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莉亚与克里斯汀
小宝贝坐上全新凯迪拉克,
对我说:“嘿,老头,
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哦,宝贝,请你听我说,
甜心,回到我身边,求你别走。
但她只说:“去你的,老头,
我这一走就不回头。”
——冲击合唱团(The Clash)
这天天气很阴沉,雪也不停地下,可是阿尼说的两件事都做到了——他们玩得很高兴,而且他表现得很正常。阿尼去接莉亚时,柯博太太也在家,她的态度非常冷淡。阿尼等了很久——二十多分钟——莉亚才下楼。她穿着一件明显衬出胸形的淡褐色毛衣和一条将翘臀包得紧紧的深蓝色长裤。阿尼猜她是故意迟到,但稍后他问莉亚时,她瞪着大眼一脸无辜地否认。不过没关系,是他活该。
只要有心,阿尼也可以让自己变成个很可爱的人。在莉亚下楼时,柯博太太已经化解了冰冷的表情。她拿了罐百事可乐给阿尼,坐在一边听他讲学校棋艺社里的趣事。
“这是我听过的学校社团中最文明的。”她对莉亚说,并向阿尼露出认同的微笑。
“无聊透顶!”莉亚说。她搂着阿尼的腰,在他脸上大声地吻了一下。
“莉亚!”
“对不起,妈,不过他脸上带点口红看起来更可爱不是吗?等等,阿尼,我有卫生纸,别用手擦。”
她在皮包里找到卫生纸,阿尼看看柯博太太并翻了个白眼。柯博太太则捂着嘴笑。
他们先去买三一冰激凌。一开始阿尼一直担心克里斯汀会出纰漏,要不然就是莉亚会批评他的车。他知道她不喜欢坐克里斯汀,可是这些都是庸人自扰。克里斯汀运转得跟瑞士名表一样顺畅,莉亚所做的唯一评语就是赞赏她性能优越。
“我真不敢相信,”车子驶离冰激凌贩卖亭,转入主车道,驶向蒙罗镇购物中心时,她说,“你一定下了不少苦功。”
“原来损坏的程度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阿尼说,“要不要来点音乐?”
“好啊。”
阿尼打开收音机,喇叭里立刻传出杂音和模糊不清的歌声。
“可不可以换个台?”
“自己动手。”
莉亚转到匹兹堡一家摇滚乐电台,节目主持人正在访问歌手比利·乔(Billy Joel),比利·乔正在讨论他认为天主教女孩的性生活开始得太晚的问题。没错,这是周末之夜的《周末派对》节目。阿尼心想,克里斯汀可能马上就要出毛病了,可是她一直平稳地奔驰着。
蒙罗镇上是热络的人潮,圣诞节的购物狂热已进入紧锣密鼓的阶段。救世军的钟声响个不停,但还不至于对人构成太大干扰,至少他们是播放和谐的“钟乐”,而不是单调、机械式的呼喊:“穷人没有圣诞节,穷人没有圣诞节,穷人没有圣诞节。”
他们挽着手逛街购物,可是两只手马上捧满了东西,阿尼还抱怨莉亚把他当牛来用。稍后他们到书店买书时,外面下起了雪。两人在店里隔着落地窗往外看,就像两个小孩一样。阿尼牵着她的手,她也抬头对着他笑。他闻到她身上的香味,然后他把头靠过去,她也靠过来,两人象征性地接了个吻。
这是个愉快的晚上,欢娱的气氛一直持续到莉亚差点送命为止。
如果不是那位搭便车的乘客,莉亚百分之百死定了。回家的路上天空刮着大风雪,克里斯汀跟来时一样平稳。
原先阿尼在自由镇的英国之狮牛排馆订了两个位子,可是逛街耽搁了太多时间,两人同意在肯尼迪大道上的麦当劳随便买点东西吃。莉亚答应母亲八点半前回去,因为家里有客人要来。他们离开蒙罗镇时,已经八点一刻了。
“这样也好,”阿尼说,“反正我也快破产了。”
他们在十七号公路和肯尼迪大道交叉口碰上那个搭便车的人。那人长发披肩,身上覆满雪花,手上拎着一个旅行袋。
