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埃玛
很长一段时间之中,我感觉自己的世界逐渐缩小。我在家里生活、工作,时间都花在任务上。不做正事会有罪恶感,个人时间成了放纵奢侈,甚至是背叛了将希望寄托于我们身上的人。
开始工作之后几个月里,我们不再于周日举行亲友聚餐,所有人都集中心力在推动太空任务、守护人类存续的目标。
詹姆斯受到的影响特别大,时时刻刻紧绷疲累,每天除了进食、睡觉就是工作,每周大概只休息一小时。他都会用那一小时去见他哥哥,每周六下班后,两个人玩牌或聊天。我依旧不知道当年究竟出了什么事,但看得出来对詹姆斯而言,与亚历相处的时光非常宝贵。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时间所剩不多,再不把握就没机会了。
而且,时间并不是我们唯一留不住的东西。可居住土地逐渐紧缩,人类世界在大家眼前慢慢消失,一点一点被风雪淹没。感觉彷佛站在孤岛,看着水面越涨越高,立足之地已渐失,再得不到救援就要灭顶。
长冬之前,突尼西亚这块地方是荒漠。现在仍是荒漠,只是风景截然不同:举目所及净是冰雪,隆起的不是沙丘而是雪丘,起风时自然也不是刮起沙粒,而是片片雪花。
我在每天早上第一道曙光乍起时出门,期待能看见炽热的太阳,祈祷异物构成的电芯数组已经远离或损毁,而人类能够逃离灭绝的命运。
但我迎来的总是云层后的朦胧暗淡,以及雪势中一丁点稀薄的光芒,彷佛我们与灯塔渐行渐远,漂流至深邃、未知的黑暗水域,也许再也没机会回到正常生活。除了缺乏能量,随之而来的问题亦有缺乏维生素D、孩子们无法出门玩耍、大人也不能在外走动与工作。更难受的是,看着太阳就能感觉地球时日无多。
铲雪车隆隆行经,铲刀挖起新雪,搁在道路两旁,一个个矮丘连起来成了冰雪围栏。斗式铲车也已经出动,停在居住区内,曲臂伸到房屋圆顶上,身穿大雪衣、头戴厚帽与护目镜的工人们,拿着吹雪机清理太阳能板,白色粉末漫天喷洒。即便如此,微弱的阳光已经产生不出足够能量填饱电池,居民为平板充电、甚至煮食所需的电力都开始匮乏。
昨夜詹姆斯在床铺上多添了一条毯子,我们钻进里头挨在一块儿。其实两个人每一晚都靠得很近,但现在无论身上盖着多少东西,都觉得寒意渗透,随着呼吸窜进肺叶,在体内周游循环。人是习惯性动物,我也已经习惯在这种寒意中入睡,问题就在于人类适应力的极限何在。除了寒冷,还有随寒冷而被剥夺的一切,例如自由、粮食以及未来。
乍看之下,很容易认为是政府掠夺人民。人民看到的面向确实是如此,宵禁要求大家入夜后不得外出,食物配给限缩每周餐桌菜色的选择。于是有些居民真的开始怪罪政府了,甚至台面下亦有发起暴动对抗政府的声音。但我想居民心底是清楚明白的,抗争不会带来真正的改变,无法因此生产出更多食物与能源。没了政府,恐怕连最后一丝生存机会也跟着逝去。
我不禁怀疑,即便任务成功,也就是击败窃占太阳能量的电芯数组,真的就能扭转乾坤吗?地球已然冻结,冰层底下还剩什么?遭到冰封的动植物大概已经死绝,阳光回复过去的强度是否就能重燃生命之火?会不会早就过了关键时刻?每次思路走到这个死胡同点,我都会直接跳过,也就是在这种时刻,我才明白希望的本质是什么。希望并不需要道理,它既是因也是果,是人类内心无穷无尽的力量。它也很脆弱,如果心灵蒙上黑暗便可能失去光辉。可是,希望不会彻底熄灭,如同太阳一样,回复之际就能绽放出蓬勃生机。
❄
我一直没告诉妹妹自己参加了任务这件事。但拖了太久,还是觉得必须说出来,毕竟过几天就要准备发射。
大部分居民都搬进了营房,因为以单位面积计算的话,那边的暖气更强,人群聚集也能靠体温节省电力。政府也祭出诱因,住在营房的人可以领稍微多一点的食物,于是不少人放弃了独立家户,多多少少为小区整体节省资源。若非考虑无人机实验室空间,詹姆斯、奥斯卡和我或许也会跟着搬家了。
上回进入营房找艾比,我对这里环境的印象类似赡养院,然而今天再进来,却觉得里头像监狱。话虽如此,每个房门都敞开着,否则已经不够流通的空气会更显窒闷。居民一个个生无可恋、神情空洞,但我还是看见有些人下棋打发时间,因为平板都放到垃圾堆去了,恐怕也没机会再拿出来用(现在这阶段根本不能使用插座,而且非工作场合擅自使用平板会遭受减粮处分)。
明明人满为患,营房内却十分安静。我不确定现在嗅到的气味是什么,有一股微酸味,像是空气循环机太多次没有换新,如同里面的人坐困围城,无路可走,若真的出去了也只有难以存活的天寒地冻。
