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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风暴开始

  她是威风八面的四缸引擎,

  他是道路之王一九三二年福特的心脏,

  夜幕低垂我将亡命飞驰,

  当我迎风前行,只想着你的面容,

  看看远方,可见那城市灯火?

  来吧爱人,今夜我们一路直下。

  ——布鲁斯·斯普林斯汀(Bruce Springsteen)

  那天下午五点,暴风已完全笼罩宾州,今年的圣诞夜街上不见人影,商店也提早打烊。大自然在那晚变成了妖妇,圣诞节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撕光了商业大楼外的圣诞装饰,吹倒了警察局前巨大的圣诞画板,把圣母、圣婴和大群绵羊压在雪堆里,直到一月才被人挖出来。另外她还拔起自由镇公所前一棵四十英尺高的大树,穿过大厅正面的玻璃,把税务局办公室砸得稀烂。事后许多镇民都觉得这实在干得好。

  七点钟,所有的铲雪车出动了。每一辆铲雪车后面都跟着几辆汽车,就像母狗带着小狗。犁翻的雪堆把停在路旁的车子半埋在雪中,不到明天天亮,那些车子就会完全被埋住了。主街与洼地街口的红绿灯因为电缆被风雪吹断,已失去了作用,附近也陷入一片黑暗。两三个刚下最后一班公交车的行人瞄了四周一眼,又赶紧加快脚步。

  八点钟,柯博先生和柯博太太终于回到家里(莉亚总算松了口气)。宾州的所有电台不断呼吁民众待在家里,不要外出。

  九点钟,迈可、瑞吉娜、阿尼人手一杯热腾腾的兰姆特调(这是姨丈史帝夫的佳节秘方),和薇琪及史帝夫围聚在电视机前。宾州高速公路已有四十英里的路段因积雪封闭,午夜之前应该全线都会封闭。

  九点半,克里斯汀的车头灯突然照亮了死寂的唐诺车厂,这时整个自由镇除了少数几辆铲雪车外,街上完全看不到任何生命迹象。

  寂静的车厂中,克里斯汀的引擎起动又熄灭。

  起动又熄灭。

  她的排挡打上起步,前座仍是空的。

  她慢慢驶出车位。

  驾驶座遮阳板上的遥控器轻哼一声,外面的狂风怒吼吞噬了这一点点声响,但那扇大铁门听到了,它顺从地向上卷起,飞窜的雪花立刻溜了进来。

  克里斯汀滑出车厂,行驶在雪地里。她向右转入街上,轮胎碾过厚厚的积雪,不会打滑,也没有深陷雪中。

  方向灯亮了——那琥珀般的左眼在大雪中闪烁,她向左转往肯尼迪大道。

  凡登堡坐在他爸开的加油站办公室里,他的双脚和老二都抬得高高的。他正在看他爸的黄色小说,这本的书名颇为煽情:《风流潘咪》。在书里,潘咪差不多跟每个人都有一腿,除了送牛奶的和她的狗之外。不过这会儿牛奶车正开上她的车道,狗正趴在她脚边。这时外面的铃声响起,那表示加油站有生意上门了。

  凡登堡不耐烦地抬头看看。六点钟,也就是四小时前,他曾打电话给他老爸,问他要不要提早打烊算了——他说今晚的收入连招牌灯的电费都不够付。可是他爸坐在温暖舒适的客厅,板着张臭脸告诉他要十二点才能打烊。凡登堡用力把话筒摔回去时心想,如果现实里真有史顾己[22]这种人,那一定就是他老爸。

  他不喜欢晚上一个人留在这里,以前——其实也没多久——他会有很多伴在这儿陪他。至少赖普顿会在这里,然后他会像磁铁一样把其他人吸来,每人手里拿着一瓶酒,有时候还会带点古柯碱,可是现在他们全都不在了。

  只是有时候凡登堡却感觉他们还在,有时候(就像今晚)仿佛一抬头就看到他们都还坐在这屋里,崔洛尼在这边,威尔奇在那边,赖普顿在他们两人中间,一手拿着瓶得州司机,耳朵上还夹着半截大麻烟。只是他们三个人的脸色就像吸血鬼一样惨白,眼睛像死鱼般瞪着他,赖普顿有时还会递上酒瓶,轻声说:“喝一杯,屁眼——你马上就要加入我们了。”

  这些幻想真实得让他两手发抖,嘴唇发干。

  他对那晚砸芝麻脸车子的事非常后悔。每个参与的人都惨遭横死,只有他和山迪除外。山迪开着他那辆老野马溜了,没人晓得他去了什么地方。每次像今晚这种值班的时候,凡登堡都会想到他也该学学山迪,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外面的客人在按喇叭催他了。