车灯照着那人时,他拿出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要到自由镇。等车子接近了,他把牌子翻过来。另一面写的是:大学生,没有神经病。
莉亚笑了。她对阿尼说:“我们载他一程吧。”
阿尼说:“越是说自己没有神经病的人越有问题。好吧,咱们载他一程。”他减速打方向灯,今晚莉亚要他做任何事他都会答应。
克里斯汀缓缓停在路边,轮胎在雪地里一点都没打滑。车子刚停下,收音机里就出现静电干扰声。干扰声消失后,原本播得好好的摇滚乐突然变成了老歌星毕格·鲍柏(Big Bopper)的《韵感的丝带》(Chantilly Lace)。
“《周末派对》是怎么了?”莉亚问。这时那位搭便车的人也赶了上来。
“谁晓得!”阿尼说。可是他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形以前也发生过。有时不管怎么转选台钮,收音机里放的永远是老掉牙的歌——除非你把它关掉。
他突然觉得,让那人搭便车是个错误的决定。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那人已经拉开克里斯汀的后门,一股脑儿地钻进来。一阵雪花和寒气随着他冲进车内。
“谢了,老兄,”他叹着气说,“我的手指脚趾都到迈阿密海滩度假去了。我已经冻得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要谢就谢这位小姐。”阿尼说。
“谢谢你,女士。”搭便车的人做出摘帽子的动作说,但其实他根本没戴帽子。
“没什么,顺便帮个忙而已,”莉亚笑笑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搭便车的人说,“这年头好心的人实在不多,你在大风雪中挥了半天手,可是所有车子都唰一声就过去了。”他以评鉴的目光打量车里的装潢,“好车,老兄,真是辆好车。”
“谢谢。”阿尼说。
“自己装修的?”
“是啊。”
收音机播完了毕格·鲍柏的歌,又换了首里奇·瓦伦斯(Ritchie Valens)的《蹦巴舞》(La Bamba)。
搭便车的人笑着摇摇头:“先是毕格·鲍柏,接着又是里奇·瓦伦斯。今晚播的大概都是死亡之歌。”
“这是什么意思?”莉亚问。
阿尼关掉收音机:“他们和巴迪·霍利在一次坠机事件中罹难。”
“哦。”莉亚小声地应了一声。
或许搭便车的人看出阿尼不太高兴,所以他在后座闭眼冥思,不再吭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真正的寒冬已经来了。
最后,麦当劳的拱形霓虹招牌出现在白茫茫的雪花中。
“要不要陪你进去,阿尼?”莉亚问。阿尼突然变得像尊石像。
“我去就好了,”他说着把车转进店门前的停车场,“你要吃点什么?”
“只要汉堡和薯条就好了。”她说。其实她很想下车一起吃一份全套的麦香堡、奶昔还有饼干,可是她的胃口已在瞬间荡然无存。
阿尼把车停妥,招牌上一闪一闪的黄色霓虹灯照得他一副病容。他把手搭在椅背上,回头问:“要不要替你带些吃的?”
“不,谢了,”那个人说,“家人正等着我吃晚餐,不能让我妈失望。她是天下一流的厨子,每次我回——”
关车门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阿尼快步走向麦当劳入口,靴子一路踢溅起细细的雪粉。
“他一向这么开朗吗?”搭便车的人问,“还是有时候他会沉默寡言?”
