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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扮演侦探

  油管破裂之时,

  我正驶在桥上,

  公路之上河水之滨,

  我已完全溃败,

  医生驶下公路,

  将我缝补缀齐,

  如我不幸将死,

  她将至我榻前,

  为我盖上薄被。

  ——鲍勃·迪伦(Bob Dylan)

  往后的三周里,我和莉亚扮演起侦探角色,同时也陷入热恋。

  第二天她到车管所花了五毛钱,弄到两张车籍资料复印件。

  这次莉亚到家里来时,我的家人全都在,伊莲一有机会就会偷瞄我们两眼。她很欣赏莉亚,所以过年那周她居然学莉亚扎起辫子。我很想借机糗她一顿,但还是忍住了,也许我已经长大了(其实也未必,因为我还是会踮着脚打开冰箱偷走她留下的东西)。

  第二天下午除了伊莲偶尔偷瞄我们两眼之外,大部分时间还是只有我们俩在客厅。基于必要的社交礼仪,莉亚一进门我就带着她介绍给我爸妈,妈替她冲了杯咖啡,一家人坐着聊了聊。伊莲当然是聊天的主角——谈完了她学校的事,她还死不识相地猛追问我和莉亚之间的事。起初我很火大,但后来我很高兴。我爸妈都很有礼貌(就拿我妈来说,如果她被送上电椅时不小心撞到为她做死前祈祷的牧师,她都不会忘记向他说声对不起)。而那天下午很明显可以看出他们都很喜欢莉亚,然而另外有件事也同样明显的是他们都很诧异,而且带着一点不安。我知道他们在奇怪,该把阿尼放在哪里。

  当时我和莉亚心里也想到同样的问题。最后,他们选择了做爸妈的碰到疑惑时最常见的做法——把它当作孩子自己的问题,各忙各的事情去了。爸首先离开,说他得到地下室的工作间做圣诞节的善后处理,妈接着也说她要上楼写点东西。

  只有不识相的伊莲还赖着不走,她问我说:“哥,耶稣有没有养狗?”

  我不耐烦地低吼一声,伊莲也学我,跟我对吼。莉亚礼貌地笑笑,自家人开起玩笑时,外人能做的也就只有微笑。

  “你快滚吧,伊莲。”我说。

  “如果我不走呢?”她问。但这只是例行公事,我知道她还是会走的。

  “那我就强迫你洗我的内裤。”我说。

  “鬼才洗呢!”她站起来做了个鬼脸就走了。

  “那是我妹。”我说。

  莉亚笑着说:“她很可爱。”

  “如果你每天跟她住在一起,就会改变主意了。来,看看你带来的东西。”

  莉亚把一份影印的车籍资料拿出来放在昨天放石膏的位置。

  那是张旧车重新申请驾照的资料卡:一九五八年四门普里茅斯,红白色,申请日期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日。下面是阿尼·康宁翰和他父亲的签名:

  车主签名:

image01420.jpeg

  父母或监护人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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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觉得怎样?”我问。

  “跟你昨天给我看的其中一个石膏签名相同,”她说,“问题是哪一块?”

  “跟他头一次在石膏上签的一样,”我说,“那是他真正的签名。现在我们看另一张。”

  她又拿出一份影印纸放在旁边。这张是新车申请驾照的资料卡:一九五八年四门普里茅斯,红白色,申请日期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一日——我为这时间上的巧合感到不安。我看看莉亚,发现她的反应跟我一样。

  “看看签名。”她低声说。

  下面是罗兰·李勃的签名。

  车主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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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护人签名:

image01423.jpeg

  就算不是笔迹鉴定专家,你也可以看出这里的签名方式跟阿尼第二次在石膏上签的相同。虽然名字不一样,但每个字母的写法相同。

  莉亚握着我的手,我也紧紧握住她的。

  爸在地下室的工作是做玩具。你们听了一定觉得很奇怪,但那是他的嗜好。也许不只是嗜好——我想过去他一定面临过选择进大学或做个玩具工匠的困扰。如果真是这样,我猜他选择了比较安全的路。

