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詹肯
嘿,正妹,慢着点,
跟我来……
你说什么?
叫我闭嘴管好自己?
可是宝贝,看到你我就不能自已!
你知道你有多……正,宝贝,
我就爱你这种正妹!
我开什么车?
一九四八年凯迪拉克,
加装福特雷鸟挡泥板,
告诉你,她飙起来可神了,
上路吧,约瑟芬……
——艾拉斯·麦克丹尼尔(Ellas McDaniel)
第二天晚上詹肯警官在八点四十五分左右,到唐诺车厂去找阿尼。那晚他刚为克里斯汀换好一根新的收音机天线——原来的天线被赖普顿那伙人折断了。从八点半起,他就坐在驾驶座上收听周五晚上的《骑兵队金曲选播》。
起初他只想试试新装的天线会不会有静电杂音,可是马上就收到清晰的怀旧老歌,博比·富勒(Bobby Fuller)的《我以身试法》(I Fought the Law)、法兰基·莱蒙与青少年合唱团(Frankie Lymon and The Teenagers)的《傻人为何坠入爱河》(Why Do Fools Fall in Love)、埃迪·科克伦(Eddie Cochran)的《大伙来吧》(C’mon Everybody),还有巴迪·霍利(Buddy Holly)的《舞吧》(Rave On)。他凝视着风挡玻璃,眼神飘散在远方。
阿尼在方向盘后神游,收音机的红色指示灯在仪表板上发出幽灵般的光芒,新装的天线效果非常理想。诚如唐诺所说,他的那双妙手的确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一切都应验在克里斯汀身上。把她买回来时,她不过是李勃草坪上的一大块废铁;当阿尼把她从机场拖回来时,她又再度成为废铁。而他却……
舞吧……舞吧,告诉我……
告诉我……不再寂寞……
却怎样?
却把凹痕敲回原来的样子,而且还换了新的天线。可是他并没有到过任何材料行订购风挡玻璃或新的沙发套(然而这两样东西显然都刚换过)。克里斯汀被破坏后,他只打开引擎盖看了一眼,然后就愤怒地把它关上。
可是现在散热器又完好如初,引擎箱闪闪发亮,活塞毫无阻拦地上下运动,发出的声音温柔得像猫打着呼噜。
他做过一场梦。
他梦见李勃穿着发霉的军服,衣服里面是发亮的骷髅架。他的眼睛成了两个黑色的大窟窿(可是里面好像闪着光芒),接着克里斯汀的大灯亮了,车头上似乎钉着一个人影,就像卡纸上的昆虫标本,那个人好面熟。
是威尔奇吗?
也许是。可是当克里斯汀突然加油,在车胎尖锐的摩擦声中向前猛冲时,阿尼看见钉在车头上那人的面孔化成了溶蜡。过了一会儿,它变成了赖普顿,然后又变成山迪,最后是唐诺那张肥肥的月亮脸。
不管那人是谁,总之他的表情是惊恐万分。李勃突然把车刹住,用他那只腐烂发黑的手打上倒挡。车头上的人影跳下来逃跑。阿尼看见李勃的手指上还挂着松动的结婚戒指,就像个大铁环套在枯枝上。克里斯汀再度往前冲,那人仓皇地回头望了一眼,阿尼发现那竟是他母亲……是丹尼……是莉亚……是他自己。他扭曲的嘴尖叫着:“不!不!不!”
在那一片混乱和震耳欲聋的引擎声中(显然排气管又坏了),他听到李勃胜利的狂笑,那尖锐、恐怖的笑声来自腐烂的喉咙。他张着没有嘴唇只有牙根的口腔,隔着绿色的霉和蜘蛛网说:
“狗杂种,我来了!你喜欢吗?”
接着是克里斯汀碰撞肉体的响声,一副眼镜在黑夜中飞滚翻转。阿尼醒来发现他躺在自己的床上,蜷成一团抓着枕头打哆嗦,时间是午夜两点一刻。他的头一个感觉是大大松了口气。毕竟这是场梦,他还好好活着,李勃死了,克里斯汀也无恙,这世上他只关心这三件事。
“可是阿尼,你的背伤是怎么来的?”
