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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赖普顿与克里斯汀

  它自远方而来,

  让我毛骨悚然,

  我无法抗拒,

  也没什么能救我一命,

  就算只剩一只眼,

  也看得出噩运将临……

  ——狱友合唱团(The Inmates)

  十二月十二日周二那天,自由高中篮球队在主场以四十八比五十四输给了海盗队,然而大多数球迷看完比赛由体育馆走出来进入冰冷的黑夜中时,并不显得有多失望。虽然匹兹堡的体育记者都预言自由队将会再输下一场球,可是球迷并不因此沮丧。他们有值得骄傲的理由:蓝尼在这场比赛中独得三十四分,打破了学校纪录。

  然而赖普顿却万分沮丧。

  坐在他车里的崔洛尼与史丹顿仿佛也因他而垂头丧气。

  在赖普顿被退学的这几个月里,他好像老了好几岁,部分原因或许是他留了胡子。他看起来不再像克林·伊斯威特,倒是有点像《白鲸记》里嗜酒如命的大胡子亚哈船长年轻版。这几周来赖普顿喝了不少酒,也做了不少他已不太记得的噩梦。他只知道自己好几次从午夜梦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发抖,而且全身冒冷汗。在梦境中,黑暗和死亡的阴影经常追赶着他。

  他摇下那辆疮疤满布的卡默路的车窗,冰冷的空气立刻钻进车里。他扔出一个空酒瓶,把手伸向后面说:“再来一瓶,酒保。”

  “立刻奉上。”史丹顿敬畏地说,把一瓶得州司机交到他手中。赖普顿在车里放了一整箱酒,他说这些酒精可以使全埃及的海军瘫痪。

  他拧开瓶盖,暂时用胳膊肘把着方向盘,然后猛灌了半瓶酒。他把瓶子交给旁边的崔洛尼,打了个又臭又长的嗝。卡默路的车灯照着四十六号公路,朝东北方奔驰,直直穿越过宾州原野。道路两边积满了雪,天空中成千上万的小星星正映着雪地发亮。他正驶向——也许只是喝醉酒到处乱闯——斯昆帝山。如果没有更好的地方让他临时改变主意的话,他打算到山上找个隐蔽的地方清静一下。

  崔洛尼又把瓶子传回史丹顿。史丹顿虽然不怎么喜欢得州司机的味道,但还是大口大口地喝,反正醉了就不会在乎味道。他知道明天他会呕吐而且不省人事,可是明天是一千年后的事。史丹顿很高兴能跟他们混在一块儿。他才一年级,对于恶迹昭著的赖普顿,他是又敬又畏。

  “那些小丑,”赖普顿说,“一群小丑。你说那场球也能算是球赛吗?”

  “一群低能儿童在打球,”崔洛尼同意他的说法,“除了蓝尼。能独得三十四分可真不是盖的。”

  “我不喜欢老黑,”赖普顿用那对醉眼打量崔洛尼,“你很欣赏他吗?”

  “当然不会,赖普顿。”崔洛尼赶紧说。

  “最好是。我看那小子很不顺眼。”

  “我有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后座的史丹顿突然说,“要先听哪一个?”

  “先听坏的。”赖普顿说。他已经喝了三瓶酒,所以完全忘了自己被退学的事。他认为自由中学被打败对他来说是很没面子的事,那群低能球员让他泄气,“坏的先来。”卡默路以六十五英里的时速在公路上飞驰,两旁尽是绵延的白雪。斯昆帝山就在前面不远处,公路开始往上延伸。

  “坏消息是一百万个火星人刚在纽约降落,”史丹顿说,“现在你要听好消息吗?”

  “天下没有好消息。”赖普顿咕哝着。崔洛尼很想回过头对那小鬼说赖普顿心情不好的时候,你最好不要想讨他开心,那样会弄巧成拙,最好的方法就是顺其自然。

  自从威尔奇被那个疯子在肯尼迪大道上撞死后,赖普顿的心情就一直开朗不起来。

  “好消息是他们专吃黑鬼,尿出来的都是汽油。”史丹顿说完哈哈大笑。他笑了大半天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笑,于是立刻乖乖闭嘴。他抬头往镜子里瞧,看见赖普顿那双布满血丝的怒眼正盯着他,吓得他直打哆嗦。史丹顿知道自己闭嘴闭得太晚了。

  在他们后面三英里远处有对车灯,从这里看过去,就像两个黄色的小星星。

  “你觉得好笑吗?”赖普顿问,“你以为这种种族歧视的笑话很有趣吗?你是个老顽固,你知道吗?”