“他很可爱。”莉亚坚决地说。她突然有点担心。阿尼熄了引擎,把钥匙也带走了,留下她跟一个陌生人在黑漆漆的车里。她可以从后视镜看见他,那披肩的黑发、满脸胡须和深色眼珠都让她想起杀人魔查尔斯·曼森。
“你在哪里念大学?”她问。她紧张得直扯身上的紧身裤。
“匹兹堡。”搭便车的人简短地回答。他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镜中交会,莉亚赶紧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她穿这条紧身裤是因为阿尼说他喜欢看女孩这样打扮——也许这是她最紧的一条长裤——甚至比牛仔裤还紧。这时她真希望自己穿的是另一条裤子——只要不会引人遐想的都行。她想叫自己心情放轻松点,可是没办法。阿尼走了,留下她跟陌生人在车里(这算是惩罚吗?因为载他一程是她的主意),现在她怕得不得了。
“不对劲。”搭便车的人突然说,这话把莉亚吓了一跳,不过他的口气很平淡。莉亚隔着店窗看见阿尼正在排队,他排在第五或第六个,短时间内还不可能轮到他。她想要是搭便车的人突然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当然她可以摸到喇叭……可是它会响吗?她发现自己在为一些毫无道理的事情担心。她心想,那个喇叭一百次里有九十九次都会响。可是第一百次——也就是最危急的时刻——它一定会发生故障。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克里斯汀不喜欢她。事实上,她相信克里斯汀根本就是痛恨她,这就是最简单的理由。
“对不起,你说什么?”她往后视镜瞄了一眼,发现那人没有往她这里看,心里不禁暗自松了口气。那人摸摸坐垫,再摸摸车顶,又用鼻子四处嗅嗅。
“不对劲,”他摇摇头说,“这车不对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有种不太好的感觉。”
“是吗?”她问,希望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自然。
“小时候有一次我被困在电梯里,从那次起我就得了幽闭恐惧症。以前我在车里从来不会有压迫感,只有这次……我觉得口干舌燥,我想你划根火柴就可以把我的舌头烧掉。”
他尴尬地笑笑。
“如果不是时候这么晚了,我宁可走回去。”他赶紧加上一句,“希望这么说不至于得罪你或你的朋友。”莉亚再次抬头看镜子,发现他的眼睛其实一点也不粗野。显然他真的有幽闭恐惧症,而且现在他的长相也一点都不像野兽了。莉亚对自己刚才的胡思乱想感到可笑。
她知道症结都在这辆车上。今晚坐在克里斯汀里,她一直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潜意识里还是忐忑不安。现在她只是把不安的心情归咎到这个陌生人身上……一切都是因为这辆车。然而害怕一个搭便车的陌生人是正常的心理,害怕一辆没有生命的车子却毫无道理。它只不过是钢铁、玻璃和塑胶的组合。
“你没闻到什么味道吧?”他突然问。
“什么味道?”
“有点像是臭味。”
“没有啊,我一点也没闻到。”她伸手拉直毛衣,心脏扑腾扑腾直跳,“你一定是受了幽闭症的影响。”
“也许吧。”
可是她也闻到了。在新沙发皮套的味道之外还有种淡淡的臭味……就像坏掉的鸡蛋味。
“介不介意我把窗子摇下来?”
“请便。”莉亚说,她发觉现在要让自己讲话听起来自然变得很困难。她脑中突然出现昨天早报上刊登的照片,以及下面的一行字:穆奇·威尔奇——车祸被害者。警方表示,这桩车祸可能是场蓄意谋杀。
搭便车的人把窗户摇下三英寸,刺骨的寒风立刻钻进来,驱散了那股怪味。在麦当劳店里,阿尼已经在柜台前面付钱了。莉亚看着阿尼的身影,心想当初她为什么没有先看上丹尼。丹尼比较有安全感,而且看起来比较正常……
她马上驱散自己的思绪。
“冷的话请告诉我一声,”那个人略带歉疚地说,“我知道我是怪人。”他叹了口气,“有时候我觉得不该把毒瘾戒了。”
莉亚只好微笑。
阿尼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走出来,在路上差点滑了一跤。
“这里冻得跟冰箱一样。”他打开车门时咕哝着。
“对不起,老兄。”搭便车的人在后座说,然后立刻把窗子摇上。莉亚等待那股臭味重现,可是现在她闻到的只有皮垫味。
“这份是你的,莉亚。”他把她的薯条、汉堡和可乐递给她。他自己买了份麦香堡。
“谢谢你们载我这一程,老兄,”搭便车的人说,“你们可以在肯尼迪大道转角让我下车吗?”