  伊莲和我当然是最大的受惠者,不仅如此,阿尼每年生日和圣诞节也会收到我爸送的小礼物,不过这些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爸把他做的玩具送给救世军,每年圣诞节时地下室就成了圣诞老公公的储藏室——一纸箱一纸箱的小火车、小汽车、小工具盒、各种动物和木偶(越战最激烈时,他也做玩具兵,但近五年已经不再做了)。圣诞节过后那周,地下室变空了,只留下遍地木灰和满室木香味,这些都会使我们想起那些堆积如山的玩具。

  在那一周里,他会做些善后工作——清扫、给机器上油、整理工具——等到来年再开工。

  过去三年里,他一共收到救世军三面奖牌,可是他把它们藏在抽屉里,好像羞于让人看见似的。我一直不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但至少我知道他不是因为羞于见人,做玩具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天吃过晚餐后,我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抓着栏杆,痛苦地走向地下室。

  “丹尼,”父亲既高兴又担心地说,“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我自己可以下来。”

  他放下扫把,站在一边看我是不是真的可以自己下楼梯:“要不要我推你下来?”

  “哈哈,真好笑。”

  我下来了,半跳着走向一把木椅,然后又是扑通一声坐下去。

  “最近觉得怎样?”他问我。

  “还不错。”

  他把扫起来的木灰倒进垃圾桶,打了个喷嚏,然后继续扫:“不疼了吗?”

  “还是有一点。”

  “走楼梯要小心,如果刚才让你妈看见了——”

  我笑了笑:“我知道,她会尖叫。”

  “你妈呢?上哪儿去了?”

  “陪伊莲出去买肖恩·卡西迪的唱片了。”

  “我以为他已经不流行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他在那儿扫地,我坐着看他,我知道他迟早会把话题引到某件事情上。

  “莉亚以前是不是常跟阿尼出去?”他问我。

  “是啊。”我说。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继续扫他的地。我以为他要问我觉得这么做真是明智之举吗或是抢好朋友的女友似乎不是维持友谊的好方法之类的,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最近很少看到阿尼,你想他是不是扯上那件事,不好意思见我们?”

  我相信爸并不这么想,他只是在试探风向。

  “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想他没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唐诺都死了。”他把畚箕在垃圾桶边上敲了敲,里面的木灰全都滑了进去,“我甚至怀疑他们这件案子会不会真的起诉。”

  “不会吗?”

  “不会,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案子。他也许会易科罚金,法官也许会训斥他一顿,但没人愿意把一个没有前科,而且就要念大学的孩子送进牢里。”

  他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突然觉得很不舒服。

  “我想大概是吧。”

  “除非他已经跟以前不一样了。是不是,丹尼?”

  “他是变了。”

  “你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感恩节。”

  “当时他还好吗?”

  我缓缓地摇摇头,突然觉得想哭。以前我也有过这种感觉,但那次我没哭出来,所以这次也不会。我想到莉亚告诉我,圣诞夜她看见父母被克里斯汀跟踪的幻影。我总觉得知道事情真相的人都会有生命危险。

  “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

  “莉亚呢?”

  “她知道的不比我多。但我们在怀疑某些……事情。”

  “你愿不愿意跟我谈谈?”

  “愿意是愿意,但我想现在先不谈比较好。”

  “好吧,”他说,“就暂时不谈吧。”

  他继续扫地,扫帚尖触剐地板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有催眠作用。

  “也许你早该跟阿尼谈谈。”

  “我想过。”但我不敢跟他当面谈这件事。

  又是片刻默然。爸扫完了地,看看四周说:“又是焕然一新,是不是?”

  “干净多了。”

  他笑了笑,然后点了根烟。自从得了心脏病后,他就几乎完全把烟戒了。不过他常在身上放一包,偶尔抽一两根——尤其在他觉得沮丧的时候:“屋里变得好空,看起来怪不习惯的。”

  “是有点这种感觉。”

  “上楼要不要人扶,丹尼?”

  我撑起拐杖:“我不会拒绝。”

  他笑笑说:“把手给我。”

  我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觉得又回到了小时候。小时候每次看苏利文剧场睡着了,都是他扛着我上楼,他身上永远有那种刚刮过胡子的味道。

  爬上一楼后,他突然说:“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个算是个人隐私的问题,莉亚是不是不再跟阿尼来往了?”

