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唐诺反复思量
宝贝,让我试试你的车,
嘿,宝贝,让我试试你的车!
跟我说,甜心,
跟我说:那感觉究竟如何?
——切斯特·伯内特(Chester Burnett)
赖普顿和他朋友在斯昆帝山遇见克里斯汀的那天晚上,唐诺一直到午夜还待在车厂。他的肺气肿那晚特别严重。每当情况恶化时,他就不敢躺下。不过平常他倒是只一上床就打鼾的大狗熊。
医生告诉他尽管放心睡觉,肺气肿不可能在睡眠中把人呛死。可是年纪越大就越感觉肺部的压力沉重。他常担心自己会在睡眠中死去。两个半月前教宗若望·保禄一世就是死在床上,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全身都僵硬了。唐诺担心的就是这天: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时,他全身都僵硬了。
他九点半回到车厂——赖普顿几乎同时从后视镜发现后方的车灯。
唐诺的财产超过两百万,可是金钱无法再带给他快乐。金钱对他来说永远不再真实。除了肺气肿外,一切都不再真实。唐诺愿以任何代价让自己忘记肺气肿的事。
有了,阿尼·康宁翰的问题足以使他忘记肺气肿,或许这就是他要阿尼留下替他工作的原因。然而他的直觉不断告诉自己,那孩子是个危险人物,得早点让他滚蛋。他和他那辆一九五八年普里茅斯迟早会出问题。
今晚那孩子不在,学校棋艺社要到费城进行为期三天的全国北部秋季巡回赛。阿尼嘲笑过这件事,而自从上回赖普顿在车厂找他碴儿到现在,满脸青春痘的阿尼变了很多。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他变得尖酸刻薄。
昨天下午,他叼着雪茄到办公室找唐诺(那孩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学会了大人的嗜好,唐诺怀疑他的父母晓不晓得这件事)。他说他一连几次都没参加社里的活动,照惯例应该已经被社团除名了。可是社里的指导老师史洛森坚持要等费城的比赛结束后再讨论他的资格问题。
“我好久没参加活动,偏偏我又是社里棋艺水平最高的,史洛森明白我的重要——哦,狗屎——”阿尼全身抽了一下,两手赶紧撑着腰杆。
“你真的该去看看医生了。”唐诺提醒他。
阿尼向他挤个眼色,那一瞬间他好像老了很多。
“我才不让那些鬼医生再碰我的背,他们只会帮你重绕绷带。”
“你是非去费城不可?”唐诺有点失望,因为阿尼不在的这三天他必须找吉米来代替他的工作,可是吉米那小鬼除了吃冰激凌,啥事也不懂。
“当然。我不能拒绝这么个光荣的好机会。”阿尼说着,看见唐诺皱着眉头,于是笑了笑,“别担心,老板。马上就要圣诞节了,过完年之前这里一定冷清得像死城一样。”
这点倒是真的,可是他不喜欢一个小鬼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
“回来后你愿意为我跑趟艾柏尼吗?”唐诺问。
阿尼谨慎地看看他:“什么时候?”
“这周六。”
“周六?”
“对。”
“跑什么货?”
“你开我的车去艾柏尼,就这么简单。亨利·巴克说他有十四辆干净的二手车,我要你去瞧瞧。我给你一张空白支票,如果那些车看起来还像样,你就跟他谈价钱,支票随你填。如果看起来像坨屎,叫他坐甜甜圈滚蛋。”
“我要带些什么货过去?”
唐诺静静打量他一会儿:“怕了,小子?”
“不是怕,”阿尼把抽到一半的雪茄在烟灰缸里摁熄,然后抬头用抗拒的眼神看着唐诺,“只是每次做起来心里总是感觉怪怪的。是古柯碱吗?”
“我叫吉米做好了。”唐诺直率地说。
“你只要告诉我是什么货。”
“两百条云丝顿香烟。”
“好吧。”
“你确定真要干?”
