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黑市在莱拉身周拔地而起,出其不意又壮观,就好像她踏入了悬崖内,赫然发现里头是中空的。数十个摊位全都窝在拱形石壁下方,岩石表面竟然看起来……生气勃勃。她看不出石头里的脉络是真的隐约透着光,又或者只是店里悬挂众多灯笼的反光。无论如何,效果都非常震撼人心。
前方的阿鲁卡德踏着从容不迫的步伐,但显然他知道自己要去哪。莱拉尾随其后,不过很难专心跟着船长,而不分神注意两旁的摊位。摊位上贩卖着她从未见过的东西,虽然这不代表那就是什么特别稀奇的商品,这个世界还有许许多多事物等着她去探索,但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基本法则已经有所理解,然而她在此处看见很多东西,似乎都打破了那样的法则。魔法自有其脉搏,不过在萨森洛希的黑市,它的搏动时快时慢,毫不受控。
虽说如此,摊位上摆设的商品乍看之下都十分无害。她想知道,萨森洛希最危险的宝贝藏在什么地方呢?莱拉亲眼见证过禁忌魔法的力量,尽管她希望永远不要再碰到黑伦敦的石头这种鬼东西,仍无法压抑内心的好奇。对她来说,魔法越来越稀松平常了,速度快得惊人,距离她第一次知道魔法真实存在以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却已经开始想寻找更奇异的事物。
市集人来人往,但是安静的诡异,十几种不同方言的喧嚣,在岩石的阻绝之下平缓成轻柔的背景音乐。阿鲁卡德终于在一间没有招牌的摊位前停下来,摊位搭着帐篷,包裹在深蓝色丝绸帘幕之间,阿鲁卡德消失在其中,如果莱拉跟进去的话,就失去了她的最后一点低调伪装。所以她在外头逗留等候,查看一张桌子上摆的各式刀刃,从尖锐的短刀到大型金属半月刀都有。
令她郁闷的是,竟然没有手枪。
她的宝贝左轮手枪卡斯特放在她床边的箱子,毫无用武之地,她将子弹用完后,惊觉这个世界的人不用枪,至少在安恩斯这里没有人用。她猜大概可以把枪拿去给金属魔法师,但事实是,那个物体在这世界中并无一席之地,而走私是叛国罪(看看凯尔在世界之间夹带货物的下场,她也算是货物之一,黑石头则是之二),所以莱拉并不愿意将另一件武器带来这里。万一激发了某种连锁反应怎么办?万一它改变了使用魔法的方式呢?如果这个世界变得跟她的世界越来越像怎么办?
不值得冒险。
因此,卡斯特的弹匣自此空空如也,成为了纪念品,纪念她抛下的那个世界。她永远不会再见到的世界。
莱拉直起身,视线在市集里随意游荡,不过最后攫住她注意力的,不是武器或什么小玩意,而是她自己。
她左边的摊位放满了镜子:形状和大小各异,有的裱了框,有的只是覆盖了涂层的玻璃片。
四下都没看到摊位老板,莱拉凑上前打量自己的倒影,她穿着一件内里铺羊毛的短披风,还戴着一顶阿鲁卡德的帽子(反正他有很多顶):那是顶三角海盗帽,用白银和玻璃做成的羽毛装饰。帽沿下方,她自己的棕眼回瞪着她,其中一边颜色比另一边淡,虽然鲜少有人注意到。她黑色的头发现在及肩了,让她看起来比她想要的更像女孩。为了黄铜小偷号上的那桩骗局,她刻意留长了头发,她默默在心中提醒自己要剪回原本下巴附近的长度。
她的双眼往下游移。
她还是没什么胸部,感谢老天,但是在夜之塔上的这四个月以来,她的身体也有了细微的改变。莱拉一直都很瘦,她不知道自己是天生如此,又或者是多年以来吃得太少、逃得太多的结果。不过阿鲁卡德手下的船员工作卖力,对吃也很讲究,她的身型现在已从单薄转为精实,从骨瘦如柴转为纤细。改变不大,可是看得出来。
她感觉到手指传来一阵寒颤,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贴着冰冷的镜面。真奇怪,她不记得自己曾经伸出手。
