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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其他城市在冬天的几个月里都昏昏欲睡,但是红伦敦一点沉寂的迹象也没有,他们兄弟俩走在街道上,看见家家户户每个壁炉里都有元素魔法变出的烈火,烟囱悠悠飘出白烟。他们嘴边呼出一团团水雾,透过雾气,凯尔也看见河岸两边夜市的朦胧光晕,热香料酒和炖肉的香气沿着河流飘散,街道上围着围巾、穿宝石色披风的人群熙来攘往。

  莱伊说得没错,只有凯尔一身黑,他压低帽檐遮住额头,想抵挡的不是寒冷,而是路人避无可避的眼神。

  两名年轻女子手挽手经过,其中一人欣赏地瞥了莱伊一眼,差点踩到裙襬跌倒,他赶快伸手扶住她的手肘。

  「安恩,索拉斯,雷斯纳斯特。」她道歉。

  「玛斯玛利斯特。」莱伊轻轻松松用安恩斯语回答。

  女孩似乎没注意到凯尔的存在,他逗留在莱伊身后一步之遥,半隐身在河岸的阴影中,但是女孩的朋友看见了他,他感觉得到对方的视线在他身上徘徊,等他终于迎上她的眼神时,她倒抽一口气,凯尔感到阴郁而满意。

  「艾方。」凯尔说,有如雾气的声音几不可闻。

  「艾方。」她僵硬地回应,垂下头。

  莱伊亲亲另一名女孩戴着手套的手指,但是凯尔目不转睛盯着正注视他的那个女孩。曾经有一段时间,安恩斯的子民将他当成蒙福之人来崇拜,鞠躬哈腰献殷勤,只深怕腰弯得不够低,都快要跌倒了,那样的待遇他从未觉得享受,但现在更恼人。她眼里除了崇敬,还有恐惧,以及更糟糕的:猜疑。她看着他的样子,彷佛他是什么危险的猛兽,只要随便一个忽然的动作,就能激得他兽性大发失控攻击。毕竟,据她所知,凯尔就是黑疫之夜席卷城市的罪魁祸首,魔法将人们的眼睛染得如他一样漆黑,将他们从里到外啃噬一空,不管国王和王后发布了什么样的告示,不管莱伊企图散播多少相反的谣言来平衡目前的版本,大家仍然认为是凯尔造成的,是他的错。

  某方面说来,他的确是罪魁祸首。

  他感觉莱伊的手搭在他肩上,才眨眨眼,回过神来。

  两个女孩已经又手挽手离去,兴奋地交头接耳。

  凯尔叹气,回头看着横越河面的皇宫,「这是个馊主意。」他又说了一次,但莱伊已经自顾自继续往前走了,朝着夜市和发光艾尔河的方向前进。

  「我们要去哪?」凯尔问,亦步亦趋跟着王子。

  「是个惊喜。」

  「莱伊。」凯尔警告道,他越来越讨厌惊喜了。

  「老哥,别担心,我保证这会是一次优雅得体的郊游,说到做到。」

  *

  凯尔一看见那个地方就觉得讨厌。

  它叫作「拉奇纳斯特」。

  辉煌之地。

  噪音震耳欲聋,色彩刺眼夺目,辉煌之地是座休闲行宫,最寒冷的几个月份,这座城市的奥斯特拉──菁英分子──会来这里避冬,而逃避的方式就是直接否定冬天的存在。越过铺银大门,冬夜便荡然无存,换作了夏日白昼,头顶的火焰灯笼有如艳阳,人造的林荫将宾客笼罩在摇曳的细碎光影中。

  寒冷夜晚里的黑暗与雾气有如布幔,因此踏进这宽广又明亮的原野时,凯尔忽然觉得可怕,感到自己赤裸裸的毫无遮蔽。他不敢置信,他跟莱伊的穿著打扮竟然还算太过朴素,他纳闷莱伊到底是不是故意想要制造丑闻或大闹一番,引人来质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门边的侍者并未认出王子,也没认出凯尔本人,当然更没因为认出凯尔而继而推论出莱伊是谁,圣人在上,大家都知道除了王子之外,没人有能耐可以将红伦敦的安塔拉拖到这种狂欢场合。侍者欢迎两人入内。

