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他们走路时，凯尔感觉得到莱拉口袋里的石头。
之前，他的手指覆盖住莱拉的手指时，皮肤刷过那颗护符，有那么一瞬间，他满脑子只想一把抢过石头。感觉就像只要握着它，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这是个荒谬的念头。只要石头还存在一天，就不会平安无事。然而它仍然牵动着他的感官，他打了个寒颤，努力不要在领着莱拉横越红伦敦、远离喧闹噪音前往红宝石原野时去想这件事。
庆祝莱伊生日的活动会持续一整天，城里大部分的人都会被吸引到河岸边和红皇宫周围，包括市民和守卫在内。
一阵罪恶感淹没他，他应该身在游行队伍的行列中，应该和皇室家族一起搭乘那台敞篷马车，应该要在场嘲笑和责备他弟弟享受众人瞩目的样子。
凯尔很确定，这次他缺席，莱伊一定会臭脸好几个星期，不过随即又想起来，他永远不会有机会道歉。想到这个，感觉就像被利刃划过，虽然他告诉自己非这样不可，他告诉自己：等时机到来，莱拉会帮他解释的。而莱伊呢?莱伊会原谅他的。
凯尔竖直衣领，低垂着头，但是他们穿越街道时，他仍然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不断回头看，摆脱不掉被跟踪的感觉。当然，的确是有人跟着他没错：莱拉。随着他们在大街小巷穿梭，她审视他的眼神也越来越严厉。
她显然正在烦恼着什么事，但是忍着没说出口，有那么一会，凯尔想知道她是真的听他的话乖乖闭嘴，或者纯粹在等待时机。然后，出现了一对皇家侍卫，头盔随意夹在手臂下，逼得凯尔必须匆匆躲进一户人家凹进去的门廊，莱拉也不得不跟着躲躲藏藏，这时她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告诉我，凯尔。」两名侍卫走远，凯尔和莱拉回到路边时，她开口问：「平民老百姓把你当皇室尊敬，但是你把自己当个小偷一样在躲侍卫。你到底是皇室还是小偷?」
「都不是。」他回答，默默希望她不要再追问了。
但是莱拉锲而不舍，「还是你是什么劫富济贫的罪犯?」她追问，「像罗宾汉，对人民来说是英雄，对皇室来说是法外之徒?」
「不是。」
「还是你犯了什么大罪所以被通缉?」
「也不太算。」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莱拉观察道，「一个人要嘛被通缉，要嘛没有。既然你不是通缉犯，又为什么要躲侍卫?」
「因为我觉得他们可能在找我。」
「他们为什么要找你?」
「因为我失踪了。」
他听见莱拉的步伐慢了下来，「为什么他们要在乎你有没有失踪?」她问，然后完全停下脚步。「你是谁?」
凯尔转身面对她，「我告诉过妳了──」
「没有，」她说，瞇起眼睛，「我问的是你在这里的身分?你对他们来说，是谁?」
凯尔犹豫，他只想用最快速度穿越城市，去他房间拿一枚白伦敦信物，然后把那个该死的黑石头带离他的世界。不过莱拉摆出一副在他回答之前休想继续往前走的模样。「我是属于皇室的。」他说。
他认识莱拉的这几个小时以来，已经知道她不是那种容易大惊小怪的人，不过听到这个，她终于不敢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你是王子吗?」
「不是。」他坚定回答。
「像马车上那个英俊的小子?他是你兄弟吗?」
「他叫莱伊，不是，」凯尔否认时，不禁瑟缩，「嗯……不是亲兄弟。」
「所以你的确是那个黑眼王子啊，我得承认，我还真没想过你会是──」
「莱拉，我不是王子。」
「我大概看得出来，你这人颇为自大又──」
「我不是──」
「但你一个皇室家族的成员在这里做什──」
凯尔将她按向巷子的砖墙，「我不是皇室家族的成员，」他怒道，「我属于他们所有。」
莱拉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我是他们的所有物。」他说，又再度瑟缩，「我是财产，是个收藏品。所以，我在皇宫长大，可那里不是我的家。皇室家族抚养我长大，但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我的亲人。我对他们来说有价值可以利用，所以他们把我留在身边，这跟身为他们的一员不一样。」