她抬头,和镜中倒影对上视线,它打量着她,慢慢开始幻化,脸庞年长了几岁,外套波动着,颜色变深成凯尔会穿的外套,那件有着好多口袋、好多面的外套。她头顶戴着一副恶魔面具,像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她与镜中倒影手指在镜面相触的地方冒出了火苗,但是并没有灼烧的感觉。水流像蛇一样缠住她的另一只手,渐渐冻结成冰。倒影脚底的地面爬满裂痕,开始龟裂,彷佛承受了极大的重量,倒影四周的空气也开始颤动。莱拉见状不对,想抽回手却做不到,就连她的目光也离不开倒影的脸庞。这时,她的眼睛──两边眼睛──都变成黑色,眼底深处有东西在徘徊。
影像忽然之间放开她,莱拉往后挣扎,猛吸一口气,手上传来一阵灼热刺痛,她低头看见小小的割伤,每根指头的尖端都冒出血滴。
伤口很干净,是某种类似玻璃的锐利物体割出来的。
她的手举在胸前,而她的倒影──现在只是个戴着三角帽的女孩──也做了相同的动作。
「招牌上不是写请勿碰触吗?」她听见身后有人说,转头看见摊位老板,他是法洛人,皮肤和岩壁一样漆黑,穿的服装用单单一块白色丝绸布料剪裁而成。他的胡须和大多数法洛人一样剃得很干净,不过皮肤上只嵌着两颗宝石装饰,一边眼睛下方一颗。她知道他是这个摊位的老板,因为他鼻梁上的眼镜不是玻璃,而是镜子,反射着她苍白脸庞的倒影。
「抱歉。」她说,回头看着镜子,原本以为会看见她触碰镜面的地方留有血迹,它割伤她的地方,但是血迹不见了。
「妳知道这些镜子的用途吗?」他问,莱拉花了点时间才意会过来:她听到的是口音很重的英语。不过他说的其实不是英语,他嘴里吐出的字,和传到她耳里的并不相符。小贩喉间有个护符在闪闪发光。一开始她以为那只是别在衣物上的某种装饰别针,可是它正断断续续发光,莱拉懂了。
男人的手指举到护符边,「啊,没错,对于在天涯海角做生意的人来说,是个很实用的东西。当然,法律有规定不能欺骗客人,所以这不全然合法。但是……」他耸耸肩,彷佛是在说:妳能怎么样?他似乎对自己说出的语言着迷不已,似乎知道它的地位。
莱拉转身面对镜子,她在他的镜片中看见永无止境互相倒映的镜子,「嗯,」他说,「其中一面会让妳看见妳想要的东西。」
莱拉想到刚才那个双眼漆黑的女孩,压抑住一阵颤抖,「它才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她说。
他歪歪头,「妳确定吗?外形可能不尽然,但背后的意念,应该相去不远?」
她刚刚看见的影像背后的意念是什么?镜子里的莱拉很……强大。和凯尔一样强大。不过与现在的她相比还有别的不同。更加黑暗。
「概念本身很不错,」商人继续说,「但是现实……就没那么愉快了。」
「那另一面呢?」她问。
「嗯?」他的镜子眼镜令人不安。
「你说其中一面会让你看见你想要的东西,那另一面呢?」
「嗯,如果妳坚决想要妳看见的东西,那么另一面会让妳看见该如何取得。」
莱拉紧绷起来,正因为如此,这种镜子才成为禁忌之物吗?法洛商人看着她,彷佛她的思绪对他来说就像镜中倒影一样清晰可见,他继续说:「要窥探自己的内心,似乎不是件太稀奇的事,幻梦石和占卜板都可以做到,可以带妳一览自己的内心世界。镜子的第一面并没有太大不同,几乎可说是平凡……」莱拉不觉得她会有将这种魔法视为平凡无奇的一天,「看见世界的弦线是一回事,实际动手去弹拨是另一回事。而知道如何用它们来创造出音乐,嗯……这么说吧,绝对不是小事一桩。」
「对,我想也是。」她低声说,仍然搓揉着受伤的手指。「我用了镜子的第一面,欠你多少?」
小贩耸耸肩,「任何人想看都能看,」他说,「镜子自会向妳索取代价,但问题是,荻莱拉,妳想不想看第二面?」
可是莱拉已经开始从镜子和神秘的商人身边退开,「谢了,」她说,发觉他并未提及价钱,「先不用了。」
在回到武器摊的半路上,她才想起自己从未告诉过商人她的名字。
嗯,莱拉心想,拉紧肩头的披风,怪可怕的。她把双手塞进口袋,免得它们继续发抖,半是为了管好自己的手不要再随便东摸西摸。她往武器摊走去,很快就感觉到有人凑到她身边,她嗅到了那股蜂蜜和白银和香料酒的熟悉气味。
「船长。」她说。
「巴尔德,妳相信也好,不信也罢,」他说,「我可以靠一己之力捍卫自己的荣誉。」
她斜眼看他,发现他身上的包包不见了,「我担心的不是你的荣誉。」
「那就是我的性命啰?目前还没人杀死我。」
莱拉耸耸肩,「每个人在死之前,都可以宣称自己永生不死。」
阿鲁卡德摇摇头,「巴尔德,妳的病态看法真有趣。」