  “可以这么说,爸。”

  “那她现在是你的女朋友?”

  “我……嗯,我也不知道。这很难说。”

  “你是说还不到时候?”

  “大概吧。”我觉得很不自在,他八成也看出来了,但他没有松口。

  “我这样说对不对?莉亚跟阿尼分开,是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阿尼了?”

  “我想可以这么说。”

  “他知道你跟莉亚的事吗?”

  “目前为止还不知道。”

  他清清喉咙,好像在沉思,然后就不再说什么了。我松了手,撑起拐杖打算走开。没想到爸又开口:“孩子,给你个建议,不要让他知道你跟莉亚的事。你在想办法帮助他,对吧?”

  “爸,我不晓得我跟莉亚能不能帮上忙。”

  “我倒见过他两三次。”父亲说。

  “你见过他?”我诧异地问,“在哪里?”

  父亲耸耸肩:“街上,自由镇也不算大,丹尼……他——”

  “他怎么样?”

  “好像不认识我。他看起来老了很多,脸上的青春痘不见了,可是——”他停了一会儿,“丹尼,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点精神方面的问题?”

  “我也这么觉得。”我真想告诉他还有其他更可怕的事情,只是我说出来的话,爸大概会以为我也有精神病。

  “你当心点,”虽然他没提到唐诺的事,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已经联想到那件事上了,“当心点,孩子。”

  第二天莉亚打电话给我,说她爸要去洛杉矶开年终会议,他们全家都要去避避风雪。

  “我妈简直乐疯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她说,“还好只去十天,反正学校一月八日才上课。”

  “好像蛮不错的,”我说,“好好玩玩吧。”

  “你觉得我该去吗?”

  “如果你不想去,你就该去检查一下脑子了。”

  “丹尼?”

  “怎样?”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好小:“你会很小心吧,是不是?我……我最近常想到你。”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留下我诧异而又欣慰地拿着话筒。可是我心中的罪恶感还是无法消除,虽然现在暂时轻了一点,但它还在那里。爸问我是不是要帮助阿尼。我扪心自问:我真的在帮他,还是我只是抢走他的女友,背了个不义的罪名?如果阿尼知道了,他会怎么做?

  满脑子问题搞得我头都痛了。我想或许莉亚离开一阵子对我们都有好处。

  二十九日周五是今年最后一天上班日。我打电话到自由镇退伍军人协会,从管理员那里打听到他们的秘书麦坎利的电话号码。我立刻拨了电话过去。对方叫我等等,稍后,话筒里传来一个威严粗犷的声音——那调调好像他曾经跟巴顿将军并肩走入柏林似的。

  “我是麦坎利。”他说。

  “麦坎利先生,我叫丹尼·季德。今年八月你们替一个叫罗兰·李勃的人办过葬礼——”

  “你是他朋友?”

  “不算朋友,只是认识而已,可是——”

  “那我就不必跟你假客气了,”麦坎利说,“李勃那小子是百分之百的浑蛋。如果是我当会长,协会才不会管他的葬礼。他一九七〇年就退出了协会,不过如果他不退出我们也会开除他。那小子是有史以来最出名的大浑蛋。”

  “真的吗?”

  “他跟你吵完了就一定要打上一架。你不能跟那王八羔子打牌,不能跟他喝酒,你压根儿就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没人能跟他相处。请原谅我开口就骂人,那小子简直卑劣到极点。你是谁,孩子?”

  那一瞬间我突然很想用艾密莉·狄金生的诗回他:我谁也不是!你是谁?(I’m nobody!Who are you?)

  “我有个朋友在李勃死前买了他的车——”

  “该死!不会是那辆一九五七年的——”

  “一九五八年的——”

  “对啦,五七、五八都一样。红白两色。那辆狗屎是他的心肝宝贝,他把它当女人一样,你知不知道他就是为了那辆车离开协会的?”

  “我不知道,”我说,“发生了什么事?”