  凡登堡把书扔在桌上油腻腻的刷卡机旁,慢吞吞地穿上雪衣。他不禁纳闷,谁会在这种狗屎天气出门。外面风雪交加,他只看见那辆车的轮廓,看不出是什么厂牌,不过从长长的车身可以判断出那不是新车款。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戴上手套,心里直嘀咕父亲为什么不用自助加油机,要不然现在他也不必吃这些苦头了。这种天气还出门的神经病就该自己动手。

  他推开门,又小心地把它关上。如果他松了手,风把门用力关上,玻璃就会震破。外面冷得快把他的屁股冻掉了,他实在低估了这场暴风雪的威力。地上的积雪已超过八英寸,他心想,那辆车一定装了雪链才能在街上跑,如果那小子给的是信用卡,我一定要拆了他的脊椎骨。

  他跨过雪地,走向最外侧的加油车道。那浑小子把车停在最远的加油机旁。他抬头瞄了那辆车一眼,但强风把雪花刮在脸上又刺又痛,他又不得不拉低雪衣的兜帽顶着风前进。

  他绕过那辆车的车头,走出大灯的强烈光束范围。他走到驾驶座旁,在加油机上方的日光灯下,那辆车呈亮白色和酒红色。他想,如果他只加一块钱,或要我帮他检查机油,我就叫他把它喝了。车窗慢慢摇下来,他把脸凑过去。

  “有什么需要——”剩下的“帮忙”两字,瞬间化作苍白无力的高声尖叫:“啊——”

  车窗里面,距离他的脸不到半英尺处,正坐着一具半腐烂的尸体。它的眼睛是两个大窟窿,嘴唇烂得露出了黄色牙根。它的一只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正要伸出来摸他。

  凡登堡猛然向后一缩,心脏在胸口加速猛跳。那具僵尸在向他招手,对他微笑,同时车子引擎跟着加速回转。凡登堡的喉咙仿佛压着一块热腾腾的石头,怎么样也发不出声音。

  “加满,”那僵尸对他说,惊恐之余,凡登堡看到他穿的是件长了绿霉的破军服,“加满,狗杂种。”日光灯照着那发黄的牙根,里面还闪烁着一颗金牙。

  “来一杯吧,屁眼。”后座传来另一个声音。赖普顿探过半个身子到前面,拿着一瓶得州司机递了过来。蛆正从他的牙缝和眼球往外钻,稀薄的发根里全是各种小虫,“我想你一定需要喝一杯压压惊”。

  凡登堡再次尖叫,那声音像子弹似的从他口中射出。他转身往街上跑。那辆车的八缸引擎立刻咆哮起来,他一回头,发现那是克里斯汀,阿尼的克里斯汀。她的后轮卷起一阵雪粉往前冲。僵尸不见了——这对他来说反而更恐怖。那僵尸不见了,车子自己会跑。

  他一直奔上马路,翻过铲雪车推出的雪堤,滚到堤外。狂风夹着碎冰袭向他的脸。凡登堡摔了个四脚朝天,躺在雪地上喘息。

  几秒钟后,街上映满了强烈的车灯。凡登堡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看见克里斯汀的大灯冲垮雪堤,像一列火车似的凌驾在他头上。

  圣诞夜十点三十分,一辆两吨重的一九五八年普里茅斯驶过自由镇的高原街。它的灯光划过雪花飞窜的黑夜。高原街一带的居民也许会说,那天晚上不可能有任何车——四轮传动车除外——能爬上高原街那条山路。但克里斯汀以三十英里的时速平稳地奔驰在这条路上。她的车头灯探测着前面的路况,雨刮器很有节奏地摇摆。一英尺深的雪面上只有她印下的车辙。但是风雪很快就掩埋了一切。她的前保险杠偶尔会冲开较高的雪堆,把雪粉溅得四处飞散。

  克里斯汀通过了史丹森路和通往阿尼与莉亚去过的堤防的那条岔路,来到自由高地的最高点,然后开始沿着森林中蜿蜒的山路往山下走。她经过几栋郊区住宅,其中几户依稀可见舒适的客厅内透出的灯光与闪烁的圣诞灯饰,有户人家的男主人刚才在扮圣诞老公公逗孩子玩,现在正与妻子在客厅喝酒庆祝节日,碰巧从窗口看见了车灯。他指指车灯叫妻子往外看。

  “今晚上山来的,八成都没打什么好主意。”他笑着说。

  “管他呢,”女主人说,“反正孩子都乖乖待在家里,圣诞老公公要送什么礼物给我啊?”

