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莱拉穿越走廊，一只手拎着一个空的小袋子，另一只手拿着提亚伦列出的物品清单。她很满意地同时看见凯尔的震惊和提亚伦的不悦，就当是消消气也好。她的脑袋还因为他们在茶里掺的东西而阵阵钝痛，但是烈酒的确发挥了效用，而凯尔那个缜密的计划──或至少说是计划的第一步──也让她精神为之一振。
巴尔德小姐，您的茶。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下药了，但是之前的经验多半都是为了……实验所需。她在夜之塔上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收集她打算带上黄铜小偷用漏斗加进麦酒里的药粉，剂量足以毒昏一整艘船的船员，过程中，她吸入过不少药粉，一开始是因为意外，后来是故意的，为的是要训练自己的感官辨认出那种感觉，并能承受一定份量的迷药，否则若是在任务进行到一半时自己先昏死过去，那就太糗了。
这次，她的舌头一碰到茶水，就尝出药剂的味道了，甚至还把一点茶吐回杯内，但是她的感官已经开始麻木，像风中残烛一样明灭，她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倒地前那股轻浅、几乎是舒适的滑落感觉。她原先还和凯尔一起好好站在走廊上，身体却失去平衡，地板像暴风雨中倾斜的船只甲板，她听见凯尔的声音也跟着扭曲，感觉到他双臂的暖意，然后便失去意识，不断往下坠落、坠落、坠落，等她再次清醒过来时，倏地在一张躺椅上直起身体，感觉到阵阵头疼，还有个男孩正从墙边瞪大眼睛看她。
「您不该醒着的。」她一把掀开毯子时，哈斯特拉结结巴巴说。
「你真的开口就想说这个吗?」那时她问，摇摇晃晃往前走到边桌去倒饮料喝。她先迟疑了一下，想起那杯苦涩的茶，但是到处闻了几个瓶罐后，她找到一股呛鼻的熟悉气味，她喝了两口，扶着桌子稳住身体。药剂仍然像蜘蛛网一样黏着她阴魂不散，她努力想集中起涣散的注意力，瞇起眼睛，直到所有模糊的线条又重新变得清晰锐利。
哈斯特拉两脚不断来回变换重心。
「我帮你个忙吧，」她说，将空空的玻璃杯摆到一边，「就先假设这不是你提议的。」她转头面对他，「你最好也为自己着想，别来挡我的路。还有，你下次如果敢再乱搞我的饮料──」她抽出一把刀，在指间旋转，举起来用刀面抵在他下巴，「我会把你钉在一棵树上。」
一阵匆匆朝她走来的脚步声将莱拉的注意力唤回此时此刻。
她转过身，心里却早已猜到会是他。「是你提议的吗?」
「嗄?」凯尔语塞，「不是，是提亚伦交代的。妳把哈斯特拉怎么了?」
「他会好起来的。」
凯尔双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皱纹。老天，他还真好骗。
「你是来阻止我，还是来替我送行的?」
「都不是，」他的五官放松下来，「我拿这个来给妳。」他递出她不见的那把刀，护指把柄朝向她，「我想应该是妳的。」
她接过刀刃，检查边缘有没有血迹，「真可惜。」她嘀咕，一边将武器收回刀鞘中。
「我懂妳的冲动，」凯尔说，「但是杀掉霍蓝并没有用。我们需要他。」
「就像我们需要一剂毒药一样。」莱拉小声说。
「他是唯一对欧萨隆有所了解的人。」
「为什么他会这么了解呢?」她怒斥，「因为他和欧萨隆谈成了一笔交易。」
「我知道。」
「他让那个生物侵入他的脑袋中──」
「我知道。」
「──侵入他的世界，现在甚至侵入你的──」
「我知道。」
「那又是为什么?」
「因为很有可能是我。」凯尔阴郁地说，那句话悬在他们两人之间，「差点就是我。」
她心中浮现那幅景象：凯尔躺在地上，前方是毁坏的金属框架，色泽猩红饱满的鲜血在他两边手腕四周汇聚。欧萨隆对他说了什么?他提议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莱拉不由自主朝凯尔伸出手，却又中途停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怎么抚平他双眼中间的线条。
她将包包往肩上一背，已经日出了，「我该走了。」
凯尔点点头，她别过身时，他抓住她的手，碰触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钉得她动弹不得，「在阳台上那晚，」他说，「为什么妳要亲我?」
莱拉的胸膛一紧，「当时我觉得似乎是个好主意。」
凯尔皱起眉头，「就这样?」他开始松开手，可是她没放开。他们十指交扣的手就这样卡在两人中间。
莱拉发出一声喘不过气的短促大笑。「凯尔，你想怎样?要我大声宣告自己的感情吗?我吻你，就是因为我想啊，而且──」
他握紧她的手，将她拉近，莱拉的另一只手贴在他胸口稳住身体。
「那现在呢?」他耳语，嘴巴离她的嘴只有几公分，她几乎能感觉到他的心脏抵着肋骨狂跳。
「什么?」她咧嘴露出狡猾的微笑，「难道都得我主动吗?」她开始往前倾，但是他抢先一步，已经开始吻她。他们撞上彼此的身体，大腿贴大腿，肋骨贴肋骨，双手寻找的肌肤。她贴着凯尔的身体有如音叉般歌唱，像是找到了共鸣。
凯尔将她抓得更紧，似乎觉得她会就地消失，但是莱拉并不打算消失。无论是任何事物，她都可以一把抛开调头就走，但是她不会抛下这个。这件事本身令人害怕──可是她没停下来，他也没停。她的唇间有火花迸出，肺部也灼烫燃烧，他们四周的空气汹涌翻腾，好像有人打开了所有的门窗。
风吹过他们的头发，凯尔贴着她大笑。
轻柔迷人的声音，可惜太过短暂，但是非常美妙。
然后，那一刻就结束了，结束得太快了。
风平息下来，凯尔往后退开，鼻息短促。
「好点没?」她问，声音低得几乎无法听见。
他低下头，两人额头贴额头，「好点了。」他说，几乎立刻又接着说：「跟我来。」
「我们要去哪里?」莱拉问，凯尔拉着她爬上阶梯走进卧房里。他的卧房。室内依照安恩斯的布置风格，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挂着大片大片的薄纱，彷佛描绘夜晚云朵的画作。房里有一张放满枕头的躺椅、镶着闪亮金边的镜子，还有一张放在台座上的床铺，垂满了丝绸。
莱拉感觉到脸变烫了。
「现在真的不是时候吧。」她开口说，不过凯尔把她拉过奢华的摆设，来到一扇门前，门后的小凹室摆满了书本和蜡烛，还有几个零散的小东西，大多看起来都破破烂烂，大概只是念旧的收藏。这里头的空气闻起来比较没有玫瑰的香气，而是打磨过的木头和老旧的纸张，凯尔将她身体转过来面对门板，她看见木板上有几个标记：十几个符号，用干掉的红棕色血迹画成，每个符号都以简单的笔画构成，却又足以彼此区隔。她差点就忘了他的那些快捷方式。
「这个。」他说，轻触一个被十字划分成四瓣的圆圈，莱拉抽出一把刀，轻轻划破指尖，用血描过记号。
她完成后，凯尔的手掌覆盖在她手上。他没叮咛她要注意安全，也没嘱咐她务必小心，他只将嘴贴在她发间说：「艾斯塔森。」然后他的身影消失了──房间也消失了──莱拉往前一倾，再度进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