  史丹顿嘴角往下垂:“可是刚刚你说——”

  “我说我不喜欢蓝尼,但我觉得黑人白人一样好。”

  他想了想又说:“差不多一样好。”

  “可是——”

  “当心你的嘴,否则我撵你下车,”赖普顿警告他,“不满意的话,你可以在身上挂满‘我讨厌黑鬼’的牌子。”

  史丹顿如遭雷击,小声地说:“对不起。”

  “把酒给我,闭上你的嘴。”

  史丹顿把酒从后面递过来,他的手还在发抖。

  赖普顿一口气把酒喝光,扔了瓶子。他们经过一个指示牌,上面写着斯昆帝州立公园还有三英里。公园里有个湖是夏天的避暑胜地,可是每年十一月至次年四月是封闭期。穿越公园直抵湖边的公路因为要配合冬季的童军露营活动,必须经常靠铲雪车来保持通畅。然而赖普顿找到一条可以不经过公园大门,直接进入公园的捷径,赖普顿喜欢喝着酒在僻静的小路上兜风。

  后面的车灯已经变成两圈圆光,距离大约在一英里外。

  “再给我一瓶,你这个有种族偏见的肥猪。”

  史丹顿又递给他一瓶酒,小心翼翼不敢再开口。

  赖普顿猛灌几口,打了个嗝,把瓶子交给崔洛尼。

  “谢了,我不要。”

  “把它喝了,否则你会脑袋开花。”

  “好吧,喝就喝。”崔洛尼说,现在他真后悔没待在家里。他接过酒瓶也往嘴里灌。

  车子继续往前奔驰。灯光划破黑暗。

  赖普顿可以从后视镜看见尾随在后面的那辆车正加速赶过来。他自己的秒表是六十五英里,后面的车至少有七十英里。赖普顿觉得不大对劲,他想起那些记忆模糊的噩梦。有只冰凉的爪子仿佛轻轻压在他胸口。

  前面的路分成两条,四十六号公路向东下去,往北的另一条路则直奔斯昆帝州立公园。路边有块醒目的橘红色牌子写着:冬季道路封闭。

  赖普顿转向左边,直奔上山,车速丝毫不减。这条路铲得不干净,浓密的树林又阻挡了阳光融雪的机会。车子打滑了几次,坐在后面的史丹顿吓得坐立不安。

  赖普顿抬头看看后视镜,期望那辆车转向四十六号公路——毕竟对一般驾驶员来说,这条荒路除了封死的尽头之外,实在是一无所有。可是它以比赖普顿还快的速度转向左边追了过来,现在距离他们只有四分之一英里。它开亮四个大灯,强光直直照进他们车里。

  史丹顿和崔洛尼都回头看。

  “搞什么鬼?”崔洛尼发牢骚说。

  可是赖普顿心里明白。他突然明白了,后面那辆车就是撞死威尔奇的凶车,一定是。杀死威尔奇的疯子现在正在追他们。

  他猛踩油门,车子猛地往前冲。秒表指针指向七十,又向右爬向八十。两旁的树林化作黑色阴影向后飞逝。可是后面的灯光并未落后,事实上它还在节节逼近。四个白炽大灯仿佛变成了巨大的眼睛。

  “兄弟,你得慢点,”崔洛尼说,他伸手找安全带,他是真的怕了,“这种速度如果翻车——”

  赖普顿没有回答。他紧握方向盘,轮番看着前方道路和上方的后视镜,后面的车灯在那面镜子里越变越大。

  “前面有弯道。”史丹顿用粗哑的声音说,到了转角时,路边护栏的反光片映着金黄的灯光,他大叫,“赖普顿!弯路!弯路!”

  赖普顿换上二挡,那辆卡默路的引擎立刻发出抗议的怒吼。引擎转速表的指针由六千跳到红线七千,又跌回正常区间。排气管因为引擎逆火而产生一连串音爆。赖普顿猛打方向盘,车子骤然转弯,后轮在结冰的路面横着滑过。在最危险的关头,他打入倒挡,脚踩油门。当车子左后方扫过路边雪堆时,他放松姿势,随车倾倒。卡默路横着在雪地滑过,这时候他再加油门。那一瞬间,他以为车子不会有反应,只会继续横着滑出公路,撞上障碍物,然后飞出去。

  可是卡默路居然打直了。

  “看在老天的分上,慢一点吧,赖普顿!”崔洛尼哭号着。

  赖普顿紧抓着方向盘,隔着那一脸络腮胡发出得意的微笑。那瓶酒还夹在他两腿之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鼓了出来。来吧,你这个疯狂的刽子手,看你能追上来而不翻车吗?

