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阿尼与莉亚
开车上场一路游,
宝贝佳人伴身旁,
趁着弯道偷一吻,
好奇心起四处走,
电台频道尽情溜,
天下任我走透透。
——查克·贝瑞(Chuck Berry)
车上的收音机,WDIL调幅电台正播着狄昂(Dion)以粗犷沧桑的嗓音演唱的《放浪的苏》(Runaround Sue),可是他们俩都没在听。
他把手伸进她的运动衫里,找到了她柔软的乳房,将手覆上她因兴奋而紧缩挺立的乳头,她的呼吸急促微喘。接着,她第一次把手伸向他最希望她抚摩的地方,那是他两膝之间的紧绷处。他没有经验,因此现在他急着弥补这个缺憾。
他吻着她时,她的嘴张得很大。他找到她的舌根,狠狠吸啜她口中雨后森林的清香。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兴奋。
他靠向她,把全身顶着她,那一刹她也报以热情的回应。
然后她突然推开他走了。
阿尼愣坐在方向盘后,过了半天才伸手打开车顶灯。他没搞错,莉亚刚推开门走出去,他还听到砰的关门声。
他又坐了一会儿,为的是要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觉得浑身燥热,那种神奇的生理反应既奇妙又有点可怕。他的尿道疼痛,阴茎充血坚硬,睪丸阵阵悸动,他觉得肾上腺里有东西上上下下跑来跑去,有点像是血流高速通过一样。
他把裤子整理好,推开车门出去找莉亚。
莉亚站在堤防边缘,目光投向下方的漆黑之中。阿尼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梦境之中,而这场梦随时可能变成噩梦……也或许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离边缘太近,因此他伸手把她拉回来。这儿的土又松又软,边上没有栏杆,如果塌方了,莉亚也会跟着摔下去。
堤防是情侣谈情说爱的地方,它始于史丹森路末端,一直往山边高地延伸过去,几乎绕过大半个自由镇,终止于自由高地。
这天是十一月四日,周六。黄昏时就开始下的小雨现在已成了雨雪。他把她拉回车里——她毫不反抗地跟他回去,或许是被雨雪淋湿的缘故。起初他以为她脸颊上的水珠是雨水,进了车子在仪表板幽青的光芒照射下,他才看出那是眼泪。
“怎么回事?”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我……是不是你不想做那件事?”他拼命吞口水,强迫自己鼓足勇气说,“你不喜欢像那样摸我?”
她又摇头,但他不太了解她的意思。阿尼搂着她,担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他心里想的是:居然下雪了,克里斯汀没套雪链。
“我从来没对男生做过那种事,”她把头伏在他肩上说,“这是我第一次摸男生的……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想。”
“那到底是为什么?”
“我不能在这里跟你……”她说得很慢很吃力,一次一个字,好像有点不情愿说出来。
“在堤防上?”阿尼往四周看看,他在想她会不会以为他带她到这里是想偷看别人亲热。
“我是说车子!”她突然大声说出来,“我不能跟你在车里做爱!”
“呃?”他仿佛遭到雷击般瞪着她,“你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因为……我也不知道!”她想说出来,却换来更多眼泪。阿尼搂着她,一直到她安静下来。
“我只是不知道你比较爱谁。”莉亚冷静下来后说。
“这简直……”阿尼停了停,然后摇头笑道,“莉亚,这真是太疯狂了。”
“是吗?”她打量着他的表情说,“你陪谁的时间多?我……还是她?”
“你是指克里斯汀?”他看看四周,回她一个困惑的苦笑。这一笑对她来说不知是可爱还是可恨,或者两者皆有。
“对,我是指克里斯汀,”她靠回椅背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说这种话大概很蠢。”
“当然是陪你的时间多,”阿尼摇摇头说,“这真是太疯了。可是应该还算正常——我觉得疯狂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她的外套敞着,运动衫上印着一行字:不自由毋宁死。她突起的乳头明显印在薄薄的棉衫上,看得阿尼心神荡漾。
“我以为女生只会对其他女生吃醋,而不是一辆车。”
莉亚笑了:“你说得对,一定是因为你从来没交过女朋友。汽车就是男人的女友,难道你不知道吗?”