一些大人穿上厚重外套,沿着中央走道离开营房。外头仍是天光苍淡,可是他们像囚犯那样列队出门、准备上工,目的只有求生,做一天工就能换一天粮食。
麦迪逊住处的房门开着。我到了门口后,先稍微窥探状况,发现艾德琳在读书,欧文拿着一列模型士兵排好阵型要大战。两个孩子变得好瘦好瘦,像沙发上两根疲惫的豆芽。
再靠过去些,我看见麦迪逊站在餐桌边。她对着木板用力刷洗衣服,然后再泡在水槽。两个外甥的模样已经令我难受,但麦迪逊更叫我心痛。她形容枯槁、脸上一点脂肪也没有,眼窝凹陷得极不自然,头发又粗又干,手臂像两条扫帚在洗衣板凹痕上拨来拨去。
我还没能敛起哀伤神情,妹妹就回头发现了我。我们四目相交,凝视彼此好久。她好像快哭了,但最后仍挤出笑容,将发热内衣裤扑通一声丢进水槽,朝我伸出枯树般的臂膀。我上前拥抱她,手指摸到麦迪逊背部,肋骨触感就像凹凸不平的洗衣板。我感觉她好脆弱,在我怀里用力一压就会碎裂。
她松开手,叫欧文和艾德琳过来。我与两个孩子拥抱时,发现他们身上的还有些肉,多少放心了点。要是他们和妈妈一个样子,我绝对更加心痛难耐。
麦迪逊掩上房门,挥手示意我去沙发坐下,小孩被赶到两人共享的床铺上。
「我不知道妳要来。」
「临时想到,趁上班之前过来看看。」
妹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思像是飘到遥远的地方,彷佛连着两夜没阖过眼。之后她又指着小厨房。「要不要……」
我猜她或许想说咖啡。但现在外头没有咖啡了,政府单位还有一些,都被当作珍贵燃料那样受到严密监控和分配。又或者麦迪逊是想说「吃的」,不过显而易见她家里也没多的东西,应该连四个人都填不饱。
「不用,谢了。」我假装她有把话说完。
妹妹的眼睛盯着地板。
「麦迪逊,你们有领到配给吧?」
「有,但不够。」她东张西望,好像听见谁在说话似的。「妳知道吗,分配是看年纪,」她稍微停顿。「为什么呢?」
「我……」
「不是应该照身高吗?」
「嗯,身高比较合理。」
麦迪逊很快点了几下头。「就算两个十岁孩子,身高也可以差到一呎啊。比较高的孩子需要的热量也更多,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她盯着我,似乎在等我附和。
「是啊。」
「其实大家曾经开会讨论。」麦迪逊又望向房门,好像马上就忘记自己已经关上门。「联盟政府说他们没有人力为每个人量身高,但年龄已经有档案纪录。如果让大家自己申报,又担心我们会谎报,再来就是说什么小孩会长高……好像我们不知道一样,」她双手一摊。「小孩子理所当然应该长高,可是现在哪一家的小孩长得高呢?即便如此,有些孩子就是──」她压低声音,胆战心惊地说。「有些孩子的需要比较多啊。」
「我找詹姆斯商量吧。」
「不要,」麦迪逊立刻拒绝。「会出问题的……差别待遇一下就会传开,大家成天没事就是说闲话。」
她沉默半晌,视线停留在地上。孩子们静静地自己玩耍,房间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我今天过来,其实是要告诉妳,我准备出任务去了,和詹姆斯一起。」
麦迪逊抬起头,彷佛直至此刻才真正意识到我在场。那一瞬间,我在她眼里找到一丝火光,终于回复到我认识、深爱的那个妹妹。她的脸上漾起笑意,不是喜悦也并非哀愁,而是强烈的意志与骄傲。
「很好。是妳和詹姆斯的话再好不过了。我们总得做点什么,要派最优秀的人出去。」麦迪逊骨感冰冷的手抓了过来。「但是,你们一定要回来。」
❄
我无视疼痛地跛着脚,在客厅来回踱步。詹姆斯下班回家,一眼看穿了我的情绪低落。
「怎么回事?」
「今天去了麦迪逊那边。」
「她──」
「感觉快饿死了。」
詹姆斯深呼吸一口气,将背包丢在沙发上。
奥斯卡悄悄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想个办法让他们领到更多吃的吧。」
「她说不要,会惹祸上身。」
詹姆斯眉心一蹙。「什么意思?」
「我也不完全懂,只能肯定住进营房的每个人都成为命运共同体。你最近还有去看过吗?」
「没有。太忙了。」
「里面像监狱一样。」
他过来抱住我。「对不起,我都不知道。」
我下巴抵着他肩膀。「能把他们送到城塞吗?」
「要生病了才可以。」
「他们那样是生病了啊。」我本能地脱口而出。