  “狗屎!那都是历史了。孩子,也许我快把你的耳朵轰聋了,可是每次一想到那老王八,我的眼睛就冒火。我的双手到现在还留着疤。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山姆大叔在太平洋上耗掉了我三年生命。我们攻打那些鸟不拉屎的小岛。日本人瞪着大眼拿着武士刀冲过来——我想那些刀八成是用麦斯威尔的咖啡罐铸的。冲过日军防线时,在我旁边的小子脑袋都被打穿了。可是大战期间我只有一次见到自己的血,那是在我刮脸的时候……”

  麦坎利笑了笑说:“妈的,我又来了。我老婆说我是个大嘴巴,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你刚说你叫什么名字?”

  “丹尼·季德。”

  “好吧,丹尼,我说完了,该你轰我了。你找我干吗?”

  “我的朋友买了那辆车,把它修得可以上路……”

  “李勃疼死那辆车了,他连老婆都不在乎——你晓得她的事吧?”

  “晓得。”我说。

  “那是他逼出来的。他们的小孩死了以后,她没有从他那里得到过一丝安慰,我想那孩子在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对她。抱歉,丹尼,我一旦开口就停不下来。我的话就是这么多。你说你找我干什么?”

  “我和我朋友参加了李勃的葬礼,”我说,“事后,我认识了他弟弟——乔治·李勃。”

  “在俄亥俄州教书那个?”麦坎利打岔说。

  “是的。我和他聊了很多。他人很好。我跟他提到我的毕业报告是研究庞德——”

  “谁?”

  “庞德[24]。”

  “那小子是谁?他也参加了李勃的葬礼吗?”

  “不,他是诗人。”

  “什么?”

  “诗人,已经死了。”

  “哦。”麦坎利还是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

  “总之,乔治·李勃说他可以送我一些庞德的资料,现在我刚好用得上,但当时忘了留地址。我想你们这里可能会有。”

  “当然有,只是要查查档案。我痛恨秘书的工作,幸好明年七月我就退休了。懂我的意思吧?我再也不用碰那些鬼档案了。”

  “希望没给你带来麻烦。”

  “哪里的话,退伍军人协会成立的目的是啥,就是为人服务对不对?丹尼,把你的地址给我,查到了我就寄给你。”

  于是我把姓名地址留给他,并再三因为给他添麻烦而致歉。

  “别这么说,”他说,“反正现在也是咖啡时间,闲着也是闲着。”

  我笑了。但他的下一句话让我再也笑不出来。

  “我坐过李勃那辆车,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不晓得是什么原因,但我永远不会喜欢它。尤其是他太太……你也知道,想到那件事就让人心里发毛。”

  “我相信,”我说,我的声音好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他是因为什么事退出协会的?你说跟车子有关?”

  他开心地笑了:“你该不会真对那些事有兴趣吧?”

  “我当然有兴趣。别忘了,我的朋友买了那辆车。”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那件事说来也蛮有趣的,我们那伙人到现在还不时谈到它。我不是唯一在手上留下疤的。总而言之,那是件让人心里发毛的事。”

  “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那也是小鬼玩的把戏,大家只是想逗逗他。可是你也知道,协会里没一个人喜欢那老浑蛋。他几乎没有朋友,人人都看他不顺眼——”

  我在想,就跟阿尼一样。

  “——那天大家都在喝酒,”麦坎利接着说,“我记得当时刚聚会完,李勃那小子讲话比平常还冲。大伙聚在酒吧的吧台那儿,只有李勃在跟安德森吵嘴——好像是棒球方面的事吧。你也不难想象那情景。后来李勃拿了外套站起来就要走了。你知道,那家伙每次回家都是同样的方式,跳进那辆普里茅斯,向后倒一段距离,然后猛加油门,车子像火箭似的冲出去,把停车场上的小碎石溅得半天高。于是桑尼·白乐门那小子想了个鬼主意说是要逗逗他。我们一伙四个人趁着李勃在跟安德森吼叫的当儿,偷偷从后门溜到停车场。我们躲在一栋建筑物的阴影下——谁都知道他会先把车倒到那儿,然后再起动。他总是用女人的名字来叫他的车,我也跟你说过,他简直把那玩意儿当老婆。”

  “桑尼对大家说:‘睁大眼睛,把头俯低,别让他看见了。在我发令之前,大家都不要动。’你也晓得,我们都受过军事训练的,这种团体行动最拿手。

  “好了,差不多过了十分钟,那老浑蛋从酒吧走出来,醉得跟一只乌龟似的。他一边走,一边伸手在口袋里捞钥匙。桑尼提醒我们:‘俯低,准备了!’