有个阴险冷酷的声音在他体内问他,阿尼害怕得不敢回答。
“在费城平原赛车场弄伤的,”他对自己说,“我把一辆废车拉上唐诺的拖车,那杂种突然往后滑,我赶紧用力顶着它,所以把背扭伤了。”可是他真是这样受伤的吗?不!
他和莉亚在机场发现克里斯汀被砸得稀烂,四个轮胎都被刺破的第二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唐诺车厂里修车,并打开唐诺办公室的收音机……现在唐诺十分信任他,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帮他运私烟到纽约州,运烟火到柏林顿,还有两次帮他送个棕色扁平包裹到威林和一个开道奇挑战者的年轻人换回一个更大的棕色扁平包裹。他怀疑过那是在交易古柯碱,可是他不想知道真相。
唐诺把自己的车给阿尼用。那是辆一九六六年的黑色克莱斯勒。另外他还把车厂的钥匙交给他,这样他就可以选择所有人都离开后才到车厂来——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总之,那晚阿尼拧开唐诺办公室的收音机,然后……然后……
然后他的背又受伤了。
他完全想不起来是怎么受伤的。
可是他并不想知道,事实上有时候他连车都不想要了。他觉得把车丢掉或许会快乐点,可是他又不敢这么做,因为有股奇怪的力量一直在阻止他(像昨晚那场噩梦就是个例子)。
收音机突然出现静电干扰的杂音。
“没关系。”阿尼对自己喃喃说道。他轻轻抚摩仪表板,有时他也会怕这辆车,也许爸说得对,它改变了他,可是他宁可自杀也不愿把车丢掉。
静电干扰消失了,收音机正在播《等一下,邮差先生》(Please Mr.Postman)。
接着他听到有人对着他耳朵说:“阿尼·康宁翰吗?”
他吓得跳了起来,关掉收音机。他转头,看见一个外表精明的小矮个靠在克里斯汀的车窗上。他有一对深褐色眼睛,脸颊红润——阿尼猜那是在外面冻出来的。
“什么事?”
“我是卢道夫·詹肯——州警局刑事组警官。”詹肯把手伸进车窗。
阿尼看看他,心想他爸没说错。
阿尼尽可能向他微笑,并握住他的手,两人结实地握了个手。阿尼说:“别开枪,警官,我把武器扔掉就是了。”
詹肯回他一笑,可是阿尼注意到他的眼睛在打量这辆车。阿尼非常不喜欢他那眼神,一点也不喜欢。
“哇!我听本地警察说你的车被一群流氓砸得面目全非,可是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阿尼耸耸肩从车里出来。每到周五唐诺车厂总是那么冷清,唐诺很少进来,而且今晚他压根儿就不在。对面十号车位上有个叫盖柏的家伙正在给他的老爷车换装消声器,另外车厂里端时时传来气压螺旋钳的旋转声,很可能是某个人正在装轮胎防滑链。如果不是这些人在场,他和詹肯警官谈事情就方便得多了。
“现在好多了,跟原来完全两个样子。”阿尼说,他猜想这矮小子一定很聪明,可是无论他有多精,阿尼都能对付他,对了,他到底在担心什么,“主要结构都没坏。”
“哦?据我所知,他们用锐器在车身上打了很多洞,”詹肯说着仔细查看克里斯汀的侧面,“现在好像一点痕迹也没有。你一定是个天才钣金手,阿尼。”他向他笑笑,眼睛又飞快地打量车头和车尾。稍后,他又回来盯着阿尼,然后又再次检查车子。阿尼越来越不喜欢那种眼神。
“我是很会修车,可是我也不是万能的,”阿尼说,“如果你仔细看,不难发现一些痕迹,”他指指克里斯汀尾部一小块波浪状皱皮说,“我运气好,找到一些普里茅斯的原厂零件,像后门这整块钣金都是我新换上去的。你可以看得出来油漆色泽都不太一样,对不对?”他用手指敲敲车门。
“我看也许要用显微镜才比较得出来,”詹肯说,“阿尼,我看起来是完全一样的。”
说着他也敲敲车门。阿尼不禁皱起眉头。
“真是天衣无缝,”詹肯说,他慢慢绕到前面,“真是天衣无缝,阿尼,你不简单,我佩服你。”
“谢谢,”他监视着詹肯,因为他是在借着赞赏的机会找寻车上有没有可疑的擦痕、剥漆,或血迹、毛发之类的东西,他根本是在找寻阿尼谋害威尔奇的证据,阿尼突然了解了他的来意,“詹肯警官,我有什么地方能为你效劳吗?”
