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一颗白棋
I
布斯开始分崩离析了。
在阴沉灰暗的伦敦,这名酒鬼的身体维持不了太久,正在燃烧他力量的那个东西一点也不开心。不是魔法的错,这里可以维生的来源太少了,怎么也吃不饱。人们体内的生命力就跟微弱的烛光没两样,和那股黑暗所习惯的熊熊烈焰差得远了。这么微弱的热力,很轻易就能捻熄。他一钻进躯体内,就将它们燃烧怠尽。转眼间,血肉与白骨就成了空壳和灰烬。
布斯的黑眼望向他焦黑的手指,这么劣质的柴薪无法延烧,无论装在哪个躯体里,他都支撑不了太久。
话说回来,他也不是没试过,他早已沿着码头留下了一连串被遗弃的躯壳。
在区区一个小时之内,就烧过他们称之为南华克的地方。
但他目前的身体,他在酒馆巷弄里夺得的身体,就快要分解了。他前襟的一块黑色污渍搏动着,想阻止最后一丝生命力流干。也许他不该先捅那个酒鬼一刀,但是这似乎是最快进入他身体的方法。
然而这衰败的躯壳和一堆不适合的宿主让他陷入窘境。他似乎开始腐烂了。
他每走一步,就有更多皮肤斑驳脱落。街上行人开始侧目,纷纷闪避,逃离他碰得到的范围,彷佛正在啃噬这个肉体的东西有传染力似的。当然,的确是有传染力。魔法真是种绝美的疾病。不过,前提是宿主要够强壮、够纯粹。这里的人不强壮也不纯粹。
他继续走过这座城市,与其说走,不如说是蹒跚跛行,举步维艰,到了这个时候,躯壳里的力量只剩下余烬,很快就会完全冷却熄灭。
绝望之际,他发现自己被吸引到──被吸引回他最初的起点:石邻酒吧。他对这奇怪小酒馆的吸引力感到好奇,犹如这座沉闷冰冷的城市中一颗温暖的火星。生命与魔法的闪烁微光。
如果他能走到酒馆去,或许能找到赖以为生的火焰。
那强烈的渴求吞噬了他全身,他满心只想着要赶快抵达目的地,因此没注意到站在酒馆门边的男子,而当他步下人行道、走上街道时,也没注意到那辆快速驶来的马车。
*
艾德华.艾许鲍.塔托站在石邻外头,这次紧皱着眉头。
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营业时间,但是门闩还牢牢固定在原地,窗户也都关得死紧,一切似乎都静得有点诡异。他看了一下怀表,已经过了中午,好怪,好可疑,他心想,甚至可说是有点邪门。他的脑中编织着各种可能性,每种他设想的状况都黑暗无比。
他的家人坚信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但是他觉得是世界上其他人缺乏洞见,因此才对魔法一点感知也没有,至于他,显然是有的。或至少正朝着这个目标来努力。或者,老实说,他开始担心自己永远也无法获得这种能力,虽然他不愿承认,却开始认为或许这种能力根本不存在。
直到他遇见了那个旅人。那个声名远播、名叫凯尔的魔法师。
他们唯一有过的那场会面,那次奇异的相遇,宛如点燃槁木死灰般令他重新开始相信,而且燃烧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还要旺盛。
所以艾德华照凯尔说的话做,又回到石邻酒吧,希望能再次遇见那名魔法师,并拿到他答应会给的那袋土。为此,他昨天已经来过了一回,为此,他明天也会再来,哪怕是从今而后天天都来,也要等到那个厉害人物再度现身。
等待的时候,奈德──他的朋友和家人是这样叫他的──脑子里萌生了各种故事,试着想象他们最终碰面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想象事情会怎么展开。每个版本的细节各有不同,但结局都是一样的:魔法师凯尔终究会歪歪他的头,用那只黑眼打量着奈德。
「艾德华.艾许鲍.塔托。」他会这么说,「我可以叫你奈德吗?」
「我的朋友都是这么叫的。」
「好,奈德,我看得出你有与众不同之处……」
然后他会坚持要当奈德的导师,或者更棒的是:找他当合作伙伴。在那之后,他的幻想就沉浸在一连串的赞美中。
奈德站在石邻酒吧前门台阶上等待时,脑袋里播放的正是诸如此类的白日梦。他塞满小玩意和钱币的口袋沉甸甸,魔法师可能会想用他带来的奖赏跟他交换里头的某些东西。可是魔法师迟迟没来,酒馆也大门深锁,至于奈德,他低声咕哝了些既是咒语也是祈祷和胡言乱语的字眼,想命令门闩拉开却徒劳无功,正打算先暂停他的计划,这时却听到他身后的街道传来一阵撞击声。
马匹嘶叫,轮胎喀哒喀哒停了下来。几个装满苹果的木箱从木车上滚落,刚才紧急拉着缰绳止住马车的车夫看起来比他的马还要害怕。
「怎么回事?」奈德问,大步走上前。
「该死。」车夫咒骂,「我撞到他,我撞到人了。」
奈德转头看,「我不觉得你撞到了什么啊。」
「是不是压在车下了?」车夫继续说,「天啊,我没看到他。」
他跪在地上查看马车下方的空隙和车轮辐条,除了一条煤渣污渍,奈德什么也没看到,很怪,石头上那块污渍隐约呈现人形,已经快要被风给吹散了。有个小小的尘土堆似乎动了一下,却往内坍塌,就这么消失无踪。好怪喔,他皱眉心想,感觉很不祥。他屏气凝神,对着碳黑色的灰尘伸出手,原本预料它会忽然活过来,他的手指碰到了灰烬……什么也没发生。他摩擦着拇指与食指中间的煤渣,感到有点失望。
「先生,真的什么也没有。」他说,站起身来。
「我发誓,」车夫说,「真的有人,就在那里。」
「肯定是看错了。」
车夫摇摇头,嘴里边嘀咕边爬下车,开始把板条箱装回去,期间低头查看了马车下方好几次,以防万一。
奈德举起手指就着灯光看,细细打量煤渣,他刚刚感觉到了什么──或者自以为感觉到了什么──一阵刺刺的暖意,不过那感觉很快就消失无踪。他甚至嗅了嗅煤渣,结果打了个大喷嚏,便把灰烬往裤管上一抹,沿着街道信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