“哦,拜托——”
“那你为什么不叫它克里斯多福?”她突然用力在坐垫上拍了一掌,阿尼吓得往后一退。
“莉亚,不要这样。”
“不喜欢我打你女朋友?”她以满是恶意的口气问道,但她看到阿尼受伤的眼神后又说,“阿尼,对不起。”
“你是真的抱歉吗?”他换上冷漠的表情问道,“全世界好像没人喜欢我的车——你、我爸、我妈,还有丹尼。我辛苦的结果对你们来说什么都不是。”
“我不这么想,”她轻声安慰道,“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走吧,”他有气无力地说,他的兴致已消,现在只觉得浑身发冷,“我们走吧,我没加雪链,回去路上又都是下坡。别忘了你跟家人说我们是去打保龄球,待会儿困在史丹森路上就糗了。”
她笑着说:“他们可不知道史丹森路可以通堤防。”
他对她挤个眼色,幽默地说:“只有你不知道。”
他慢慢驶向回镇上的路。克里斯汀在险降坡上也能平稳地徐徐下滑。地面上两大片闪亮的星光越来越近——那是自由镇和蒙罗镇的灯火。莉亚满怀惆怅地看着那一片闪烁,不晓得这美好的夜晚为什么就这样溜走了。她很懊恼也很沮丧,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她的乳头有点痛,她不晓得自己会不会“随他怎样”……只是当时那个节骨眼上,一切都跟她想的不一样了,都怪她那时为什么要乱说话。
她的身体和思绪都是一片纷乱,在回家的寂静路上,她很想对他说出心中的感受……只是她张了嘴又闭上。她怕被误解,而且其实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是什么。
她不嫉妒克里斯汀,但也并不是完全不在乎这件事。阿尼说了句谎言,那就是他花在车子上的时间远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对?他是个巧匠,他喜欢机械。他把它修复得跟新的一样……只是那个往回跑的秒表实在有点古怪。
她对他说:汽车就是男人的女友——当时她没细想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脱口而出。这句话当然只是随便说说,她从来没去想她家那辆车是男是女,它不过是辆福特罢了。
可是——
算了,别再钻牛角尖了。有件事比什么都重要,那就是她不能和他在车里亲热,不能和他做爱——
绝不能在车里。
因为她一直有种疯狂到家的感觉,那就是克里斯汀在偷看他们。她不容许这种事发生,她充满嫉妒,甚至带着恨意。每次坐进克里斯汀和阿尼出去兜风,她都觉得他们被那辆怪车吞噬了。和阿尼在车里接吻和做爱就好像在别人面前表演一样——或许更像是在她情敌的身体里做爱。
而更疯狂的是,她恨克里斯汀。
她是发自内心地讨厌并害怕克里斯汀,她不喜欢走在她前面,或太接近她的后备厢。她惧怕克里斯汀的程度,就像她从来没看过汽车似的。
她不愿在那辆车里做任何事,甚至不愿乘坐她。而且阿尼进了车就好像变了个人——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她喜欢让他抚摩——胸部或大腿内侧(她还不允许他攻向两腿深处,但她希望他能把手放在那里,她相信如果阿尼这么做的话,她一定会被融化),他的手指能为她带来感官上最大的刺激,只是在车里,所有感觉都变得那么鲁钝……或许阿尼在车里表现出的是色情而不是热情。
车子转进她家所在的街上时,她又开口想跟阿尼解释自己的感觉,可是她还是发不出声音。何必呢?根本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这一切的感觉都那么虚无缥缈,就像一团蒸气。不……有一点例外。可是她不能对他说,那样会伤到他,她不想伤害他是因为她发觉自己刚开始爱上他。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
车里除了新换沙发套和洗洁剂的味道外,还有种轻微的腐败臭味,让人闻之欲呕。
她怀疑是不是有什么小动物死在车上某个地方。
他在门前台阶上吻她,两人的身影在车道路灯下拖得很长,她的深褐色头发被水银灯照得宛如珠宝。他很想好好吻她一次,可是她父母可能会在客厅里看到——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看。所以他只象征性地吻了她一下,就像在吻表妹一样。
“很抱歉,”她说,“今晚我表现得很笨拙。”
“不,别这么说。”阿尼很正经地看着她。
“我只是觉得——”她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在说谎,“在车里做那件事不太好,任何车都一样。我想跟你在一起,只是不想躲在路边黑漆漆的车里。”