詹肯笑了:“老天,别这么正式。叫我卢迪好吗?”
“当然,”阿尼笑着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吗,卢迪?”
“有件事很有趣。”詹肯蹲下检查靠驾驶座那边的大灯,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敲敲玻璃罩,又沿着金属框摸了一圈,他的大衣衣摆拖在油渍满布的地上。最后,他站起来说:“我们接到有关这辆车的报告是说,它被一群人砸成废铁——”
“嘿,他们没有把它砸成废铁,”阿尼说,他渐渐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个难缠的角色,他把手搭在车篷上,这样他才会有充实、舒适的感觉,“他们是想把它砸成废铁,只是他们技术太差,没有成功。”
“你一定想到我会问什么,‘照片呢?’,是不是?我打电话去镇上警局问了,他们说没有照片。”
“的确没有,”阿尼说,“像我这种年纪的人只能投保第三责任险,就算这样一年也要七百块。如果我保了损毁险,我一定会照很多照片。既然没保,我干吗要这么做?为了日后欣赏而拍些车子被砸烂的照片?”
“是的,我想也不会,”詹肯说着慢慢逛到车子尾部,两眼拼命找寻碎玻璃或擦痕之类的东西,“可是你猜我所谓的有趣是指什么?你居然没有报案!”他猛然抬头用质问的目光看看阿尼——然后又装出一副笑脸,“你居然没报案!我问他们:‘该死,是谁报的案?’他们说:‘孩子的父亲。’”詹肯摇摇头,“我不懂,阿尼,我要请你坦白告诉我。一个年轻小伙子花了几个月工夫把一辆旧车修好,现在它总值个两千块——也许五千块了。可是一群不良少年把它砸得稀烂——我实在不懂……”
“我说了——”
詹肯伸出手无奈地笑笑,这时阿尼竟有个奇怪的念头,以为詹肯要像丹尼一样,每当风头不对时就会比出两根手指,然后说:“和平。”
“对不起,是把它破坏得很惨。”
“这么说还合理。”阿尼说。
“总之,根据你的女友说,他们还在你车里的仪表板上留了一堆……那玩意儿,按理来说,你瞧见该会气疯了才对。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不报警。”
现在詹肯再也不微笑了。他很严肃地看着阿尼。
阿尼冷峻的灰眸也勇敢地对看着他。
“屎擦得掉,”他终于说,“你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件事,詹——卢迪?”
“当然,孩子。”
“我一岁半的时候用叉子在母亲的古董衣柜上划了很多记号。那是她存了五年的私房钱才买下来的。我想我一定把她的宝贝衣柜破坏得一塌糊涂,当然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可是她说她当场气哭了。”阿尼露出一点笑容,“一直到前两年,我还是不懂她为什么会哭,现在我懂了。也许我长大了,你觉得呢?”
詹肯点了根烟:“我看不出你说这话有什么用意,阿尼。”
“她说她宁可我到了三岁还包着尿布,也不愿意我做出那种事。因为屎擦得掉,剐痕却抹不掉。你把屎用水龙头冲干净,它就不见了。”
“就像威尔奇的死一样?”詹肯问道。
“他的事我一点也不清楚。”
“真的?”
“真的。”
“以童子军信誉保证?”詹肯问。这问题很轻松幽默,他的眼神却一本正经。他紧紧盯住阿尼,想逮住他目光犹豫、闪烁的一刹那。
车厂另一端正在装雪链的人用力把修车工具摔在地上,口里咒骂着:“贱东西、臭婊子!”
阿尼和詹肯同时转头往那边看,打破了这个僵局。
“当然——童子军信誉,”阿尼说,“我能谅解你的做法,这是你的工作——”
“对,这是我的工作,”詹肯同意他的说法,“那孩子被车从不同的方向碾过三次,成了一摊肉酱。收尸的人得用铲子把肉渣铲起来才能把现场清理干净。”
“别说了。”阿尼露出恶心的表情。他觉得反胃想吐。
“为什么?你不是说对付屎就是这样吗?用铲子铲走再用水一冲不是很好吗?”
