫伦敦。」
「那一定很容易搞混。」
「其实不会,当妳住在其中一个伦敦,从没想过有其他伦敦的时候,是不可能搞混的。但身为常常在各个伦敦之间移动的旅人,我会用颜色来区分它们。灰伦敦,也就是妳的伦敦;红伦敦,是我住的地方;白伦敦,霍蓝从那里来的。还有黑伦敦,现在已经没人住了。」
「为什么?」
「因为它沦陷了,」凯尔说,搓揉着颈子后方绳线被扯断的位置。「被黑暗所攻陷。莱拉,关于魔法,妳必须了解的第一件事就是,魔法并非凝滞不动的物体。它是活生生的事物。和我们不一样,但依旧是活生生的事物。」
「所以它才生气吗?」她问,「我企图把它丢掉的时候?」
凯尔皱眉,他从没见过这么活生生的事物。
「大概三个世纪前,」他缓缓说,试着计算出确切的年月(感觉似乎更久,因为有好长一段时间,它都只简单被称为是「过去」),「这四个世界的关系很紧密,魔法和使用魔法的人可以透过许多来源汲取能量,在世界之间移动,比现在简单许多。」
「来源?」
「巨大的自然能量汇流之处,」凯尔解释,「有些小而隐密,比方说远东的矮树林,或者大陆上的一条小溪涧。也有的非常广阔,像是你们的泰晤士河。」
「泰晤士河?」莱拉讪笑地哼了一声,「魔法的来源?」
「也许是世界上最充沛的来源。」凯尔说,「你们在这里应该看不出来就是了,但如果妳能看见流经我的伦敦的那条河流……」凯尔没把话说完,「就像我所说的,从前,世界之间的门还开着,所以四座伦敦城里的人都会互相往来。但尽管城市之间经常交流,他们的力量却不平均。如果真正的魔法像火焰,那么黑伦敦离火源最近。」按照这个逻辑来说,白伦敦的力量仅次于黑伦敦,凯尔知道肯定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只不过他现在无法想象,「大家认为,魔法在那里不只在血管里流动,也像第二个灵魂一样在万事万物中搏动。而有一天,它变得太强,反噬了它的宿主。」
「世界维持着某种平衡,」凯尔说,「一端是人性,另一端是魔法。所有生灵之中都有两者并存,而在完美的状态下,它们会维持某种和谐,谁也不比谁强。但大多数的世界并非完美,灰伦敦──妳的伦敦中──人性变强,魔法转弱。在黑伦敦中,则恰好相反过来。那里的人们不仅用躯体盛装着魔法,还让魔法侵入他们的心智,结果魔法将之据为己有,燃烧他们的生命来喂养己身的力量。人们成为魔法意志的容器和导体,它将各种异想天开变成事实,模糊了其间的界线,它让载体逐渐分崩离析,创造、摧毁、腐化了一切。」
莱拉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倾听,一边踱步。
「它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凯尔继续说,「其他三个剩下的世界都明哲保身,各自大门深锁,防止疫病扩散。」他没说其实是红伦敦明哲保身,封闭了城市,因此逼得其他城市也跟着仿效,剩下白伦敦夹在紧闭的门扉与黑伦敦灼炙的魔法间。他没说那个困于其中的世界被迫独自对抗黑魔法。「来源受限、世界的大门上锁,剩下的三座城市各自孤立,开始变得不太一样,逐渐演变成今日的样貌。但是黑伦敦和那个世界的其他部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只能猜测。魔法需要活的宿主,只能在生命蓬勃发展的地方生存,所以多数人都认为瘟疫会将其宿主燃烧殆尽,直到失去所有赖以为生的柴薪,只剩下焦黑的残骸。这些全都无法百分之百证实。一段时间过后,黑伦敦成了鬼故事、成了童话,因为讲述了太多次,有些人甚至认为那不是真的。」
「但是石头……」莱拉说,仍然在来回踱步。
「石头不该存在。」凯尔说,「门封起之后,其他世界都对黑伦敦遗留的每样物品加以追踪,事先摧毁以防万一。」