阿尼笑笑:“就当是下完棋的消遣吧。”
唐诺把车停在最靠近办公室的车位上,停车线里漆了几个大字:唐诺专用车位,请勿占用!他从车里出来,用力关上门。肺气肿压迫着他的胸口,使他连呼吸都感到吃力。今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躺下,他才不信医生说的。
吉米·吉米正心不在焉地拿大扫把扫地,那孩子瘦瘦高高,今年二十五岁,但智能略微不足,使他看起来至少年轻了八岁。他学康宁翰把头发梳成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鸭尾巴,阿尼几乎成了他崇拜的偶像。偌大的车厂里除了扫把在油污地上拖动的声音外,空洞寂寞得就像座废仓库。
“今晚可真冷清,吉米,嗯?”唐诺喘着气说。
吉米回头:“是啊,唐诺先生。从一个半小时前哈奇先生过来取车到现在,还没一个人进出过。”
“只是开开玩笑。”唐诺说。这种时候他真希望阿尼在场。跟吉米这小子除了嘘寒问暖,也实在没什么好谈的。或许他该请他喝杯咖啡。在这寂寞的晚上,他和吉米及他的肺气肿三者也可以互为良伴,“要不要喝杯——”
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发现二十号车位是空的——克里斯汀不见了。
“阿尼来过了吗?”他说。
“阿尼?”吉米傻乎乎地眨眨眼说。
“阿尼,阿尼·康宁翰,”唐诺不耐烦地说,“你认识几个叫阿尼的?他的车不见了。”
吉米撇头看看二十号车位,皱着眉头说:“哦,不见了。”
唐诺笑笑:“那小子参加棋艺社的巡回赛去了。”
“哦,真的?”吉米问,“那可真糟。嗯?”
唐诺得压抑着冲动才没把吉米抓起来折成两段,生气会让呼吸困难:“他跟你说了些什么,吉米?你看见他的时候,他怎么说?”刚说完这话,唐诺就知道吉米根本没见到他。
吉米好像过了很久才弄清楚唐诺在说什么:“哦,我没看见他,我只看见克里斯汀开出大门。那辆车真不错。他把它修得跟新车一样。”
“是啊,”唐诺说,“就像变魔术。”对于克里斯汀,他只能这样形容。他突然打消了请吉米喝咖啡的念头。他看着二十号车位说:“你可以回去了,吉米。”
“可是唐诺先生,你说今晚我要值六小时班的。现在还不到十点呢。”
“十点的时候我帮你打卡。”
吉米眼睛一亮,唐诺从来不曾这么仁慈:“真的?”
“是啊,真的。把扫帚收起来回家吧,吉米。”
“太好了。”吉米说。在他为唐诺工作的这五或六年里(他忘了到底是几年,这要回去问母亲才知道),这是那老肥猪头一次让他感觉到圣诞节的气氛。
唐诺慢吞吞地走进办公室。他打开咖啡机,在办公桌后坐了下来。吉米放好扫帚,关掉厂里的日光灯,然后穿上他的大衣。
唐诺靠着椅背,开始沉思。
他能在这世上生存下来,全靠他的脑袋,他长得不帅,从长大成人起就是肥猪一个,健康状况也从来没好过。可是他脑筋好,智慧过人,因此他不但能生存,而且总是领先一步。
现在他不禁想到阿尼,自从上次阿尼和赖普顿打架以后,他之所以会帮他、同情他,或许就是因为阿尼满脸痘子,而且永远是个输家。这些都使唐诺想起自己受人欺凌的童年。
而且阿尼脑子也很好。
他有好脑子,还有那辆车——那辆奇怪的车。
“晚安,唐诺先生。”吉米站在门外对他说。他停了一会儿,又犹豫不决地说,“圣诞快乐。”
唐诺对他挥挥手,吉米便转身走了。唐诺起身,晃着庞大的身躯慢慢走到酒柜前拿了瓶酒,把酒瓶放在咖啡机旁,然后又坐下来。他的思绪倒回四个月前,开始逐月向后回忆。
八月,阿尼把一辆一九五八年普里茅斯废车寄在二十号车位。那辆车看起来很面熟,当然,那是罗兰·李勃的车。可是阿尼不知道那普里茅斯以前也停过这里——他也没必要知道这件事。过去李勃也常替唐诺跑腿……只不过当时唐诺的车是一九五四年的凯迪拉克。车子不同,但后备厢和杂物箱都有同样的夹层,里面藏的是烟火、香烟、酒。那时候还没听过古柯碱。大概只有纽约的爵士乐手见过那玩意儿。
八月底,赖普顿和阿尼发生争执,他把赖普顿撵走。他已经对那小子厌烦了。赖普顿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会影响他的生意。要他到纽约或新英格兰跑腿时也总是漫不经心。干那档子事大意就相当于危险。他喜欢开快车,也被开过红单,这些都可能给他带来大麻烦。唐诺不怕坐牢——至少在自由镇他不必害怕——可是毕竟坐牢不是件好事。以前他不会在乎别人怎么想,然而现在他年纪大了。
唐诺站起来倒了杯咖啡并尝了一瓶盖白兰地。他停了片刻,又尝了第二瓶盖。他坐下来,从口袋里掏了支雪茄,打量了半天才点火。去你的肺气肿!