“没问题。”阿尼简短地回答。雪更大了,阿尼慢慢把车倒出来。莉亚第一次感觉车轮有点打滑。路上空荡荡的,几乎已经看不到别的车子,幸好离家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了。
气味消失了,莉亚发现她的胃口恢复了。她吞了半个汉堡,喝了几口可乐。前面不远就是肯尼迪大道转角,那里竖了个战争纪念碑。阿尼把克里斯汀停在路边,拉起手刹,以免车子打滑。
“祝你周末愉快。”阿尼说。现在他的心情似乎好多了。莉亚心想,也许他吃了东西心情就变好了。
“也祝你们愉快,”搭便车的人说,“还有圣诞快乐。”
“你也一样。”莉亚说,她又咬了口汉堡,嚼了几下,往肚里吞……那玩意儿卡在喉咙里。她不能呼吸。
搭便车的人下车了,他开门的声音很大,外面的风声像是工厂汽笛声。
(我知道你一定不相信,可是阿尼,我不能呼吸……)
我噎住了!她想告诉阿尼,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而且她知道风声一定遮掩了一切声响。她掐住喉咙想要尖叫,可是她不能呼吸,也叫不出声。
(阿尼,我不能……)
她可以摸到那块汉堡肉,它刚好卡在喉咙里。她想把它咳出来,可是它夹在那里动都不动。仪表板上的绿灯看着她。
(那好像猫眼好像猫,老天,我不能……呼吸。)
她的胸口开始隆起。她设法咳嗽,却咳不出来。外面的风声遮掩了一切,这时阿尼刚好回头看她。他转头的动作很慢,可是眼睛立刻瞪得鼓了出来。他用天帝宙斯大发雷霆的声音吼道:
“莉亚……你……怎么回事?……她噎住了……老天,她噎住了!”
他缓缓伸出手,却又收了回去,像是惊慌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
(哦,救救我,看在老天的分上,快想点办法,我快死了。我快被一块麦当劳汉堡肉噎死了。阿尼,你为什么见死不救?)
她突然知道为什么了,他不救她是因为克里斯汀不准他这么做,这是她除掉情敌的最好方法,这是种竞争手段。现在仪表板上的绿色指示灯真的成了眼睛——它们要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妈啊,我要死了,她看着我,她活着活着活着,哦妈,老天,克里斯汀是活的。)
阿尼再度伸手。现在她已经开始剧烈摇摆,嘴唇变紫,眼球突出。阿尼疯狂敲着她的背,口里嚷嚷着。他抓着她的肩膀,显然要把她拖到车外。接着他突然把手缩回来,全身僵直地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
莉亚全身颤抖,那块要命的汉堡肉在她喉咙里鼓动,她可以摸到它,又大又热。她再咳一次,那玩意儿还是卡在那里不动。现在风声停了,一切都停了,她好像不再那么需要空气。也许她已经死了,可是突然死亡对她来说也不是那么糟的事。这一切不像想象中那样糟,只是仪表板上的那些绿眼睛一直盯着她。它们还有眼神——邪恶、愤怒和得意。
(哦,上帝,我为冒犯您,诚心向您道歉,我冒犯,我我我……)
阿尼从驾驶座探过身来,这时莉亚那边的门突然开了,冷风咻咻刮在她脸上,让她清醒过来,也让呼吸对她来说又变得重要起来。可是那块障碍就是不肯移开……它死都不肯动一下。
莉亚被拖到车外,躺在雪地里。她听到阿尼在遥远的地方用宙斯发怒的声音咒骂:“你在干什么?把你的手拿开!”
一双粗大的手压在她胸口,风刮在她脸上,雪花在眼前飞舞。
(上帝,请听我这罪人因为冒犯诚心……哦,你在干什么?我的肋骨要断了。)
那双手在她胸口拼命推压,她知道那是陌生人的手。他疯狂地压挤她的内脏,她觉得痛苦不堪。
(你快压断我的肋骨了。)
她感到腹膜往上升,然后喉咙射出一块东西掉在雪地里:好大一块湿淋淋的汉堡肉。
“放开她!”阿尼对那人大吼,“放开她,你会把她弄死!”
莉亚开始大口喘气,她的喉咙和肺仿佛就要在烈火中燃烧,所以她大口痛快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
陌生人放开手松了口气:“你没事了吧,小姐?”