「显然有所遗漏,没有全部摧毁。」莱拉指出。
凯尔摇摇头,「照理来说,白伦敦应该要比我们更积极落实这件事才对。妳得知道,他们害怕门会挡不住,害怕魔法会破门而入、吞噬他们,在那场大肃清中,他们不止毁掉各种物品和神器,还杀了每个被他们怀疑拥有──或甚至接触过黑伦敦腐败魔法的人。」凯尔的手指伸向他那边乌黑的眼睛,「据说,有些人将安塔拉的特征视作这种腐化魔法的标记,在大半夜将他们从屋子里拖出来,一整个世代的人都被屠杀了,直到人们发现没有门之后,这类魔法师是他们和其他世界联络的唯一方法。」凯尔垂下手,「对,显然他们没毁掉每个物体,」他好奇石头是否正因为这样才被打碎,想知道他们是否试过要将它埋藏起来却失败了,是否有别的人将它了挖出来,「石头不该存在,也不该继续存在下去。它──」
莱拉停下脚步,「很邪恶?」
凯尔摇摇头,「不,」他说,「它是维塔里。某方面来说,我想它应该很纯粹。纯粹的潜力、纯粹的力量、纯粹的魔法。」
「但是没有人性。」莱拉说,「没有和谐。」
凯尔点点头,「缺少平衡的纯粹魔法是会腐化的。如果这个护符落入不对的人手里,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任何人都是不对的人,他心想,「石头的魔法属于一个已然灰飞烟灭的世界。它不能留在这里。」
「嗯,」莱拉说,「那你打算怎么做?」
凯尔闭上眼睛,他不知道是谁发现了这颗石头,也不知道是如何发现的,但是他懂他们的恐惧。他想起石头在霍蓝手中,又想到如果被艾索斯或艾斯璀据为己有,肠胃不禁一阵翻搅。他自己的皮肤和护符一起哼唱着,渴望着它,这比什么都还让他害怕。黑伦敦正是因为这样的魔法而沦陷的。石头会替剩下的伦敦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对快要饿死的白伦敦?蓬勃兴盛的红伦敦?还有毫无防备的灰伦敦?
不,他必须摧毁那枚石头。
但是该怎么做到?它不像其他圣物,无法丢进火里或用斧头敲碎。看起来好像有人试过这么做,参差不齐的断面似乎没影响它的功能,意思是,就算他成功粉碎石头,也只是制造更多麻烦,让每块碎片成为一项武器。这不只是一个护符而已:石头有自己的生命与意志,展现了不只一次。只有够强大的魔法才能毁灭这样的东西,但是石头本身就是魔法,他怀疑是否真有能销毁魔法的魔法。
凯尔惊觉黑石无法被摧毁后,头也跟着痛起来,必须丢掉那东西,把它送走,送到某个它不能为非作歹的地方,而它只有一个安全归处,只有将它送到那里,其他人才会安全。
凯尔知道他该怎么做了,石头到了他手里之后,他心中其实就有一小部分知道了。
「它属于黑伦敦。」他说,「我得带它回去。」
莱拉歪着头,「但是要怎么做到?你不知道那里剩下什么,就算你知道好了,你不是也说过,那里已经封死了吗?」
「对,我不知道那里还剩下什么,可是安塔拉的魔法原先是用来创造世界之间的门。而将门封上时,用的大概也是安塔拉魔法。按照这个道理来说,大概可以用安塔拉魔法再次将门打开,或至少开一条细缝。」
「那你为什么还没做?」莱拉挑战道,眼中有一抹光芒,「为什么没人这么做?我知道你们是很稀有的品种啦,但是你总不能告诉我,你们将自己锁在黑伦敦外锁了这么久,这段期间以来都没有半个安塔拉企图溜回去看看。」
凯尔打量着她桀骜不驯的微笑,不禁为全人类感激她没有任何法力可以尝试。至于凯尔,他当然一直都很好奇了,从小到大,他心里其实有一小部分从没相信过黑伦敦是真实的,不相信它曾经存在过──门已经关上好久了。有哪个小孩不想知道关于它的床边故事是虚构妄想或事实呢?但就算凯尔考虑过要打破那扇上锁的门,他也从来不知道方法。重点是,他其实并不想要,他不愿冒着让门另一边的黑暗入侵的风险。
