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
只不过一天的时间。莱伊心想,独自站在窗户前看着日出。只有一天。几个小时。却有一整个世界彻底改变。
两天前,凯尔失踪了,莱伊在手臂上刻了三个字呼唤他回家。对不起。他皮肤上的伤痕还很新,只要一移动,那三个字还是隐隐作痛,然而感觉却像上辈子的事了。
昨天,他哥哥回家了,结果锒铛入狱,他努力要他们放了凯尔,却再次失去他、失去自己、失去全部。
一觉醒来,看到的竟是这一切。
我们听到了,我们听到了,我们听到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很难看见确切的改变,但是稀薄的冬日灯光揭露了可怕的景象。
不过几个小时前,伦敦还充斥着艾森塔许的欢呼声,一片旗海飞扬,人们为中央竞技场里正在最后决斗中一较高下的魔法师喝采。
现在,三座竞技场都像发黑河流上的阴森尸骸,唯一的声音是圣堂晨钟的规律节奏。一具具尸体像苹果一样在艾尔河上载浮载沉,还有数十个、数百个,或甚至更多的人跪在河流沿岸,形成一道诡异的疆界。其他人成群结队穿过伦敦的街道,搜寻还没陷落、还没臣服于影子国王的幸存者。只不过一天的时间。
他感觉到哥哥来了。
这个机制可真奇怪。从前凯尔在附近的时候,他总能察觉,大概就是兄弟间特有的直觉吧,但这阵子,他和哥哥之间的连结就跟绑着条绳子的效果相反:他们距离接近时,连结感觉就会拉紧,而不是变松。
现在,连结紧绷起来。
凯尔踏入房间时,莱伊胸口的回音也变强了。他停在门口没进来。
「你想一个人待着吗?」
「我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王子漫不经心地说,强迫自己挺直身体,「但是我还活着。」凯尔顿了一下,莱伊看得出正爬上哥哥喉咙的那句道歉,「别说了。」他说,抢先打断他的话,注意力又回到玻璃窗外的世界。「让他们全都睡着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强迫欧萨隆来面对我们,然后打败他。」
「该怎么做?」
「我有计划。」
莱伊抬起指尖去触碰玻璃,另一边,黑雾也凝结成一只手掌,刷过窗户后又拉往后方,重新崩塌回那片雾气之中。
「世界就是这样死去的吗?」他问。
「希望不是。」
「个人认为,」莱伊说,语调忽然空洞而轻快,「我已经死得有点烦了,现在感觉没那么好玩了呢。」
凯尔耸肩脱下外套,往椅子一坐。「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知道母亲告诉我的事,意思是我知道你告诉母亲的事。」
「你想知道真相吗?」
莱伊犹豫,「如果这样能让你比较好启齿的话。」
凯尔想挤出微笑,却失败了,只摇摇头,「你记得什么?」
莱伊的目光飘过下方的城市,「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说,虽然老实说,他还记得那种痛苦,后来痛苦消失了,黑暗像水一样包围住他。还有一个声音,试着想将他拉回来。
你不能死……我都大老远来到这里了。
「你有看到阿鲁卡德吗?」
凯尔耸耸肩,「我猜大概在大厅的廊台吧。」他回答,换言之,他一点也不在乎。
莱伊胸口一紧,「是喔。」
但莱伊知道他不在那里,他经过主大厅时,早就扫视过了,找了又找,前厅、舞会厅、图书室。莱伊找遍了每个房间,搜寻那抹熟悉的银蓝身影,烈日曝晒过的头发、蓝宝石的闪光,却只看到另外一百张脸,有的他认得,有的完全陌生,而他们全都不是阿鲁卡德。
「他会出现的。」凯尔心不在焉地说,「每次都这样。」
然后一声大喊传来,不是宫殿外,而是宫殿里。下方某处有人强行撞开门,菲斯克口音和安恩斯口音争执不下。
「该死。」凯尔怒吼,用力一推椅子站起身,「黑雾杀死他们前,他们就会先被自己的脾气给害死。」
他哥哥头也不回冲出房间,莱伊独自在那里站了好一会,阴影贴着玻璃窃窃私语,接着他抓起凯尔的外套,找到最近的一扇暗门,悄悄闪身进门。
*
这座城市──他的城市──黑影幢幢。
莱伊紧紧将凯尔的外套裹在肩头,还拿了条围巾包住口鼻,一副要去救火的装束,彷佛一条布就能挡住黑魔法似的。他踏入雾海时,不禁屏住气息,只发现黑影碰到他身体时会往后蜷曲退缩,给了莱伊几十公分的喘息空间。
他四处张望,那瞬间,他感觉就像原本以为自己会溺死,结果发现水深其实只有半公尺。
于是,莱伊不再瞻前顾后,开始拔腿狂奔。
他周围一片混乱,空气中有噪音、恐惧和烟雾纠结交缠。城里的男男女女想将他们的邻居拖向黑色河水。有些人踉踉跄跄跌倒,似乎有隐形的敌人正在攻击他们,也有人躲在上了闩的家门后方,努力用水、沙土和血来巩固墙壁。
莱伊仍就像幽灵般在他们之间穿梭。他们看不到他、感觉不到他,没有脚步声跟随着他穿过大街小巷,也没有手想将他拖向河流,更没有暴徒想用阴影毒害他。
王子经过时,毒雾纷纷让开,状似遇到石头的水流。
难道是凯尔的生命保护着他不被伤害吗?又或者因为莱伊根本没有命可以伤害?他身上根本已经不剩半丁点黑暗可以夺走的东西?