阿尼冲上去一把抓住他,那人转向阿尼,披肩的黑发在风中飘散。阿尼一拳挥中他的下巴,把他打倒在雪地里,靴子也溅起一阵雪粉。那人躺在地上,身上撒满白糖一样的雪花。
阿尼握拳跟上去,眼中闪露凶光。
她又狠狠吸一口气——她的胸口疼得像被捅了一刀——然后对阿尼尖叫:“住手,阿尼,你在干什么?”
他转过来看莉亚,瞪大眼说:“你说什么,莉亚?”
“他救了我,你打他做什么?”
由于刚才耗尽了力气,现在她只觉得眼前全是游动的黑点。她大可伏在车上休息,可是她不愿再接近它,也不愿再碰它。仪表板上的确曾发生过奇怪的事。
(那些绿灯变成了眼睛。)
她甚至不愿再去想它。
她踉跄地走到路灯下,像个醉汉般扶搭着灯杆,低着头喘气。一只关怀的手臂绕过来搂住她的腰:“莉亚,亲爱的,你没事了吧?”
她微微撇头,看见阿尼那张饱受惊吓的脸。她不禁大哭起来。
搭便车的人用衣袖抹抹嘴角的血丝,慢慢向他们走来。
“谢谢你,”莉亚喘着气说,她已经不再疼痛,只觉得刮在脸上的寒风更显刺骨,“我差点噎死,如果不是你,我想我早就死了。”
小黑点又上来了,耳朵里也响起嗡嗡的风声。她低着头想把这一阵不舒服熬过。
“这叫哈姆立克急救法,”搭便车的人说,“在学校自助餐馆工作的人都要学。他们拿橡皮人让你练习,可是我从来不晓得这套对真人管不管用。”他的声音在颤抖,音调忽高忽低,听起来像是想哭又想笑,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并隔着层层飞散的雪片,莉亚还是看得出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用上了,看样子我做得很好。你有没有看到那块害死人的碎肉喷出去的样子?”他抹抹嘴角的血。
“很抱歉动手打你,”阿尼说,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快哭了,“刚刚我只是……我……”
“我知道,老兄,”他拍拍阿尼的肩膀,“不是恶意就好。小姐,你确定没事了吧?”
“没事了。”莉亚说。现在她的呼吸频率已恢复正常,心跳也缓慢下来,只是两条腿还是软绵绵的。她心想:我差点就死了,如果不是让那个人搭便车,现在我已经死了。老天,我们差点就没停车——
想到能活下来是那么侥幸的事,她又禁不住大哭起来。阿尼扶着她往车里走,她把头靠在他肩上跟着过去。
“没事的话,”搭便车的人说,“我该走了。”
“等等,”莉亚说,“请问你的姓名?你救了我,我应该知道你的名字才对。”
“贝瑞·葛德菲,”那人说,“很高兴为你效劳。”他再次摘起头上那顶无形的帽子。
“我叫莉亚·柯博,”她说,“他叫阿尼·康宁翰。我要再谢谢你一次。”
“谢谢。”阿尼说,可是莉亚听不出他真有谢意。他扶着她坐进车里,那股臭味又迎面扑来。她心中一阵恐惧,心想:那是克里斯汀愤怒的气味——
但眼前的世界又一滑而过,她马上探身出去开始呕吐。
有好一阵子,她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灰色的。
“你确定你真的没事了?”阿尼几乎已是第一百次问她。莉亚知道这一定是最后一次,所以心里也舒畅了点。现在她觉得很疲倦,胸口和太阳穴都有点痛。
“我很好。”
“那就好。”
到了柯博家门口,他显得有点焦躁,好像不晓得该不该离去,也许他还要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才会安心。屋里匀和的黄色灯光轻轻柔柔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克里斯汀亮着尾灯停在人行道边。
“你昏倒的时候,我真的吓坏了。”阿尼说。
“我没有昏倒……我只是暂时失去几分钟的知觉。”
“你把我吓坏了,我爱你。”
她严肃地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莉亚,你知道我是真心爱你的!”