詹姆斯轻轻推开我,眼神充满同情与关爱,看得我全身一暖。「我们出去兜个风吧。」
他抓起背包,喊来奥斯卡一起出门。詹姆斯因为工作缘故而有宵禁豁免权,但夜里出门本来就有危险,风强雪大,能见度很差,小事故也可能伤亡惨重。人多还是安全些。
我们上了自动车后,我问詹姆斯:「情况多糟糕?我是说粮食生产?」
「很糟。」
「该不会冷死之前就先饿死吧?」
他心不在焉摇摇头。「我不知道,两件事情会交互作用,没有阳光就无法种植作物,也无法生出电力制造人工光源──」
「地热呢?你们不是在城塞钻地吗?」
「没能达到期望的深度。只供应地底碉堡部分还可以,但规模无法如计划那样支撑温室。多钻几条的话或许可以,加上风力甚至水力也是选项,问题在于都需要时间和人力,我们却两者都不够。之前没人料到恶化速度这么快。」
「话说回来,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快?考虑太阳的尺寸去计算遮蔽这么大面积阳光所需的电芯数量,实在不合理。」
「那是因为妳假设它们会一直停留在太阳周边,但我们无法确认这点。」
「赫利俄斯舰队回传的影像──」
「照片看起来,电芯数组在太阳周边,我知道。问题是,它们会不会朝地球移动了?我们无从得知它们是否停在太阳周围,只能推断它们还在地球和太阳之间。电芯距离地球越近,就能以越少的数量遮蔽越多的能量。同理可证,月球也就两千英里远,却能挡掉很大一部分太阳。」
「日蚀的情况。」
「没错。」
后来一段车程我们都没说话,静静注视着车头灯的白光刺穿雪花纷飞的黑暗。
「可是,詹姆斯,如果你的预测都正确,接下来任务成功、我们成功阻止敌人继续生产电芯数组,然后呢?既有的并不会消失,长冬也就不会终止。」
「这一点或许也有解决方案,那是另一个想给妳看的东西。」
我们来到之前詹姆斯带我参观过的工厂,厂房里面生产斯巴达一号,地底则是城塞。虽然夜已深,里头还是停满了军方车辆,而且内外各增设了一个新检查站。处处门窗紧闭,避免寒气入侵,室内没点亮大灯,工人靠台灯继续奋斗。纵使光线微弱,我也看得出现场加工的是什么──核弹。
「我还以为,所有核弹都要跟着斯巴达一号出去。」
「不是全部。现在直升机燃料所剩不多,也没办法再提炼了,但还是得拿出来,用在回收储备粮食,然后从美国与俄国的库存取得核弹。」
「取回核弹是为了什么?发热或发电吗?」
「改造为能够对太空进行长程攻击的武器。」
我终于反应过来。「你们打算轰炸电芯数组。」
「斯巴达一号出发以后,基地会再次发射探测器锁定电芯位置,一定是介于地球和太阳之间。找到以后,就发射核弹。」
我摇摇头。「可是电芯太多了。」
「对。但如果我们对于数组的行为模式预测正确,轰炸成功或许能驱离它们──至少一段时间。」
「也只是稍微争取时间而已。」
「总比没有好。」
詹姆斯继续朝工厂深处走去,来到隧道入口,我们登上小型电动车,车子安静地钻入地底碉堡,越往下气温越低。
之前见过的地底大空洞已装上高耸金属墙做为隔绝,墙上有道双开门,门板以大写字母标示出「城塞」(CITADEL)。
通过门后,气闸开始变得温暖,小前厅后面几扇门都有路牌,分别是餐厅、寝室、公用区。詹姆斯朝柜台后面的陆战队员点头打招呼,然后带我们朝公用区而去。早上我才去过营房,那边的声音、气味、氛围都令我纠结,然而城塞内的景象更是一记当头棒喝。眼前目测至少有一百张小病床将原本广阔的空间挤满,全都靠绳索悬挂白布隔开。我最先看见的病人是个小男孩,年纪和欧文差不多,但身子比麦迪逊还要枯瘦。孩子闭着眼睛休息,两条腿藏在被子底下,却只有微乎其微的隆起,细枝般的手臂插了静脉点滴。我没看到诊断,猜测是营养不良。
隔壁床是个不断呻吟的成年男子,面部裹着绷带却还有鲜血渗出。他身上还是工作服,仔细一看,发现我认得这个人──以前还有收垃圾服务的时候,他曾经到我们家帮忙过。他应该是被转调到工厂,结果出了意外受伤。一位不知是护理师还是医师的人过来,正弯腰掀开伤员一边的眼睑查看。
再过去是个女子,她坐在病床上,就着桌灯阅读书籍。乍看之下没生病,不过她一只手轻轻搁在隆起的腹部,似乎期待能感觉到起伏。女子抬起头,看见我的神情有些惊恐,但面上挤出一个笑容。
詹姆斯转身悄悄解释。「若真的想要,我或许可以让麦迪逊一家人搬进来……不过这里床位也很快就会满……」
「不必了。其他人更需要这里的设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