  几秒钟以后,尾随的灯光又出现,而且比刚刚更近。赖普顿的笑容凝住了,他感到阉割般的疼痛由两腿一直传到胯下,他平生第一次真正感到恐惧。

  赖普顿在后面那辆车跟着急转弯时,往后视镜瞧了一眼。现在他拉长了脸说:“它居然没打滑,不可能!这——”

  “赖普顿,那到底是谁?”崔洛尼问。

  他伸手去抓赖普顿,却被他甩开,指节撞在风挡玻璃上。

  “少碰我!”赖普顿说,笔直的路在车灯前方展开,柏油路面不是黑色,而是一片雪白,车子以九十英里的时速奔驰,两边雪堤的高度超过胸口,“这种速度,你最好别碰我。”

  “那辆车是不是——”崔洛尼沙哑地问,他没办法再说下去。

  赖普顿瞥了他一眼,他那惊恐的眼神使崔洛尼的恐惧如热油般沿着喉咙往上蹿。

  “是,”赖普顿说,“我想就是那辆车。”

  这儿没有住家,只有山丘似的雪堆和黑影交错的森林。

  “它要撞我们!”后座的史丹顿大叫,那声音尖得像女人发出的,在他两脚间的纸箱里的酒瓶已是东倒西歪,“赖普顿,它要撞我们!”

  后面的车离卡默路的车尾保险杠只有五英尺左右,强烈的远光灯让车里都可以读报了。它越来越近,最后卡默路的车尾发出砰的一声。

  卡默路的屁股扭了一下,两车的距离又稍微拉长一点。赖普顿感觉车子好像腾空飞起,他知道他们差点就打滑了。在这种速度下,车子只要一打滑就会翻覆。

  一滴热辣的汗水滚进他的眼里。

  车子歪歪扭扭地奔驰,过了好一阵子才平稳下来。

  赖普顿一确定自己能够掌握方向盘,便立刻把右脚踩到底。如果后面那辆车真是康宁翰的一九五八年普里茅斯——这不正跟他的噩梦一样吗?——他的卡默路一定可以摆脱它。

  引擎在咆哮,转速表再度指向每分钟七千转。秒表则超过一百英里。两侧雪堆向后飞逝,前面的路况飞向眼前,就像电影的放映速度突然加快。

  “上帝,哦,上帝,”史丹顿喃喃自语,“求您别让我死,亲爱的上帝——”

  我们砸芝麻脸车子的时候他不在场,赖普顿心想,他根本不晓得那档子事,可怜的狗儿子。如果这时候他得同情一个人,那就是史丹顿了。在他右边的崔洛尼坐得僵直,表情严肃得像墓碑,两眼大得快把整张脸都吞噬了。崔洛尼知道整个事情的经过。

  后面的车又追赶过来,后视镜映着刺眼的强光。

  它不可能再快了!赖普顿在心中呐喊,绝对不可能!可是它确实越来越快,赖普顿急得像铁笼里的老鼠,他拼命注意有没有岔路可以逃命。一条通往公园大门的小路不久前才从左侧闪过,他别无选择,这条路就快到尽头了。

  又是一次撞击,卡默路剧烈地左右摇晃——这次时速高达一百一十英里。没指望了,赖普顿默默告诉自己。他放开双手抓住他的安全带,把自己扣牢,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么做。

  这时后座的史丹顿尖叫:“噢!上帝,闸门,要撞了——”

  卡默路醉汉似的冲下坡,前面不远处有条岔路,两条路分别成为公园的出入车道。路中央有座水泥安全岛,上面是管理员小屋——夏天时那里会坐一位小姐向进公园的车辆收费。

  现在那栋小屋却笼罩在两辆车的强光中。卡默路继续摇晃,并偏向左边。

  “干你,芝麻脸!”赖普顿吼叫道,“干你跟你的老爷车!”

  史丹顿在尖叫,崔洛尼双手捂脸。他在人世间所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当心玻璃,当心玻璃,当心玻璃,当心玻璃——

  卡默路一滑,头尾立时转向,现在克里斯汀的大灯直直照入他们眼中。赖普顿开始尖叫,因为他认出那是芝麻脸的车。错不了,只要看那咧嘴冷笑的铁格板就知道。只是,车里没人!那辆车是空的!