清香的雪茄烟绕身旁,面前摆着咖啡和醇酒,唐诺凝视寂静的车厂,又想起更多事。
九月,那孩子要他弄张检验合格的贴纸,并借他一块牌照,好让他带女朋友去看足球赛。唐诺答应他了——这真是狗屎,过去他一张检验合格的贴纸总要卖到七块钱左右。不过那孩子的车看起来还不错,也许噪声大了点,外形也粗旧了点,但它还算得上是辆好车。阿尼真的是妙手。
但说来也奇怪,他并没有真正看过阿尼动手修他的车。
有,还是有,他看过他换车灯、换轮胎。有次唐诺坐在这把椅子上看他换后座椅套,可是从来没人看过他换排气管。阿尼第一次把那辆老爷车开进来时,排气管断了一大截,引擎声震耳欲聋。此外,没人看过他做钣金处理。而现在它却漂亮得像新车。
唐诺知道吉米·吉米对这件事怎么想,因为他问过吉米。吉米认为阿尼把大工程都留到晚上所有人都离开后才做。
那他一定是晚上留在这里悄悄做了。因为白天那孩子只是听听收音机,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
“我猜他都把大工程留着晚上做。”吉米曾经这么说,那口气就像在跟小孩解释圣诞老公公如何从烟囱里滑下来。唐诺不相信圣诞老公公的故事,也不相信阿尼能在夜间把克里斯汀修复得那么完美。
他又想起两件令他不安的事。
他知道在车子通过检验前,阿尼曾经开着它在废车场四周绕过。他只是以时速五英里的牛步绕着成千上万的废铁兜圈子。谁也不晓得那算不算兜风,唐诺就这件事问过他,阿尼的回答是他在试验前轮会不会摇晃。这件事他瞒不了人。天下没有人以五英里时速来试验前轮稳定性的。
所有人都回家后,阿尼就是在干这些事。他一个人留下来就是开着车在废车场里兜圈子。
还有件事就是那个往回跑的秒表。阿尼曾经略带奸笑地指给他看。那玩意儿以惊人的速度倒着跑。他告诉唐诺车子每走一英里,秒表就倒回去五英里。当时唐诺坦然表示他是大吃一惊。他也替旧车换过秒表,但从没听过秒表会自动往回跑。他绝不相信有这种事,但阿尼笑笑说那只是“搭错线”。
是,搭错线。天下最怪的搭错线。
唐诺不相信圣诞老人,但他相信世上常会发生一些怪事。一个功利主义者或许可以利用这些怪现象来做些对自己有利的事。唐诺有个住在洛杉矶的朋友说他在一九六七年大地震发生前看到亡妻的灵魂。唐诺没有特殊理由怀疑他的说辞(如果这位朋友有什么企图,他当然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他的另一个朋友从建筑中的四楼摔下来,躺在医院病床上时,看见多年前死去的父亲站在床边。
唐诺这一辈子听过不少类似的故事,大多数人也都听过。他的态度也跟大多数人一样——很愿意听这样的故事,既不怀疑也不相信,因为说故事的人毕竟不是疯子。他不敢怀疑的原因是没人知道生前死后是什么样子,不相信则是因为他自己从没亲眼见过不可解释的事。
也许这样的事正在发生。
十一月,赖普顿和他的狐群狗党把阿尼的爱车砸得稀烂。当时唐诺看到那辆车,心里还在想:它永远不可能再跑了。它连一英尺都跑不了。十一月底,威尔奇在肯尼迪大道上被谋杀。
十二月,一位州警到车厂来探消息,他叫詹肯,在这里逛了半天,并跟阿尼做了次长谈,隔了几天,趁阿尼不在时,他又来打听赖普顿那帮人(包括刚遇害的威尔奇)到底把那辆普里茅斯破坏到什么地步。他很疑惑阿尼为什么说谎。
“你问我有什么用?”当时唐诺隔着一层薄薄的雪茄烟边咳嗽边回答他,“去问那孩子。那是他的车,不是我的。我只不过是把车位租给了他。”
詹肯很有耐心地点点头。他知道唐诺不单是靠经营自助修车厂维生的人。唐诺心里明白他知道自己平时都干些什么勾当,所以詹肯不必说出来。
詹肯点了根烟说:“我找你谈是因为我已经跟那孩子谈过了。他不肯说实话,我以为他会说,但我感觉他在害怕什么,所以没说。一旦他撒了谎,你就很难再要他说真话。”
唐诺说:“如果你认为阿尼把威尔奇撞死了,就坦白说出来。”
詹肯说:“我不这么认为。他父母说案发时他在家里睡觉,他们不太可能编一套谎言来掩护他。但我们很肯定威尔奇是砸车的一分子,此外我也非常肯定阿尼对车子损毁的情况保留得太多,这点我非常不明白,说实话,我已经快疯了。”
“那真不幸。”唐诺说,口气中毫无同情之意。
詹肯问他:“告诉我,那辆车到底损毁到什么程度?”