“我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阿尼大叫。原先在换装消声器的车主吃惊地往这边看。
阿尼把声音降低。
“对不起,我只希望你不要烦我,你明知道我跟这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刚刚检查过整辆车,如果克里斯汀连撞威尔奇三次,这里一定到处都是线索。这种侦探故事我在电视上也看了很多。上汽车修护课的时候老师也说过,要毁掉一辆车的车头,最好的方法就是去撞鹿或者撞人。他是夸张了点,可是没有胡说……希望你懂我的意思。”阿尼觉得喉咙非常干,用力咽下一口口水。
“我懂,我当然懂,”詹肯说,“你的车看起来没问题,可是你有问题。请原谅我这么说,你看起来像在梦游,你的样子他妈糟透了。”他把香烟踩熄,又说,“你知道吗,阿尼?”
“什么?”
“你说谎说得太快,”他拍拍克里斯汀的顶篷,“说得比马跑得还快。”
阿尼看着他,手扶在后视镜上,什么也没说。
“我想关于威尔奇被谋害的事你并没有撒谎,可是关于他们砸你车子的事就很难说了,你的女友说得很详细,说的时候她还哭了,她说所有玻璃都被砸碎……对了,顺便请问你,这些新装的玻璃是在哪儿买的?”
“麦康乐,”阿尼赶紧说,“在匹兹堡。”
“收据呢?”
“扔了。”
“他们一定还记得你,这也算一桩大买卖。”
“也许吧,”阿尼说,“可我不敢保证。卢迪,麦康乐是纽约到芝加哥之间最大的汽车玻璃厂商,他们什么样的汽车玻璃都有,生意也做得很大,而且大部分都是卖给旧车。”
“他们那里一定有记录。”
“我付的是现金。”
“可是存根发票上一定有你的名字。”
“没有,”阿尼说,“我以唐诺车厂的名义买的,这样可以打九折。”
“这些话你早就打好草稿了,对不对?”
“詹肯警官——”
“关于玻璃的事你又在说谎,只是我不晓得事实真相到底是怎样。”
阿尼气愤地说:“如果有人砸烂你的汽车玻璃,你去买新的有什么不对?法律什么时候不准买家付现金、打折扣了?”
“没有,从来没有。”詹肯说。
“那就别管我的事。”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说你不清楚威尔奇的事也是谎话。你一定知道点什么,我要你告诉我。”
“我真的一点也不清楚。”阿尼说。
“关于——”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阿尼说,“对不起。”
“好吧。”詹肯说。他不得不放弃阿尼是嫌犯的念头。他解开大衣扣子,在内袋里找某样东西。阿尼看见詹肯胸口挂着一把枪,他猜想詹肯是故意让他看见的。他掏出一张名片交给阿尼:“这两个号码都可以找到我,有事要说的话不要犹豫。任何事都行。”
阿尼把名片收进胸前口袋。
詹肯围着克里斯汀又绕了一圈:“真是妙手回春。”他转回来看看阿尼说,“你为什么不报案?”
阿尼低沉地叹了口气。“因为我以为事情就可以这样结束了,”他说,“我想他们不会再找我麻烦了。”
“我也这么想,”詹肯说,“再见了,孩子。”
“晚安。”
詹肯走了几步又转身走回来。“再多想想,”他说,“你的气色糟透了,懂我的意思吗?你有个好女友,她在为你担心,她为你的车难过。你爸也在为你担心。我从电话里就听得出来。仔细想想再给我回个电话,这样你会容易睡得多,孩子。”
阿尼觉得嘴唇颤抖,眼眶里满是泪水。詹肯的目光如此仁慈。他张嘴——天晓得他会说出什么——可是喉咙一阵酸疼,使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不过这样也好,就像一针镇静剂,现在他冷静多了。
“晚安,”他说,“晚安,卢迪。”
詹肯面露不解地端详着他,过了好一阵子才转身离去。
阿尼开始浑身发抖,起初是手,接着蔓延到双肩和全身。他伸手找寻车门把手,找了很久才摸到它。他把门拉开钻进车里,沐浴在新椅垫的芬芳气味中。他转动钥匙,仪表板上的指示灯立刻发出淡淡的亮光。他伸手去开收音机。
这时候他的视线停在钥匙皮垫李勃的名字上,他的噩梦又重回脑海。他仿佛看见李勃化成骷髅坐在他现在的位子上,眼睛的大窟窿正对着风挡玻璃,手指抓着方向盘,当克里斯汀撞上威尔奇时,那没有嘴唇的下巴竟然在笑。同时,收音机播着法兰克·威尔森与骑士合唱团的《最后一吻》(Last Kiss)。
他突然觉得头昏目眩。阿尼爬出车子向车头跑去,脚步声像打雷似的回荡在耳中。他刚赶到排水沟边就开始呕吐——一直不停地吐,直到酸水都吐光了为止。他感觉眼前全是金星,耳中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他站在污点斑驳的镜子前看着自己——苍白的脸色、黑眼圈、乱蓬蓬的头发。詹肯说得没错,他的气色很糟。
可是他的青春痘全部消失了。
他疯狂大笑。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会放弃克里斯汀,他永远不会这么做。他——
他又开始呕吐,只是这次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得找莉亚谈谈。他突然发觉他得找莉亚谈谈。
他走进唐诺的办公室,那里只有时钟敲逝每一秒的响声。他连拨两次电话都跳号,因为他的手在发抖。
莉亚本人接的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
“阿尼吗?”
