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凯尔和莱拉前往码头,行人不仅看不见他们,而是完全无法察觉。就像在客栈废墟时灰烬穿过他们飘落,也像凯尔的手直接穿透莱拉的肩膀一样,街上的路人也是。他们感觉不到凯尔和莱拉的存在,也听不见。纱幕下方的两个人彷佛不属于四周的世界,彷佛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莱拉原本漫不经心地想从一台马车上摸走一个苹果,她的手就这么穿过那颗水果,水果也轻轻松松穿过了她的手。他们成为了这座忙碌城市里的幽灵。
就算是在魔力满溢的红伦敦,这也算是很强的魔法,石头的力量透过凯尔怦然作响,宛若附和着他心跳的第二个脉搏。他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告诫他务必小心这个在他体内流窜的东西,但他把那个声音推到一旁。受伤以来第一次,凯尔没感觉到头晕或虚弱,他抓着石头不放,也紧攀着那股力量不放,一边领着莱拉在码头间穿梭。
两人离开烧毁的客栈后,她就一直很安静,一只手抓着凯尔,一只手握住怀表。等她终于开口时,声音低沉凌厉。
「在你以为我和巴伦是亲人之前,我先告诉你:我们不是。」他们并肩走着,莱拉一边说道,「我们其实不是家人,不算是。」她的话听起来突兀而空洞,而且她以为凯尔没在看时,咬紧牙关揉眼睛的模样,感觉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凯尔没戳破她的谎言。
「妳有吗?」他问,想起她对于他与皇室家族的关系那番带刺的评论。「我是说,妳有家人吗?」
莱拉摇摇头,「我十岁时,我妈就死了。」
「妳爸呢?」
莱拉低低发出毫无幽默感的笑声,「我父亲,」她说的方式好像那是个很不好的词。「我上次看到那家伙的时候,他想出卖我的皮肉去付他的酒钱。」
「我很遗憾。」凯尔说。
「免了。」莱拉说,挤出她那锐利的微笑,「那男人来得及解开皮带之前,我就割开了他的喉咙。」凯尔紧绷起来,「那时我十五岁,」她不以为意继续说,「我记得看着那一大堆血惊叹,从他身体里一直不断喷出的样子……」
「第一次杀人吗?」凯尔问。
「是啊。」她说,微笑变得有点悲伤,「我想杀人这档事的好处就在于,会越来越简单。」
凯尔皱起眉头,「不应该越来越简单的。」
莱拉抬头和他对上视线,「你有杀过人吗?」
凯尔的眉心锁得更紧,「有。」
「然后呢?」
「然后怎样?」他质问,以为她会把人事时地全都问个一清二楚,但是她没有,只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得不。」他说。
「你很享受吗?」她问。
「当然没有。」
「我很享受。」她的承认中带有一丝苦涩,「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有那么多血,或者是他苟延残转时发出的咕嘟声,又或者是事情结束后他尸体的样子。很空洞。不过我下定决心要动手的那瞬间,以及刀子刺中他,让我知道我得逞的那瞬间,我感觉自己……」莱拉搜寻着适合的字眼,「很强壮。」她打量着凯尔,「这就是有魔法的感觉吗?」她直白地问道。
可能在白伦敦是。凯尔心想。在那里,力量就像一把刀,可以拿来对付那些挡你去路的人。
「不,」他说,「那不是魔法,莱拉,那只是单纯的谋杀。魔法是……」他没把话说完,最近的一个占卜板令他分了心,它忽然变得一片黑。
大街小巷内,所有固定在路灯柱或商店门口的黑色告示板原本显示的字迹都不见了。凯尔慢下脚步,那天早晨,板子上的讯息都与莱伊的生日庆典有关,循环播放着当天和接下来整整一周的游行与公开盛宴的行程表。所以当占卜板一开始暗下来时,凯尔以为只是要切换内容,但接下来它们却不约而同开始闪现同一则令人担忧的讯息,只有两个字:
失踪