唐诺对詹肯说:“我真的没注意到。”
其实唐诺注意到了一些怪现象,而且他知道阿尼在说谎,他一心只想大事化小,这位警探当然也看出了端倪。阿尼说谎是因为损坏情形可怕到极点,而且完全超乎这位州警的想象。那些不良少年不是砸坏它,而是要毁灭它。阿尼说谎是因为虽然他没有怎么动手去修车,它却变得跟新的一样,甚至比以前还新。
阿尼向警官撒谎是因为事实令人难以相信。
“不可思议。”唐诺大声对自己说。他喝光咖啡,低头看看桌上的电话,伸手去抓话筒,然后又把手收回来。他有个电话要打,可是先把该想的事想完或许会好一点。
除了阿尼自己以外,他是唯一知道有怪事在发生的人:那辆车有再生能力。吉米是个钝头钝脑的孩子,其他人则是进进出出,很少注意车厂里的情形。不过那些常来的顾客对阿尼修车的本领也表示过惊讶,他们最常用的字眼就是“不可思议”,有些人甚至因而显得不安。顾客中有个人叫强尼,这个专靠买卖旧车为生的人就曾仔细打量过克里斯汀。他是全镇——或许是全宾州——最懂车的人,对于阿尼能独自把车修好,他就坦白表示他绝对不相信。当时强尼还笑着说那一定是巫术,可是那笑声毫无幽默感。
唐诺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寂静的车厂。每年这时候厂里都是这么冷清。唐诺心想,人们会相信任何发生在眼前的事。就某种程度来说,没有所谓的超自然或不正常现象,发生了什么就是什么,事情就是这样。
唐诺想到吉米·吉米说的,就像变魔术一样。
又想到詹肯警官说的,他在说谎,可是天晓得为什么。
唐诺拉开抽屉,找到了记事本。他一页页地翻,最后找到自己歪歪扭扭的字:康宁翰,棋艺社巡回赛,十二月十一日至十三日。费城薛瑞顿饭店。
他拨给查号台,查到饭店电话。电话铃响时,他心里居然有点紧张。
像变魔术一样。
“喂,薛瑞顿饭店。”接线生说。
“喂,”唐诺说,“有支棋艺社的队伍住在你们这里——”
“有好几队。”接线生打岔说。
“我这里是自由镇,”唐诺说,“我想找自由高中有个叫阿尼·康宁翰的。”
“请等等,我查一下房间号码。”
咔嗒一声,对方挂了。唐诺拿着话筒傻傻地等。他靠在椅背上,一副准备久等的样子,办公室挂钟的秒针走了一圈。唐诺心想,他大概不在,即使在,这么晚了——
“喂?”
接电话的声音很年轻,也很好奇。但是错不了,那是阿尼。
“喂,阿尼,”他说,“是我,唐诺。”
“唐诺?”
“是啊。”
“你打电话来做什么?”
“你战况如何?”
“昨天胜,今天平手。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错,那是阿尼。
唐诺不会没事打电话找人聊天——就像他不会穿内衣上街一样。他说:“孩子,你有没有纸笔?”
“有。”
“费城北广路有家联合汽车零件厂,不知道你能不能抽空过去看看他们的轮胎?”
“重新翻压过的?”阿尼问。
“不,全新的。”
“我想可以,明天下午十二点到三点没事。”
“那好,你去找罗伊·马斯特先生,跟他提我的名字就行了。”
“怎么拼?”