  在他们撞上小屋前两秒,克里斯汀的车头灯转向右边那条路,以子弹夺膛而出的速度冲进公园入口车道。它撞飞了路边的木栏,碎片的反光面还反射着光芒。

  赖普顿的卡默路倒着冲上安全岛。八英寸高的水泥平台削掉了车底板,只留下一根扭曲的排气管。车尾先撞毁,史丹顿跟着它一起毁灭。赖普顿感觉背上淋下一桶热水,那是史丹顿的血。

  卡默路弹入空中,带着无数满天飞的碎片,转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弯,然后翻落地面,玻璃摔得全碎,一盏大灯还神奇地亮着。引擎穿过防火板,砸碎了崔洛尼的下半身。滚动的车身静止时,油箱里跟着爆出烈火。

  赖普顿还活着,他身上有几处玻璃剐破的伤痕——一只耳朵像动过手术般齐根切掉,在头部左侧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小洞——他的双腿也断了,可是他还活着。他的安全带救了他。一切都平静下来后,他痛苦地慢慢解开安全带。火焰声就像有人在揉纸。他感觉背部发烫。

  他想开门,但是门卡住了。

  他喘着气从风挡玻璃的大窟窿里爬出来——

  ——克里斯汀在外面等着他。

  它在四十码外,隔着一片雪坡面对他。轰隆隆的引擎声就像一只巨兽在喘息。

  赖普顿舔舔嘴唇。他的左胸每当呼吸时就会发出阵阵疼痛——他的肋骨断了。

  克里斯汀的引擎怒吼又平息,怒吼又平息,紧张情势就跟他梦境中一模一样。他还隐约听到车里传出猫王唱着《监狱摇滚》(Jailhouse Rock)。

  黄色火光映在雪地里,他的背后已是一片烈火。油箱马上就会爆炸,马上就会——

  真的爆了,轰然一声巨响。赖普顿觉得后面有股强大的力量把他推送出去。他在空中打了个滚,跌落,受伤的左胸刚好冲着地面。他的夹克着火了,于是他在雪里打滚,把火扑灭。现在那辆卡默路的熊熊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赖普顿跪在地上看着克里斯汀。

  克里斯汀的引擎继续怒吼又平息,频率比刚才更紧凑。

  赖普顿隔着披散的乱发凝视克里斯汀。那辆普里茅斯的引擎盖在冲过木栏时撞出一些凹痕,车头的散热器正淌着冷却水和防冻剂,就像一只流着唾液的怪兽。

  赖普顿又舔着嘴唇。他的背部发烫,仿佛被严重晒伤,他闻到衣服烧焦的味道,可是在惊恐中,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夹克和衬衫已经被烧成一片黑灰。

  “你听我说,”他几乎不知道是自己在说话,“你听我解释,你——”

  克里斯汀再度咆哮,向他冲来,它的后轮卷起一片雪粉。那凹凸不平的引擎盖就像等着吞噬他的巨口。

  赖普顿跪在那里,忍着起身奔逃的冲动,压抑住——他只能设法做到——几乎使自己陷于瘫痪的惊恐。车里没人,这景象任何人看了都会发疯。

  在车子撞上他之前的最后一秒,他往左边闪滚。克里斯汀如子弹般从几英尺外擦过。那一瞬间,一股恶臭扑上他的脸颊。紧接着,克里斯汀停下来,刹车灯映得雪地发红。

  它掉头,又冲向他。

  “不!”赖普顿哀声求饶,他的胸口因此发出剧痛,“不!不要!不——”

  他往旁边跳开,这次“子弹”更近了,撞掉了一只鞋,也撞断了他的左腿。他像小孩般疯狂地在雪堆里爬,嘴角和鼻孔涌出鲜血,一根折断的肋骨刺进肺部,耳孔里流出的鲜血滑过整个脸颊。

  克里斯汀停下来。

  它的排气管冒着白烟,引擎一会儿怒吼,一会儿平息。卡默路的残骸已化成油腻腻的烈焰。刀刃般锋利的刺骨寒风鼓动着一片火海。史丹顿坐在火焰中,脑袋斜斜地垂挂在肩上。

  它在耍我,赖普顿心想,它在耍我,就像猫逗老鼠一样。

  “求求你,”他呜咽地说,车灯熄灭了,赖普顿脸上的血转成黑色,“求你……我去向他道歉……我在他面前学狗爬……只是求你……求求——”

  引擎又开始咆哮,克里斯汀像死神般扑来。赖普顿滚向旁边,这次保险杠撞断他另一只小腿。赖普顿飞向路边的雪堤,砰一声落在地上。

  克里斯汀又掉头。但是赖普顿发现一丝生机。他疯狂地往雪堤上爬,两只早已失去知觉的手拼命往上扒,这时他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后面的灯光越来越亮,引擎声也越来越近。他看见双手扒起的雪片在堤面上映出黑影,他知道那噬人的猛虎就要扑来。