  “我们待会儿就知道了。”男主人微微一笑。

  顺着山路一直下到山脚,有一栋两层的小房子,那就是唐诺住了三十年的房子。他正裹着睡袍,挺着半月形的大肚子,坐在客厅看电视。他没有真的在看,因为他在解一道复杂的谜题:阿尼、威尔奇、赖普顿,还有克里斯汀。自从上次被捕到现在,他已经老了十岁。他曾告诉马赛警官,两周以内,他要回到车厂继续他的事业。结果他做到了。

  阿尼、威尔奇、赖普顿……克里斯汀。

  阿尼、威尔奇、赖普顿……李勃?

  他常觉得真正使他疲惫、憔悴和恐惧的并不是这次被捕的风波,也不是因为他的会计师被捕,或国税局查到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他现在每天早上出门都要首先看街上,不是害怕国税局的人,每天晚上开车回家时频频回头往后看,也不是因为怕检察官办公室的人跟踪他。

  关于那晚他亲眼看见的——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看见的东西,他只能一再说服自己那是幻象……一定是幻象。多少年来,他头一次怀疑自己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他深信当时自己一定是睡着了,他所见到的一切全都是梦。

  被捕后,他没再见到阿尼,也没跟他通过电话。起初他想,如果那孩子打算松口,他就要用克里斯汀威胁他。阿尼若是跟警方全力合作,他就非得坐牢不可了。有时他也常想,那孩子到底知道多少?他们那些人到底知道多少?赖普顿也为他做过事,但他对唐诺的事就知道得不多。

  可是阿尼跟一般人不同。他知道很多事,而且似乎靠的都是直觉,他也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人。不过有时唐诺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阿尼好像是他儿子——不过这不表示如果阿尼想让大家一起死的话,他会对阿尼手下留情。我不会心软的。他在心里再次确认。

  他点了支雪茄,任何能消除嘴里呼吸器臭味的东西他都欢迎。这阵子,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雪茄对他没半点好处,可是到了他这把年纪,也很难改掉什么习惯了。

  那孩子什么也没说——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说。警方不得已,只好把目标转向巴克——这是律师告诉他的。巴克那老小子今年六十三岁,已经当了爷爷。只要他们答应撤销起诉或给他缓刑,要他三次不认耶稣也没问题。幸好他知道得不多。他只知道私烟和烟火的事,但那只是七分之二。另外还有私酒、赃车、军火(包括机关枪)、来自新英格兰的古董赃物,还有这几年才开始的古柯碱。谢天谢地,他们抓到那孩子的时候,他身上不是带着一磅古柯碱。

  这下可好,他们可逮到他了,不过这次会伤得多重或说多轻,全得看那古怪的十七岁的孩子,或说他那辆怪车了。现在的局面就像用纸牌搭的房子,唐诺小心翼翼不敢多做什么或多说什么,免得让情况变得更糟。

  唐诺站起来关掉电视,半截雪茄还叼在嘴里。他该上床了,但上床前或许该喝杯白兰地。他总是疲惫不堪,但躺在床上又睡不着。

  他走向厨房……也就是那一刻,他听到外面的汽车喇叭声,短促有力,有点像在命令他。

  唐诺僵冻在厨房门口,慢慢把睡袍腰带系上,然后一直站在原地不动。

  又是三声更短更响亮的喇叭声。

  他转身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慢慢走向客厅,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温水般浇遍全身。他还没拉开窗帘往外看,但心里明白那是克里斯汀,他早就知道她会来找他。

  她停在车道尽头。隔着飞舞的雪花看过去,她好像裹着薄膜的幽灵,起初唐诺仿佛看见车里有人,可是再眨眨眼,却又发现里面是空的,就像那晚她回到车厂时一样。

  叭——叭——叭——

  她仿佛正在说话。

  唐诺的心跳加速了。他突然转身走向电话桌,该是打电话给阿尼的时候了,他要阿尼把这只邪恶的宠物叫回去。

  他才走了一半,就听到引擎在咆哮,那声音像是女人尖叫。紧接着,他听到沉重的碰撞声。唐诺回到窗前,看见克里斯汀刚刚倒离屋前的雪堤。她的引擎盖上散乱着一大片雪,而且稍微有些撞击的凹痕。引擎又开始咆哮,后轮卷起一阵雪粉,整辆车如猛虎般扑上雪堤。大块的雪坍了下来,强风扫起细细的粉末,就像电扇吹散雪茄的青烟。

  不可能,唐诺心想,你不可能成功的。就算你冲进车道又怎样?你以为我会出去跟你玩官兵捉强盗?