唐诺拼给他听。
“没别的事了?”
“没了……希望你全胜而归。”
“很有可能。”阿尼笑着说。唐诺道了晚安就把电话挂了。
没错,那绝对是阿尼。阿尼今晚在费城。而费城离这儿几乎有三百英里远。
谁还可能有他车子的钥匙?
季德家那孩子。
当然!
只是丹尼·季德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他女朋友?
可是阿尼说过,她没驾照,而且根本不会开车。
那一定是别人。
不可能还有别人,除了唐诺以外,阿尼很少跟任何人接近。唐诺很清楚阿尼从来没把钥匙交给过别人。
像变魔术一样。
真是狗屎!
唐诺靠在椅背上,又点了支雪茄。他凝视着冉冉上升的烟雾,继续想他的问题。他还是想不出答案。阿尼搭校车去费城,可是他的车不见了。吉米·吉米看着它驶出大门,但没看见是什么人在开。把这些归纳起来可以得到什么答案?
三小时后,他从沉睡中醒来,车库大门卷起的声音吵醒了他。厂里的日光灯没有亮,只有门后亮了盏走道灯。
唐诺把椅子用力向后一顶,迅速站起来。当他麻木的双腿发出针刺感时,他真的完全清醒了。
克里斯汀慢慢滑进车库,悄悄转入二十号车位。
唐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他好奇地瞪着大眼瞧着克里斯汀。
它加了两次油门,崭新的排气管冒出青蓝色的烟。
然后引擎自动熄掉。
唐诺坐下来,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办公室和车库间有对讲机。上次赖普顿和阿尼打架,他就是从对讲机里听见的。现在他可以从对讲机喇叭里听到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声响。除此之外,他没听到任何声音。
没有人从车里出来,因为车里根本没人。
他不完全相信不可解释之事,是因为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而这样的事马上就要发生。
现在终于发生了。
他看见它滑向二十号车位,车库大铁门在它背后慢慢降下,隔绝了外面十二月的寒夜。如果有心理专家听到这件事,一定会说:目击者承认他是在昏睡中突然醒来,见到以上所述情景,这无疑是梦境的延长。无论当事人说他当时感觉如何真实,突然由梦中惊醒的人极可能受外界刺激而在清醒之后继续看见梦境中之幻象……
是的,他们可以这样解释……可是活生生的事实现在正摆在他的眼前。
他看见康宁翰的一九五八年普里茅斯自己从大门外滑进来。转入二十号车位时,方向盘会自动打转。然后他看见大灯熄掉,那台八缸引擎也跟着停止运转。
唐诺像得了软骨病似的站起来走到门边,犹豫了很久才打开门。他沿着车道,经过一长排斜停的汽车,慢慢走向二十号车位。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宽敞的车库里。
他站在那两吨重的车体旁。红白相间的烤漆上没有一点锈迹,风挡玻璃明澈如新,完全不像曾经被人用石头击裂过。
现在唯一的声响就是车头和车尾保险杠上积雪融化的声音。
唐诺触摸引擎盖。果然是烫的。
他拉了下驾驶座门把,门很容易就开了。里面传出清新的皮套味,一切都是新的,新椅套、新装潢、新的蜡香——只是除此之外,还有种令人不悦的味道。唐诺深吸几口气,却还是分辨不出那是什么东西。他想起从前家中地下室里经年久积的蔬菜味,鼻子两侧不禁挤出一些皱纹。
他钻进车里。钥匙没有插在上面。秒表上的里程数是五万两千一百零七点八。
这时候点火器突然转到“点火”位置,引擎又转动起来。
唐诺停止呼吸,心脏剧烈地蹦到胸口。他从车里爬出来,奔向办公室找他的呼吸器。他面色如土,掐着喉咙为了那么点稀薄空气而挣扎。
克里斯汀的引擎又停了。
又是一片寂静,只有引擎冷却时啪啦啪啦的声响。
唐诺在抽屉里找到呼吸器,赶紧塞进喉咙,压住扳机,拼命吸气。渐渐地,压在胸口的重量消失了。他沉坐在椅子里,听着椅垫下的弹簧发出抗议的呼声。他用那双肥大的手捂住脸。
除非你看见,否则你不会相信……
现在他看见了。
车里没人,打开车门就有股萝卜腐烂的味道。
唐诺在惊恐之余,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把他所知道的转换成对自己有利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