  “李勃钻进车里,向后倒了一段距离。可真是老天帮忙,他刚好停下来点烟。于是我们趁机冲上去,四个人抓住后保险杠把车子后半部分抬起来,好让后轮悬空。这样他一加油往前冲的时候后轮悬空,车子会停在那儿动也不动,更甭说像平常那么潇洒,溅起满天小碎石了。这种游戏你应该也知道。”

  “是的。”我说。这的确是小孩在玩的游戏,学校办舞会的时候,我们也玩过这一套,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就把普飞教练的道奇车抬起来让它后轮空转。

  “可是我们吓坏了。他点了烟,又打开收音机。这又是件让我们瞧不起他的事。他爱学年轻小鬼听些热门摇滚乐,好像想证明自己还不至于老得要进养老院。总之,他上了排挡。当然我们看不见他,因为我们都俯得很低,为的是怕他瞧见。我还记得当时桑尼·白乐门在偷笑。事情发生前一秒钟,他还在悄悄问:‘各位,后轮离地了吧?’我回答说:‘举得比你那玩意儿还高。’桑尼受伤最重,因为他戴了结婚戒指。可是我敢对天发誓,那两个轮子真的悬空了。我们把那辆普里茅斯抬离地面最少四英寸高。”

  “结果呢?”我问,我已经可以从故事发展推测出结果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那辆车还是像以往那样冲出去,就这么简单!它就像四个轮子都在地上一样,溅起一大堆小碎石,把保险杠从我们手上拉走,同时也带走我们手上的皮跟肉。桑尼·白乐门的中指被剐得只剩一层皮连着,因为他的结婚戒指钩住了保险杠。你应该能够想象,车子这么猛力一拉,那根手指就像开酒瓶的软木塞那样被拔了出来。车子扬长而去的时候,我们还听到李勃在笑,好像他早就知道我们在后面搞鬼。我们事后推想,他是有可能知道的。如果他对安德森吼完了,先撒泡尿再走的话,他就可以从厕所的小窗子看见我们窝在停车场后的墙边等着他。

  “这件事当然够让他滚出协会了。我们写了封信要他滚蛋,他自己也提出退会申请。另外再告诉你一件讽刺又有趣的事。李勃死后那次聚会,桑尼·白乐门站起来说我们应该为李勃做点事。他说:‘当然,那小子是个卑鄙的狗儿子,可是他也跟我们并肩作战过。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替他办个葬礼送送他呢?’所以我们就替他办葬礼了。我想桑尼天生就比我像个基督徒。”

  “你们一定没有完全把后轮抬起来。”我说。我不禁想到十一月那几个小混混砸了克里斯汀之后的下场。他们付出的代价远比剐破手指头大得多。

  “我们的确把后轮抬离地面了,”麦坎利说,“溅了我们一身的小碎石是从前轮喷过来的。我一直到今天还搞不懂李勃是怎么整到我们的。总之,这件事就像我先前说的,有点让人心里发毛。我们之中有个叫盖瑞的说,李勃一定是打了加力挡,用四轮传动。可是我不信一般轿车能装那种设备。你觉得呢?”

  “不可能,”我说,“我想轿车不可能装那玩意儿。”

  “对,没听说过。”麦坎利同意我的说法,“不可能。嘿,我把我的咖啡时间都聊没了,我还有半杯咖啡没喝呢。孩子,找到那人的地址我会给你寄去的。可能要花点时间,但一定找得到。”

  “谢谢你,麦坎利先生。”

  “我的荣幸,丹尼。好好照顾你自己吧。”

  “我知道,好好享受,别玩过头[25],是不是?”

  他笑了:“我们也常这么说。”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我慢慢把话筒挂回去,心里一直想着那辆后轮被抬起来却还能跑的车子。有点让人心里发毛,一点也不错,真让人心里发毛。麦坎利手上的疤就是证据。这又让我想起乔治·李勃告诉我的:他的手臂上留下了罗兰·李勃赐给他的一道疤。随着年龄的增长,那道疤也跟着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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