加粗的白色字母一明一灭,出现在每块占卜板最顶端,而在那两个字下方,则是一张凯尔的照片。红发和一边黑眼,穿着有银钮扣的外套。人像微微移动,但是没有微笑,只默默盯着外头的世界。肖像下方出现另外两个字:
奖赏
该死。
凯尔猛地煞住脚步,原本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莱拉直接撞上他。
「怎么回事?」她问,推开他的手臂,然后她也看到了。「噢……」
一个老翁在不远处停下来读着告示,浑然未觉那个失踪的男子此时此刻正站在他肩后。在凯尔晃动的面孔下方,出现一个很像粉笔画出的空心圆圈,旁边有文字说明:
如有目击,请按此处。
凯尔压低声音咒骂,有霍蓝追杀他们已经够糟了,现在整座城市都提高了警觉,而他们也不能永远隐形下去,如果待在纱幕下方,他是不可能举起任何信物的,更别妄想要加以使用了。
「走吧。」他拖着莱拉继续往前走,两人来到码头边。他自己的愁眉苦脸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们。
他们来到弗莱契的商店时,大门紧闭深锁,门上挂的一个小告示写着:雷那期。暂离。
「我们要等他吗?」莱拉问。
「不能在外面等。」凯尔说,门上了三道锁,很可能还有咒语保护,但是他们不必等人帮忙开门,他们直直穿透了木头,就像刚才穿透了街上五六个行人一样。
等到他们安全站在商店里了,凯尔才用意志命令魔法掀开纱幕。它又一次听从,没有丝毫抗议,魔法先是渐渐变弱,接着完全消散。这就是信念吗?咒语滑落他肩膀时,他寻思道,四周的房间变得清晰锐利了些。霍蓝说得没错,关键是相信自己有能力控制,实际上凯尔也确实有能力。
莱拉放开他的手,回身面对他,然后愣在原地。
「凯尔。」她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事?」他问。
「放下石头。」
他皱起眉头,低头望着手中抓的护符,不禁倒抽一口气,他手背上的血管发黑,在皮肤的衬托之下看起来就像黑亮的墨迹,线条一直延伸到手肘。他感觉到蔓延全身的那股力量是真的在他身上蔓延,将他的血液染成黑色。他太过专注于自己失而复得的力量,太过专注于咒语本身和隐藏行踪,因此迟迟没有感觉──也不愿去感觉──宛如毒药的魔法沿着手臂扩散的暖意。但是他早该察觉的,早该要知道的,这才是重点:凯尔明明知道。他知道石头有多危险,但就算到了这个地步,他盯着自己发黑的血管时,仍然觉得那危险异常遥远。一股冷静的感觉随着石头的魔法一起涌过他的全身,告诉他一切都会没事的,只要他继续拿着──
一把刀倏地插入他头旁边的木柱上,房间霎时变得清晰起来。
「你是聋了吗?」莱拉低吼,又抽出另一把刀。「给我放下石头。」
趁那阵冷静的感觉再度裹住他之前,凯尔强迫自己放开石头。一开始,他的手指仍然紧抓着护符,在暖意之后渗入他身体的,是某种麻痹感,他举起未受污染的空手,紧紧握住发黑的那边手腕,命令自己抗拒不从的手指伸展开来,放开石头。
终于,他的手指不情不愿地照做了。
石头一滚出他的抓握,凯尔的膝盖立刻发软,他扶着桌子边缘稳住身体,在一阵头晕目眩和天旋地转中挣扎着想喘过气。他之前没感觉到石头像水蛭般在吸取他的能量,但现在石头离开了,他就像被浇了一盆冰水的火焰,全身发冷。
护符在木地板上闪烁着,凯尔握得太紧,在它参差的缺口处留下一道血痕。就算已经放开了,他还是得费尽所有力量才能克制着再度拿起石头的冲动。就算发冷颤抖,他还是渴望将石头捧在手心。在伦敦某些龙蛇杂处的窝巢与黑暗角落中,有人追逐的正是这样的刺激快感,但是凯尔从来就不是其中之一,他从没贪恋过原始野蛮的力量,而他也不需要这么做。魔法不是他欲求之物,而是生来就拥有的本能。但是现在感觉他血管中的魔法都枯竭了,而且正渴望着要更多。
在他输掉这场控制力的拉锯战之前,莱拉已经抢先跪在石头旁边。「狡猾的小东西。」她说,伸手去拿。
「不要──」凯尔开口阻止,不过她已经用手帕将石头从地板捞起。
「总得有人负责保管。」她说,把护符滑进口袋中。「我猜目前我大概是比较适合的人选吧。」
凯尔紧抓着桌子,等待魔法消退,手臂上的血管颜色慢慢变淡。