  一块坚硬的金属板撞上他的小腿,把他的下半身嵌在雪堤里。他惨叫着挣扎出来,一只鞋子还留在雪堆里。

  赖普顿又哭又笑又叫地爬上雪堤,那是公路障碍清除队几天前才用铲雪车推出来的。他在上面摇摇欲坠,随时都要滚下来的样子。

  他转过来面对克里斯汀。现在它已经倒向路的对面,后轮旋起一阵雪粉,再度冲刺而来。它在赖普顿脚下一英尺处撞上雪堤。雪堆基部坍了一大块,赖普顿跟着摇晃,差点摔下来。克里斯汀的引擎盖撞得变形了,可是这次它连赖普顿的汗毛都没碰到。它在一片飞扬的雪粉中倒回去,引擎似乎发出因受挫而愤怒的吼声。

  赖普顿竖起中指,得意狂呼:“干你!干你!干你!”他边吼嘴里还边喷出鲜血。激烈的喘息为他的胸口带来更大的痛苦,现在他全身几乎都要瘫痪了。

  克里斯汀呼啸着又一次冲撞雪堤。

  一大片刚刚已被震松的雪堆这次终于坍下来埋住克里斯汀的车头。赖普顿险些跟着滚落。他把手指像钩爪似的吊在雪里才救了自己。现在他咬牙忍着双腿疼痛,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般拼命喘气。

  克里斯汀又来了。

  “你滚!”赖普顿大叫,“给我滚,你这个烂婊子!”

  它又撞上雪堤,这次的崩雪几乎埋住了风挡玻璃和引擎盖。雨刮器在车子退出时,自动把玻璃上的雪堆刷干净。

  赖普顿知道再撞一次他就会和雪堆一起滚落到引擎盖上。他向后翻,沿着另一侧雪坡直滚到底,每当他的肋骨撞击地面时,他就发出一声惨叫。他停止在松软的雪地上,抬头仰望漆黑的天空和冷峻的星星。他耐不住寒冷,开始打起哆嗦。

  克里斯汀不再冲撞雪堤,但是他可以听到引擎转动的声音。它暂时停下来,可是它是在等他。

  他看着以夜空为衬底的雪堤,后面的熊熊火光已经减弱了。从撞车到现在有多久了?他完全不知道。会有人看见卡默路燃烧的火光赶来救他吗?他也完全不知道。

  赖普顿同时意识到两件事:第一,他的口中不停冒出鲜血,这样下去他会因失血过多而死;第二,如果明早之前没人来的话他会冻死。

  他怀着恐惧爬起来坐在地上。他在想是不是要悄悄爬回雪堤上看看那辆车怎么样了——看不到它反而更令人担心。当他仰头再往雪堤上看时,他的呼吸几乎停止。

  那上面站了个人。

  只是他并不真的是人,那是具尸骨——一具半腐烂的尸骨。他穿着草绿色裤子,没穿上衣,腰杆上架着撑架。他的脸只是张皱皮包着骷髅,洁白的骨头隔着皮肤还会微微发亮。

  “你是罪有应得,狗儿子。”那星光下的鬼影对他说。

  赖普顿最后一丝理智也消失了,他疯狂喊叫,两眼突出,长发在沾满血迹和油污的脸上散乱成一片。口中新涌出的血染红了衣领,那个鬼影慢慢走过来时,他挣扎着往后退,两手碰到东西就抓。那具尸体没有眼睛,仿佛蛆虫之类的软体虫刚刚吃光了它的眼珠。此外,他闻到了那股恶臭,那是腐尸的臭味,也是死亡的气味。

  李勃把他那腐化成白骨的手伸向赖普顿,并对他微笑。

  赖普顿发出尖叫,然后全身抽搐,嘴巴张成O型,好像想亲吻那只骷髅手,他捂着左胸向后倒,脚尖踢起一堆雪。他的最后一口气化成一股白烟从嘴里冒出……就像克里斯汀的排气管。

  雪堤上的骷髅消失了,而且雪地里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雪堤的另一面传来克里斯汀胜利的呼叫,整个斯昆帝山里都回荡着它的引擎声。

  十英里外,遥远的斯昆帝湖边,有个在星光下练习滑雪的青年听到山谷里的回响,他停下来撑着雪杆侧头聆听。

  他的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知道那不过是辆汽车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冬夜,山里的声响可以传得很远——可是从心底他总是怀疑是某种史前生物又复生了,正钻出地壳准备捕杀猎物。也许是只巨狼,或是头剑齿虎。

  那声响消失后就没再出现,所以他又继续滑他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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