“我知道。”他说,刚才在堤防上他有点生气,可是现在站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他可以谅解她的感受,“我知道你的意思。”
她抱住他,双手锁着他的脖子。她的外衣还是敞着,他可以感觉到她柔软双峰的重量。
“我爱你。”她第一次对他这么说,然后一溜烟地跑进屋里,留下阿尼一人愣在门口,不过这么一句话为在晚秋寒风中的他带来一身温暖。
阿尼呆站了好一阵子才想到,再站下去也许她家的人会觉得奇怪,于是他打着拍子,傻笑着走出院子。他像在坐云霄飞车——全世界最带劲的云霄飞车,而且只准坐一次。但才走到路边,他突然停下来,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克里斯汀停在路边,车窗上的融雪遮住了车里的灯光。刚才离开时他没熄火,可是现在车子死寂地停在那里,这种事已是第二次发生了。
“电路潮湿,”他喃喃自语,“小毛病!”不可能是因为火星塞,前天他才在唐诺车厂把整组八个火星塞都换了,而且还是香槟牌的——
你陪谁的时间多?我……还是她?
他又笑了,只是这回笑得很勉强。他当然是陪车子的时间多,因为这牵涉为唐诺打工的问题,而且……
那么你是在对她说谎了?这是事实,对吧?!
不对,他对自己答道。不对,你不能说这是欺骗……
你没骗她?那这是什么?
从他带她去看球赛起,这是他对她说过的唯一的谎话。因为事实上他花在克里斯汀身上的时间远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不喜欢把车停在机场,让她在那里吹风淋雨,马上还要淋雪——
所以他骗她。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陪克里斯汀。
不过这样做是——
是——
“不对的。”他对自己说,但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站在人行道上打量他的车。隔着雪雨淋湿的玻璃,里面那盏足球形的红色灯仿佛在嘲笑他。
他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然后把门拉上。他闭上眼睛,平和宁静之余,他又想起了一些事。不错,他是说了谎,可是那只是小谎,再说这件事也不重要。
他闭着眼伸手去摸钥匙——附在上面的皱皮套还烙着“罗兰·李勃”的字样。他觉得没必要换个烙着自己名字的皮套。
而且这串钥匙和皮套不也很特别吗?是啊,挺特别的。
他在李勃的厨房里把现金点给他时,李勃把钥匙串滑过红白格桌巾给他。那块长方形皮套已经变成黑褐色,上面的字母因为长年在口袋里和铜板摩擦,也已模糊不清。
可是现在字母看起来那么突出,就像新烙上去的一样。
然而这件事跟他说谎的事一样,一点都不重要。一旦坐进克里斯汀,他就感觉什么都变得不重要了。
对,什么都不重要。
他转动钥匙。起动机开始震动,可是引擎就是点不着。电路潮湿,还是那小毛病。
“帮帮忙,”他喃喃自语,“我保证一切都会没事,放心吧。”
引擎点燃又熄火,起动机继续发出哀鸣。雪雨从窗前掠过。只要发动得起来,坐在车里真是又干又暖又安全。
“帮个忙吧,”阿尼轻声说,“帮个忙吧,克里斯汀,小甜心。”
引擎再度点燃,并断断续续咳嗽着。车里的小灯闪了几下。引擎经过一番挣扎后,才渐渐恢复正常的吼声。
暖气对着他的膝盖呼呼直吹,外面的冷风对他再也起不了作用。
有些事莉亚似乎不能了解,而且她永远无法了解,因为她才来到自由高中。芝麻脸、比萨脸!她无法了解他有多想和人聊天和人接近。她甚至不了解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如果不是克里斯汀,就算她在额头上刺了“我愿意跟阿尼·康宁翰约会”,他还是永远不敢打电话约她。当然她更不晓得,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老了三十岁——不!是五十岁——好像他突然从少年变成从战场负伤回乡的老兵。
他摸着方向盘,仪表板上猫眼般的绿光照亮了他的脸。
“上路吧。”他带着叹息的口气说。
他上了挡再开收音机,黑暗中立刻传出一首叫《马铃薯泥》的曲子。
他开车上路,他打算开到机场,把车停好,再搭十一点的公交车回家。他照计划做了,可是最后他搭的是午夜的班车,而不是预计的十一点那班。他一直到那晚上了床回想莉亚温柔的香吻时,才想到在离开莉亚家到抵达机场之间,他少了一个小时。他觉得这有点像有个人翻箱倒柜地找寻一封重要文件,最后却发现要找的东西始终在他手上。这种感觉有点吓人。
那一个小时他到哪儿去了?