「还好吗?」莱拉问。
凯尔吞了吞口水,点点头,那颗石头就像毒药,非得摆脱它不可。他稳住自己。「我没事。」
莱拉挑挑毛,「是喔,你还真是健康的代名词呢。」
凯尔叹了口气,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屋外的码头上,庆祝活动还在如火如荼进行,绽放的烟火夹杂着乐音与欢呼,噪音透过墙壁传来,减弱了几分,但仍然响亮。
「他是什么样的人?」莱拉问,探头打量一个橱柜,「我说王子。」
「莱伊吗?」凯尔一只手梳过头发,「他……很有魅力,被宠坏了,很大方又善变又爱享乐。就算是张豪华软椅,莱伊也有办法跟它调情,而且他老是不正经。」
「他跟你一样爱惹麻烦吗?」
凯尔露出微笑,「噢,他惹的麻烦可比我多了。相不相信随妳,我才是负责任的那个。」
「但是你们两个很亲近。」
凯尔的笑容垮了下来,但是点了点头,「对,国王和皇后也许不算是我父母亲,但是莱伊绝对是我兄弟,我愿意为他而死,我愿意为他杀人。而且我也这么做过。」
「哦?」莱拉问,欣赏着一顶帽子,「愿闻其详啊。」
「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凯尔说,往前坐了一点。
「现在我更想听了。」莱拉说。
凯尔打量着她,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莱伊十三岁的时候,有人绑架了他,他被带走的时候,我们正在皇宫中庭玩一个蠢游戏,虽然依我对他的了解,一开始他可能是自愿跟他们走的。他从小到大的毛病就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莱拉把帽子放到一边。「发生了什么事?」
「红伦敦是个好地方,」凯尔坚决地说道,「这里的皇室仁慈公正,大多数的人民都能开心度日,但是,」他继续解释,「三个伦敦我都去过,所以我敢这么说:不管是哪个伦敦,都承受着各自的苦难。」
他想到红伦敦皇室的奢侈,想到他们熠熠生辉的财富,以及在那些一无所有的人眼中,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那些因为犯罪而被夺去力量的人,还有那些一出生就没多少力量的人。凯尔不禁好奇,如果莱伊.玛雷许当初不是生在皇宫里,他会怎么样?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话说回来,莱伊当然可以靠他的魅力和微笑生存下去,他不管沦落到什么境地都能活下去。
「我的世界是魔法建构而成的。」他说,「拥有天赋的人享受着这样的祝福,而皇室家族想相信那些不具有天赋的人也能共享,相信他们的慷慨与照拂可以遍及每一个人。」他对上莱拉的视线,「但是我看过这座城市比较阴暗的那一面。在妳的世界中,魔法是奇珍异宝,对我的世界而言,没有魔法才是异类。不具天赋的人们常受到鄙夷,这里认为他们不配拥有力量,并把他们当作次等公民来糟蹋。红伦敦的人们相信魔法会自己选择道路,认为既然魔法可以有所评断,那他们也能这么做。艾芬艾森,他们如此称呼,意思是神圣平衡。」
依照这样的逻辑,那就是魔法选择了凯尔,他不相信这种说法,换作别人,也很可能和他一样醒来就发现自己身上有安塔拉的记号,或者生来如此,到时候皇室家族同样也会展开奢华的红色羽翼庇护他们。
「我们的生活光鲜亮丽。」凯尔说,「先不论好坏,我们的城市燃烧着旺盛生命力。散发着璀璨光亮。而有光亮的地方……嗯。几年前,开始有个组织出现,那群人自称为『影徒』,大概有五六个,男女皆有,有的拥有法力,有的没有。他们相信这座城市燃烧得太过旺盛,太过没有节制,根本是在挥霍。对他们来说,莱伊不是个小男孩,而是一切错误的象征,所以他们绑架了他。我后来才知道他们原先打算把他的尸体悬吊在宫殿门口。圣人在上,还好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得逞。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十四岁,只比莱伊大一岁,力量也还没完全展现。国王和皇后发现儿子遭到挟持后,派出皇家侍卫满城搜索。公共广场和私人住家都翻遍了,所有的占卜板都亮着协寻失踪王子的紧急告示。我知道他们不会找到他,我骨子里和血管中都感觉得到。