「而且,」莱拉继续说,「船长,我不是特别担心你的荣誉或性命。我只是想分一杯羹。」
阿鲁卡德叹了口气,一挥手勾住她的肩膀,「我还开始以为妳在乎我的死活了呢。」他转身看着两人面前那一桌满满的刀子,轻笑了几声。
「大部分的女孩想要的都是裙子。」
「我不是大部分的女孩。」
「这点我绝不怀疑。」他对展示品一挥手,「有看到喜欢的吗?」
有一瞬间,镜中看见的景象涌上莱拉心头:有着黑眼睛和强大力量的邪恶人影。她摇头甩开,看着那些刀子,对一把有着锯齿状刀刃的匕首点点头。
「妳的刀还不够多吗?」
「永远不嫌多。」
他摇摇头,「妳这个奇特生物真是陋习难改。」话说完后,他带着她离开,「妳还是把钱收好吧。我们会卖东西给萨森洛希的黑市,巴尔德,但是不会买,否则可就大错特错了。」
「阿鲁卡德,你的道德观真是扭曲到不行。」
「别人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如果我用偷的呢?」她随口问,「从非法的市集偷东西,应该不算错吧?」
阿鲁卡德被一声大笑呛到,「妳可以试试看,但一定会失败。说不定还会少一只手。」
「你对我太没信心了。」
「与信心无关,妳有没有注意到,小贩似乎没特别留意要保护他们的商品?那是因为这个市集设有保护屏障。」他们来到洞窟的边缘,莱拉转头打量,瞇眼看着摊位,「很强的魔法。」他继续说,「如果物品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离开摊位,后果会……很难看。」
「什么,你之前有试着偷过东西吗?」
「我没那么蠢。」
「说不定是为了吓阻小偷的谣言。」
「绝对不是。」阿鲁卡德说。他们踏出洞窟,进入夜色之中,雾气变得更浓了,夜晚包裹在一条冰冷的毯子中。
「你怎么知道?」莱拉问个不停,双臂在披风下方交叉抱胸。
船长耸耸肩,「大概……」他迟疑了一下,「是因为我特别在行吧。」
「对什么特别在行?」
他一边眉毛上的蓝宝石闪闪发光,「看出魔法的痕迹。」
莱拉皱眉,人们会说他们感觉得到魔法,或者闻得到,但是她从没听人说过可以看见魔法。当然,魔法对事物所造成的效果显而易见,受其控制的元素同样也是可视之物,但魔法本身并无形体。她觉得魔法大概就像躯壳中的灵魂。寻常人只能看得到血肉,无法窥见其中蕴含的东西。
想到这个,莱拉唯一看见魔法的那次,是在红伦敦的那条河边,河面弥漫着力量,永恒不坠的猩红光芒。来源,凯尔是这样称呼的。人们似乎相信力量会在万事万物中脉动,但她从没想过有人可以看见它在世界中的具体样貌。
「这样啊。」她说。
「嗯。」他说,可是没再说更多。
他们在街道形成的岩石迷宫中默默穿梭,过不了多久,有市集存在于此处的所有迹象都被浓雾给吞噬殆尽,地道的黑色岩石与树林衔接,萨森洛希的心脏地带再次隐藏在表象后方。
「那我呢?」他们到达港口时,她问道。
阿鲁卡德往后瞥了一眼,「妳怎么样?」
「你看见我的时候,」她问,「看到了什么?」
她想知道真相。荻莱拉.巴尔德是谁?她是什么?第一个问题,她原本以为自己知道答案,但是第二个问题……她试着不要为之感到困扰,但凯尔已经纳闷过很多次,她不应该在这个地方,而且也不应该活着。她扭曲了不少规则,此外打破的规则更多。她想知道为什么。是怎么做到的。她只是宇宙里的一个小意外吗?只是个异数?又或者不只这样而已。
「如何?」她逼问。
她半是预期阿鲁卡德会忽略这个问题,但最后他转过身,在她身前站好。
那瞬间,他的脸皱了起来,他太少皱眉了,眉头深锁的表情在他脸上显得很突兀,紧接而来的是一阵很长的沉默,只听得见莱拉的噗通心跳声,船长的深邃双眼审视着她。
「秘密。」他终于出声,一边眨眨眼,「不然我留妳做什么?」
莱拉很清楚,如果她想知道真相,就得先将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而她还没准备好要这么做,所以只好强迫自己露出微笑、耸耸肩,「你喜欢听自己的声音,所以我想你大概想要有人陪你说话吧。」
他哈哈大笑,又伸出手臂环住她肩膀,「那也是一个理由啦,巴尔德,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