他隐隐记得离开莉亚家以后就……
……就开着车兜风。
对,兜风。如此而已。
在滂沱大雨中兜风,驶过空荡的街道。满地都是霜雪,但克里斯汀没有加雪链(她似乎很懂得保护自己,所以走得又直又稳,即使转弯也不打滑),开着收音机兜风,听着《佩姬·苏》(Peggy Sue)、《卡萝》(Carol)、《芭芭拉·安》(Barbara-Ann)和《苏西宝贝》[20]。
那些老歌让阿尼心里发毛,于是他把频率调到FM104想听《周末派对》,却听到一个声音酷似艾伦·弗里德[21]的DJ,接着又听到“尖叫的杰·霍金”唱着:“我已对你下了咒……因为你是我的……”
最后他终于见到机场水银灯出现在迷茫的雨雾中,收音机的歌声也化为沙沙的电波干扰声,所以他把它关掉。走出车子时他竟然全身都是汗水,心底却莫名地松了口气。
现在他躺在床上想睡而睡不着。雨变大了,棉花般的雪片也夹杂着飘落。
事情不对劲。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骗自己说完全不知道。那辆车——克里斯汀,有不少人赞赏过他修复得跟新车一样。他开到学校过一次,实习工厂那些同学都围着打量它,还有人趴下去看新的排气管和车身钣金的接缝。他们打开引擎盖,查看散热器、起动机、发电机,和结构紧密、闪闪发光的汽缸及活塞,就连空气滤清器也新得一尘不染。
他在实习工厂中成了英雄。他回答一切评语和赞赏的方式就是微笑,可是在他笑的时候他的心里不曾感到疑惑吗?当然会。
因为他不记得自己对克里斯汀做了哪些修复工作。
现在回想起在唐诺车厂修车的那段日子,只有一片模糊——今晚他开车到机场途中发生的事也是如此。他只记得第一项工作是敲打尾部撞凹的钣金,可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完工的。他只记得在顶篷上喷漆,在锈蚀的地方涂底漆,可是他不知道避震器是什么时候换上去的,他更不记得四个避震器是哪儿来的。他记得他常一个人坐在方向盘后,沉浸在莫名的快乐中……那种感觉就像莉亚吻他时一样。当其他在唐诺车厂修车的人都回家吃晚饭了,他就时常这么坐在车里听收音机播的怀旧老歌。
风挡玻璃的事最叫他费解。
他从来没替克里斯汀换过风挡玻璃,这点他非常确定。因为如果他买了块这么大的风挡玻璃,他的银行存折一定会更加枯竭,而且买东西会没有收据吗?他曾在房里翻箱倒柜找寻一张这样的收据,可是什么都没发现。而且事实上,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神志恍惚。
丹尼说过——他发现风挡玻璃上的裂纹越来越小。然后到了去隐山镇看球赛那天,它竟然完全消失了,偌大的风挡玻璃上竟然没有一丝痕迹。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什么时候发生的?
他完全不知道。
他睡着后做了场可怕的梦。窗外的雨停了,秋夜的星星在云缝间露脸。可是阿尼在被窝里扭成一团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