  他走回电话旁,查到阿尼家的号码。他的手指颤抖着,一不小心拨错了号码,他咒骂一声,重新再拨。

  克里斯汀仍在怒吼,她开始第三次冲撞门口的雪堤。外面的风雪有如飞沙走石,打得落地窗沙沙作响。唐诺舔舔干裂的嘴唇,尽量让呼吸平缓下来。可是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来。

  电话铃声响了三次、四次。

  克里斯汀的引擎声划破长空。每当她咆哮一次,紧接着就是巨大的撞击声。

  六声、七声。没人接。

  “狗屎!”唐诺用力把话筒摔回去。他的脸色苍白,鼻孔大开,就像森林里的野兽闻到了火的气味。雪茄熄掉了,他把它扔在地毯上,边摸着口袋边走到窗前。他找到了呼吸器,心里总算稍觉安慰。

  车灯从窗外照在他脸上,让他无法看清楚。他用另一只手挡住强光。克里斯汀继续冲撞又厚又高的雪堤,一步步向他逼近。他遥望路的尽头,心里期望这时能出现一辆铲雪车把那天杀的怪物撞翻在路边。

  可是路上不见人影,只有克里斯汀和那照亮整个庭院的车灯。她渐渐把雪堤冲开,只要再试个一两次就可以过关了。

  她又倒回去。

  唐诺的喉咙疼得好像已经紧缩成针孔大小,肺里好像再也吸不进空气。他把呼吸器拿出来用。打电话报警,他该打电话报警的,他们很快就会赶来。阿尼的幽灵车不可能进到屋里来,只要他待在屋里就安全了。只要——

  克里斯汀又来了,一直加速冲坍了剩余的雪堆,轻而易举从上面飞越而过。现在她已经进了院子,好吧,就算进了院子,她也不可能再……

  可是她没有减速,仍然加着油门,铲着草坪上的积雪,带着恐怖的怒吼,对准唐诺面前的落地窗直冲而来。

  他踉跄着向后退,撞翻了一把椅子。

  克里斯汀撞碎了窗子,雪花和碎玻璃满屋飞散,每一片都映着克里斯汀的强光。屋里顿时灯火通明。她慢慢倒出去,半截前保险杠拖在地上,引擎盖被撞得鼓起一大块,散热器外的铁格板支离破碎,仿佛一头被打落牙齿的巨兽。

  唐诺趴跪在地上拼命喘气。如果不是刚才撞翻了椅子跌倒在地,碎玻璃可能已经把他割得遍体鳞伤了。他起身时,睡袍已经松开,在他身后不停拍打。狂风把电视周刊从小几上吹起,飞过整个客厅来到楼梯口,书页被吹得不停翻动。唐诺抓起电话就开始拨号。

  克里斯汀一直退出庭院,回到已被压平的雪堤上,然后又冲过来,速度比刚才更快。在她冲来的途中,引擎盖变平了,铁格板又恢复原来的样子。这次更多玻璃和支架碎片飞了起来,整面墙的落地窗连同框架和底部窗台都塌了下来。同时克里斯汀的风挡玻璃也撞碎了,现在那缺口看起来就像巨人的眼睛。

  “警察!”唐诺对接线生说。可是他的声音根本传不过去,话筒里只有喘气声和呼呼的风声。他回头向落地窗看了一眼,真不可思议,整面墙都空了,只留下几个骨头似的支架。它不可能进来的,它不可能进来的。

  “对不起,先生,请大声一点。”接线生说,“线路的状况不太理想。”

  “警察!”唐诺说。现在他连喘气声都没了,他只能发出嘶嘶的气音。上帝,他快窒息了,他的胸口像是上了锁,无法扩张。呼吸器呢?