「我去了莱伊的房间,我记得那时宫殿里有多空,所有的侍卫都去找人了,我找到一个我很确定是属于他的东西:一只他亲手雕的小木马,不比手掌大。在那之前我用信物打开过门,但从来没有开过这种门,通往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地方。然而安塔拉的语言里有个意思是『找到』的字,我想应该会有用,必须有用才行,而最后也的确成功了。他房间的墙壁融化了,门后是一艘船的底部,莱伊躺在地板上,没在呼吸。」
莱拉透过齿缝发出吸气声,但是没有打断他的话。
「我学过许多不同功用的血指令,」凯尔说,「艾斯艾瑟拉,成长。艾斯皮拉塔,烧灼。艾斯伊路明,点亮。艾斯拓瓦,旅行。艾斯欧恩斯,开启。艾斯阿纳瑟,驱逐。艾斯哈萨利,治疗。所以我试着治疗他。我割开手掌,贴向他的胸膛,一边念出咒语,可就是没有用。」苍白的莱伊动也不动躺在潮湿船板上的影像,老是在凯尔脑海中挥散不去,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起来这么娇小。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凯尔继续说,「我以为我用的血不够多,所以我又割了手腕。」
他低头望着掌心向上的双手,检视隐约的疤痕时,感觉得到莱拉目不转睛的注视。
「我记得自己跪在他旁边,手掌贴着他,一遍又一遍不断喃喃复诵咒语,那种钝钝的痛感持续往手臂上延伸。艾斯哈萨利。艾斯哈萨利。艾斯哈萨利。那时我还不知道治疗咒语需要时间,就算是血指令也无法立刻见效。它其实有用,在我第一次施咒时就发挥了作用。几分钟后,莱伊醒了,」凯尔露出一个哀伤的微笑,「他抬起头,看到我蹲在他身边,满手是血,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不是『发生了么事?』或『我们在哪里?』反而摸摸自己胸膛上的血说:『是你的血吗?全部都是你的血吗?』我点头时,他哭了出来,我赶紧带他回家。」
他对上莱拉的视线时,她黑色的双眼瞪得老大。
「那影徒呢?」她确定他说完之后开口问道,「抓走他的那些人呢?他们不在船上吗?你是不是又回去找他们算账?还是派了侍卫去?」
「是啊。」凯尔说,「国王和皇后追捕到了影徒的每个成员,但莱伊把他们全部都给赦免了。」
「什么?」莱拉惊呼,「他们不是企图杀了他吗?」
「我弟就是这样,他顽固任性,大部分时候可以用身体的各个部位思考,但就是不动大脑,不过他是个好王子,拥有很多人缺少的东西:同理心。他原谅了绑架他的人,因为他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受的苦,莱伊感同身受,也深深相信如果他能慈悲以对,他们就不会再试着伤害他。」凯尔的视线垂到地板上,「所以我亲自确认过他们再也做不到这件事。」
莱拉听懂了他的意思,皱起眉头,「我以为你说──」
「我说莱伊原谅了他们,」凯尔手往桌子一撑,站了起来,「可没说我也原谅了他们。」
莱拉盯着他,不是因为震惊或害怕,而是由于某种油然而生的敬意,凯尔扭扭肩膀,抚平外套,「我想我们最好开始找信物了。」
她眨了一次眼睛,两次,显然是想继续追问。但是凯尔尽可能摆出一副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的模样,「我们要找什么?」她终于问道。
凯尔查看堆着各式各样物品的架子,还有一个个爆满的橱柜。
「一颗白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