「也许有好奇心够旺盛的人试过,」凯尔说,「但是安塔拉需要两件东西才能创造门:一是血,二是来自他们想前往之地的信物。可是就像我刚刚说的,来自黑伦敦的东西都被摧毁了。」
莱拉睁大眼睛,「石头就是来自黑伦敦的信物。」
「石头是信物没错。」凯尔同意。
莱拉比比凯尔一开始闯进她房间的那面墙,「所以你打开一扇通往黑伦敦的门,然后呢?把石头丢进去吗?那你还等什么啊?」
凯尔摇摇头,「我没办法从这里打开通往黑伦敦的门。」
莱拉发出一声没好气的噪音,「但你刚刚不是说──」
「中间还有其他伦敦。」他解释道。床头桌摆着一本小说,凯尔用拇指拂过页面,「世界就像纸页,」他说,「一张迭着一张。」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想象的,「妳得依序前进。」他捏起几张纸页,「灰伦敦,」他说,让一页飘落,「红伦敦,」他放开第二页,「白伦敦。」第三页翩翩飘降,「最后才是黑伦敦。」他让剩下的书页掉回书中。
「所以你必须一一穿越。」莱拉说。
她这么一说,听起来好简单,但其实并不简单,红伦敦的皇室应该已经开始搜索他的下落了,圣人在上,谁知道还有什么其他人在找他(霍蓝是不是也控制了那里的其他人?他们也在找凯尔吗?)他的硬币坠子丢了,得在这里就地寻找新的小东西,才能到白伦敦。等他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如果他到得了那么远的地方──并且假设丹恩兄妹没有立刻发难,再假设他能够打开通往黑伦敦那扇紧锁的门,也无法直接把石头往里头一丢。门不是这样运作的,凯尔必须一起过去。他试着不要去想。
「所以,」莱拉说,眼睛闪闪发光,「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们没有要出发。」
莱拉正背靠着墙,就在他先前将她铐在墙上的地方,她锯开木头的位置,破裂的木板毁了,彷佛提醒着他,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莱拉也同样参与其中。
「我想跟。」她坚持道,「我不会告诉你石头在哪里,除非你同意带我一起去。」
凯尔的双手紧握成拳,「妳召唤出来困住霍蓝的那些东西,没办法撑太久的。安塔拉的魔法够强,可以驱散它们,等他清醒过来后,用不了多久就能脱身,继续追踪我们。意思是,我没时间跟妳玩游戏。」
「这不是游戏。」她简单地说。
「那是什么?」
「机会。」她一推墙壁站直,「一条出路。」她冷静的姿态改变了,有一瞬间,凯尔瞥见了她面具下方的事物:渴望、恐惧、绝望。
「妳想离开,」他说,「但妳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我不在乎。」她说,「我想去。」
「妳不行。」他说,撑着身体站起来,一小波晕眩感击中他,他扶着床,等着晕眩感缓和一些。
她发出一声嘲讽的大笑,「你没办法一个人去。」
「妳没办法跟来,莱拉。」他又说,「只有安塔拉才能在世界中间移动。」
「我的石头──」
「那不是妳的。」
「现在是。你也说过,它是纯粹的魔法,可以创造魔法。它会放我过去。」她话说得非常笃定。
「如果它不让妳过去呢?」他挑战道,「如果它没那么强大呢?如果它只是能召唤出小咒语的玩意怎么办?」但是她似乎不相信他的说词,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了。他拿过那颗石头,感觉过它的力量,无穷无尽的力量。可是他不想要莱拉去测试它的极限,「妳没办法确定。」
「那是我要冒的险,不是你。」
凯尔盯着她,「为什么?」他问。