  “喂?”接线生十分困惑的样子。

  有了,在地上。唐诺扔掉电话,爬着去抢他的呼吸器。

  克里斯汀又来了,这次她撞飞所有剩余的障碍物,完全冲进客厅。她已登堂入室了,他可以闻到她排出的废气和炙热的引擎味。

  克里斯汀的底盘搁浅在某个东西上面,她向后倒车出去时,发出铁皮撕裂的声音。她的车头全是雪花和碎片,但她还会再来,几秒钟后她还会再来,而且这次她会——

  唐诺一把抓住呼吸器,开始往楼上跑。

  才跑了一半,她的引擎声又由远及近。他回头看,两手紧紧抱住楼梯栏杆。

  克里斯汀像头发了疯的猛兽,连飞带跳从院子里直奔而来。引擎盖被撞飞了,正面望去就像张着大嘴的鳄鱼。最后的残余支架被她一扫而空,四个耀眼的大灯跳跃了一下,克里斯汀再次登堂入室,可是这次她没有搁浅,也没有任何障碍羁绊着她。她身后的墙上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大洞,地毯上横着一根黑色的粗电缆,活像被切断的大动脉。窗帘的碎布条在窗架上随风飘动。

  唐诺大声惊叫,可是引擎的怒吼掩盖了一切。克里斯汀顶翻一把笨重的扶手椅,轮胎在光滑的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尖鸣。唐诺在心中呐喊:冲吧!撞吧!把所有家具全撞进地下室!看你上不上得了楼梯!顿时,他把克里斯汀想成陷阱里的老虎。

  克里斯汀横过客厅,在地毯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车轮印。然后她撞上楼梯。唐诺被震得靠在墙上,手里的呼吸器脱手而出,一路掉落楼下。

  克里斯汀向后倒,底下的地板发出惨叫。她的后保险杠撞上唐诺的新力牌电视,显像管发出清脆的爆裂声。她再次扑向前,撞上楼梯侧面,掀起大块水泥板。唐诺感觉到整栋房子都在震动。现在克里斯汀就在他下方,他可以闻到汽油味,看到那台热腾腾的八缸引擎。她又倒出去。唐诺往楼上爬,胸口为了吸取更多空气而拼命扩张。他抓着喉咙,两眼鼓得又圆又大。

  克里斯汀第三次冲过来时,他终于爬上二楼。楼梯的基部已成废墟,一块长形木板掉在引擎箱上,被风扇打成无数飞溅的碎片。现在整个屋里全是废气和油味,唐诺的耳中只听到那残酷无情的引擎声。

  她又退出去,轮胎卷着地毯上的碎玻璃。唐诺心想,上阁楼去,阁楼最安全,对,上阁……噢,上帝……上帝……

  他的心窝仿佛刺入一根冰柱,一阵剧痛掠过胸腔,使他全身痉挛。他再也无法呼吸,胸口再怎么扩张收缩也没有用。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不料一脚踩了个空,整个人顺着楼梯往下滚,两脚从头上翻过,两手挥甩着蓝色的睡袍跟着飞舞。

  他跌落楼下,克里斯汀扑了上去,她撞上他,倒回去,再撞,楼梯的中柱如树枝般折断,再倒回去,再撞。

  最后克里斯汀停在客厅中间,好像在观察什么。她的两个轮胎瘪了,第三个也几乎要脱离钢圈,左前侧的钣金凹陷了一大块,红漆上留下一道道的擦痕。

  她突然打入倒挡,在引擎咆哮声中倒着冲出客厅,回到院子的雪地上。她的后轮打了几个空转,找到了着力点,然后又越过雪堤,回到路上。此时她的引擎已支离破碎,车身笼罩在青蓝色的油烟中,汽油不停溅洒出来。

  排挡又跳回起步挡,但一开始故障的传动系统让车子无法起动,稍后恢复了正常,她才慢慢驶离唐诺的住处。这时候屋里的灯光透过墙上的大窟窿映照着雪地。

  她像个老醉鬼,慢慢摇摇晃晃地驶向自由镇。雪下得更大了,风也更强了,克里斯汀带着两个瘪掉的轮胎,行驶起来格外吃力。

  一盏撞碎的大灯闪了几下,重新发出光芒,外面的玻璃罩自动组合成原来的样子。

  一个瘪掉的轮胎开始自动充气,其他轮胎也渐次复原。

  引擎上的油渍消失了。

  不顺畅的引擎运转声突然变得圆滑柔顺。

  已经失落在唐诺家的引擎盖又重新出现——从风挡玻璃下方到车头慢慢推展开来,仿佛有根无形的针在编织,最初它还是铁灰的金属色,然后慢慢变成朱红,仿佛染上一层血迹。

  风挡玻璃上的裂痕渐渐缩小,一直到完全消失为止。

  另一盏大灯也亮了,现在她的速度开始加快,摇晃程度也越来越轻微。

  她的秒表仍旧平稳地往回跑。

  四十五分钟后,克里斯汀回到漆黑的唐诺车厂,悄悄停妥在二十号车位上。外面仍是风雪交加,废车场上的汽车残骸几乎掩埋在积雪中。

  车厂里,只有克里斯汀的引擎冷却时发出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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