「快进屋里去。」他对发烧的人们说,但是他们听不见他的话。
「退后。」他对陷落的人们说,可是他们不听。
各种疯狂的事情在他四周肆虐,莱伊逼自己离开破碎的城市,继续他寻找夜之塔船长的任务。
阿鲁卡德.艾莫瑞只有可能去两个地方:他家里的宅邸,或者是他的船。
按照逻辑来说,他应该要去宅邸找人,但是莱伊的直觉让他朝相反的方向走,赶往码头。
莱伊在船舱地板上找到船长。
火炉边有张椅子翻倒了,桌子上的玻璃杯都被扫落,亮晶晶的碎片撒在地毯和木地板上。阿鲁卡德──果决、强壮、英俊的阿鲁卡德──蜷着身体侧躺在地,在高烧中颤抖,他色泽温暖的棕发被汗水浸湿,黏在脸颊上。他抓着头,断断续续地呼气,正在对鬼魂说话。
「住手……拜托……」他的声音,曾经平稳清晰,彷佛随时都会爆出爽朗大笑的声音,现在沙哑破碎,「别逼我……」
莱伊跪在他身边,「阿鲁。」他说,摸摸他的肩膀。
阿鲁卡德睁开眼,莱伊看见里头满是扭曲的阴影,不禁瑟缩了一下。不是凯尔眼里那种深邃纯粹的黑色,而是一缕缕吓人的黑暗,像一窝蠕动翻腾的蛇,暴风雨蓝的虹膜在黑雾后方若隐若现。
「住口。」船长忽然咆哮,挣扎起身,手脚都在颤抖,然后又重新跌回地板上。
莱伊无助地俯视着他,不确定是要将他按在地上,还是搀扶他站起来比较好。阿鲁卡德的双眼看见了莱伊,目光却直直穿透。他在别的地方。
「拜托。」船长向鬼魂哀求,「别逼我走。」
「我不会的。」莱伊说,想知道阿鲁卡德到底看见了什么,也想知道该怎么帮他挣脱。船长的血管像绳索一样在皮肤表面清晰可见。
「他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谁?」莱伊问,阿鲁卡德皱起眉头,好像想看清雾气和高烧的那一头有什么。
「莱伊──」瘟疫的魔爪将他抓得更紧,他眼中的阴影浮现闪电分岔般的光线,船长咬牙忍住一声尖叫。
莱伊的手指梳过阿鲁卡德的头发,双手捧着他的脸,「对抗它。」他命令,「不管困住你的是什么,对抗它。」
阿鲁卡德弯着身体发抖,「我做不到……」
「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莱伊……」他啜泣。
「我在这里。」莱伊.玛雷许趴下去躺在布满碎玻璃的地板上,侧着身体和阿鲁卡德面对面。「我在这里。」
这时他想起来了,就像忽然浮出水面的梦境,他想起阿鲁卡德的双手放在他肩头,嗓音切穿层层迭迭的痛苦,朝他伸出手,就算在黑暗中也感觉得到。
我现在就在这里,那时他说,所以你不能死。
「我现在就在这里。」莱伊覆诵,将手指滑入阿鲁卡德指间,「我不会放手,你胆敢放手试试看。」
阿鲁卡德发出另一声惨叫,握紧了莱伊的手,他皮肤上的黑色血管开始发亮,一开始泛红,后来又转为白色。熊熊燃烧。他的躯壳正在从里往外焚烧。很痛──只能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感觉如此无助。
可是莱伊说话算话。
他没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