  凯尔瞇眼看着活动热烈进行,宴会桌上堆满了水果、干酪和一个个盛满冰凉夏季葡萄酒的大水瓶,人们成双成对舞过布置成池塘造型的蓝色石头高台。风铃的歌唱声夹杂着宾客的大笑:上流社会的那种高亢爽朗的大笑,他们用水晶杯互相敬酒,展现他们的富有,就像四周的造景一般装模作样。

  如果一切没有这么俗艳而张狂的话,说不定还能营造出些许魔幻气氛。凯尔觉得实在难以忍受,红伦敦可说是安恩斯帝国的一颗宝钻,但城里依旧有穷人,依旧有人在受苦,然而在辉煌之地这里,奥斯特拉却可以扮家家酒,用金钱和魔法堆砌出只属于他们的乌托邦。

  最糟糕的是,莱伊说得对,没人穿黑衣,凯尔觉得自己活像干净桌布上的一个大污点。他想过要换件外套,抛弃黑色,改选亮丽一点的色彩,但他实在勉强不了自己穿上今天冬天流行的那种孔雀羽色调的服装。这时,王子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开始催促他往前。他们经过一张宴会桌,莱伊拿了两只香槟杯装的盛夏美酒。凯尔没摘下帽子,从帽檐和莱伊塞进他手中那只玻璃杯边缘的缝隙打量眼前的房间。

  「你觉得他们看破我的伪装了吗?」王子沉吟道,低垂着头,「还是他们太忙着炫耀自己的精心打扮了?」

  凯尔很惊讶他弟弟的语调竟然听起来有点谴责之意,「有点耐心,」他说,「我们才刚抵达没多久。」但他感觉得到这个消息像一阵震颤,在房间里传开了,与此同时,莱伊带头往一棵树下方的躺椅走去。

  王子坐进抱枕堆,摘掉帽子,露出闪耀的黑色鬈发,尽管不像往常那样戴着金冠,但是他的一切:姿势、脸上的完美微笑和自恋神情,全都透露出他的尊贵身分。凯尔知道那一切他都模仿不来,他早就试过了。莱伊把帽子丢在桌上,凯尔犹豫,手指在自己的帽檐边游移,最后还是决定继续戴着,那是他抵挡窥探视线的唯一装备了。

  他啜了口酒,对辉煌之地里的其他事物一点兴趣也没有,于是打量起他弟弟,他仍然不懂莱伊那半调子伪装的用意为何,辉煌之地是各路贵族喜欢流连忘返的地方,而贵族比城里的其他人都了解王子与谁为伍。他们愿意花好几个月的时间苦练皇室高等语,只为了要靠一张嘴来和他攀关系。凯尔知道莱伊不吃这套,硬要和他说高等语,只会令王子觉得不自在又多此一举。但是莱伊的装扮并不是唯一让凯尔觉得不安的地方,王子看起来没有哪里特别突兀,但是……

  「我真有那么帅吗?」莱伊问,没对上他的眼神,这时,有如玻璃互相撞击的清脆笑声在房里回荡。

  「你明知故问。」凯尔回答,缓慢将注意力转移到脚边厚软的如织青草。

  除了一名侍者,没人靠近他们坐的躺椅,这位身穿白裙的年轻女子前来询问是否有任何可以效劳之处,能令他们的夜晚更加美妙,莱伊脸上闪现一抹微笑,要她去找更烈的酒,以及一朵花。

  凯尔看着王子沿着椅背伸展双手,淡金色的双眼在他环伺房间时闪闪发光。这是莱伊最低调的模样,却仍然可疑得要命。

  侍者拿了装着红宝石色液体的圆酒瓶回来,还有一株深蓝花朵,莱伊接过饮料,微微一笑,伸手将花别在她耳后,凯尔大翻白眼,有些习惯真是再怎么样都改不了。

  莱伊斟满酒杯时,凯尔听到一阵窸窣耳语,而且有越来越多眼神朝他们飘来。他感觉到众人视线的那股重量不可避免地从王子本人转移到他的同伴身上。凯尔在他们的注目之下浑身不自在,但是他没低下头,反而强迫自己迎上他们的目光。

  「这一定会很好玩。」莱伊观察道,「前提是你不要摆臭脸给每个人看。」

  凯尔狠狠瞪了他一眼,「谁叫他们怕我。」

  「他们是崇敬你。」莱伊一挥手说,「城里大部分的人都觉得你是神。」

  凯尔闻言不禁瑟缩,安塔拉魔法师很稀少,稀少到有些人认为他们是神圣的中选之人。「剩下不怕我的那些人,全认为我是魔鬼。」

  莱伊往前坐了一点,「你知道在菲斯克那里,他们相信你可以扭转季节和控制潮汐,还能赐福给整个帝国吗?」

  「如果你是想藉由激发我的自尊来安慰我──」

  「我只是在提醒你,无论如何,你都会是绝无仅有的异类。」

  凯尔静了下来,想起霍蓝,他告诉自己终究会有新的安塔拉诞生,或者被寻获,可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心相信。他和霍蓝都属于那支逐渐消逝的族裔,安塔拉向来为数不多,现在更以极快的速度灭亡。如果他真的是最后一个怎么办?