他说出这些话时，那些字感觉会灼伤他的舌头，他知道这样讲对国王和皇后不公平，他们爱他，再怎么说，至少都很疼他，而且也对莱伊不公平，他把凯尔当哥哥一样尊敬，但他说的难道不是真的吗?尽管这么承认让他很痛苦，但真相就是真相。撇去他与皇室家族相互的关爱不说，他既是武器也是盾牌，更是可以善加利用的工具，这事实依然无法抹灭。他不是王子。他也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你这个可怜虫。」莱拉冷冷地说，一把推开他，「你想得到什么?同情吗?我一点也不同情你。」
凯尔绷紧下巴。「我没有──」
「就算没有家，你也有遮风避雨的屋子。」她啐道，「就算没有在乎你的人，也有照顾你的人。你也许无法得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但至少你需要的东西样样不缺，而你竟然还有胆子宣称这一切不足为惜，只因为那不是爱。」
「我──」
「你快冻死的时候，爱保护不了你，凯尔，」她继续说，「你快活活饿死时，爱也保护不了你;你被人砍一刀、抢走口袋里的钱时，照样保护不了。爱不能买到任何东西，所以你最好珍惜你拥有的东西和人，你可能想要很多东西，但是你至少衣食无虞。」
她讲完时上气不接下气，双眼炯炯有神，两颊胀红。
第一次，凯尔真正看清菜拉是谁，不是她想成为的那个人，而是她此时此刻身为的那个人：一个聪明伶俐却担心受怕的女孩，绝望地想生存下去。她可能曾经捱饿受冻、曾经奋不顾身打斗过──肯定也曾杀过人，只为了紧抓住快要不象样的生活，将它当作是风中残烛般守护。
「说话啊。」她挑衅。
凯尔顿了一下，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狠狠看着她。「妳说得没错。」他说。
承认之后，他有种五脏六腑被掏空的异样感觉，那瞬间，他只想回家(比起莱拉曾经有过的，那大概已经够像家了吧)，他想让皇后摸摸他的脸颊、让国王拍拍他的肩膀，想揽着莱伊的脖子，为他的生日干一杯酒，然后听他胡扯个不停，一边大笑。
他想得全身都痛了起来。
但是他不能这么做。
他犯了错，害他们所有人都身陷危险，现在他必须弥补过错。
因为保护他们是他的职责。
也因为他爱他们。
莱拉还在盯着他看，仍然在等他话锋一转说些什么替自己辩驳，可是他没有。
「妳说得没错。」他又说了一次，「我很抱歉。跟妳的生活比起来，我大概是人在福中不知──」
「你别可怜我，魔法小子。」莱拉怒吼道，刀子拿在手里，就这样，那只惶恐的过街老鼠不见了，为非作歹的坏蛋又回来了，凯尔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怎么跟莱拉吵也吵不赢的，但是看到她又可以威吓别人，让他松了口气。他在她的凝视下别过视线，抬头望着天空，红色的艾尔河倒映着低悬的云朵，有场暴风雨就要来了。莱伊也会因此愁眉苦脸，痛恨他这辉煌的一天有不速之客来搅局。
「走吧，」凯尔说，「我们就快到了。」
莱拉把刀插回刀鞘中，跟上他的脚步，这次眼神比较没那么杀气腾腾了。
「你要去的这个地方，」她说，「有名字吗?」
「伊斯基尔艾斯，」凯尔说，「红宝石原野。」他没告诉莱拉她的旅程会在这里结束，非如此不可，为了他的心安理得，也为了她的人身安全。
「你想去那里找什么?」
「一个信物。」凯尔说，「可以让我们前往白伦敦的东西。」他在心里翻找过房间里的架子与抽屉，来自不同城市的各种小东西在他脑海中闪闪发亮。「那间客栈，是个名叫冯娜的女人经营的。妳们两个一定会处得非常好。」
「为什么?」
「因为妳们两个都──」
他本来要说都很不好惹，但拐了个弯后，他猛然停下脚步，刚才要说的话就这么在他舌尖烟消云散。
「那就是红宝石原野吗?」莱拉在他身后问道。
「是，」凯尔低声说，「或者说，曾经是。」
眼前只有一座冒着烟的废墟。
那间客栈，连同客栈里头的所有东西，全都烧得一点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