她深吸一口气。她很疲倦,可是该说的话立刻就得说,因为如果现在不说清楚,明早这一切就会变得荒诞不经,明天第一道阳光出现后,她再说类似的话就会显得神经兮兮。车里的臭味、仪表板上的绿眼睛,还有更疯狂的——那辆车想害死她。
到了明早,即使是她几乎噎死的事,也只剩下胸口的一点瘀伤。一切都会变得那么不真实。
可是这一切都是真的,阿尼知道。所以一定要现在说清楚。
“是的,我相信你爱我,”她缓慢地说,目光平稳地停在他身上,“可是我不会再坐你的车去任何地方。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把它卖了。”
他惊讶的表情仿佛她刚打了他一巴掌。
“你……你说什么,莉亚?”
他那么惊讶。
他会有那种表情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罪恶感?
“你听到我说的了,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放弃那辆车——或许你永远不能——没关系,以后你要跟我出去,我们搭公交车,或走路,或者用飞的。无论如何,我永远不会再坐你的车,那是个死亡陷阱。”
这下好了,她终于说出来了。
现在他惊讶的表情转变为愤怒——最近她常看到这种表情,不只是大事,连小事情也一样。总之,阿尼在对她表示愤怒,而且事情总是跟车子有关,总是那辆克里斯汀。阿尼已经不像阿尼了。
“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把它卖了。”他学她的口气说,“你知道你说话的调调像谁吗?”
“不知道。”
“我妈。你跟她一模一样。”
“很抱歉。”她不愿意自失立场,也不愿就这么转身进屋。如果她不是在这时候想到阿尼的一些优点,也许她已经进屋了。她对阿尼的最初印象——善良、仁慈、有礼、害羞(也许还带着点性感)——改变得并不多。一切都是那辆车,症结在那辆车。她仿佛看着一种坚强的意志正被邪恶吞噬。
阿尼伸手拢拢满头雪花的乱发,以愤怒的口气说:“没错,你差点被噎死在车里,我知道你不高兴,可问题只是出在那汉堡上。也许问题根本是出在你自己身上,因为你边嚼东西边讲话。要怪就怪麦当劳,谁叫他们的汉堡那么有名,每年都有人被他们的汉堡噎死,你只是运气好一点,没死而已,感谢上帝。可是你不能怪我的车——”
是的,这些话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只是阿尼的灰眼珠里面另有文章。他不是在说谎,而是走火入魔了。
“阿尼,”她说,“我累了,胸口又疼,我只有力气再说一句话——你要不要听?”
“如果是关于克里斯汀,那你是在白费力气。”他说,脸上又是那副固执的表情,“怪一辆车子真是太疯了。”
“我知道没道理,我也知道在白费力气,”莉亚说,“可是我还是要你听。”
“我在听。”
她又深吸一口气,暂时忘了胸口的疼痛,她往克里斯汀那儿瞧了一眼,看见它正冒着白烟,立刻又把视线移开。现在那两个红尾灯又变得像山猫的眼睛。
“我被噎住的时候……仪表板上的灯……变了……它们变成……我绝对没有眼花,它们变成了眼睛。”
他笑了,在冷空气中是那么短促、嘹亮。有户人家拉开窗帘往外看,然后又把窗帘拉上。
“如果不是那个搭便车的人……我已经死了,阿尼。我真的已经死了。”她注意观察他的眼神,并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只说一次,“你说你在学校的自助餐厅打过工,我在墙上看过哈姆立克急救法的说明海报,你一定也见过,可是当时你连试都没试一下,阿尼。你只是拍我的背,那样一点用也没有。我在马萨诸塞州时也在餐厅打过工,他们教你哈姆立克急救法之前,最先教你的一句话就是:拍打被食物噎住的人毫无用处。”
“你说什么?”他提高声音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短暂交会,然后他那对愤怒、困惑的眼睛立刻转开。
“莉亚,人总有忘记事情的时候,你说得对,我知道那种急救法。可是如果你学过,你也可以救自己。”阿尼用手掌压着自己的胸口示范给她看,“只是在那种危急时刻,人们常常会手足无措。”