  凯尔皱起眉头,「我宁愿当个普通人。」

  现在换莱伊目露凶光了,「好可怜喔,真不知道被供奉崇拜是什么感觉呢。」

  「不同的地方在于,」凯尔说,「人们很爱你。」

  「每有十个人爱我,」莱伊说,对宽敞的房间比比手势,「就有一个人想看到我死。」

  关于影徒的记忆浮现,六年前,那群男男女女想要致莱伊于死,只为了想给统治者下马威,告诫他们浪费了太多资源在浮夸事物上,忽略了人民的需要。一想到辉煌之地,凯尔几乎能理解影徒的苦衷。

  「我想说的是,」莱伊继续说,「只要有十个人崇拜你,就会有一个人想看你下地狱,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从机率上看来难免会碰到这种事。」

  凯尔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这地方糟透了,」他评论道。

  「这个嘛……」莱伊说,一口气把自己杯里的酒喝个精光,咚一声放回桌上,「我们随时可以离开。」

  莱伊眼中有一抹闪光,凯尔顿时领悟了莱伊的用意,他这身打扮不是为了来辉煌之地,因为这本来就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你故意选这个地方。」

  他露出懒洋洋的微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挑这个地方,是因为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会很痛苦,接着你就可以趁机说要转移阵地,我就会比较好说话。」

  「所以呢?」

  「所以你低估了我忍受痛苦的能力。」

  「随便你啰。」王子说,以他一贯慵懒优雅的姿势站起身。「我去房间里转转。」

  凯尔怒目相向,但没有起身,只目送着莱伊离开,他拿着酒杯坐回位置上,想模仿王子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他看着弟弟在人群中穿梭,雀跃地微笑,用两手握住其他人的手,或者和他们互吻脸颊打招呼,有时还发出自嘲的大笑,比比身上的衣服,无论他刚才是怎么宣称的,莱伊其实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融入这个地方。可想而知,凯尔忖度。

  然而,凯尔很讨厌那些奥斯特拉瞅着王子的眼神。女人眨巴着睫毛,眼神暖意太少,谋算太多;男人上下打量评断,视线善意太少,渴求太多。有一两个人望向凯尔,眼里也隐约显露出同样的渴求,幸亏没人胆子大到敢靠近。很好。爱嚼舌根就去嚼,爱看就让他们去看吧。想大闹一番的奇怪冲动油然而生,凯尔想看他们兴致勃勃的神情在见识到他真正的力量时转变成恐惧。

  他抓紧手中的玻璃杯,正要站起身时,耳朵捕捉到附近一群人的谈话。

  他不是故意要偷听,那只是自然而然的能力,也许他血管里流动的魔法给了他过人的听力,又或者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学会了该怎么聆听,当你时常成为他人压低声音辩论的主题时,这就成为了一种习惯。

  「……早知道我就参加了。」一个贵族说,往后靠在一堆小山般的软垫上。

  「拜托,」他手肘边的一名女子斥责道,「就算你的技巧够精湛,时间上也来不及,名单早就决定好了,更何况你根本没那个能耐。」

  「是吗?」

  他们和城里其他人一样,都在谈论艾森塔许,元素游戏──凯尔一开始不太搭理,因为奥斯特拉通常都比较关心舞会和盛宴,而不是探究参赛者有谁。此外,当他们说到魔法师时,口气就像在讨论什么来自异国的珍禽异兽。