莱拉耸耸肩,「因为他们在找一个四处扒窃的男子。」
「妳又不是男的。」
莱拉脸上闪过一个空虚的微笑,「警长大人他们还不知道,也许因为这样,所以我这个通缉犯现在才活得好好的,没直接被抓去吊死。」
凯尔仍旧想追根究底,「妳到底为什么想这么做?」
「因为我是笨蛋。」
「莱拉──」
「因为我不能留在这里。」她怒斥,脸上的微笑不见了。「因为我想看看这个世界,就算不是我的世界也好。也因为,我可以救你的命。」
真是疯狂。凯尔心想。彻底的疯狂。她连门都过不去,就算石头有效,就算她做到了,然后呢?在世界间走私东西是叛国罪,凯尔很确定「东西」也涵盖了人,特别是逃犯。偷带八音盒是一回事,偷带一个贼就完全另当别论。那偷带黑伦敦的东西又该怎么说?凯尔脑中有个声音责备道。他揉揉眼睛,感觉到莱拉的视线定定望着自己,先不管叛国不叛国的,她是灰伦敦人,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伦敦。太危险了。很疯狂,如果他任由她尝试,肯定是疯了……不过莱拉说对了一点。凯尔不觉得自己现在有能耐独自完成。更惨的是,他也不想一个人。他很怕,比他愿意承认的还要害怕,对于眼前的这个任务,对于在任务尽头等待着他的命运。而且得有人通知红伦敦的皇室,告诉他父王母后还有莱伊,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不能将危险直接带到他们门前,可是他可以把莱拉留在那里,由她去告诉他们来龙去脉。
「关于这些世界,妳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吵架了。
「我知道喔。」莱拉轻快地回嘴,「有无聊伦敦、凯尔伦敦、可怕伦敦、死掉伦敦。」她朗诵道,一边伸出手指算,「看见没?我是个反应很快的学生。」
同时妳也是个凡人。凯尔心想。一个古怪、顽固、胆大妄为的凡人,本质上还是凡人。天空开始渗出彷佛被雨水稀释的微弱天光,他没时间继续站在这里等她。
「把石头还给我,」他说,「我就让妳跟。」
莱拉咬牙忍住一声尖锐的大笑,「我们通过门之前,就先由我来保管吧。」
「那如果妳在过程中死了怎么办?」凯尔质问。
「那么你可以把我的尸体洗劫一空。」她直截了当地说,「我那时应该也不会介意了。」
凯尔盯着她,满头雾水,她的蛮勇是故意装出来的吗?还是她真的已经一无所有到可以不顾一切?但无论如何她都有一条命在,就算再怎么一无所有,都还有生命可以失去。她怎么会什么都不怕?连死都不怕?
你怕死吗?霍蓝在巷子里问过他,凯尔的确怕,自他有记忆以来都很怕。他害怕自己没办法好好活着,害怕自己停止存在。莱拉的世界或许相信天堂和地狱,但是他的世界相信的是尘归尘土归土。他学到的是魔法会重新回归魔法,尘土会重新回归尘土。身躯死亡时,魔法与尘土两者分离,因两者结合而成形的人就这么单纯地丧失了、消失无踪。什么也不剩,什么也不留。
成长过程中,他有过关于忽然分解的梦魇,上一秒钟,他还在中庭里奔跑,或者站在皇宫的台阶上,下一秒钟,他就化为空气中四散的灰烬。他惊醒时满身大汗,深深吸气,发现莱伊猛摇着他的肩头。
「妳不怕死吗?」他现在问莱拉。
她看着他的模样,彷佛他问了个怪异的问题。然后她摇摇头,「每个人都会被死神找上,」她简单地说,「我不怕死,但是我怕死在这里。」她的手一挥过房间、这间酒馆、这座城市。「我宁愿在冒险途中死掉,也不要站着不动活一辈子。」
凯尔仔细思索她的话,想了很久,然后说:「好吧。」
莱拉怀疑地皱起眉头,「你说『好吧』是什么意思?」
「妳可以跟来。」凯尔把话说清楚。
莱拉咧嘴绽放出一个微笑,笑容用一种全新的方式点亮了她的脸,让她看起来更年轻。她望向窗户,「就快要日出了。」她说,「霍蓝很有可能开始找我们了,你体力恢复了吗?可以走了?」她问。