“莉亚,我一定要跟你谈谈,我一定要见你。”
“阿尼,都十点了,我刚洗完澡正要上床……我好困。”
“拜托。”他闭上眼睛说。
“明天好吗?”她说,“今晚不行,这么晚了家人不会让我出去——”
“才十点,而且今天是周五。”
“他们不喜欢我这样常跟你碰面,阿尼。刚开始他们很喜欢你,我爸到现在还很喜欢你……可是他们两个都说你变得有点可怕。”莉亚那边过了很久都没有声音,“我想你的确变了。”
“这是不是表示你也不愿再见到我了?”他问。现在他的胃痛、背痛,全身都痛。
“不是,”她的语气略带责怪之意,“我倒觉得是你不想见我……在学校你不理我,晚上放了学就泡在修车厂。”
“我已经忙完了,”他说,接着他又以痛苦的声音说,“我想把这辆车——哎哟,该死!”他突然觉得背痛难忍,赶紧伸手撑着腰。
“阿尼?”她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你还好吗?”
“还好,我的背抽痛了一下。”
“你要跟我谈什么?”
“明天,”他说,“我们开车出去,吃三一冰激凌,买点圣诞用品,在外面吃晚餐,七点之前我去你家接你。我发誓明天我一定不会‘看起来怪怪的’。”
她笑了。阿尼也舒了口气。“你好笨。”她说。
“这表示你答应了?”
“对啦,对啦,”莉亚说,“我说我爸妈不希望我见你,可是不表示我也不想见你。”
“谢了,”他设法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谢谢你这么说。”
“你约我现在出去是想谈些什么?”
克里斯汀——我要跟你谈她的事,还有我的梦,还有我扭伤背的事。莉亚,我有太多事想告诉你——
背上又是一阵疼痛,就像猫用利爪抓过。
“就是刚刚我们谈的那些。”他说。
“哦,”莉亚犹豫了一下,“那就好。”
“莉亚?”
“怎样?”
“以后我就会有多一点的时间了。我发誓,以后我随时都可以陪你。”现在丹尼住院,我只剩下你了,除了……
“那就好。”莉亚说。
“我爱你。”
“再见,阿尼。”
说你也爱我,他突然想大叫,对我说你也爱我,我要你说!
可是他只听到挂电话的声音。
他坐在唐诺的位子上,头垂得低低的,两手抱胸。每次他说爱她的时候,她不需要也这么回他一句,是不是?他不急着求证她对他的感情,不是吗?
阿尼站起来走向门口。明天她要跟他出去,那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可以照原定计划去买圣诞用品——车子被那帮狗小子砸坏那天,他们就是打算去买圣诞用品的。他们可以边走边谈,他们可以度过愉快的一晚,到时候她一定会说她爱他。
“她一定会说的。”他喃喃自语走出门口。可是一出了门,克里斯汀就静静地蹲在那里看着他,仿佛发出沉默的否决,仿佛正蓄势待发准备发动猎捕攻势。
阿尼听到自己问自己:你怎么把背弄伤的?你怎么把背弄伤的?你怎么把背弄伤的,阿尼?
他害怕这个问题,更害怕它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