  「这个嘛,当然了,名单还没正式公开。」女人用一种心照不宣的语气说,「但是我哥哥自有办法拿到。」

  「有我们认识的人吗?」另一名男子轻描淡写地随口问。

  「我听说之前的卫冕者奇希米尔这次也有参加。」

  「那艾莫瑞呢?」

  听见这个名字,凯尔浑身一僵,用力抓着酒杯,关节都泛白了。搞错了吧。他心想。那个女人却说:「你是说阿鲁卡德.艾莫瑞吗?」

  「对,我听说他要回来比赛。」

  凯尔的脉搏在耳里怦怦跳动,杯里的酒液也开始旋转。

  「无稽之谈吧。」其中一个男子说。

  「妳的消息还真灵通啊,艾莫瑞已经有三年没踏进伦敦了。」

  「大概吧,」女人坚持道,「但是他的确在名单上,我哥哥的朋友,他妹妹是跟着艾芬艾森的信差,她说──」

  一阵忽如其来的疼痛贯穿凯尔的肩膀,差点害他打翻酒杯,他猛然抬起头,想找出到底是谁攻击他,一边伸手去摸肩胛骨,过了一会,才惊觉那阵痛不是源于他自己的身体,而是回音。

  莱伊。

  莱伊呢?

  凯尔倏地起立,打翻了桌上的东西,一边扫视房间,寻找王子那头如同玛瑙般黑亮的鬈发和他身穿的蓝外套。四下不见王子的踪影。凯尔的心脏在胸腔里乱跳,他努力克制不要对着草坪大喊莱伊的名字,他感觉得到已经有人纷纷转头看他,但是他不在乎,他才不管这些人的死活。他在这个地方──这座城市中唯一在乎的人就在附近,而且身陷苦楚。

  凯尔瞇眼搜索辉煌之地太过亮丽的空间,头顶的阳光灯笼发出刺眼光芒,但是比较远的地方,午后斜阳逐渐化为幽暗森林中的廊道。凯尔咒骂一声,拔腿奔过房间,忽视其他宾客的注目礼。

  又是一阵疼痛,这次在下背部,凯尔立刻拔刀出鞘,冲进黑影幢幢的树荫间,咒骂那浓密的林木,唯一的光源是枝干间的点点繁星,而森林里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一对对交缠的肉体。

  该死。他咒骂,折返时心跳剧烈加速。

  他身上习惯带着属于莱伊的信物,以防万一,他刚准备要割出伤口取血,召唤搜寻咒语,心口的疤痕就开始有节奏地阵阵钝痛,感觉得出王子就在附近。他扭过身体,听见最近的灌木丛后方传来闷闷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莱伊,凯尔拨开树丛,准备好要大打出手,眼前场景却出乎他所料。

  在一道爬满青苔的斜坡上,莱伊衣衫不整,身体正悬在那白衣女孩上方,那朵蓝花仍然别在她发间,他的脸埋在女孩肩窝里。在莱伊赤裸的背上,凯尔看见深得足以见血的抓痕,当她的指甲陷入莱伊的血肉中时,一阵崭新的痛苦回音在凯尔腰臀处荡漾开来。

  凯尔大吁一口气,半是因为不舒服,半是因为放下心来,那女孩看见他站在那里,惊呼一声。莱伊缓缓抬起头,有点喘不过气,而且竟敢露出微笑。

  「你这个混账。」凯尔嘶声说。

  「你的爱人吗?」女孩好奇地问道。

  莱伊往回跪坐在脚跟上,姿态慵懒优雅,他转过身往满是青苔的地面躺下,「我哥。」他解释。

  「妳走吧。」凯尔命令,她看起来很不安,但还是抓好身上的衣服离开了,莱伊则摇摇晃晃站起来,到处找他的上衣,「我以为有人攻击你!」

  「这个嘛……」莱伊小心翼翼举起上衣套过头穿好,「某方面来说的确是喔。」

  凯尔发现莱伊的外套乱披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伸手塞给他,带着王子往回穿过树林、横越原野,最后经过银色大门,踏入外头的夜里。两人一路上都沉默不语,但是一走出辉煌之地,凯尔立刻转身质问他弟弟。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非问不可吗?」

  凯尔不敢置信地摇摇头,「你真的是无与伦比的王八。」

  莱伊只轻笑了几声,「我怎么知道她会对我这么粗暴呢?」

  「我要杀了你。」

  「你才杀不了。」莱伊简单地说,双手一摊,「这可是你一手造成的。」

  那一瞬间,他的话随着呼出的水雾一起悬在冬天的冷空气中,王子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困扰,但过不了多久,笑容又重新绽放,「来吧,」他说,伸出一只手揽住凯尔肩头,「反正我在辉煌之地也玩腻了,我们去找惬意一点的地方喝吧。」

  天空开始飘下片片雪花,莱伊叹口气,「你是不是忘了帮我拿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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