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萨森洛希
莱拉回到夜之塔时,时间很晚了。萨森洛希已经安静下来,开始下起雪雨,在甲板上积了一层泥水,他们必须在积水冻结成冰之前赶快扫到海里去。
从前在伦敦──旧的那个伦敦──莱拉一直都很讨厌冬天。
更漫长的夜晚,意味着有更长的时间可以偷窃,但是在这种鬼天气里出门的人通常都是因为迫不得已,所以他们是很糟糕的下手目标。更糟的是,冬天时,一切都潮湿灰白、刺骨严寒。
过去的生活里,有无数个夜晚她颤抖着入睡。她买不起柴薪或煤炭的夜晚,只能穿上仅有的每一件衣物,缩成一团挨冻。温暖是要花钱买的,但食物、遮风避雨的地方和其他所有该死的生存必需品,也都样样要钱,所以有时候你得有所取舍。
但是在这里,如果莱拉练习得够熟稔,就能用指尖召唤出火花,可以只凭借魔法和意志让它持续燃烧。她下定决心要掌握这门技艺,不只是因为火焰既实用又危险,也因为它很温暖,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荻莱拉.巴尔德都不想再觉得冷了。
这就是为什么莱拉偏好火魔法。
她呼出一团白雾,大多数的船员都留在镇里,享受岸上的夜晚,但是莱拉比较喜欢她在船上的舱房,可以独处和思考的小天地。
伦敦。她一想到那座城市,脉搏就开始加快,距离初次登上夜之塔,已经过了四个月。距离她与那座她根本不了解的陌生城市告别,已经四个月了。它的名字是她与往昔生活之间唯一的连结。当然,她计划过要回去,最后终究会回去。凯尔看见她时,会怎么说呢?这当然不是她第一个冒出的念头,差不多是第六个吧,或是第七个。就排在关于阿鲁卡德和艾森塔许的念头后面,不过它的确存在,在她脑海里载浮载沉。
莱拉叹了口气,她的手肘靠在船缘湿漉漉的栏杆上,呼息化为一团雾气,波浪温柔拍击着船身。莱拉的确偏好火没错,但这不是她唯一的伎俩。
她专注在下方的海水,尝试把水流往后推离。最近的波浪晃动了一下,不过后方的波浪仍旧继续涌上,她抓着有裂痕的木头,意志坚定。她想象自己能感觉到水流,不只是船身的摇晃,而是水里注满的能量。魔法不是存在于所有事物中吗?如果此言不假,那么重点就不是移动水,而是移动魔法本身。
她想到〈老虎〉那首诗,诗句能帮助她保持专注,节奏强而有力又稳定……但那是关于火的诗。不,现在她需要的是不同的东西,流动的事物。
「甜美的梦里,」她喃喃念道,记起另一首布雷克的诗,召唤其中一句,试着想捕捉对的感觉,「有美丽的小溪……」她一次又一次念着,直到视线中全都是水,直到耳里只有波涛起伏的声响,海浪的节奏与她的脉搏渐趋一致,她在血管里也能感觉到海流,原本拍打着码头的潮水开始凝滞,然后……
一滴暗色液体落在她两只手掌之间的栏杆上。
莱拉举起手摸摸鼻子,拿开时发现上面沾了血。
有人发出啧啧声,莱拉的头猛地往上一抬,阿鲁卡德在她背后站了多久了?
「拜托别告诉我妳试着用意念控制大海。」他说,朝她递出一块手帕。
「我差点就成功了。」她坚称,拿起手帕擦脸,布料上有他的味道。他的魔法是混合着海风、蜂蜜、白银和香料的奇异气味。
「我不怀疑妳的潜力啦,巴尔德,但那是不可能的。」
「对你来说也许不可能。」她酸溜溜地说,虽然实际上她仍因为在酒馆里见识了他的能耐而耿耿于怀。
「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可能。」阿鲁卡德说,换上了老师的语气,「我不是跟妳说过了吗:当妳控制一个元素的时候,妳的意志必须要能涵盖它,要能延展与包围。这样妳才能形塑那个元素,也才能进而控制它。没有人的意志有办法扩及整片大海。那会把自己的心智给撕裂的。下次,记得找小一点的──」
一团泥水砸中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呃啊!」他说,水花沿着他的领口滑落,「我知道妳睡哪里,巴尔德。」
她贼笑,「所以我才抱着刀子一起睡。」
他的微笑动摇了。「连现在也是?」
她耸耸肩,转身面对海洋,「他们对待我的方式──」
「我下的命令很清楚,」他说,显然误会她被苛待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就好像我是他们的一员。」她把话说完。
阿鲁卡德眨眨眼,很迷惑,「不然呢?妳本来就是船上的一分子啊。」
莱拉瑟缩,一分子。那个字代表她不是孤身一人。但是属于一个团体,意味着要在乎,而在乎是很危险的事。在最好的情况下,在乎会让事情变得很复杂,而在最糟的状况下,则会害死人。比方说巴伦。
「难道妳宁愿他们试着在黑暗中捅死妳吗?」船长问,「把妳丢下船,假装是意外?」
「当然不是啊,」莱拉说,但至少她知道如何应对那种事,她知道该怎么打架,但交朋友呢?她不知道该拿朋友怎么办才好。「他们可能太怕我了,所以连试都不敢试。」
「确实是有几个人怕妳啦,但是每个人都很尊敬妳,而且,妳就别装了吧,」他补了一句,用自己的肩膀努努莱拉的肩头,「还有几个人甚至可说是喜欢妳呢。」
莱拉哀嚎,阿鲁卡德咯咯笑。
「妳到底是谁?」他问。
「荻莱拉.巴尔德。」她冷静地说,「夜之塔上最优秀的小偷。」
平常,阿鲁卡德会就此打住,不会继续问下去,「可是在荻莱拉.巴尔德来到我的船上之前,是谁呢?」
莱拉继续看着大海,「另一个人。」她说,「等她离开的时候,又会变成另一个人。」
阿鲁卡德喷了口气,两人站在那里,在甲板上并肩而立,眺望着雾气深处。那层雾飘浮在水面上,模糊了海天交界,但雾气并非完全静止,它移动、旋转、蜷曲,动作和晃动的水流一样流畅,只是难以觉察。
水手都称这种雾气是占卜雾,理论上来说,如果你盯着它看得够久,就会开始看到东西。有人认为是可供诠释解读的幻视,也有人说只是无意义的错觉。
莱拉瞇眼看着盘旋的雾气,原以为什么也看不到,她的想象力向来不算太丰富,但过了一会,她似乎看见雾气开始移动,开始幻化。效果异常令人着迷,莱拉发现她无法移开视线,只能看着幽魂般的迷雾伸出触角,变成指头,一整只手紧接成形,穿越黑暗朝她伸来。
「所以说,」阿鲁卡德的声音有如岩石,撞碎了幻视影像,「伦敦。」
她呼出一口气,鼻息的雾气模糊了视线,「怎么样?」
「我以为妳会很开心呢,也可能伤心,或生气。老实说,我以为妳多少总该有些情绪反应吧。」
莱拉歪歪头,「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已经四个月了,我猜妳当初离开是有原因的。」
她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又为什么离开?」
几秒钟的停顿,一道掠过脸庞的阴霾,最后他只耸耸肩说:「想看看世界。」
莱拉也耸耸肩,「我也是。」
都是谎言,又或者说是部分事实,但有史以来头一遭,他们并没有继续质疑对方,而是转身背对大海,默默穿越甲板,在寒冷中怀抱着各自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