“不错,可是你好像忘了一切,你甚至忘了自己是阿尼·康宁翰。”
阿尼摇摇头:“莉亚,你需要点时间再想想这些,真的,你需要——”
“我不需要再想!”她说,“我从不相信超自然力量——我永远不会相信——可是我亲眼看见那些眼睛。阿尼,还有……那些臭味,那些腐尸般的臭味。”
他倒退一步。
“你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不,我完全不知道。”
“你不敢面对这些事。”
“一切都是你的幻想,”阿尼说,“都是幻想。”
“车里确实有股臭味。还有别的……你车里的收音机只收得到老歌电台。”
阿尼的目光闪烁,嘴角跳动。“你真的很生气?”他冷冷地说。
“是的,我是很生气,”说着她哭了,“你不气吗?”眼泪慢慢沿着脸颊流下,“阿尼,我想我们结束了——我爱你,可是我们不得不结束。我很难过,也很抱歉,你跟你的父母变得像仇家一样……你一天到晚帮肥猪唐诺送货到纽约州跟佛蒙特州,谁知道你送的都是些什么。还有那辆车……那辆车……”
她再也说不下去。她的声音渐渐消失,皮包掉在地上。她哭着弯腰去捡,却连摸都摸不到。阿尼弯下腰去帮她捡起,她一把推开他:“不要你帮忙,我自己会捡!”
他站起来,脸色苍白、表情木然,犹如石像,他的眼神失落在远方。
“好吧,”他说,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眼眶中滚着泪水,“你的看法跟别人一样。去吧,去跟他们同流合污!”他在第一滴眼泪掉下来前,便捂着嘴转身离开。
他走向克里斯汀,一路喃喃自语:“你们都疯了,去玩你们自己的游戏!我不需要你们!我谁也不需要!”
接着,寒风中传来他的怒吼:“我不需要任何人!”
他走到车门边时差点滑了一跤。她站在门口,看着他开门坐进去,发动引擎,开亮大灯,然后猛然加油冲出去,后轮激起一片雪花。
她看着尾灯消失,泪水又扑簌簌流下。皮包还在地上没捡起来。
她突然看见母亲出现在身边。她穿着那件蓝色法兰绒睡衣,外面披了件风衣。
“怎么回事,亲爱的?”
“没事。”莉亚哭着说。
我差点噎死,我闻到坟墓里的味道……我猜那辆车有生命,而且一天比一天明显。它毒化了阿尼的思想,附身在阿尼的形体上。
“没事,真的没事,只是跟阿尼吵了一架。可不可以帮我捡起地上的东西?”
母女一起进屋,外面继续刮着大风雪。到明天早上之前积雪至少会达八英寸厚。
阿尼开车一直逛到午夜,可是事后完全不清楚自己去了哪些地方。空荡、凄凉的街上积了厚厚的雪,这绝不是个适合驾车兜风的夜晚。克里斯汀虽然没加雪链,却也能在雪地里平稳前进,铲雪车推出的车道不到一会儿工夫就被大雪掩埋了。
收音机开着,播出来的一直是老歌,接着是新闻,艾森豪威尔总统在劳工总会工业同会会议中预言劳工和管理在未来工业体制中将融为一体。摇滚乐手埃迪·科克伦在搭车前往伦敦希思罗机场的途中发生车祸,经急救三小时无效后身亡。苏联再次试射洲际飞弹。从前的电台是一整周都在播老歌,到了周末就更疯狂。
真妙,他居然听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新闻报道。(真妙,也真疯。)
然后是气象播报,明天会下更大的雪。
接着又是音乐:鲍比·达林(Bobby Darin)唱《稀里哗啦》(Splish-Splash)、艾尼·康杜(Ernie K.Doe)唱《岳母大人》(Mother in Law)。车子的雨刮器配合着歌曲打着节拍。
他往右看,李勃就坐在旁边。他穿着草绿色长裤、褪色军服,眼睛的窟窿里还躲了只小虫。
“你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李勃说,“你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康宁翰,他们每个人都逃不过。”
“是的。”阿尼喃喃地说,克里斯汀哼着歌穿越漫天大雪,并留下深深的车痕,“是的,这些都是事实。”雨刮器左右规律摆动,仿佛在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