要杀死安塔拉真的很难。
凯尔点点头,莱拉将斗篷披在肩头,一一配戴好武器,动作轻快有效率,好像很怕自己拖拉了太久,凯尔就会回心转意,他只站在那里,看得目瞪口呆。
「妳不想道别吗?」他问,对地板比比手势,表示在他们下方某处的巴伦。
莱拉犹豫,打量着她的靴子,还有下方的世界,「不想。」她轻声说,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的音调第一次有所迟疑。
他不知道莱拉和巴伦到底有什么牵扯,但是没继续追问,他不怪她,话说到底,他自己也没有计划要绕去皇宫,见他弟弟最后一面。他告诉自己那太危险了,而且莱伊绝对不会放他走,不过事实是,凯尔狠不下心说再见。
凯尔的外套挂在椅子上,他跨越房间拿起衣物,从左到右翻转了一次,将破旧黑外套变成宝石红。
莱拉的双眼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不过没真的显露出来,他猜想昨天夜里她搜刮她的口袋时,应该见识过这把戏了。
「你觉得那件外套里面到底藏着几件外套?」她随意提问,像是在问天气,而不是复杂的魔咒。
「我其实不是完全确定。」凯尔说,在袖着金线的口袋里挖找,手指碰到一枚硬币时,暗自松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全部都找到了,但又会忽然发现新的一件,而且有时候,还会有旧外套不见。两年多前我发现一件短外套,绿色的,很丑,手肘处有补丁。但是那次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了。」他把那枚红伦敦林恩从口袋中拿出来,吻吻它。硬币是完美的钥匙,理论上来说,任何来自那个世界的物品都可以,凯尔穿的大多数衣物都来自红伦敦,可是硬币简洁扎实又准确,保证会有用。他承受不起搞砸这件事的后果,尤其是还有第二条命掌握在他手中的时候(不管她怎么说,的确是如此)。
他在找信物的时候,莱拉把她自己口袋中的钱都掏空了:一把混乱的先令、便士、法新,然后把它们迭在床边的橱柜上。凯尔伸手拿了半便士,补足他丢掉的那枚灰伦敦信物。这时莱拉咬着嘴唇,低头盯着那堆钱币看了好一会。两手伸进斗篷的内袋,正在把玩那里头的一个东西,几秒钟后,她掏出一枚优雅的银表,摆在钱币堆旁。
「我准备好了。」她说,将视线从表上扯开。
我还没。凯尔心想,耸肩穿上外套,走到门前时,又有一小波晕眩感袭来,但是他拉开门后,晕眩感就消失了,比上次更快。
「等等,」莱拉说,「我以为是要从你来的地方离开。穿越墙壁。」
「墙壁的位置不一定都对。」凯尔回答,其实,石邻是唯一墙壁固定不动的地方,但还是不安全。红伦敦的落日酒馆可能伫立于相同的地点,不过那是凯尔做生意的地方,也是追兵第一个会找上门的地点。
「但是,我不知道有什么──或者有谁──」他修正道,想起心智受控的那些刺客,「在另一边等着,最好先从这里尽量移动到最靠近的地方,再到红伦敦去,懂吗?」
莱拉看起来似乎不太懂,但还是点点头。
他们蹑手蹑脚下楼,经过一个小平台,连结着两侧散落着房间的狭长走廊。莱拉在最近的一扇门前停下,侧耳倾听,一阵低沉的如雷鼾声透过木板传来。巴伦。她短暂摸了摸门,然后推开凯尔,头也不回步下其余的梯级。她滑开酒馆后门的闩锁,快速走进巷子,凯尔跟着她出去,只稍微驻足,用意志命令他们身后的金属门锁滑回原本的位置。他听见锁归位的「喀哒」一声,转身发现莱拉正在等待,她刻意背对着酒馆,彷佛此时此刻早已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